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却一直在行进中
2016-04-26王跃
王跃
即使你不知道贾科梅蒂,但如果看到过他那细长身躯的人像雕塑作品,你就不会对他陌生。阿尔贝托·贾科梅蒂,20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被誉为现代主义精神的化身。他是西方二战后最具标志性的雕塑家,被称作“艺术家中的艺术家”,他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和作品带来的直抵人心的感受,使他闻名世界。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的创作鼎盛期,到他去世后半个世纪的今天,贾科梅蒂持续地对世界各地的艺术家们产生着影响。如今,他的雕塑作品是世界上最昂贵的,去年他的《指示者》被拍卖1.41亿美元,打破了同样由他创造的世界纪录。今年是大师去世的50周年,贾科梅蒂的作品首次来到了中国,在上海余德耀美术馆里,正在进行着一场继2007年法国蓬皮杜大展后的最大规模贾科梅蒂回顾展。
虽然贾科梅蒂一生也创作了很多绘画作品,但他最杰出的角色仍然是一位雕塑家。策展人克里斯坦·阿兰迪特说,这大概是因为他想和他的父亲以及祖父保持一定距离,他们都是出色的画家,他的父亲是新印象派画家乔瓦尼·贾科梅蒂。1901年,贾科梅蒂在瑞士的一个小镇博奥尼出生了,他是家中四个孩子里的老大,性格内向,遗传了父辈的艺术天赋。他从小和弟弟一起接受美术训练,12岁时,他就给弟弟迭戈制作了一个半身雕像。他喜欢让家人当他的模特——他的妈妈,他后来的妻子和情人,而迭戈是他最忠实的模特,曾有7年时间,他每天要花六七个小时画他。
19岁那年,贾科梅蒂随父亲去意大利旅行。在那里,他接触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丁托里托和乔托等艺术大师的作品,他被艺术的魅力深深地触动了。父亲先回到了瑞士,而他又独自在罗马逗留了9个月,深入地研究巴洛克、早期基督教,以及埃及的艺术,并阅读了古希腊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和埃斯库罗斯的剧作,从中汲取养分。两年后,他前往巴黎这个世界艺术的中心,接受风起云涌的现代主义各流派的浸染。之后的三年里,他在“大茅屋学院”跟着雕塑家安托万·布德尔学习雕塑学习雕塑,安托万可是伟大的雕塑家奥古斯特·罗丹的弟子。
定居巴黎的头几年,他依次接触了原始艺术、新立体主义,以及对他影响最大的超现实主义。达利说他在贾科梅蒂的雕塑作品《悬挂的球体》中看到了超现实主义的“纯象征之物”的原型,布勒东则请他加入超现实主义运动。1935年之前,贾科梅蒂是超现实主义流派的代表性雕塑家,他会改变雕塑的结构,做一些打破常规的事。1935年后他则脱离了超现实团体,回到画室重头开始面对眼前的实物与模特写生。
1939年“二战”爆发。巴黎被德军占领后,贾科梅蒂回到了瑞士。他将旅馆房间改造成工作室,创作微型雕塑,它们小得可以全部放在一个火柴盒里。据说这个灵感来自在巴黎的月夜回忆:他记得友人伊莎贝尔站在圣米歇尔大道上,远远望去,伊莎贝尔的细小身影在视线尽头若隐若现。这个景象,贾科梅蒂始终不能忘。
贾科梅蒂说,减小雕塑的尺寸是为了重现从远处观看人的视觉经验。“我缩小雕塑尺寸,是要将它放回到我看到一个人时的真实距离。一个十五米高的女孩,从远处看并没有八十厘米,也就是十多厘米而已。另外,为了整体理解而不沉溺于细节,我需要远处观察。但细节依然干扰我……所以,我后退得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人。”
“他想表达的是人们所见的现实,而不是人们所知的现实。对于他,现实主义表现得根本不是现实的,而是先入为主的平面化的表现。他花了很多年去忘掉理论式的表现,而是为了表现他视觉上的真实。他说,如果你从很远看一个人,他也许只有10厘米,所以他就应该被表现为10厘米。” 策展人阿兰迪特这样解释贾科梅蒂艺术中的现实表达。
战后,贾科梅蒂又从日内瓦回到了巴黎。他的雕塑形状变得越发瘦削,逐渐成为他风格化的细长人物形象。在经历了二战创伤之后的欧洲,艺术家们需要找到一种新的表达现实的路径。贾科梅蒂的独特手法是,将他雕塑中一切不必要的东西都剔除掉,于是就呈现出站立女人或行走中的男人的细细的身躯。《行走的人》成为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这些无名无姓的男女,从头到脚布满了粗糙的颗粒,直视前方又若有所思,充满着哀愁与诗性。人们会不自觉地久久凝视他们,从中感受到战争带来的伤痛和人的忧虑、怀疑以及茫然。阿兰迪特说,这可以理解为一个对人性的表达:脆弱,却一直在行进中。无论历史发生了什么,人们总是会一直站立着,并不断向前进,追求一个更好的社会到来。
“在他的雕像面前,我还有一种感觉:这些雕像的模特都是很美的人,尽管看起来它们的忧郁和孤独堪比一个畸形的人。他突然赤身裸体,看着自己露出畸形的部分,并向世界展现他的畸形,显示出他的孤独与光荣,经久不变。”贾科梅蒂的好友让·热内在《贾科梅蒂的画室》中写道。
