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见浮生
2016-04-25阿占
阿占
镜子是玄妙的物象。曾有一部瑞士短片《Le Miroir》,7分钟长度,无对白,只用浴室里的镜子照见一个男人的一生,从幼年到老年,从勃发到萎谢,他在镜子里洗漱、刮胡子,在马桶上发呆。短片直抵观者要害——现实是残酷的,人生一场,无非是镜子里晃动的影子,年龄为其上妆。
镜中花,镜中人,美却也凄凉。香港导演关锦鹏喜欢在阴柔的中景里安插镜子和幔帐。等镜头拉近,镜子里便是那《胭脂扣》里的痴情女鬼如花,她在镜子里用慢动作点绛唇或唱小曲时,那股媚气便从银幕上直扑而来。如花是梅艳芳演得最有女人味的一个角色。《阮玲玉》中的张曼玉也曾在镜子前面扭腰跳恰恰,风情万种,把阮玲玉自杀的那场戏衬托得更加令人心碎。等到了《红玫瑰与白玫瑰》,陈冲在欧式梳妆台前裹着浴巾,她的奔放她的滚烫撞在冰凉的镜面上,漾出一层轻薄雾气——然而,一切终究还是变成了墙上的蚊子血。
男演员里,最文艺的镜子桥段分属张国荣和梁朝伟,他们在《阿飞正传》里照出了一个时代。电影中段,先是张国荣对着镜子跳无脚小鸟的舞,顾影自怜,低迷忧伤,旋即,双手一拍,人物就出了画面,影子还在镜子里面,这么反反复复,进进出出。再就是那个著名的结尾。在矮得直不起腰的阁楼间,音乐高低不平,梁朝伟修指甲、照镜子、梳头、穿衣、熄灯、转身,然后黑场。《悲情城市》,也是在接近结尾的地方,江山摇摇欲坠,梁朝伟跟妻子孩子拍全家福,他对着一面破镜子,支离的镜面已照不出他的模样,除了那标志性的皱眉。隐忍与不忍,坚定与无助,种种复杂如层次多变的水彩,他用一个浅笑将画面轻而无声地全部盖住。
据说,镜子是属阴的,恐怖电影都喜欢从里面获取灵感,也许这缘于心理学层面的含义:镜子可以失真,带来似是而非,添加各种假设;镜子意味着封存,电影《地狱使者》开场,约翰为一个被鬼附身的女孩驱鬼,他把鬼反射到镜子中,扔下楼去,镜子碎了,鬼也随风飘散;与水一样,镜子也代表阴阳两界的隔断。
面对镜子,人们的畏惧也许还来自于,镜子暗示了哲学上的最大命题:我是谁?
女人用一生与镜子对峙,那里面的一声一息一动一静,让怀疑与恼怒随时上演。年轻的时候,她们抛给镜子的问题是,我为什么不漂亮?年华逝去,她们抛给镜子的问题是,我为什么老了?她们搭上心力体力,阐释了何为“顾影自怜”。女诗人写尽了与镜子无法消解的纠葛。翟永明这样写:“站在镜前,她成为衰老的品尝者/她哭喊着,从悲伤中跌下来。”张枣这样写:“一面镜子永远在等候着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望着窗外,只要一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就落了下来。”
画家则通过自画像来照镜子。曾看过这样一个画展,30位艺术家纷纷给出了最不同于平常的自画像,一落笔就找到了要害。不一定是当下的自己,但一定是内心的自己,是生出了灵魂翅膀的自己,是打量自己也打量别人的自己,是打动自己更打动别人的自己。文艺复兴之后作自画像的传统,让艺术家们借由“镜中肖像”完成了自我角色的扮演和自我身份的追寻。犹记得在荷兰第一次看到梵·高的自画像时,我旁若无人地哭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那些岁月符号分割了他的生命层次,尖锐的精神特征更是让人不敢注视又必须臣服。他的生活一直潦倒,他的画总是色彩和笔触的狂欢,罕见的旺盛的生命力几乎要把他烧死。梵·高一生很少拍照,目前所能看到的三张清晰照片都是21岁之前的。1885到1889年,他画了40多幅自画像,每一幅都是他的细胞切片,其构成包括痛苦、恐惧、自我怀疑、精神折磨以及生活中偶尔的快乐。梵·高曾希望一个世纪之后自己画的肖像会在那时的人们眼里如同一个个幽灵,今天,他的愿望实现了。
照镜子与自画像,都是为了检省自己,抚慰自己。心理学解释,照镜子时大脑会自动进行修复,所以,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大概比真实长相好看30%。自画像何尝不是理想中的生态特征与未来之像?
(常朔摘自《光明日报》2015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