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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山小种:“熏”出来的传奇

2016-04-25艾江涛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17期
关键词:正山桐木小种

艾江涛

在红茶的故乡,武夷山市星村镇桐木村,流传着一段制作正山小种的歌谣:“七岁进茶丛,萎凋十年功。发酵二十载,三十见锅红。熏焙学一世,才能做小种。”

正山

“2008年我去北京马连道茶叶市场,一连问了10个店有没有正山小种,9个店都问我正山小种是什么。”在武夷山市的门店里,梁天雄一边泡茶一边说。其时,由单芽采摘制作的金骏眉已引领了国人品饮红茶的风潮,但人们对红茶鼻祖正山小种依然知之甚少。

从市区出发,沿着盘旋的山间公路上行,一路是飞溅的流水和层叠的毛竹与松林,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后,就到了正山小种的起源地——星村镇桐木村。梁天雄家的茶山和茶厂就位于桐木村12个村民小组之一的江墩村。父子三人分工明确,有50多年制茶经验的父亲梁骏德带着大哥梁天梦负责做茶,梁天雄则主要负责销售业务。

正山小种的传奇在于,作为年代悠久的传统红茶,它一方面在国内不为人所知,另一方面却成为英国皇室的御前珍饮,进而风靡世界。当地流行一句话:“武夷山一怪,正山小种国外买。”除了一些老茶农,产区农民生产却不饮用红茶,红茶长期以来都是完全的海外贸易化产品。说起来,这与流传当地关于红茶起源的一段传说有关。

武夷山桐木村正山小种麻粟产区,茶师杨文重一家人在自家茶山中 

桐木村民世代以种茶为生。明末某年的采茶季节,一支过路的北方军队驻扎茶厂,晚上就睡在晾晒的茶青上面,军队开拔之后,茶农发现茶青发红,用来做传统的绿茶已不可能。为避免损失,茶农把这些萎凋过的茶叶,用当时已出现的炒焙技术制作,并以当地盛产的马尾松烘干,挑到距此45公里外的星村茶市贱卖。没有想到,这种乌黑油润带有松脂香味的“做坏”的茶叶竟被卖了出去,第二年有人甚至出高价定购,红茶由此而兴。由于是失败的产物,再加上特殊的松烟味道,制作者对红茶的偏见,似乎也不难理解。

只是,人们对这一“偶然之得”的发明时间仍有争论。1567年,代表当时最先进的绿茶炒青工艺——松萝法的出现,普遍被视为红茶起源的时间上限。清人周亮工在《闽小记》中记载了:“崇安殷令招黄山僧以松萝法制建茶,堪并驾。”其中的殷令即为崇安县令殷应寅,他在任的时间为清顺治七年(1650年)到顺治十年(1653年)。可见,松萝法传入武夷山的时间不应早于1650年。松萝法的传入,才进而演变出红茶与乌龙茶制作工艺,合理的推断是,武夷红茶的起源时间也应在1650年之后。更多关于红茶起源的可信说法,似乎只能从海外贸易的零星资料去打捞。

事实上,正山小种名字的衍化,与红茶海外贸易的繁盛、国内红茶制作范围的扩大息息相关。起初,由于茶色发黑,当地人将这种茶叫“乌哒”,梁骏德解释,“哒”在当地方言即为“茶”的意思。时至今日,与桐木村相邻的光泽司前干坑一带,仍称红茶为乌茶。1650年以前,欧洲的茶叶贸易为荷兰人所垄断,经过三次英荷战争后,英国开始摆脱荷兰并渐渐垄断茶叶贸易。1684年,清政府解除海禁。5年之后,英国商船首次靠泊厦门港,从此由厦门直购这种称为“Bohea Tea”的“武夷红茶”。在厦门语音中,“Bohea”与“Tea”分别为“武夷”和“茶”的谐音。在英国《茶叶字典》中,武夷(Bohea)条的注释为:“武夷(Bohea),中国福建省武夷山所产的茶,经常用于最好的中国红茶(China Bohea Tea)。”而据《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记载,“Bohea Tea”一词源于1692年。1757年,清政府实行第二次海禁,仅开广州一口通商,闽茶从海上外销,改由陆路内河运至广州出口。1853年,清政府开放五口通商10年之后,闽茶由福州直接出口,更为便捷。

