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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板打工记

2016-04-27叶听雨

彝良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乡长棺材

叶听雨

引子

横断山脉深处,连绵起伏的山势似乎没个尽头。一年有大半时间见不到阳光,雨雾交替笼罩,放晴的日子全年加起来不超过五十天。

鲁家村村民小组在断层山的一个平荡处,海拔三千八百米,共有二十七户人家,有十九户姓鲁,所以名叫鲁家村。

鲁贵是鲁家村的名人,也是村里唯一的木匠,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鲁贵。鲁贵还有个听起来很牛气的外号——鲁棺材。鲁贵不仅是个木工,还做得出比较讲究的八盒子棺材,为什么说他做的棺材讲究呢?因为鲁贵做事凭良心,首先是选材,不是上等的杉木、楠木、檀香木,他不动手,而且木材要求极严,棺底三块拼凑的方木要平整,不能有疙瘩,特别是不能让人的背心位置有枝节疙瘩,不然死人躺在里边不安宁。

左右棱子也要整木,材料要大,这样棺材的头部才能高高地雄起,显出威风,显出气派。加上盖子的三块拼木,合称八盒子。

这里的丧葬风俗中,针对棺材特别重视,头重脚轻、头粗脚细、头大脚小,线条优美,浑圆气派。可山中的湿气较重,要等棺木完全脱了水分,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所以,棺材的第二道工序就是阴处晾干,等过三五年,用本地上好的木漆里外走几遍,刮灰、平整,外黑内红,漆出来的棺材往灵堂一摆,那就是身份的象征。看哪家人有没有实力,通常瞅一眼他家的棺木就能略知一二。

鲁棺材的名头响亮,每年他最多做八口棺材,但每年死掉的人可不止八个。远近百里的人都以拥有一副“鲁棺材”而自豪。所以鲁棺材的生意奇好,订棺材的人必须排到次年,还要及时给鲁贵提好处,走关系。这也使得鲁贵家的生活在村里比较滋润,但相对而言也只是不缺盐、有米吃,比那些半年洋芋半年苞谷的同村好些。可鲁棺材的婆娘不争气,从一九七零年结婚,到一九七八年,过去八年,鲁棺材的婆娘连续给他生了五个姑娘!

为此鲁棺材的婆娘没有少受气,她娘家姓刘,本名叫刘春莲,第四个女儿生下后,她娘家也断了这门亲戚。鲁棺材的本家叔伯兄弟们背地里骂鲁棺材做棺材缺阴德,老天爷给他家降报应。也有交好的劝他另娶一门,可鲁棺材犯了倔劲,偏生不信这个邪。等第五个女儿落地后,鲁棺材的爹娘也被活活气死了。刘春莲一时想不开,跑到四十里外的乡街子,用二毛五分钱买了瓶老鼠药,当晚就吞了。

可第二天一睁开眼,屁事都没有。

刘春莲只好在自家门坎上呼天抢地嚎哭,声音在山里飘来荡去:“老天爷啊,你睁睁眼呀,我为鲁家生了五个姑娘。为啥就没得一个男娃儿呢?老天爷啊,你瞎了眼呀,我爹妈不认我,公公婆婆嫌弃我,连卖耗儿药的都哄我!想死死不成,老天爷啊,你要我咋个办啊?”

老天爷好像被骂得不好意思,真的开眼了!到一九七九年,刘春莲总算为鲁家,给鲁棺材生了个儿子,鲁贵一听说是个儿子,平时言语不多的汉子突然骂了句:“日你先人板板!”

鲁贵平生最敬畏的就是老祖宗鲁班,关于这位老祖宗的各种传说,他都铭记于心,于是他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叫鲁板,希望这个儿子将来的成就能赶上鲁班。

有了儿子,刘春莲终于可以挺胸抬头地走出家门了,嗓门也开始越来越大,没事就把她的鲁板抱在怀中,甩出一只奶子塞在鲁板的嘴里,然后高声粗气地骂鲁贵,骂五个姑娘,骂村里以前看不起她的人。

刘春莲的肚子争气,一九八一年,她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鲁根,是鲁家的命根根。鲁板吃了三年的奶,由于弟弟鲁根的出世,也终于可以断了。

而我们主人公鲁板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第一章 山上明月松间照

“哪个说不读书就没得出息?凭我这手艺还怕他没出息?要读就让根根读,我鲁家不需要秀才,两个儿子,总有一个要继承我的手艺,马昆儿,你不要再说了。”鲁贵手里挥舞着锋利的斧子,一边削砍木材,一边对站在他身旁的人说话。

来人是山下村小学的老师,叫马志昆,四十多岁,也算是鲁家村人,跟鲁贵从小就认识,两人还是多年的老友,今天为了鲁板读书的事,特地爬了十多里山路上来找鲁贵。

“我说鲁棺材,你就算让娃儿学手艺,好歹也等他初中毕业噻,马上就读完小学,你狗日硬要毁娃儿的前程?你晓得不?板板的学习好得很,班上的前十名,不读太可惜了。”马志昆依旧苦口婆心地劝解。

鲁贵放下斧子,走到屋檐下,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拍拍身旁道:“马昆儿过来坐。”丢了支烟给马志昆,叹着气说:“语文六十分,数学五十分就是前十名……板板上课不专心听讲,老是发白日梦,你当我不认得?马昆儿,你不晓得我现在的情况,大的三个姑娘嫁人,陪嫁都是四百,三个就是一千二,相当于我做十二口棺材,再说,大的三个在家头还能帮帮忙,忙活地头、养猪喂鸡种洋芋,刘春莲现在屁股都歪上天了,你想想,五个姑娘两个儿,总共七张嘴,就靠我这把手艺养活,要是落在别家,保得住三个就算不错,我现在手头没得余钱,学费虽然不贵,但是家头没人手,老四老五身子弱,家里就我一个劳力,又要做棺材又要种地,刘春莲成天夹着腿子打瞌睡,啥子事都不管,你说我啷个办?不把板板弄回来打下手,全家早晚要喝西北风,不要再劝!我晓得你是一番好意,事实摆在面前,有啥法子?”

马志昆没料到闻名百里的鲁棺材竟然穷困至此,看来传言过实,不过想想也是,七个儿女,像他这样的民办教师,怕要五个人的工资才能勉强糊口,鲁贵的一番话也打消了他劝说的念头,拍拍这个老伙计的肩头:“婆娘是打出来的,生儿子是她的本份,你这样惯着,只会越来越受气!我先走了,学校头还有事情。”走了两步,又转身凑到鲁贵面前,轻声道:“下手不要太重,把她镇住就行。嘿嘿。”说完马志昆哼着山歌走了。

鲁贵抽完一支烟,眼睛斜瞟瞟地看看屋里,再掏出一支烟点上。鲁板已经十四岁,个头差不多到鲁贵的耳朵,黑黑壮壮的颇为结实,面相有些憨实,皮肤泛黑,偏偏长了个又扁又宽的老水牛鼻子,眼睛不大,眉骨微突,穿了身阴丹布衣服,衣服有四个口袋,背上还补块绿布,脚上穿着泛白的解放鞋,看上去就是个山里的农二哥,站着像一棵黑皮树,坐着像一块污油石。

乡下娃儿上学晚,九岁才开始读一年级,鲁板自懂事以来,在家中的地位极为微妙,父母都很疼爱鲁根,饭桌上放盘肉,那也是摆在鲁根伸手可及的地方,姐姐们也极力讨好鲁根博取父母的好感。鲁板生性极为木讷,不善言词,属于那种三巴掌砸不出个屁的娃。

鲁板见他爹在抽闷烟,低着头往屋外蹿,现在已经是九月中旬了,可是父母没有提及他上学的事,鲁板也不过问,在家里挑水做饭,洗衣喂猪,四姐五姐反倒抢了他的事情,跑去跟人放牛。

“板板,给老子倒碗酒来。”

鲁板抬头看看他爹,看着那像棺材门板一样的身体,还有平板板的脸上,两只红红的兔儿眼,被煤油灯薰得眼角满是黑灰。鲁板几步跨进屋里,找到装酒的塑料壶,取出一只粗碗,小心谨慎地先倒半碗,看看他爹的眼神,这酒可是四毛八一斤的,再倒吗?鲁贵点点头,鲁板接着倒了八分满。

鲁贵接过来一口就干了,腥红的下嘴皮翻起来,紧紧地包住上嘴皮,闭住气,不让酒汽跑,烧!这苞谷酒就是来劲,从喉咙一直往下烧,烧得胸口火辣辣地发烫,鲁贵双手使劲地拍了一下膝盖头,猛地站起来,往刘春莲的房里窜去。

“一天到黑就晓得睡,我让你睡……烂婆娘……骚母狗……老子捶不死你!”

“杀人啦!鲁贵儿杀人啦,行凶杀人啊!你敢打老娘……唉哟……唉哟……”

鲁板偷偷地伸出头,往房里瞅了一眼,他爹正骑在他娘身上使劲擂,拳头撞在肉上,发出一阵阵闷响。鲁板捂着嘴生怕自己笑出声来,刘春莲被揍得翻白眼,吓得全身哆嗦,猛一起身,挣脱出来,披头散发,几大步跨出房间,一把拉住鲁板:“板板,你大发酒疯!快点拉住他,再不拉,妈就要被打死了……”

鲁贵冲进火房,提了把菜刀往刘春莲追去,鲁板看着地上削棺材的斧子,冲他爹喊道:“大,这儿有斧子!”

鲁贵反过身来看着鲁板,咧开嘴笑笑:“用不着!”可话刚完,脸色一变,抬手就给鲁板一耳光:“狗日的,那是你妈!”

鲁板捂着脸呜呜大哭起来,这时候刘春莲已经逃了出去,一屁股坐在稀泥巴地里,扯开嗓门卖天卖地嚎起来:“鲁贵要杀我了!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我给他生了七个娃儿,他现在要把我杀了!老天爷啊,你瞎眼了?我给鲁贵生了两个儿子,他还是要杀我……”

可是这次老天爷好像故意旷工,鲁贵冲出来,一把纠住他婆娘就往烂泥里塞:“日你先人板板,生十个儿也是你的本份,你看看你现在,好吃懒做的模样?是不是觉得自己伟大?毛主席还要天天上班,你凭喃不干活路?老子让你睡!”边说边把刘春莲往泥水里撸,刘春莲见没人上来拉架,好几个平时跟她要好的女人都不敢上前,刘春莲赶紧认错:“鲁贵啊……鲁贵,我错了……”

鲁板跑到屋后的松林里嚎啕大哭,他爹和他妈从来没有打过他,不想他不疼他就算了,现在竟然动手打他,鲁板蹲在松林间,头埋在臂弯里,哭得身子不停抽动,他想起小学课本里的课文,山外有火车、汽车、轮船、飞机,以前他总是一边放牛,一边想象飞机在天上冲来冲去,或者把老黄牛当成一辆大汽车,依着见识过汽车的人讲述,嘴里发出“唔……嘟嘟……”的汽车声音。

这时候的鲁板是快乐的,世界上还有好多他未曾见过的、奇妙的东西,听说城里人吃饭不用一边烧柴禾,一边煮东西,他们的生活极为讲究,炒菜用盘子装,煮饭用电饭煲。电饭煲是什么东西呢?一个圆圆的、就像锅一样的东西。还有城里人住的楼房,用砖和水泥砌成,比这里最高的树还要高。张贵儿去年跟他爹去过一次县城,回来后不断跟鲁板吹嘘。