萨特认为,他从贾科梅蒂的作品看到了存在主义。“贾科梅蒂知道,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决不会有多余的东西,因为人的一切器官都有着自己的功能。他懂得,空间就像一个毁灭生命的肿瘤,它会吞没一切。对他而言,雕塑就是从空间中修剪多余的东西,使它高度精炼,并从它的整个外形中提取精要。”人们觉得贾科梅蒂的作品是萨特思想的视觉雄辩,萨特的书是对贾科梅蒂作品的透彻诠释。
虽然存在主义被认为是贾科梅蒂最鲜明的注释,但他的作品并不局限于一种思想。贾科梅蒂与当时一众知识分子交好。1929年,他结识了乔治·巴塔耶,战后,巴塔耶委托他为1947年出版的《老鼠的故事:迪亚努斯日记》创作插画。贾科梅蒂按照巴塔耶的面部特征画了D先生,按照正要成为巴塔耶妻子的戴安的特征画了B夫人。贾科梅蒂和塞缪尔·贝克特于1937年相识,从此,他们经常一起夜游蒙帕纳斯街区的酒吧和妓馆。贾科梅蒂在夜巡中观察这些夜行者中的牧神,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人类状况的真实戏剧,并在自己“敞开的笼子”或雕塑中的平台上将其搬演。在50年代与60年代间,贾科梅蒂的雕塑与贝克特塑造的荒诞剧中的人物多有交集,贾科梅蒂也为贝克特的荒诞派话剧《等待戈多》设计了舞台布景。
在巴黎贾科梅蒂有一个23平方米的工作室。从1927年开始直到1966年去世,他最杰出的作品都诞生在这间租来的狭小空间里。和很多出色的艺术家相似,虽然今天,他的作品已卖到了1.41亿美元,但生前的他却连这间工作室都买不起。然而,贾科梅蒂还是慷慨地为后人留下了他的艺术。
Q&A
Q=《北京青年》周刊
A=克里斯坦·阿兰迪特(策展人)
Q:这次余德耀美术馆举办的贾科梅蒂回顾展,与之前的回顾展相比有哪些不同?
A:这次的贾科梅蒂回顾展非常具有历史意义,这是他的作品第一次在中国展出,也是我策展过他的规模最大的一次展览。展览涵盖了贾科梅蒂所有时期的创作,从1920年他最开始创作到1960年的创作成熟期的每一个阶段的重要作品。而且本次展览是专门根据余德耀美术馆的空间结构设计的,我们想让它具有教育性,从而观众们可以理解艺术家创作的过程以及作品诞生的背景。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会设置很多线索帮助人们理解艺术家和他的作品,但是不会强加任何解释,这样,观众们可以有自己的解读。
Q:这次展览致力于呈现一个“当代的”贾科梅蒂,会通过哪些方式呈现这种当代性?他的艺术与当代的关系是怎样的?
A:贾科梅蒂被认为是艺术家中的艺术家。余德耀美术馆为了介绍这个展览,请了一些当代的中国艺术家来表达他们对贾科梅蒂的认识,我们发现他对中国的当代艺术群体产生了很大影响。1990年代以来,中国的艺术院校会将贾科梅蒂的作品介绍给学生们,他被视为战后时期西方雕塑家中的标志性人物。很多艺术家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他的艺术是很多种不同文化的汇集,不仅有西欧的文化,还有埃及、非洲,甚至亚洲的文化。
Q:在贾科梅蒂的一生中,哪一段是他最具创造力的时期?
A:1960年代中期,他为纽约的大通曼哈顿广场创作的具有标志性的作品让他闻名世界,这件作品我们在余德耀美术馆的大堂里将其复原展出了。但是作为致力于管理贾科梅蒂的遗产的基金会,我们的目标是呈现他创作的多样性,尤其那些被人们所知甚少的作品,但是它们对理解他的创作生涯又很重要。所以,这次展览我们收集了一大批他第一次在巴黎做研究时的作品,那时他还没找到自己独树一帜的风格。超现实主义时期对于理解他1950年代的创作来说是非常重要的。1935年贾科梅蒂有一个转变,他远离了超现实主义团体,再次追随自然去创作,人们可以从1950年代的作品中感受到他这段时间的精髓。
Q:?他的雕塑呈现出孤瘦、单薄、高贵及颤动的诗意气质,这是否是对他自己的写照?
A:贾科梅蒂并没有创作很多自画像。他更喜欢用模特,审视是什么让他们如此与众不同,同时又与其他人无异。贾科梅蒂经常用他的弟弟迭戈做模特,并且会说,一阵时间过后,他将会从给迭戈的画像中看到他自己的样子。
Q:他创作的最大源泉是什么?
A:贾科梅蒂花了很多时间临摹以前的大师的作品。比如德兰、塞尚、马蒂斯,这些重要的艺术家对他的影响很大。但他最感兴趣的是来自其他雕塑家和其他文化的作品。他将所有这些影响都融合在了他自己的创作中。
Q:除了他最经典的细长人物形象雕塑外,他在绘画、肖像素描和其他艺术形式的创作中有哪些特点?
A:贾科梅蒂主要是一个雕塑家,可能是他想让自己与身为著名画家的父亲及祖父保持距离。不过,在艺术生涯的每个时期,他都画了很多画。从他的画里我们依然能发觉他的雕塑家身份,因为他会一层又一层地画画,他在同一张画上再次作画,只为了让它具有立体感。
Q:贾科梅蒂被誉为“艺术家中的艺术家”,他在艺术界的影响和他对艺术家的影响具体有哪些?
A: 在展览中,我们有个项目是一个爱尔兰当代艺术家Gerard Byrne将重建他为贝克特的话剧《等待戈多》设计的树,他将重现每一个细节,不过他想将其安装在一个紫色的舞台灯光下,我们发现这是对上海城市灯光的一种敬意。Byrne的创作再次回顾了我们的文化历史,贾科梅蒂是我们文化遗产中一位重要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