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奥秘
2016-04-25黄夏
黄夏
在书中,福斯特提到记忆研究尚待解决的问题。比如虚假信息对记忆的影响,以及记忆持续保留错误信息的“定势”现象。
哲学家阿尔伯特·史怀哲说:“幸福无非就是身体健康、记性不佳。”但为了自己、家人和更多人的幸福,拥有良好的记忆仍是我们孜孜以求的目标。澳大利亚科廷大学神经心理学临床教授乔纳森·福斯特(Jonathan K.Foster)撰写的《记忆》,介绍了记忆研究的历史沿革、记忆机制的运作原理、记忆与记忆障碍的影响,以及如何改善和强化我们的记忆能力。
关于记忆,古希腊的哲学家们曾做过零星论述,但现代意义上的科学研究则始自19世纪。1885年,德国心理学家赫尔曼·艾宾浩斯(Hermann Ebbinghaus)发表的《论记忆》(On Memory)堪称记忆研究的奠基之作。在这部著作中,艾宾浩斯提出了“遗忘率”和“节省量”两个重要概念。
实验中,艾宾浩斯让受试者识记由“辅音-元音-辅音”组成的三字母音节。他发现,在识记最初阶段,受试者对信息的遗忘速度最快,之后,速度会慢下来。所以,遗忘速度是呈负指数规律的,而不是线性的。这就意味着,假如你在离开学校之后不再学习法语,那么在最初的12个月内,你对法语词汇的遗忘会发生得非常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你的遗忘速度会降低。如果你5年或10年之后再学习法语,会吃惊地发现自己还能记住那么多词汇,几乎与你几年前所能记住的差不多。
由此,艾宾浩斯从“遗忘率”进一步推论出“节省量”原理。对于那些原本“存储”而后来“丢失了的”信息,你能比初学者更快地再次掌握它们。这一发现说明,这些“丢失了的”信息一定还在大脑中留存着痕迹,这也证实了“无意识”认知的重要性:“虽然我们已经无法有意识地记住这些‘丢失了的信息,但我们在潜意识里仍然留有相关的记忆。”乔纳森·福斯特据此对著名心理学家B.F.斯金纳的名言“教育是经历了学习和遗忘后仍留存下来的东西”做了补充:“(信息)在有意识的记忆中遗忘了,但仍然以其他的形式留存着。”
值得注意的是,艾宾浩斯用来测试和比较的实验材料,主要为音节、数字、图片、诗歌等“无意义”文本。这一研究法的优点在于对那些可能扭曲实验结果的外部因素进行了有效控制,但它的缺点则是忽视了“有意义”材料对于记忆的效力,而在实际生活中,后者的影响要比前者大得多。
艾宾浩斯研究方法中的缺陷为继他之后的另一巨擘、英国心理学家弗雷德里克·巴特利特(Frederic Charles Bartlett)开拓了新的思路。他在1932年出版的著作《回忆》(Remembering)中对当年红极一时的艾宾浩斯研究法提出质疑:生活中,有多少人会花时间去记忆无意义的音节?他认为,利用无意义音节进行的研究并不能很好地反映现实生活中人们的记忆是如何运作的。因此,比起艾宾浩斯努力做到让测试材料不具备意义,巴特利特则反其道而行之,着重使用本身具有意义的材料。
实验中,巴特利特让受试者复述一篇题为“鬼的战争”的神秘故事。之所以选用鬼故事,目的在于观察受试者如何组织、回忆与“常识”本身有些出入的信息。结果,巴特利特发现了三个有趣的现象:一、人们回忆出的故事往往比实际的故事要短。二、故事变得更为连贯和“合理化”了。换句话说,人们在试图理解不熟悉的材料时,会将这些材料与脑海中业已存在的想法、知识和文化上的预设联系起来。三、人们在追忆时对故事所做出的修改,通常跟他们第一次听到该故事时的反应和感受有关。
据此,巴特利特提出记忆乃“重建”而非“再现”的理论。他认为,对于要记住的事件,人们的感情色彩和关注程度存在不同,这多少会影响实际被记住的内容。用巴特利特的话说,记忆会保留“一些鲜明的细节”,而我们记住的其他内容只不过是在原有事件的影响下,自己精心加工后的产物。“我们对过往事件和故事的记忆不是一种‘复制,而是基于既有的预设、期望以及我们的‘心理定式而进行的重建。”