鲁板哭着哭着就开始幻想外面的世界,他想出去,有一天他一定要出去,从这大山里走出去,要去坐汽车、坐轮船、坐火车、坐飞机,读书的时候,他想着好好读书,然后去上乡里的初中,再考上县里的高中。可这条路已经不通了,他爹妈不让他再读书。

鲁板在树林里坐到天黑,越来越冷,雾气已经笼过来,他身上的衣服开始潮湿,他也从温暖的、美妙的想象中清醒过来,抬头看不见天上的星星,不知道晚上可不可以坐飞机?不知道在飞机上会不会离星星很近……

鲁板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的人正在火房里吃饭,火房中间是个火塘,火塘上呆着一只薰得漆黑的铁锅,铁锅里喷出热汽,正煮着菜和洋芋,鲁贵像根木桩子一样坐在那儿,刘春莲像只猫一样靠着他,鲁根倒在母亲的怀中,像只猪。四姐和五姐不断往火塘里加柴,火光不时跳动几下,把周围的人影拉近或是投远。

鲁板拿双筷子,寻个粗碗,他已经饿了,想外面的世界想的饥饿,想完后,他就忘了被鲁贵扇一耳光的事。他刚要坐下,鲁根抬起头说:“板板,不许你夹锅里的肉。”

鲁板不说话,伸出筷子在锅里捞了几下,夹起一块洋芋,吹两下塞进嘴里,嘴大大张开,哈几口热气吞进肚里。鲁根长了颗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孔,圆眼睛,圆嘴儿,皮肤白白嫩嫩的,村里人说他长得清秀,生得子弟,才五岁的时候,就有人上门订亲,鲁根除了上学,闲时喜欢腻在刘春莲怀中。鲁板心里很是看不起弟弟,但是他忘了三岁还含着刘春莲奶头的往事。

鲁根看着鲁板的吃相,瘪着嘴骂道:“板板是饿死鬼投胎,干脆脱了裤子下锅里捞……”话没完,鲁贵给了他一巴掌,跟鲁板一样,是扇在脸上,鲁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爹,他呆呆地看着鲁贵,再看看母亲,可刘春莲板着脸,装作没有看到。鲁板看到了母亲的脸在抽动,鲁根再看看四姐和五姐,两人好像压根就没见到一般,鲁根没办法了,他只好张开嘴,可鲁贵突然吼道:“你敢嚎出声来,老子打死你!”

鲁根被吓得直哆嗦,已经运足的气突然从胸口消失,刘春莲抖了一下,四姐和五姐把头埋得很深,鲁贵威风的在空中挥挥手,大声地说:“我作为一家之主,要跟你们说几件事,明天起板板跟我学手艺,你们妈要下地,根根继续读书,但是回家也要做事,哪个敢不听话,小心老子刀儿不认人!”鲁贵说完后鼻孔张开,呼呼喘气,意气风发地样子,眼睛盯着家里人扫来扫去,本来还想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可实在找不到什么好词,只得放下手道:“吃饭!”

鲁根还在抽噎,可是没敢发出声音,他第一次那么怯生生地看着鲁贵,鲁板面无表情,在他心里,他早已不属于鲁家村的人,不属于鲁贵的儿子,刘春莲是他妈,可是他不认为这是事实。刘春莲被鲁贵打了一顿,变乖了,四十多岁的老女人像一只猫。鲁根不敢再靠进她的怀中,坐在那儿,像一只可怜的猪。

鲁板吃完饭后,在家里唯一的煤油灯下开始看书,看小学五年级的课本,知识对他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能写得了自己的名字就行,这些观念在大山里根深蒂固,学问好不如劳力好,一背能承起两百斤的汉子,比个初中生高贵得多。他看课本的原因是想看看飞机,课本上有黑白图画,课文里说飞机有双银色的钢铁翅膀,在天空高高地翱翔。煤油灯下的飞机昏暗不明,文字只能诱发鲁板的想象,可惜山里难得看到晴空,一年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雾罩子才会被阳光撕破,那一个月是山里人的节日。

次日大清早,鲁板翻身起床,一家人通常都是合用一盆水洗脸,先是刘春莲,然后是鲁根,再然后是老四老五,最后才轮到鲁板。那时的木盆里,水已经变成了暗黑色,洗脸毛巾被揉出了几个破洞,毛巾的颜色比洗脸水好不到哪里去。至于鲁贵,那是不洗脸的,一年到头,鲁贵只洗几次脸,一是过年,还有就是端午、中秋,或者卖棺材的时候。

鲁贵的身上有股子汗臭味,浓烈得就像湿柴禾冒出的呛烟,隔得老远都能闻到,可是鲁板觉得这是男人的味道,亲切,他特别崇拜,还有就是鲁贵的刮胡刀。鲁板记得父亲买回这个刮胡刀的时候,表情非常得意。有那么一段日子,鲁贵隔三差五的就要打开那个银色的盒子,里边有块小镜子,有刀架,有刀片,鲁贵总是很小心地用拇指来回擦拭镜面,上下左右地照着自己的下巴,光生生的样子显得年青极了,可惜总有几道小伤口不合时宜地冒出血珠。

鲁贵说:“这东西一块二啊。好用。”于是鲁板趁着他爹不在的时候,也悄悄地偷了出来,这刮胡盒子放在鲁贵的枕头下,鲁板掏出来的时候还有热度,他拿着刮胡盒子跑到沟边,在脸上来来回回,往返刮了两个钟头,胡子本就没有生长,可鲁板觉得不刮点什么下来,有亏这次的偷盗行为,本想把眉毛当胡子清理掉,又生怕被人笑话,就这样直到手臂举酸了,鲁板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鲁贵举着斧子给鲁板示范:“手腕要放松,甩的时候不能太僵硬,不然削出来的东西就不平整,你看着。”说完手臂一挥,斧子的寒光凌空闪过,固定在架上的木材被平平地削掉一块,那刀口就像下锅打豆腐,光生平滑。

鲁板站在父亲的旁边,他的面前也摆了个小木架子,上边放着几块烂木材,手里的斧子比他爹的要大,刀口还还没有完全露锋。

鲁贵拍着腰背说:“板板,要用这儿的力气,人的腰上也有力气,你学会使巧力,这些活路就容易了……你不要故意扭腰,小心闪了……我日你妈!你怎么这么笨啊!”鲁贵踢了板板一脚,不重,只是生气。

鲁板再次挥起斧头,下边那块烂木块就是他爹的脸,这一斧下去要把你的臭鼻子削掉,鲁板这样想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嚓”地一声,斧子卡在了木头里,鲁板歪来歪去的拔斧子。

鲁贵气得不行,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憨杂种,斧子不能这样拔。刃口会被扭卷了,要寻着砍进去的路子拔出来,日你妈。看好掉。”

鲁板皱皱眉头,黑脸泛红,他看看鲁贵,父子两人就像斗鸡一样,鲁贵指着他的鼻子问:“你是不是不想好好学?”鲁板看看他爹手里闪着寒光的斧子,急忙摇头,鲁贵道:“那你要不要好好学?”鲁板再看看他爹手里的斧子,使劲地点头,他想起了昨晚鲁贵的威势,刀子可没长眼睛啊。

“看好!”鲁贵故意把动作放慢,挥起斧头来,再削下去,嘴里还说着:“我鲁家人天生就是做木工的,你知道鲁班吧?那是咱们的老祖宗,他是全天下木工的祖师爷,他也姓鲁,知道吧?你不能丢了鲁家的脸,一定用心学,俗话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当年我学手艺的时候,你爷爷可比我凶多了,一天少说挨两顿打,不过他老人家打得好,不打不成器。可我舍不得打你,虽然你笨些,你没有根根聪明,可是你勤快,你老实,你好好跟我学,将来自己赚钱讨婆娘,盖大房子,当个体体面面的人,我不打你了,慢慢来。”

鲁板开始专心一致地挥舞斧头,经过一早上的练习,到了午时,终于十斧能挥出一斧平整的,看得鲁贵不断点头,这个儿子也没那么笨嘛。于是鲁贵干咳两声,很威严地说:“吃饭。”

劈、砍、削、挫、刨鲁板每天就这样重复这些动作,所谓熟能生巧,经过半年的锻炼,鲁板的技术日渐娴熟,鲁贵也让他开始正式动手加工棺材。棺材的制作程序看似简单,可要把握好基中的窍门,非得要三两年功夫不可。特别是第一道工序,根据木材的大小、样式削出基本的形状,经验稍有不足,手艺稍有欠缺,就会浪费材料。所以鲁贵一般都会亲自指点,哪儿用刀要重,哪儿要轻,什么地方可以下深点,什么地方只得轻削。而鲁板在他爹的指点下,也开始慢慢熟练,并且喜欢上了做棺材的活路。第二道工序是刨,然后是凿槽,割缝,接口合木。按鲁贵的技术,做一口标准的八盒子棺材需费时一个半月。

第二章 山下清泉石上流

就这样在山里经过三年的木工练习,鲁板已经十七岁,鲁根今年考上了乡中学,老四老五在这三年中相继出嫁,家中只有鲁贵、刘春莲和鲁板三人,地里活由刘春莲打整大半,得闲的时候鲁板前去帮衬,这样鲁贵家的生活开始慢慢转好。

十七岁的鲁板个头不高,一米七差点,他自己用钢卷尺量的,身体越发壮实,黑墩墩的像头小狗熊,他的鼻子越来越宽,鼻孔有点大,几根鼻毛伸出来,经过连续不断地刮脸,嘴上、下巴上和脸上长出胡渣子,不过他的脸本来就黑,不仔细看也没什么影响。这叫功夫不负有心人,脸上总算是钻出胡子来了,可这反倒让板板恼火,喝油汤的时候,胡子漂在油汤上,他爹的刮胡刀也不快了,几年没有换过刀片,那锋口缺牙断嘴的,刮得脸上生疼。

一根百来斤的木方,板板两手合拢,嘿地一声就抱起来,这就是劳力!他现在肩扛两百多斤,背背三百斤,手提百十斤,在鲁家村可是少见的汉子。而且棺材技术不比鲁贵差,力道好,不下地干活的话,他一个月就能整出一盒棺木。

鲁贵现在悠闲了,没事就拿根老烟杆,叭嗒叭嗒地蹲在门坎前快活,抽几口老烟叶,吐两叭清口水,逢人就露出黑牙,笑眯眯地骂两句,鲁贵成了村里的长者,吃手艺饭的人,挣脸呐。

再加上两个儿子有出息,一个得了他的手艺,一个考了乡中学,五个姑娘嫁得体面,现在到处都说,娶了鲁家的闺女有福气,单陪嫁就是别人家的好几倍,而鲁家闺女进门就生儿子,更加赢得了公婆家的敬重,这点倒不像她们的母亲。

如今板板也成为远近闻名的小木匠,前来上门提亲的人开始增多,鲁贵跟婆娘商量后,觉得应该给鲁板办亲事了,他五十多快奔六十的人,只当外公不当爷爷,说出去丢人,鲁板的成就虽然让他觉得体面,可没孙子始终是个疙瘩。

这年过完春节,大年初四的时候,鲁家的五个女儿拖家带口回娘家探亲,一时间成了鲁家村最热闹的闲话。

十八九个人,老老小小围着一口煮猪食的大铁锅,一条猪后腿砍成块,下边添着柴禾,锅里翻腾着香气,两篓洋芋,五颗青菜,还有年前刘春莲下去赶场(一年最后的赶集日)买来的海带皮,木耳,豆腐皮,粉条。

