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
2016-04-25冯景元
冯景元
轮,岁月如轮。
岁末,外面灰暗一片,不见阳光,空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雾霾,屋里电视机央视二频道、九频道轮番播放着,被解说成可以昭示未来、让人类换个活法的《互联网时代》。
我在信息传播的飞速和生命呼吸的滞重中,听着小区外面梨双公路上车轮轰隆轰隆飞转的碾压声,蓦地想起儿时家居三条石,躺在炕上听到的铁箍木轮车压声,那是缓慢的、一圈一圈转得很清晰的咕咚咕咚声。两种声音,都是轮转,有味道的是后者,令人担心、害怕,甚至造成当下雾霾主因的是前者。
而在这两种轮转之上,始终不变的,依然是以一种速度,驾着日月,赶着晨昏,让我们还能得以按岁序生长,按规律存活的年轮。由是在这个辞旧迎新的时刻,我感念、害怕且又拜谒、崇奉,这个和前进、发展、更迭相关的,极自然,极现代,又极古远的汉字“轮”。这个连着转也连着回,连着飞速也连着碾压;用不停的滚动,衡量所有的长度、幅度,旋转着的圆。
轮序,轮番,轮换,轮回,没有人能在这个轮之外。
牙牙学语时,背过杜甫的那首《兵车行》,近年常复耳边:“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除去古老的兵车、征夫、车马、呼号的景象外,那诗韵,那节奏,让我感受最强烈的就是“辚辚”“萧萧”中的轮,车轮的轮。合着诗韵复回这千古的诗吟,让我想到历史曾经走过的最深的声音。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央视举办的第二季《中国好歌曲》中,有两首可称上作,一首是内蒙杭盖乐队的《轮回》,“年轮在流转……过去的就是永远,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生老病死命运轮回,年月更替兴衰轮回”,真真的让人听此一回,一世不忘;一首是甘肃民间歌手马条,写给刚出生的儿子的《收获》,“起心动念间,万世轮回中”“天赐神驹,一骑绝尘”“孩子,你承载了所有的爱来到人间”。轮回不只是天上、地下,也在生命中,没有人能逃过这轮这回,没有人能回避这轮这回,父亲从有了儿子的那天起,作为个体生命的一半,就已交付给了下一代。汉字辈分的辈字下面就是车,车就是轮。
长辈子辈孙辈的接继,“80后”“90后”“00后”一代一代,就是轮。
有一年去津南采访,不意间看到下游宽宽的海河,忽想起儿时跟着父亲回老家,为奶奶奔丧,被父亲的手牵着,大步流星地沿着河边在起伏不平的岸上奔走。一边水,一边风,那感觉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那时候是作为孙子的我,懵懂中为父亲的母亲去奔丧。现在我的父母都不在了,在岁月寒暑的轮转中,一生工厂部队,入伍退伍,上海北京,离家回家,日夜奔波的我,不但变老有了儿子、女儿,而且到香港儿子家,看了不停叫我爷爷的、长大了的孙子。
人生的顺逆沿袭,福祸悲喜,包括“富不过三代,穷不到孙子”,我你他的分合聚散,也是轮。过去曾发生过的一切,以后会到来的可能,都会若春夏秋冬清明端午中秋转过一般地衔接、转寰。
一圈一圈,一周一周。慢的是磨,快的是轮。过去到处是磨,磨米磨面磨房的磨,磨豆浆的磨,那是一圈一圈可以看得清的转。那是个落后的年代,却也是清静的年代,街上有乡下人推的独轮车,运煤拉铁的大马车,还有人力作夫的三轮车、地排子车,没有汽车,也没有油烟,家家屋里用柴火烧炕,院里点呛人的煤球炉子,用拔火罐拔烟,也没见污染,天照样蓝,空气照样清。
只是那个时代悠悠地慢,七八岁上,同院的大奶病了,要我去给她在尖山打小空儿的儿子送个信,用脚量,从过午走到擦黑儿;现在乘车半小时,手机就是一秒钟。直到我年近三十,在部队与刚结婚的妻子通信,一来一去,眼巴巴望着盼着,最快也要10天。现在男男女女间,手机一响,不马上接马上回都不行,谁都耐不得隔和等了。
一切都在变换。都是这个与车连在一起的时轮、天轮、人轮,朝而夕,日而月,木而铁,春而夏,秋而冬,行转的结果。
岁轮不更,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多少天,依然是多少天。世轮却从木轮、铁轮、胶皮轮、气胎轮,变到地铁、高铁的电轮和网络的光速轮上了。从钟鼎有记夏后奚仲造车开始,到辛亥革命近现代中国出现汽车铁路火轮,走了茫茫几千年;从五十年代只有大城市才有人开着的外国车福特、丰田,到现在中国日产国产汽车百万辆,才几十年。轮,由长长慢慢的一秒钟半圈一圈的转,到飞快的一秒钟百圈千圈的转,其感觉无疑是快活的,幸福的,愉悦的,同样也无疑是伤痛的,悲哀的,无奈的。
磨过了,碎;轮过了,转;碾过了,压;旋过了,晕。都一样。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不轮的,只是当我们把一圈圈的转速,弄到不仅心悬眼晕,而且腿跟不上眼看不见,停也停不下来的时刻,那就得当心了。想起狄更斯在小说《双城记》中说过的话:“这是最好的年头,这是最坏的年头”“这是希望的春天,这是绝望的冬天”。
轮,磨是碎,轮是转,没有其外,都在其内,没有停顿,只有复始。
(常朔摘自《渤海早报》2016年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