巴特利特的研究为“记忆”下了一个当代意义上的定义:记忆是客观材料和主观意识相作用的产物。主观意识取决于不同个体的性格、观念、目的、情感、期望、心境、价值取向以及过往的经历。这就意味着,记忆在不同程度上是由不同个体的“推理”和“想象”构建而成的。鉴于人类擅长进行此类构建,以至于我们并不总能意识到这个过程的发生,因而会使“重新构建”的记忆与“真正回想起”的事件显得同样真实。
继巴特利特之后,心理学家们进一步建立起记忆运作的基本模型。他们把人脑比作计算机硬盘,处理信息也需经过这样三个步骤:编码(接收和获取信息)、存储(保留信息)和提取(读取已保存的信息)。编码通常与人的注意力有关,存储则涉及对信息的处理方式,提取则取决于前两步的质量。关于三者之间的关系,加拿大认知心理学家恩德尔·图尔文(Endel Tulving)提出“编码特定性”原则加以诠释。他认为,我们能从记忆中提取到什么内容,“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信息最初被编码或分类时的语境,以及提取时的语境在多大程度上与之吻合”。
另两位心理学家戈登和巴德利通过几组实验证明了“编码特定性”原则。在其中一组实验中,他们要求潜水员在岸边或者水下记住一些信息,随后,潜水员分别在相同环境和不同环境下接受了测试。结果表明,就潜水员的回忆而言,信息编码和记忆测试的环境是否相同会对结果造成很大影响。如果潜水员们记住信息和接受测试时都在水下或者在陆地上,他们就能记住更多的信息。但如果他们记住信息时的环境和接受测试时的环境不同——比如前者在水下,后者在陆地上,或者前者在陆地上,后者在水下——潜水员的记忆表现则会显著下降。
这就意味着,语境“错位”同样也会减损我们对信息的有效提取。主观意识与语境“错位”结合的后果,便是记忆不同程度的偏差和障碍。它们不仅关涉人类个体的生活,也会对政治、司法和认识论等领域产生重大影响。
以刑事案件为例,定罪量刑的证据一般包括物证和人证,但在实践中,人证通常不如物证可靠。就目击证人而言,尽管高度紧张的情绪有助于集中注意力(编码),但与此同时,其范围可能也是相当有限的,要么集中于危险的武器,要么集中于自我保护,而不会重点记住罪犯的外表和身份。就受害人而言,他们会在“主观意识”下不自觉地夸大受害或受损程度。而语境“错位”则常常表现为提出诱导性或干扰性的问题。“你有没有看见这个男人强暴了那个女人?”这个问题,比起“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男人强暴了那个女人?”更有可能误导证人指证相关罪行。
除此之外,福斯特还提到记忆研究尚待解决的问题。比如虚假信息对记忆的影响,以及记忆持续保留错误信息的“定势”现象。2003年5月,时任美国总统布什宣布伊拉克战争结束,几个月后的民调显示,约有20%的美国人认为伊拉克在战场上使用了生化武器。一年以后又做了一次民调,30%的受访者依然认为在伊拉克发现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尽管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这方面的研究表明,虽然人们可能记得对之前错误的信息进行了修正,但他们却可能继续依赖那些不可靠的信息。”
福斯特说,进一步探究“是什么样的环境条件导致后续的正确信息无法恰当地整合进现有的记忆”,并造成记忆持续性偏差,是未来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政治宣传、意识形态、公共媒介、群体心理等“外在于”个体的因素,也在潜移默化地塑造个人的记忆。
乔纳森·福斯特的著作《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