鲁贵两根手指揪住鼻子,用力擤出一把鼻涕,使劲往地上甩,末了还在屁股上勒几下,刘春莲抱着鲁大姐家的三小子,开裆裤,红色春秋衫做的尿布扯开,那小子小脸挣得通红,劈里叭啦就喷出一团绿油油的稀屎,刘春莲高声叫着鲁根铲炭灰。鲁二姐的两条腿上一边坐一个孩儿,一手拿筷子,另一只手圈个小的抬着碗,筷子飞快地往锅里捞着,得空还能抹抹嘴角的油渍。

鲁三姐的女儿张开嘴卖劲地哭,她爹冲她屁股上甩了两巴掌,她妈夹块猪皮塞到她嘴里,把哭声给堵回去。老四的背上睡着一个,站着边吃边摇晃,老五顶个大肚子,嘴巴嚼着肉,得闲再骂她男人吃相粗野。

筷子不停地敲着锅边,仿佛新年的交响曲。这里的习惯,吃口饭菜都要敲打几下锅边或是饭桌,抖掉筷子上的残物,十几双筷子敲得大铁锅响得欢,五朵金花再加上刘春莲,各自唠叨家常,某家媳妇难产了,哪家猪儿病死了,谁跟公公钻牛圈了,谁把寡妇的油灯点亮了……鲁板目瞪口呆地看着五个姐姐,这还是他印象里的姐姐们吗?年纪稍大点的包着磨盘头巾,年纪小的戴个帽子,头发挽成辫子卡在帽里,每个人说话都伸长脖子,高声吆喝,笑的时候用力把气从胸口逼出来,就像老鸭子的惨叫,吱吱嘎嘎、粗声大气吵得人耳朵发麻。

他还看见五姐夫把手伸进五姐的屁股里,五姐扭两下,白了她男人一眼,然后哧哧发笑。他四姐掐一把他五姐,嘴里啐骂“不正经”,可脸上笑得红艳艳的,他妈冲老四老五骂道:“骚婊子!等不得吹灯啊!”

然后瞪着鲁板骂:“看啥子看?吃饭!过完十五给你找个婆娘,慢慢抱着啃!”说完嘎嘎地发出一阵刺耳笑声,老四老五也张嘴大笑,鲁板看着她们嘴里的肉渣子,瘪瘪嘴,夹了几块肉,一声不吭地往门坎走去。

过完年,上完坟,打发女儿女婿回了门。鲁根趁着寒假天天卷在家里睡大觉,鲁板也没什么事可干,听说村里的张银财、张老八出外边打工回来,鲁板不懂什么叫打工。反正张老八在外面长了见识,回来说话的样子都不同了,头昂得老高,挺个鸡胸脯,跟人说话先用鼻孔哼两声,整了个马桶盖的头型,张老八说现在城里人流行,连港台明星都这样。

张老八还说起电梯,升上去的时候心肝把子都提到嗓门眼,降落的时候全身力气往下抽。神了!十几层楼,眨几下眼就到。有人插口说,要是在山里安装几个,方便呐,赶场买盐巴、看姑娘买花!张老八用看母猪的眼神看着周围的人:“没见识吧!那玩意,一个就是好几百万!再说人家城里人洗澡哪用下河?有卫生间,知道什么叫卫生间不?就是茅厕!”

另一人叫道:“吹牛!茅房头洗澡?哄鬼哟!”

张老八的两个嘴角拉得老长,指着那人道:“知道个屁!人家那卫生间用水冲的,屙泡屎,冒着热气就冲丢了,屙完一看……全冲到下水道喽。知道什么叫马桶不?知道啊?好,晓得城里人的马桶啥样不?瓷的!高档啊!我坐在上边屙了半天没得反应,唉……可惜了,就一回,没有屙出来……”

众人露出一付惋惜的模样,有人催道:“接说着卫生间”

张老八精神一振,大叫道:“人家有热水器,用电呢!一个电闸刀,往上一推,十五分钟,就有热水出来,想咋个洗就咋个洗,横起洗,竖起洗,随便你!人家用那个香皂,啧啧,香啊,洗澡以后,大老远都闻得到!”

鲁板忍不住插嘴问道:“老八你坐过飞机没有?”

张老八被问得有点发愣,但是马上就反驳道:“你以为人人都能坐啊?飞机是什么人坐的?我又不是首长级别,不过我坐过火车,轰隆轰隆的……”

“那轮船呢?你有没有坐过轮船?”

张老八自豪地说:“没有!可是我见过!”指着对面的山头道:“看那儿……轮船就跟那山头儿一般大,漂在江上,可带劲了!屁股后头冲水花,呼哧呼哧地跑,啧啧,速度快呐!你刚看到在这头,一眨眼就只剩一股黑烟了!”

众人跟着他嘿嘿傻笑,张老八见众人都用崇敬的眼光看着他,连鲁板都那么羡慕,张老八特别得意!拍着鲁板的肩头道:“板板,我要有你的手艺,早就在外边发财了!我认得一个干木工的,狗日……一个月五六百!抽的烟都带咀,螺丝屁股歪转喽!有兴趣没得?十三那天跟我出发!八哥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

鲁板抿着嘴,开始憧憬未来的生活,众人也七嘴八舌地劝说,张老八伸出手按下其他人的话头,无比严肃地看着鲁板:“板板!男儿志在四方!那个……闯世界,长见识,挣了钱风风光光回来,你看看我!就快发了,看看这衣服,这叫夹克,知道不?夹克!看看裤子……这是西裤,看看我的脚上,哎!看仔细,人造革、带跟的!这是泥巴路,嗑不出响声,要在水泥地上走几步,那声音……听过马蹄子吗?跟那声音一样!可我只会卖苦力啊,板板,你是手艺人!你有手艺,靠手艺吃饭,不吃苦不受累,还不看人眼色,体面!”话声刚落,其他人也纷纷劝道:“去吧,板板,去吧,给咱们鲁家村挣个名声回来,出息了再回来带我们。”

鲁板有些激动地看着张老八,他的黑脸膛子透着暗红,张老八张着嘴,他好像比板板还急,鲁板嗯了半天总算说了句话:“要多少路费?”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张老八伸出一巴掌:“路费不贵,一百六十块,你准备这个数,头个月没工资吧?得要吃饭吧?需要生活费吧?”

他问一句,众人就点一下头,问完大家都觉得张老八不一般了,人家真是见过世面的,分析问题头头是道,有理有节。鲁板暗自盘算着,五百块!这可是个大数目,一盒棺材就有这么多了,可除掉材料钱,一盒也就一百多,那就要做五盒才够。可问题又来了,这棺木都是他爹经手的,他从来没有接过钱。

板板没有绝望,他还有办法,在他家的林子里有棵香樟树,两人合抱,他爹说是留来自己用的。板板打着主意,这香樟可以做两盒棺木了,大的给他爹,小的就卖了。主意打定,他就跟张老八商量,让张老八等他半个月!正月二十八,那也是好日子,刚好那天张老八的侄子张贵官办月米酒,他的侄孙子满月。

张老八想了一会儿,其他人跟着起哄,他也豪爽地应承下来。鲁板得了他的口信,立马回家开始准备。

鲁贵蹲在门坎上,驼着背,披了件羊毛毡子,嘴里叭嗒叭嗒地抽着老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鲁贵的背就佝偻了,原来那身板,往哪一站准得当块门板使,刘春莲抬起手抹抹额上的汗水,紧紧手里的猪草,不快不慢地剁着。

板板走到鲁贵面前,低下头,左手扣右手,眉头皱得老紧,鲁贵咳了一叭口痰,翻起红眼道:“说。”

“阿大,六十了快,我帮你做盒子。”

鲁贵不说话,眼睛眯起来,不看板板,板板现在就像他年轻时候,门板一样的身材,又黑又壮,手指就像胡萝卜一般,比他稍为矮些,但更显得墩实。鲁贵看着远山,远山被雾罩着,一丝丝雾气就在眼前飘忽,山那边还是山,无尽的山,听说有长江,有黄河,几里宽,江河上面跑轮船,还有大海……他无法想象大海是什么样子。

鲁贵敲了几下烟杆:“我老了,我快要死了,昨天我请人带信给吴阴阳,让他帮我看山,我跟你妈都要修山,你有孝心,不枉大养你教你。你去砍树吧。”

鲁板没动脚,他还是站在那儿,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爹,山里的叫法很奇怪,他爹不让他叫爹,要他叫大,说是八字不合,叫爹鲁贵受不起。鲁根叫他爹叫叔,也不叫爹。

这一年来鲁贵弹墨线不准,眼睛老模糊,煤油灯薰得眼睛像兔子,早上起来要扒拉老半天的眼屎。

鲁贵挥挥手说:“去吧,砍了慢慢做。”

鲁板嗯了一声,接着说:“我想去乡上做,那儿天气好,干得快。”鲁贵骂道:“你怕老子活不长啊?狗日的刚说你有孝心,马上就咒老子早死!”

鲁板的下巴都要挤到胸口了:“大,不是的,我没去赶过场,我去看看。”鲁贵不说话,儿子已经长成十七岁的小汉子,村里这么大岁数的人,没去赶过乡街子的不超过五个。这些年亏了这孩子,没读上书,干活老实本分,手艺更没得说。鲁贵看看儿子期待的表情,不禁开口骂道:“没出息!去,叫几个劳力好的,把树放倒,明天我领你下去,找你堂叔,他在文化站有房子。”

板板露出雪白的牙齿,伸手抓抓头发:“哎,我这就去,大……”鲁贵的脸皮子挤在一起:“狗日……”

鲁板飞叉叉地跑到村里,找了平时交好的几个朋友,村里人憨实,一听说帮忙全都拍着胸脯答应下来。他又跑到林子里,围着香樟树转了好几圈,仰着头,然后使劲跳起来折下一截树枝,使劲地把头顶在树身上,把树叶子凑到鼻子前,使劲地吸几口香气:“我要出去打工了!我要出去打工了……我要出去!我真的要出去打工了。”他猛地抬起头来,胸中好像有股火在燃烧,大口地喘着粗气,朝天挥了挥拳头,他不知道怎么表达此时的激动,只想把眼前的雾罩子挥散,鲁板急切、沙哑地说:“飞机轮船汽车火车……砖房马路公园……还有电梯!电灯泡,电视机,电冰箱,电饭煲,电话机……我要出去打工了。”他边说边数着手指头,他的手臂明显在发抖,生怕自己的手指不够用,数不过来啊,东西太多了,转身抱着大树,鲁板“喔喔”地低声吼着……

这天晚上鲁板失眠了,他的脑子里不停地想象着外边的世界,从小学课本上看来的,从别人嘴里听来的,在他的脑海里,外面的世界就像一个正在发春的姑娘,脱衣解带等候他的侵略,他的心中有着无比美好的希望,凭着自己闻名百里的木工活,不愁建不起房子,买不起家具,更不愁找不到婆娘,他也想学他爹那样,生七八个孩子,举起拳头把婆娘揍得嗷嗷叫,那才叫爷们,那才叫日子。这一夜从未失眠的板板醒醒睡睡,一直挺到天亮。

眼见天色摸摸亮,鲁板扛上斧头、锯子,踩着露水窜进了树林,嘴里咬截树枝儿,卷起袖子,鲁板闷哼一声,抡起斧头开始砍,锋利的斧刃钳进树身,树叶微微地摇晃几下,好似不甘心被轻易砍断。

到了中午,板板接过他娘烧好的十几斤洋芋,绑在腰上,与村里的伙伴们把解好的香樟木抬往乡里。

鲁贵走在前边,不停地回头吼两句:“小短命些,看好点,这是老子的寿材,碰个缺我老人家都要找他的麻烦。”下了山后,鲁板一直在忍着,在他的观念里对于四十里路没有具体的概念,他忍着不问,眼睛不停地四处转溜,他怕自己问出来后被别人笑话。

鲁板觉得自己丢不起那人,村里只有三个人没去赶过集,他一个,还有两个是八十岁以上的老骨头。为此鲁板经常被人笑话,他听人说过电灯是个好东西,用电线连起来,一拉开关灯就亮了,比油灯好使。

还有街上的人都不用洋火,改用气体打火机。打火机鲁板见过,他爹装在贴身的包里,连点烟都舍不得,隔个晚上才会把打火机拿出来,那时刚刚吃完饭,天已经黑尽了,鲁贵才大声地叫道:“把油灯拿来!”那口气就像当初打他婆娘一般,充满了威严。然后掏摸出打火机,轻轻地一按,那昏黄的火苗叭地一声跳起来,就像耍杂技一般,瞬间就照亮了鲁贵的脸,他爹脸上带着笑,把油灯点亮,再仔细放回包里,拍几下试试放结实没有。

走了三个小时,路上大伙歇了几次腿,吃了洋芋喝了水,终于鲁贵指指山下的一条小河说:“那就是小河乡了。”

鲁板伸长脖子,两排瓦房沿着河岸,中间一座铁索桥,他爹指着一个白色院墙的大房子道:“那是乡政府,你堂叔就在里边。”鲁板觉得自己全身都轻了,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脸上的笑容有些怪异,要到乡街子了,他把手伸到屁股后面使劲地搓了几下,就像家里过年,要吃什么好东西一般。跟他共扛一块方木的人叫道:“慢点!狗日,人来疯,板板这把力气比牛大!”

终于下完山了,鲁板的脚有些发抖,第一回踏上青石板铺成的街面,两旁的商铺里飘出酱醋味,板板努力地端正头,跟在他爹身后,可是眼珠子却转到眼角,电灯!吊在屋中间,一颗玻璃球儿,里边发亮的就是电灯丝,鲁板惊奇极了,这玩意确实古怪,书上说是科学家发明的,科学家肯定比手艺人上档次。

再走过几家,板板的脚猛地顿住,电视机!柜台里边,货架中间,一个翻门盒子,上面插着两根钢钱,板板肯定这就是电视机,他的心里马上热烙起来。一圈人围在商店的门口,每人的面前摆了土碗,碗里装着酒,有人很小心地把碗端起来,小小地呷上一口,然后就理所当然地看向电视,他们这么做只是不想让店家以为他们是混电视看的,脸上的神情很明显,为了喝酒顺带看电视。

鲁贵的喉咙上下滑动起来,抿着嘴,看看电视,再回头,见鲁板两眼眨都不眨一下,看着电视里的人来来晃晃,还有声音,说的是普通话,这个鲁板听得懂,上小学时,老师教过拼音,这些人真是厉害,竟然把普通话说得这么好。

鲁贵走过去敲了儿子一烟杆:“还不快走!”鲁板的黑脸泛起红色,他生怕别人看出他的窘态,慌忙把头低下,咬着牙发狠,再也不左看右看了。以后老子一定要买台电视机摆在家里天天看,从早上看到晚上!

怎么进了乡政府?怎么见了他堂叔?鲁板都不知道,他整个人都是昏沉沉的,让他坐他就坐,让他走他就走,最后所有人都走了,他爹也走了,他堂叔拿着扫把打蜘蛛网,见鲁板在发呆,走过去使劲地拍打他的肩头:“板板!”

板板茫然地看着他堂叔,嘴巴微微张着,他堂叔叫鲁财,比他爹小十岁,鲁贵说过,鲁财能读完小学全靠他供养,要不是他,鲁财连字都不会认,所以鲁贵认为鲁财应该报答他,应该记得他的恩情。

“你大说了,这是给自己备的棺木,你要用心整,我晓得你学了你爹的手艺,这辈子是饿不着了。吃饭的时候我会带你去食堂,你爹给了你十块钱,食堂里每顿要花五毛,你可别乱用钱,不要上街去乱买东西,还有,你别招惹街上的娃儿们。”鲁财看着这个有点憨傻,反应迟缓的侄子,忍不住摇摇头,他有两年没见鲁板了,这孩子打小就不爱说话,有点呆笨,可人长得壮实。

鲁板点点头:“哎,我晓得了,叔你忙去,我搭架子干活。”

鲁财扔过扫把:“先打扫一下卫生……”想起乡下孩子不懂啥叫卫生,改口道:“扫扫地,把屋里弄干净些。”

鲁板垂着眼睛道:“我知道了。”他心里在反驳鲁财:我知道什么叫卫生。街上的人讲究,可还算不得城里人,城里人才讲究卫生呢,拉屎都要用水冲。在他的心中对山下的人分两种,乡里一级的只能叫街上人或是山下人,算不得城里人;县城以上的才叫城里人。

鲁财走后,板板开始搭架子,背篓里放着工具,墙角有几床草席子,还有一张黑棉被。板板收拾完后,又坐在那儿开始发呆,他很想跑去看看电视,听听电视里的人说普通话,可是他不会喝酒,生怕赖在那儿被人撵,那样会让人瞧不起,会被人骂乡巴佬。最重要的一点是,板板没有钱,他爹临走前给了他十块,这是饭钱,他爹说不要到堂叔那儿吃饭,板板的饭量大,吃食堂更划算。

到了晚上,鲁板用黑棉被捂住窗子,用草席子遮住门缝,在屋里不停地拉电灯开关,边拉边笑,灯一亮他就傻笑起来,灯一灭他就心慌,开灯,关灯,“嘀嗒,嘀嗒,”板板的嘴里学着开关的声音,看着一闪一亮的灯泡,起来想把这东西取下放在被子里抱着,可惜在被子里不会亮,非得用电线才行。

这是唯一的坏处,要是不用电线该有多好啊,这样就可以买一个放在包里,走哪儿都不怕黑,“嘀嗒”一声灯亮了。这个念头越发坚定他要出去打工的想法,板板暗自咬牙,必须赶到张老八走之前干完。

第三章 改革春风吹大地

谁知道第二天天还没亮,鲁根就跑来了。“哥,快起来,我带你去看录像,香港片,武打的!走走,快起来了!”

板板被弟弟强行拉了起来,揉着眼睛,昏昏糊糊地就跟着鲁根进了一家小茶馆。“根根,你不上课啊?”

鲁根扭过头道:“外语课,听逑不懂!没啥意思。”板板当然不知道什么是外语,那何必来上学?跟山上的苗子学就是了。

录相要八点钟才开始,在这儿看录像首先得泡杯茶,瓷茶杯上布满了茶垢,不是杯口缺就是断耳裂口,钱当然是板板付,二毛钱一杯茶,大众花茶,就是一个茶味,鲁板品不出什么好坏,只是觉得二毛一杯太贵了,他听人说过,上街买东西要讲价还价,不然会被人家当猪宰,一条缝纫机打的短裤,喊价一块八,其实八毛就可以买到,不会讲价要被人骂。可是板板不知道要怎么讲,他接过茶杯的时候,开口问:“可以便宜点吗?”

鲁根瞪了他一眼,压着嗓门道:“你不要乱说话,这里不兴讲价的!学人家讲价,快点付钱。”

鲁板心不甘情不愿地从上衣口袋中摸出十块钱,这钱还是温的,钱上有黑沙般的污渍,揉成了一小团,鲁板把票子摊平,然后递给了老板:“你要补我九块六哦。”

那老板笑道:“我只补你九块,除了茶钱还要收录像钱,一人三毛,你们俩人就是一块钱。”

香港录像好看,鲁板早就听人说过了,弟弟鲁根回去也跟他讲过几次,还比划着里边的拳脚跟他耍,嘴里嘿嘿哈哈地怪叫,有时还弄出几声猫儿般的尖叫:“啊……打……”鲁根指着电视机上的录像盒子说:“看到没有?是李小龙演的,啊…打……打打打……我跟你说过的。”

好奇心战胜了,鲁板一直盯着电视机,接过老板找回的九块后,又裹成一团塞进上衣袋里。茶馆的老板先打开电视机,嗞嗞的声音响起,里边全是雪花点,鲁根兴奋地说:“看到没有,这是彩色的!”

板板看得有些眼花,但他还是大大地睁着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镜头,接着看到老板按了一下旁边的黑机器,嘟地一声响,老板把一盒带子放了进去,然后大声喊道:“开始了哦!最新香港武打片,猛龙过江。”

先是听到了音乐声,鲁板觉得自己的心跳完全不受控制,咚咚地就像在打鼓,接着画面出来了,鲁板死死地攥紧拳头,被里边紧张刺激的画面弄得心神不宁,那里边的人光着上身,咬着牙,那腿一踢一个准,每一拳打出去都让人觉得特别带劲!鲁板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代替进去,里边的主角闪一下头,他也跟着闪一下头,这时候茶馆里的人全部都盯着录像,只有茶馆的老板发现了鲁板的异常。

鲁板咬牙切齿,时而怒目圆瞪,时而眦牙裂嘴,肩膀晃来晃去,就像得了羊癫疯一般,脸色时青时红,嘴里喃喃有词,那老板看着鲁板的样子笑得直打跌,可是鲁板没有发觉,鲁根发现了,用手肘狠狠地撞了一下哥哥,丢脸!

可鲁板没有丝毫改善,依然我行我素,茶馆里的人被鲁板的样子逗得前扑后仰,一个个笑得乐不可支。

长见识啊,在电视里总算看到了汽车,里边的人把车子当石头,开着车到处乱跑乱撞,鲁板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人过的,李小龙在里边叫一声,鲁板跟着哼一声,李小龙叫打,鲁板的拳头马上就动一下,好像里边的坏人不是被李小龙打倒的,而是被他一拳干翻的,李小龙抬腿,嘴里疯狂地叫着,一个旋风腿踢出,鲁板的膝盖不受自己控制,猛地一下就弹了出去,前边摆着他和鲁根的茶杯,咣当当地响了几声,所有人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鲁板这儿。

茶杯打烂了,鲁根气得不行,这么丢脸!这次鲁板终于回到了现实中,目瞪口呆地看着茶杯,那老板已经笑不动了,看着鲁板道:“娃儿,我头回看到有人看录像顺带练武功的!太板扎了!杯杯打烂没得关系,你继续看,我重新给你泡茶,前边的几位让开点。”

在老板的吆喝下,板板的周围腾出了一小片空地,鲁根实在是丢不起人,也远远地离开哥哥。而此时,录像里正在最后关头,李小龙的身上已经挂伤,鲁板盯着画面,实在是太紧张了,一个人被几十个围着打,李小龙手里的双截棍舞得漂亮,板板兴奋得黑脸发红,鼻子里再也忍不住开始哼叫起来。

板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茶馆的,他也不知道根根把他的钱全部掏走了。在他的脑海里全是李小龙的身影,舞着双截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勇斗恶霸的李小龙,还有那身肌肉,一块块的鼓起来,还有那腿踢得多漂亮啊,坏人躲在背后都能踢到,这才叫功夫!

板板回想着录像里的情节,学着李小龙的叫声,双手成拳,往前一冲,扎马沉腰,怒吼一声:“啊……打……”

走在他前边,穿着干部服的人被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大骂道:“打你妈的X打!小狗日的,大白老天想骇死人?”

鲁板被骂得直缩脖子,涨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人见鲁板的样子,知道是乡下来的老实娃,也不好意思跟他计较,“我说娃儿,啥子不好学,学人家鬼喊辣叫的,要练武功,找剃脑壳的王麻子。”

鲁板听得直犯傻,那人刚刚骂了脏话,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见鲁板还在犯傻气,指着街头道:“喏,那儿,赶场天你去找他。”说完转身进了乡政府。

鲁板记住了王麻子,可是他的肚子已经饿得直打咕咕了,手往衣袋里一摸,钱呢?钱哪儿去了?这才回想起好像是弟弟捞了去。鲁板撒开脚丫子就跑,小河乡中学的位置他不晓得,只得一路问过去,总算在学校的楼板房里找到了鲁根。而这时的板板已经饿得开始喘气了。

鲁根裹着被子正呼呼大睡,鲁板站在弟弟的床面前,焦急不安,他想把根根叫醒,可又怕他生气,但是不叫的话肚子在叫。走来走去,好半天了,鲁板才鼓起勇气把根根推醒。

“你整啥子!没看到我在瞌睡啊?”根根说完翻个身继续睡,使劲地闭上眼睛。这时候板板的肚子就像打雷一样叫唤起来,板板说:“根根,我肚皮饿很了,你把钱还我。”

鲁根装作没听到,理也不理他,板板又重复说了两遍,鲁根还是没反应,板板急了,反正老子要出去打工的!反正老子去了不回来的!这么发狠想着,手上就开始动作,一把按着鲁根的脖子,一拳就往根根的脸上捶去:“小狗日呢!把钱还我!”

狗急了还跳墙,何况板板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了,他小学没读完就开始做活路,浑身是劲,根根打小就娇生惯养,他娘把他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一拳下去,打得他整个头发黑晕,耳朵里嗡嗡直响,之前是在装晕,这会儿是真晕。

板板提起拳头又往下捶:“你还不还?你到底还不还?”

根根的鼻血都被打飚出来了,眼泪混着鼻血涂成了一张大花脸,鲁根“昂”地一声就嚎哭起来:“别打了,我还你就是,别再打了……啊呜……”

揭开床单,再揭开床单下的棉絮,然后是草席,鲁根把板板的钱拿了出来,板板抓起来就跑。他之前就想跑了,根根流鼻血的时候他就被吓得脚发软,可是刚才的拳头撞到根根脸上时,他的心中有种莫名的快感,就像看李小龙打坏人一样“啊……打……”从小到大的怨气被发泄了出来,所以他没跑,板板把自己想象成了李小龙,可惜他没有叫出声势惊人的“啊……打……”

板板在街上吃了一碗米线,一个大碗的米线,但是只算半饱。这是他第一回吃米线,这东西就像面条一样,白白嫩嫩的,比面条爽口多了,板板舔舔嘴唇,把钱拿出来,数了数,只剩下八块钱了,根根这个狗日的……不对!他如果是狗日的,我也是狗日的。板板在心里推翻了这个骂名,想了一会儿,小杂种!根根这个小杂种……也不对,杂种就是娘和别的野男人偷生的!还是狗日的好,反正爹也不是个东西,根根是狗日的,我不是。打定主意后,板板在心里接着骂,根根这个狗日的吃了我一块钱!如果我不揍他,他还要吃我九块钱。这个狗日的心肝真黑,他每个月都有生活费,还要吃我的钱。

板板付了六毛钱的米线钱,然后一路走一路在心里骂根根这个狗日吃了他一块钱。回到屋子后,他在心里已经骂舒服了,打也打过了,下次根根再惹他,他就学李小龙边吼边打,又想起根根的鼻血,板板心里一阵畅美,就是要打这个小狗日的。就像他爹打他妈一样,一打就乖了。

鲁板哼着刚刚从录像里学来的歌声,手里挥动锋利、雪亮斧头,把香樟木当成了坏蛋、当成了鲁根。心情愉快的板板干起活来格外得力,一边哼着歌声,一边做活路,小心情越发好了,板板开始幻想未来的日子,出外打工,路见不平,伸张正义,做个英雄。

突然门外一阵脚步声,板板还没有回过头,他的双脚就被人抱住,被人使劲一扳,板板就像块木板一样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他的额头撞在地上鼓起的泥包,痛得他惨叫起来,接着就有几个人压上身来。

鲁根恶狠狠地骂:“板板你这个狗日的敢打我!我让你打……你打……”根根边骂边打,拳头就像下冰雹一样砸在板板的背上、后脑上,但是他的拳头没有板板的劲儿大,捶得空声响,但是板板没觉得痛,他只是头昏。

鲁根打得不解气,手疼,板板这个狗日浑身就像铁块一样,鲁根让伙伴把板板翻过身来,然后冲着板板的鼻子就是一拳:“啊……打……”

板板觉得鼻子一麻,接着就是一股冲鼻子酸味,就像大蒜塞进去一样,鼻子里一阵阵热辣,眼泪和鼻血一起涌了出来,板板痛得发狂了,他的两手一甩把按着他的人摔开,捂着脸直哼哼,鲁根几人吓了一跳,见鲁板没有反应,又按了上来,鲁板的肚子上挨了一脚,这一脚反倒把他踢醒了。

板板满脸是血,就像疯狗一般,喔……噢……地叫着,两只拳头就像风车一样,抡得几人抱头鼠窜,板板抓到了斧头,同样恶狠狠地盯着几人:“来啊,来呀,老子砍死你们!”

根根被板板的样子吓得怪叫一声转身就跑,其他人也跟着跑,几个眨眼的功夫,连人影都没了,板板举着斧头,傻愣愣地站在那儿,刚才是不是在做梦?摇摇头,鼻子又酸又痛,他把斧子放下,伸手摸摸鼻子,痛得“嘶嘶”抽冷气,“根根这个小狗日的,还敢叫人打我?这个仇是结下了!结仇了!”

之后他跑到乡政府的水管边,把脸上的血洗干净,鼻子破了,嘴也破了,板板边洗边骂,不过他翻来翻去也只会骂那几句,在脑海里使劲地回忆老妈在家里骂人的花样。在村里比骂人的本事,他娘是最有名的,骂人的话从来不会重复,能一口气骂两三个钟头,山啊海呀,什么花草动物都能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女性问候一遍。

可是板板不能学他妈那样骂根根,根根的祖宗十八代就是他的祖宗十八代。板板洗完脸,继续做活,他现在已经坚定了出去打工,这些天做不了两盒棺材就做一盒,他爹是老不死的,让根根这个小狗日的帮他做,本来老子可以读书的,可他不让老子读书,不让我下山,不让我看录像,不让我出去长见识,老子可以坐汽车、坐火车、坐轮船、坐飞机!板板把恨意全转移到他爹身上,连小时候根根比他多吃几块肉的账都算到他爹身上。最后决定出去就不再回来。

第二天是乡里的赶集日,板板的鼻孔被打破了,鼻子长在脸中间,他的鼻子本来就有点塌,占地面积宽,鼻孔一破,看上去更加惹眼,他在乡政府的大院里捡了一张草纸,搓成一团把破掉的鼻孔塞住。

王麻子不是麻子,剃了个光头,皱纹横七竖八地刻在脸上,就像刀划过一般,但伤口不是红的,是黑色的,眉毛只有几根,但是很长,拖在眼角松垮垮的皮肉上。王麻子拿着一把剃刀,在一块牛皮上来回荡磨,他的动作看上去就像在表演舞蹈,手腕缓缓地、优雅地转动,刀锋侧着从牛皮上刮过,王麻子用手按住别人的脑袋,用手指把头皮撑紧,拿着剃刀的手形就像小姑娘摘花,剃刀在人家的头上斜着往前推。

板板想起自己用的推刨,剃刀用的是一只手,刨刀要用两只手,剃刀刮下的是头发,把头皮整光生,刨刀是把木头整光滑,一个道理,都是为人民服务,板板突然想起了这句话,这句刷在他家老墙上的话,对!毛主席说的为人民服务。

板板看了差不多一小时,这会儿他认为已经跟王麻子很熟了,所以他冲王麻子说:“王麻子,有人说你会武功,你教我要得不?”

王麻子听到了,他眼睛周围的肉挤成一堆,所有的皱纹都堆起来,眼睛不知道藏在哪条缝里:“你要学剃脑壳啊?”

板板摇摇头,他必须摆出最认真,最严肃的表情,他必须证明自己不是开玩笑的:“王麻子,你耳朵不好,我不想学剃脑壳,我想学武功。武功!”说完,板板学着李小龙的驾势比划起来。

王麻子甩甩头,他的头就像板板刚见过的灯泡,不过脑门和后脑勺都有几道肉褶子:“我不会武功,娃儿,你听哪个短命杂种说的?”

板板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诚意不够,他直挺挺地站在王麻子的布挑摊子前,面对着一面镜子,他看到了自己破掉的鼻子,上嘴唇肿得发乌,还有血痂,镜子里还有个胸前披着白布的人,半边头发已经刮完,露出青皮,另外半边还有头发,那人斜瞅着板板,五官挤在一起,使劲地看向板板,眼白差点翻出眼眶。

王麻子见鲁板不信他的话,嗓里发出痰音,嗯嗯哼哼地咳了口痰,指指半边头皮道:“这个就是功夫!看到没有?”边说边剃头,很快就把另外半边修理干净,完后拍拍那人的头顶:“安逸了!”

那人掏了三毛钱付给王麻子,看鲁板的眼神像看怪物,悄悄地对王麻子说:“是个憨包儿,你买碗凉粉给他吃,打发他走就是喽。”

王麻子摇摇头,那人走了,回过头看了一眼鲁板,摇摇头,猜不透这人是哪儿来的。王麻子拍拍靠背椅,对鲁板说:“来,坐好。”

板板坐上椅子,王麻子给他围上白布,然后从镜子前拿了一把推剪出来,喀嚓喀嚓地帮鲁板剪头发,从周围往头顶推,上长下短,呈梯形修剪。板板耸着肩,低着头,扭扭捏捏的像个姑娘,看着镜中的头型,他想起了乡下的结婚男人。

王麻子用毛刷把板板的碎发清理干净,然后拍了一下板板的头顶:“马桶盖,现在最流行的头型,刘德华都剪这种,年青人叫‘坎式,其实就是农民结婚头,又叫马桶盖,安逸了!”

板板小心地搓搓另一只鼻孔,有断掉的头发在那儿,弄得他很痒,“我不是来剪头发的,我要跟你学武功,不过我要出去打工了,你先教我几手,等我打工找了钱回来孝敬你。我会做棺材,我帮你做副大棺材,最雄势那种。”

王麻子的眼睛又不在了,肉褶子不断抖动:“你说的是啥子武功?”

板板又学着李小龙的姿势比划了几下:“打人的。”

王麻子咧开嘴笑了起来,他的牙齿黑黑的,只有几颗支在红红的牙肉上,“想学打架?呵呵,不会,快点回去吧。我还要做生意,不要担误我做生意……你说你会做棺材,是不是姓鲁?”

鲁板扁扁嘴,显得非常骄傲地说:“我就是鲁棺材的儿子,我叫鲁板,我做的棺材比我爹做的好。你想清楚没有?教我武功,我帮你免费做一副,我爹现在已经做不起了,他老了,我做的比他做的好。你要想好,想好了你来乡政府文化站的仓库找我。”

板板说完就走了,王麻子还要做生意,他不能一直站在那儿,最主要的是他的脖子和身上痒得要命,断头发掉进他的衣服里,就像很多蚂蚁在爬。

板板刚刚离开王麻子的理发摊子就碰到了鲁根,一个脸上又青又肿,一个鼻嘴被打破,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板板骂道:“小狗日的,你还差我一块钱!”

鲁根没料到板板会凶他,被吓得哆嗦一下,左右看看,没有认识的人,他赶紧笑道:“哥,我没得钱喽,等几天还你好不?”

板板不屑地看着弟弟,没骨气,缩头乌龟!

“以后你不要惹我!你听好,不要再惹我!我让你十几年了,以后你敢惹我,我就打你!见一回打一回!小狗日的,听到没有?”

鲁根另一边脸涨红了,他的拳头捏得很紧,恶狠狠地盯着鲁板。

鲁板学着李小龙那样把身上的肌肉崩紧,本来想呲牙的,可是他的嘴唇很痛,不用呲就能露出牙齿,鲁根一脚踢了过来,板板没有任何反应,肚子上硬生生地挨了一脚,鲁根踢完就跑,跑得飞快。

鲁板拔脚就追,兄弟俩一前一后,鲁根熟悉地方,东窜西躲,跳来跳去的,很快就从人流中消失。

鲁板没追着,身上出了点汗,断头发弄得他更痒痒,难受得要命,只好恨恨地回到乡政府,脱了上衣,光着身子去水管边冲洗。

下午鲁板一直关在屋里做活路,几大块木材已经被他解得差不多,期间鲁财过来看了一次,围着屋子走了两圈,鲁板没跟他说话,鲁财看得没劲,丢下大汗淋淋的鲁板走了。

晚上鲁板用削下的木料烧火,把家里带来没吃完的烧洋芋热了几个当作晚饭,正吃得一嘴发黑的时候,王麻子来了。

围着鲁板解好的几大块木材看,抽着鼻子问:“这是香樟木的,不好,会裂。”

鲁板笑嘻嘻地说:“外行!晒一个月,再用水泡一个月,扎实,摆几十年不会开缝子,埋在地头都闻得到香味。”

王麻子点点头道:“好东西!你帮我做副棺材,我有几块大木料,上好的四十年杉木,我要量身定做。”

第四章 夜半歌声夜半惊

鲁板站起来,在屁股后边擦擦手,然后把王麻子的身体扳正,以拇指和中指为量具,先量王麻子的肩宽:“一尺八,看不出来你肩膀还有点大。一尺八的棺木,够雄势。”接着又量了王麻子的身高,抿着嘴说:“麻子,你家头的材料够不?”

王麻子瞟了他一眼,这家伙真是不畏生,敢开口叫他麻子。鲁板不管他,指着已经初具形象的棺材道:“你比我大……就是我爹矮,肩宽差不多,一样长的话,你睡进去不安逸,前后撞,用水纸垫呢,下辈子投胎要残废。”

王麻子气得翻白眼,这小狗日的肯定没卖过棺材,不会说吉利话,“哎,哎,你自己晓得咋做就可以,不要跟我说这些。你要几天时间?”

鲁板看看王麻子,扁着嘴说:“先教功夫!”

王麻子看着板板一脸认真的模样,不像是开玩笑,挤着老眼道:“嘿,可以!我的功夫简单,来来,借你的斧子用。”

鲁板满脸疑惑地看着王麻子,伸手把斧子递了过去,王麻子接到手中,四处看看,寻了块布满灰尘的石块,敲敲,对鲁板说:“有句话,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功夫首先要练你的心志、耐力,看看你这把斧子,钢火一般,这样,你先在这块石头上把斧子磨成剃刀,然后我再教你打人。”拿出随身携带的剃刀,跟斧子对照。

板板摸着下巴,认真地思考着王麻子的话,他没上完小学,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有道理!可万一王麻子整他呢?板板对山下人、城里人的观点比较复杂,他向往这些人的生活,但又怀疑这些人的品格,认为他们都是很狡猾,很奸诈的,就像买花布短裤,明明八毛钱一条,非要卖一块八,要是不会讲价就是猪,挨他们宰。

板板心里计较这个,于是他对王麻子说:“你说的对,我学,可不可以先露一手我看?”

王麻子的眼睛又隐藏在皱褶中,脸上的老皮堆在一起:“要得,不过我这是杀人的手法,解放前我杀过罗大地主,罗大地主你晓得不?嗯,他让我帮他剃头,敢不剃让手下枪毙我,剃了要被人家恨,没得办法,我就去帮他剃头,三天后,罗大地主死了。晓得怎么死的不?我在他的喉咙上割了一刀,三天!三天才崩开口子,嘿嘿,你找个活人让我表演?”

鲁板听他说得玄乎,将信将疑,活人他肯定找不到,总不能拿自己试刀吧?再说这剃刀太锋利,闪着寒光,阴森森的,可鲁板有自己的想法,他捡起一块木头:“你割这个,三天后我看断不断。”

王麻子脸上的皱纹明显多了几道,但还是点头道:“好,你看清。”说完手一挥,完事。鲁板瞪着眼睛问:“就这样?”

“还要咋个?”

鲁板指着手里的木头:“三天?三天会断?”

王麻子一脸严肃地点头:“三天!绝对断!”

鲁板也是一脸严肃地说:“哪个狗日的骗我?”

这下能看见王麻子的眼睛了,不过全是眼白,“信不信随你!小狗日的名堂多。”鲁板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王麻子也是老人,骂狗日的有点过分,鲁板强调道:“我不是骂你,赌咒,你骗我才是狗日的,你不骗我就不是。”

王麻子没好气地说:“我骗你搓逑!等会儿我让人把材料扛来,你抓紧时间。”

鲁板摇头道:“来不及,我要先把这副做好,还要练功夫,等我打工回来再帮你做。”

“小杂种逗老子耍!说话不算数是龟儿子!”

鲁板拱了几下鼻孔道:“我不是不帮你做,你不真心教我!看看这块木头,还三天,一点反应都没得。”边说边晃了几下手里的木头。

王麻子气极,很想给这木脑壳几巴掌,一连声说:“好好好,你不帮我做算了。哼,一点都不识货,啥子叫真功夫?三天都等不得。”说完转身就走,鲁板板张张嘴想叫,终归没叫出来。一甩手把手中的木头扔在墙角。

王麻子走了,鲁板也开始自己的活路,他现在要赶时间,功夫可以慢慢学,王麻子说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这话有道理,反正只要三天,如果三天后,木头确实断掉,再去找他不迟。

接下来的三天,板板除了上厕所外,饿了就烧几个洋芋吃,连续不停地干,三天时间,总算初步完成了第一口棺材,看着自己的杰作,板板有些得意,好歹也是手艺人,靠手艺吃饭,凭手艺出外边去闯世界还怕找不到钱?

板板心里有本账,山下人多,城里人有钱,每天死掉十七八个是正常事,这其中少不得有钱人,有钱没钱跟死不死没关系,你有钱还不是要死,要死就要睡棺材,这点他不愁,听张老八说,城里人买口棺材都要花五六千,算算看,一副棺材成本最多一千,干快点,一星期做一付,一星期挣最少四千块……板板想到这儿嘿嘿傻笑,做一年老子就有……张开手指数,万元户!

有了钱就去坐汽车、坐轮船、坐火车、坐飞机,从北京飞到上海,嗖地一下就到达,再从上海飞……香港!香港坐轮船去海南岛。汽车、火车、轮船、飞机在板板的脑子里乱跑,还要去瓷马桶上狠狠屙屎,张老八没有屙出来,老子一定要屙出来!

正想得美滋滋的,墙角里“喀”地一声脆响,板板转头看去,眼睛陡然瞪圆,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三天前王麻子挥过的木头竟然断了!真正的断了!鲁板走过去,拿起木头仔细打量,那断口平整光滑,推刨都整不出这么光生,板板激动万分地冲出去。

出门才想起他不知道王麻子住在哪儿,不过板板有过经验,之前去找鲁根的时候就问过人,他不知道,别人知道。

鲁板冲到街上,随便找人问道:“王麻子家在哪儿?”

那人奇怪地看着他,指指街背后说:“喏,正在办丧事!王麻子刚刚死逑掉。”

板板说不出话来,死了?死了!死了……王麻子这个老狗日的死了!板板不相信,他跑到灵堂,王麻子睡在一口新棺材里,老脸还是那么多皱褶,但再也没有半点生气,青白的脸色,乌黑的嘴唇。真的死了!板板失魂落魄地走回去,一路上喃喃地说:“狗日,死了。死了……骗子!说过三天嘞,不跟我说就死,骗子!狗日,骗子!”

摸摸王麻子替他理的马桶盖,板板必须面对现实,可惜没学到王麻子的功夫!不然出去打工又多一项本领,靠手艺吃饭,靠功夫行善。

板板回去后,没办法静下来,他只能不停地打磨棺材,一停下来就想起王麻子,他跟王麻子才认得一天,没感情,王麻子不是他什么人,可板板就是觉得难过,他说不上为什么?这人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呢?要死也教我两手嘛。

板板叹口气,眼球里布满了血丝,已经很晚了,他睡不着,拿着被王麻子削断的木头发呆,“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想起当时王麻子说这句话的表情,板板又叹口气,他现在相信王麻子说的话,相信王麻子杀过大地主,这不用再问别人,看看手中的木头就知道。

电灯突然熄了,黑暗像潮水一样涌进屋子,瞬间占据了所有空间,鲁板动都没动一下,停电,这个常识他已经知道。手依然握着木头,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王麻子,鲁板大吃一惊,使劲甩甩头,再揉揉眼睛,王麻子笑得看不见眼睛,站在鲁板的跟前。

鲁板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轰地一声什么都没了,看着王麻子,傻傻地笑笑,王麻子还是笑着,他竟然开始说话:“娃儿,我来看你。”

板板的脖子“嗬,嗬”地干响,嘴角抽筋一般扯了几下,这算是笑吧。王麻子摇摇头说:“娃儿,我不是来害你的,可惜没睡到你做的棺材……”看向板板手中的木头,王麻子嘿嘿笑道:“没骗你吧?”

板板还是僵硬的,他的裤裆一阵发热,尿了。

“鬼啊!鬼啊!鬼啊……”尿骚臭味伴着板板嘶声力竭的叫声在屋里回荡,王麻子动也不动,依然笑道:“小狗日,吓成这样!不要叫了,你叫得再大声都没人听到。”

可板板还在使劲地叫,这些年来他还是头一回发出如此高亢的叫声,在山里放牛的时候偶尔也会干吼几声,可跟现在的嗓门比起来差得太远。

王麻子皱皱眉头:“再叫老子割你喉咙!想不想学功夫?”

板板“呃”地一声,把余下的叫声吞回去,全身哆嗦着说:“王麻子,你找我搓逑啊?死了就去阴曹地府,你来找我搓逑啊!你找我做啥子?”

王麻子嘿嘿笑道:“哪个短命杂种生娃儿没屁眼的说老子死了?你摸摸看,你不信你摸!就你这点胆量还想学功夫,我那个不叫死,晓得不?”

板板就算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伸手去摸,再说王麻子的脸有什么好摸的?明明看着他躺在棺材里一脸死相,还想哄我去摸?王麻子肯定要把我拖走,人家说人死了都要找一个搭伴儿,王麻子肯定舍不得自己家屋头的人,所以他才来找我,他要把我拖走……

越想越坚定,板板使劲摇头:“麻子大爷,你慢慢去,我还没娶婆娘,还没生娃儿,还没有坐过汽车,火车,轮船,飞机,你不要找我搭伴,我不学功夫,哪个狗日的再学功夫!”

王麻子一脸遗憾地看着他:“真不学?”

板板摇头,王麻子叹口气道:“还说走之前收你做关门弟子,既然你不想学就算了。”说完,屋里的灯一亮,王麻子哪还有踪影?

鲁板张着嘴,口水从嘴角流下来,裤裆里凉嗖嗖的,一个机灵,鲁板抱头大哭,嚎啕大哭,他想骂王麻子害人,可又不敢骂,见鬼了!今天晚上遇鬼了!

正月间的天气,到了晚上还是冷得让人发抖,板板尿了裤子,越坐越冷,可他又不敢睡,生怕睡着了王麻子把他拖走。只好生堆火,把裤子脱下来烘烤,裤子被烘出一阵阵骚臭的尿气,鲁板没觉得丢人,反正没人看到,就算有人看到也无所谓,看到又怎么样?谁他妈遇鬼了不尿裤子?

年轻人不经困,再加上连续不断做体力活,板板在火堆边歪来倒去,最终睡着过去。

第二天板板是被一阵女人的尖叫声吵醒的,他眯着睡眼,屋里的门被打开,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大声尖叫,鲁板脑里还是昏昏沉沉的,可女人的尖叫马上就把他吓醒了:“流氓啊,没穿裤子的流氓啊!”

板板吓得急忙捞起裤子穿上,急忙冲女人喊:“大姐不要叫!我不是流氓!”

这时一个穿着双排扣西装的人冲了过来,就是那天被板板吓了一跳的乡干部,那女人见有人来,顿时壮起胆,背身指着板板道:“乡长,这人耍流氓!”

板板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人还是乡长,赶紧解释:“没有!我没有耍流氓,她冤枉我。”

乡长回头看向女人:“小李,怎么回事?”

那叫小李的女人脸色一红,指着鲁板道:“他不穿裤子。”

乡长看板板,没想到是那天在路上练武功的乡下娃,忍不住笑道:“小伙子,这是我们乡文化站的房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鲁板吸了吸鼻子,空气中还有股尿骚味,这人是乡长,大官啊,千万不能让他相信女人的话,于是把他叔叔搬了出来,又说自己是在这儿做棺材,昨晚裤子弄湿了……说到这儿的时候,乡长和小李都闻到一股尿骚味儿,脸色古怪地看着板板。

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小李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毕竟鲁财是文化站长,她的顶头上司。反倒是乡长对鲁板做出来的棺材很感兴趣。

摸着光滑的香樟木,屋里的尿味被香气冲淡不少,这副棺材前面的盖子厚实,半圆头,上翘下斜。整体浑圆,线条优美,刚刚刨出来的木头反射着柔和的天光,摆在屋里竟然有种高贵、庄重的感觉,乡长看得脸露微笑,这可是好东西啊,两手交替着,时而拍打,时而轻敲,绕着棺材走了好几圈,这才看向板板:“卖给我!一千五!”

鲁板咧着嘴,嘿嘿傻笑起来,白色的牙和黑色的脸,看上去特别憨厚:“这是给我大做的,我大六十了,你要我重新做,你跟我说尺寸,最多五天我就可以割出来。”这个时候板板已经忘了昨天发誓不给他爹做棺材的壮语。

乡长闻言大喜,靠到板板的身边,使劲地拍着他的肩头:“好!这香樟木讲究,我给老娘订下,你是鲁棺材的儿子?怪不得手艺这么好!你要什么尺寸?”

板板一听这话就晓得乡长是个外行,指指肩膀道:“这儿,只要这儿够了,宽度就可以定下来,还就是长度。”

谁知道乡长一听这话,马上就接口道:“一尺七寸三分,长度一米五六。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鲁板。”

乡长走到堆放木材的墙角,一块一块认真看,看有没有结疤,有没有疙瘩,看完后长出一口气,可以想象用这些材料做出来的棺材,虽没有眼前的漂亮,但也差不到哪去。

“我跟食堂打声招呼,往后几天你到食堂吃饭,不用给钱,呵呵,天天烧洋芋吃不好。有什么事就到那儿……看到没有?那是我的办公室,有什么事你来找我。”

鲁板觉得心里就像灌蜜一般,乡长就是不一样,文化站长叫我去吃还给钱,人家乡长叫去吃不用给钱。鲁板带着讨好的笑容说:“乡长,这香樟木寿材不能跟其他木头那样放,头个月过后,要浇一个月的水,里外都浇,不能晒,香樟里有油,把油晒出来就会炸口子,要一直摆在阴凉地方,过两年就可以上漆了。”

乡长边听边点头,再次拍着鲁板的肩头道:“多谢你!等完工后我请你喝酒,呵呵,你去找王麻子没有?”

不提这个还好,鲁板被小李吓醒后已经没有心思想王麻子,乡长这一提,板板的脸色唰一下就变得青白,眼珠子鼓出来,紧紧抓着乡长的手臂说:“王…王麻子昨天晚上找我……我我…就是被他吓尿裤子的,乡长,有鬼啊!”

乡长拍着他的手笑道:“放松!放松!你肯定是做噩梦,没事的,王麻子是好人,肯定不会来害你,其实他不会什么武功,我那是故意逗你,才叫你去找王麻子的,你别看录像上打得精彩,那都是演戏呢,现实中哪有人会武功?不都是些江湖骗子,专门骗钱的。”

鲁板急忙把王麻子的事情说了,乡长听得哈哈大笑:“他也在逗你耍,罗大地主是让解放军追急了从悬崖上摔死的,好了,不要自己吓自己,以后千万不要相信什么功夫,谁说教你功夫,那肯定是想骗你的钱。”

板板拿着被王麻子削断的木头对乡长说:“你看!这个就是王麻子整的。”

乡长接过木头翻来翻去的看,“你是说他拿剃刀削的?”

鲁板道:“是!他还告诉我三天才会断,硬是三天了才断,我再跑去找他的时候,王麻子已经死了,昨天晚上他来找我,说要收我当关门弟子,还说自己死了不叫死,反正我也不懂。他肯定是来拖我去搭伴的。”

乡长也想不通其中的奥妙,反正他不相信真有这种事情,人死了还能活过来?但是看到鲁板被吓得脸色青白,两眼失神,又怕他不能专心做棺材,只能好言安慰:“板板,不要胡思乱想,你要是怕的话,我晚上来陪你。”

鲁板有些不好意思,好歹他也是鲁家村的第一劳力,第一大汉子,好歹他是做棺材的手艺人,再说人家是堂堂的大乡长,哪能让人家陪他?山里人天生对政府干部有种敬畏,板板要不是连续受惊,哪敢跟乡长说这么多话。

把心里的恐惧说出来后,板板舒服多了,如果王麻子今天晚上再来,老子给他两板斧!最主要的是,他的棺材已经有人预订,还是乡长订的,这下打工的钱不用再犯愁。

送走乡长后,鲁板抖擞精神跑到食堂去吃饭,“乡长喊我来吃饭!”板板的声音很大,做饭的人点点头,塞给他一个大瓷碗,板板好几天没有吃过饭,接过大碗,放开肚皮吃。

食堂的人看得吐舌头,乖乖我的儿啊,三大碗倒进去,相当于半木桶,跟喂猪差不多。

吃过中午饭,板板在别人惊叹的目光中昂首阔步离开食堂。到了下午,乡长又找人来帮他换了一颗百瓦的大灯泡,照得整个屋子通亮,肚子吃饱,灯光大亮,胆气倍增,加起夜班来,板板显得格外带劲。

想的是一套,真到了晚上,板板心里还是发虚,紧紧攥着斧子,总觉得背后有人,要不就抬头看看灯泡,生怕一下子熄灭。

桩子打稳,沉腰,挥起斧头,“嚓”地一声,削掉一大块多余的木料,渐渐地鲁板开始专注手中的活计,挥着挥着,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王麻子削木头的动作,手上的斧头渐渐地越挥越快,手腕放松,手臂发力,锋利的斧头在空中一遍又一遍地划出相同轨迹。

板板脸上的表情无比专注,这会儿别说是鬼了,就算屋顶塌下来也跟他没关系,而此时的板板完全沉浸在无比奇妙的境界中,一呼一吸之间,全身毛孔张开,又酥又麻,就像温水淋过皮肤一般,而他的心完全是一片空明,至灵至动,从外表看来,他的斧刀已经变成了一片幻影,可是板板自己觉得斧头很慢,每一下就无比清晰地映在脑海中。

在家里需要费时半个月的修材工序,这一晚上板板就堪堪完成,前几天那副棺木他连夜连晚赶工,还是花了三天的时间。这次动手,想不到会如此快,一晚做完,看着那线条流畅,浑然天成的棺材,板板不由得自豪起来。

第五章 天生我材必有用

天已经放光了,可板板觉得自己丝毫不疲倦,伸手蹬脚,精力充沛。他嘿然开声,用劲鼓起身上的肌肉,胸肌两大块,腹肌八小块,还有手臂上的肉疙瘩,学着李小龙擦一下鼻子,踩着小跳步:“啊……打啊……”

迈着轻松的步子,板板觉得全身都是劲儿,逢人他就露嘴笑笑,一口白牙,黑红脸膛,马桶盖似的头发,脚上套着洗白的解放鞋,食堂里的人见到鲁板,禁不住轻笑起来:“早上吃馒头,打算干几个?”

板板翻转着两手十根指头:“喏,十个!”几个乡干部围了过来:“吹牛!十个?你以为是鲁智深?”

“鲁智深是我家门,他吃得我也吃得。”板板显得非常自信,抓起馒头,一口咬去,整掉了小半截,这馒头有两只拳头打,香啊!板板一边啃馒头,一边吱吱唔唔地说:“我干十个……你们不要收钱哦。”

食堂的大师傅急忙笑着摆手:“乡长打过招呼哩,你放开肚皮整。”

“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狗日呢太吃得喽!”几个乡干部看得目瞪口呆,之前他们还不相信食堂伙计的话,现在看来,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们不信。

十个,鲁板拍拍肚皮:“嗯…呃……差不多了。”食堂师傅又递来一大海碗稀饭,生怕他肚子受不住,鲁板也不会道谢,憨笑着接过来,仰起脖子咕嘟嘟地喝完,抹抹嘴,递还海碗:“饱了!喊你们乡长来,他的棺材整好了!”

众人哄堂大笑,鲁板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低着头赶紧往回跑。

推削、刨花、打槽擦角,鲁板全神投入,汗水从鼻尖滴下,掉到光滑的木材上,板板整个人已经融入到棺材制作中,举手投足间竟然显得无比优雅,动作极美,看得乡长眯起双眼,抿着嘴,心里暗想,小小年纪,技术如此娴熟。他已经站着看了一个小时,却丝毫不感到疲累。

终于等到板板扔下工具,呼地喘口气,脸上透出轻松愉快的笑容,乡长忍不住赞叹:“鬼斧神工!小家伙,你要在古时候就是大师!精雕细刻,这棺材做活了,唉呀呀,好哇,小鲁师傅,就凭手艺,你这辈子吃喝不尽。”

鲁板转过头见乡长在那儿,嘿嘿傻笑道:“那个,我头一回做这么快,要是被我爹晓得,肯定要大条子掸屁股,嘿嘿,嘿嘿嘿。”

乡长神气地叉着腰,迈开四方步,围着棺材转圈,鲁板见乡长看得痴迷,忍不住有些得意:“乡长啊,你磨豆浆呢?”

乡长瞪了他一眼,笑骂道:“臭屁孩子,骂我是驴啊。好东西,要不是我亲眼看到,绝不相信是出自你手,小鲁,干脆咱俩合伙做生意,我出本钱,你出手艺,咱俩五五分成,几年下来,你盖房子,娶老婆,在你们鲁家村可就算这个……”

乡长竖起大拇指,表情装作无比得意,鲁板左顾右看,存心想把外出打工长见识说出来,末了又觉得难为情,可鲁板不是那种一根筋的人,哧哧几下,艰难地说:“那个……我要先回去跟我爹商量。”

乡长继续围着棺材转,伸出手想摸摸,又缩回去,猛地大声说:“这是艺术品!浑然天成!我多给你一百块!来,收钱。”

全是青皮子的百元大钞啊,上头那四个人鲁板都认识,他们学校教室里就贴着图画呢,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鲁板抬起头问道:“乡长,才九百?”

乡长满脸堆笑道:“够了嘛,这是副小棺,你要是肯把你爹那副卖给我,一千五!怎么样?”

鲁板摇头道:“不行。那是我爹的,你这副虽然小,可是……”

“什么可是不可是啊,你看看,这副小的你一天整完,用的还是边角料,给九百,我还出多一百呢,原打算给你八百的,哎,你在食堂吃饭管饱吧?”

鲁板点点头,嗯了一声,又说道:“我爹说这种小的最少一千。你只给九百,你是乡长,就是欺负我,说出去你名声不好听。再拿一百,你看看这做工,鬼什么来着?还是艺术品呢,呵呵,乡长,你买了这口棺,将来肯定升官发财!”

乡长白了板板几眼,奇怪了,一晚上就变灵醒?咂咂嘴说:“还以为你老好,算了,再给你一百。下午不兴到食堂吃饭,活计做完马上搬走,跟你叔说一声,把这儿腾出来。”

板板接过一百,小心插入九张之中,下新上旧,这样钱就不容易磨损。整整十张!板板有些不放心,山下人狡猾,得防着他们捣鬼。再数一遍,厚厚的一沓,这感实踏实、有劲!手指滑过青皮大钞表面时,钞票的魅力让人难以抗柜,板板在想,我要是有一百张就是万元户,有一千就是十万,一万张……得多少个棺材?

乡长的话无情地击碎了鲁板的发财梦:“赶快收拾好,我叫人来抬棺木。”

板板满脸不乐意地说:“乡长,我还没吃中午饭。”

乡长听得哈哈大笑:“好啊,你娃整死不吃亏,去食堂吃吧,我先去找人,吃完就收拾东西哦。”

板板听说还有免费饭吃,马上就乐呵起来:“嗯呐。”掀起衣服抹抹脸上的汗迹,也不跟乡长客气,径直往食堂冲去。那可是乡干部们的食堂,回去跟人说起来,甭提多有面子。

接下来他叔找了几个人,把板板他爹的棺木搬走,文化站仓库腾空出来,他叔又给他找到楼梯间,抱着草席和棉被,板板暂时安身下来。他要等到下个乡街子时,跟村里人一起回去,还有两天时间,板板清清身上的钱,除了十张大钞外,他还有几块零钱,板板不在意几块钱了,因为他有了一千块。

这两天,板板天天蹲在茶馆里看录像,从香港武打片中,板板再次树下新的理想,除了要去坐现代化交通工具外,还要学武挣钱,至于先学武还是先挣钱,鲁板经过非常认真、严肃、合理的考虑,按照录像上的情节,学武之前通常都要吃苦,帮工、小工、洗碗扫地什么都得干,可一旦学成后,荣华富贵、美女金钱唾手可得。

等到乡街子开场,板板碰到同村的人,跟他叔说一声,伙着同村人依依不舍离开乡上,特别是路过茶馆时,里边嘿嘿哈哈正打得热闹,鲁板觉得心头有只手在挠搔,浑身上下无数条小虫子爬,痒得让人难受,痒得直钻心口。

一千块分成两沓,鲁板心疼啊,十张变五张,新的给他爹,旧的自己留着当路费。

“大,多余的材料我割了副小盒子。”

“五百啊?”

“乡长买的,我在乡政府食堂吃饭呢。”

鲁贵把手里的钱数了一遍,用力地捏成四折,插进腰间的小表包里,“我的那副你叔找地方搁?”

鲁板点点头,他娘包着磨盘头,手掌横拉着抹了一把鼻涕,反过来手掌再抹一把,几颗苞谷饭顺着嘴角掉。

吃完饭,一家人没什么话说,鲁板见他爹没再追问钱的事情,这就说明出门打工成功了一半。鲁板慢悠悠的迈出家门后,撒开脚丫子往张老八家跑。

“老八,我有钱了,咱们可以提前走!”

张老八赶紧把他扯出家门,拉到屋侧,压着声音道:“小短命的,你怕别人不晓得?万一被你屋头人晓得就完了!钱一定要装好!你头回出门,万一路上着贼就恼火啦。我那儿有条防盗短裤,有拉链,把钱放在里头,保险!”

鲁板忍不住兴奋,黑脸膛子胀得通红,憨笑不停,张老八转身进门,过了一会儿拿着黄黑黑的短裤出来,上边的全是绒球,透着一股子尿腥臭。张老八把短裤撑开,指着拉链道:“喏,就是这里!把钱塞进去……对了,你先把路费拿出来,到时候交给我一起买票。”

鲁板接过短裤,嘿嘿傻笑道:“老八,会不会卡雀雀?”

张老八笑道:“不会呢!隔层。先这样吧,今天晚上回去收拾点衣服,明天一早,我们在二道坎见面。然后下乡、上县、出发!”

鲁板兴奋得两眼放光,嘴唇不断哆嗦,哎哎地应着,转身往家走,一脚高一脚低,鞋底就像塞了棉花,轻飘飘的,可惜天上没有月亮,山上全是雾罩子,视野没法放开,可鲁板的心情依然很好,哼唱着刚从录像上学来的歌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鲁板回家后睡不着,他的衣服没什么好收,一件补丁的黄白军装,一件青色的四袋服,解放鞋有两双,脚上穿一双,包里放一双,还有一条,也是唯一没补丁的阴丹布裤子。

趁着夜黑,鲁板悄悄摸到火塘边烧洋芋,有备无患啊!

天还只沙沙亮,鲁板起床,学着行走江湖的人士,用块青布把衣服和洋芋包起来,轻手轻脚溜出家门,走两步停下,回头,盯着两面开的老木门,家啊,大啊,娘啊,儿走了!

咬咬牙,鲁板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儿子出去挣了大钱,再回来孝敬你们!

再走几步,家门被雾罩子遮断,鲁板紧紧地攥拢拳头,大步走开,没几分钟到达二道坎。

等了十多分钟,张老八背个牛仔包,眼角夹着两坨眼屎,见到板板,他禁不住一乐:“唷,你先到了?走走,赶路要紧,到县城的班车十一点开。

两人在路上边走边聊,这会儿是真出门,鲁板心里难免有些忐忑不安,“八哥,你说我出去人家会用我吗?”

“不是八哥跟你吹牛,就凭你这把手艺,人家只会求上门来!”

鲁板还是不放心:“可是我只会做棺材,其他都不会整哦。”

张老八表情无比决然:“一个道理,一门通门门通!”

“八哥,你跟我说说出门在外都要注意哪些事情?我怕丢丑呢。”

…………

鲁板围着大客车转了十圈不止,之前乡街子时他也跑来看过,还有乡政府的北京吉普,可这大客车怎么看来看去还是像棺材?里边的座位跟学校的教室一样,鲁板边看边想,这东西怎么跑?

轮子,车头,还有挡风玻璃,以及花花绿绿的车身,鲁板看着司机的座位,方向盘他还是知道,旁边一根拐棍,脚底下还有两块铁踏板。他很想窜上去试试,可司机五大三粗,一脸横肉,鲁板谨记张老八的交待,忍字头上一把刀。

张老八吆喝鲁板上车,两人来得早,抢了司机斜后的位置,鲁板瞪大眼睛,紧紧地瞅着司机,拨拐棍,踩铁板,两手抹着方向盘,像棺材一样的大客车,突突地冒出黑烟。

走了!走了……张老八说,从乡里到县上要走三个半小时。张老八以为板板头回坐车肯定会吐得晕头转向,可惜板板没有让他看到出丑,板板觉得无比奇妙,客车往左转,他往右偏,往右转,他往左偏,一刹车往前冲,一起步往后倒,板板没上过初中,更没有学过物理,不知道什么惯性。

他喜欢坐车的感觉,颠簸不已,车里人随着客车前进左歪右倒,板板看得有趣,坐车无比放松,不停东张西望,景物快速倒退。

三个半小时到了县城,接着就要坐到省城的夜班卧铺车,张老八买好票,两人滚到后边的大通铺上,啃着洋芋,喝几口饮料瓶装的自来水。

鲁板本想去逛逛县城,可张老八坚决不准,担误夜班车,损失太大。鲁板只能透过车窗看看车站的大楼,五层高,比乡政府气派。

由于头晚上鲁板没睡好,吃完洋芋鲁板呼呼睡去,中途被张老八叫起来,下车屙尿、吃饭。卧铺车停在一家路边餐馆,一碗米饭三块钱,板板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是打量一番后,估计干白饭他都能吃掉十碗,幸好还有洋芋,忍忍,两人只好上车继续睡觉。再次醒来已经到了省城,可惜进城的时候天还没亮,不过大马路两旁的路灯同样让鲁板无比兴奋,指指点点地数有多少颗。

从汽车站到火车站要走两三公里,一路上张老八死死地拉着板板的手,好几次过马路鲁板的腿不停打抖,红灯一亮,那些大车,小车,轿车货车全部停在白线外,可鲁板不敢走,张老八强行拉着他走。

到了火车站,张老八累得不行,拖着板板这样壮实的汉子走几里路,张老八头一次显出不快,没见识啊。

千叮万嘱,让板板千万不要乱跑,张老八这才跑去买火车票。板板坐在售票大厅,到处是人,扛货的,提箱的,拿袋的,背包的,挑担的,要饭的,形形色色,姿态各一,呼儿唤女,拖老携幼,挤得大厅嗡嗡响,鲁板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们,这就是大城市吗?城里人跟山里蚂蚁有什么区别?

鲁板转着头,看那些要饭的残废,有断胳膊的,有断腿的,还有的脖子上吊个大肉球,有一支脚如鸟爪的,还有人棍儿,就是手脚都没了。鲁板觉得这些人太可怜,可惜他自己并没有余钱,他也想学那些西装笔挺人士,昂首阔步走过去,扔下一枚钢币。

张老八抹抹头上的大汗,找到板板后,使劲地喘着气:“日他妈,差点把老命挤脱。”

鲁板指着售票窗口前的队伍:“不是在排队吗?”

张老八摇摇头,有些费劲地吞下口水:“是要排队,但是窗口有几个插位买非票的。”

“什么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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