随着海外贸易的扩大,武夷红茶外销需求直线上升。据学者萧致治、徐方平在《中英早期茶叶贸易》一书中的统计,1792年武夷红茶的出口已达9175吨,为上世纪末年平均出口的815倍。显然,18世纪时桐木村一地的红茶产量早已供不应求,红茶制作开始由闽东向福建乃至全国各地扩散,也由此产生政和、坦洋、白琳三大福建工夫红茶,以及祁红、宜红等繁盛一时的工夫红茶。清雍正年间(1732)的崇安(武夷山市)县令刘埥在《片刻余闲集》中记载了这种仿制的兴盛:“山之第九曲尽处有星村镇,为行家萃聚所,外有本省邵武、江西广信等处所产之茶黑色红汤,土名江西乌,皆私售于星村各行。”

19世纪60年代,闽东工夫红茶出现后,桐木村所产的正山小种红茶,有了新的名称“Lapsang Souchong”,据英国《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记载,这一由福州方言音译过来的词汇出现于1878年。在福州方言中,“Le Xun”为“以松明熏焙”的意思,Lapsang即为Le Xun的谐音。只是,这一翻译并不严格对应于正山小种,当地人早年也只称这种由小叶半开面茶叶制作的茶为小种红茶,“正山”概念由何而来?

对此概念的最早记录已无从考证,合理的推论是,出现外山小种(也即桐木关周边地区开始大量仿制)时,当地人出于地方保护,便形成了正山的概念。这也为《中国茶经》所载:“产于福建崇安县星村桐木关的称‘正山小种,所谓‘正山小种红茶之‘正山乃表明是‘真正高山地区所产之意。”“正山”的范围,则指福建武夷山国家级保护区内,以桐木村江墩、庙湾为中心,北到江西铅山石陇,南到武夷山曹墩百叶坪,东到武夷山大安村,西到光泽司前、干坑,西南到邵武观音坑,方圆约600平方公里的范围。

尽管当地政府试图将正山小种的范围扩至武夷山市全境,可在当地茶人心中仍有不成文的规定。武夷红茶共分四类:正山小种、小种红茶、烟小种与奇红。其中,正山小种为桐木所产用传统工艺制作,有“松烟香、桂圆味”的红茶;小种红茶,则指桐木以外武夷山市范围所产的无烟红茶;烟小种,是用外地茶青加以烟熏工艺制作的红茶,由于烟味很重,全部用以出口;奇红,用梁天雄的话来说,得名于本地的奇种茶树,用以容纳金骏眉、小赤甘等用创新工艺制作的红茶。武夷山产区以外的红茶,则被称为工夫红茶。

骏德茶厂创始人、金骏眉首泡制作人梁骏德和儿子梁天梦在示范手工揉捻工艺

奇种

公路不断上行,触目皆是绿色,在毛竹林覆盖的山体下面,不时能看到一丛丛的茶树。山间的空气清凉香甜,司机秦师傅介绍,由于地处武夷山大裂谷的核心地段,一年有从北向南的风贯通,再加上流水与空气的不断撞击,桐木村空气的负氧离子含量,据专家检测,每立方厘米含量高达10万。

梁天雄长期担任桐木村的村干部,先后当过林政员、调解、财务和村长,据他介绍,桐木村12个村民小组,加起来总共1700多口人,集体经济解散分茶到户时,茶山总面积为7600亩,后来随着茶叶紧俏,村民不断将自留菜地改种茶树,茶山面积至今扩至1万亩左右。庙湾、江墩、麻粟、挂墩是正山小种的核心产区,江墩100多口人,茶山面积约1000多亩,在整个桐木属中上水平。

一眼望去,江墩村主要的房子都集中在公路两侧的山脚下,沿着进山公路上去不远,就是庙湾村,再往上就是闽赣两省分界的桐木关。站在关口的瞭望台上,就可以看到有“华东屋脊”之称的黄岗山。整个桐木村位于黄岗山主峰的中下部,平均海拔约1000米。翻过关口,再走80公里左右,就是过去闽茶运销的重要内河码头——江西铅山河口镇。

到茶厂时,68岁的梁骏德正和师傅们在车间制作少量的金骏眉,以及不加烟的正山小种。由于海拔较高,山里的茶树刚冒牙尖,传统正山小种的制作,还要再等十几天,主要集中于4月底开始的20多天时间。休息片刻,梁骏德的孙子梁庆朝带我们去厂房对面的山上看茶树。电子商务专业毕业的他,工作不久,便决定回来跟着父辈学习做茶。

山间雾气缭绕,流水淙淙,由于常年气温保持在8.5~18摄氏度,降水充足,环境湿润干净,茶树的根干长满苔藓。比起山外整齐成行的茶山,这里的茶树散落在乱石与泥土之间,只能人工采摘,以正山小种一芽二到三叶的采摘标准,最好的茶工一天顶多采二三十斤茶青。梁庆朝指着一丛大约只有三四十厘米高的茶树问我们它的年龄。由于海拔较高,雾日漫长,这里的植物生长缓慢,一棵矮小的茶树,很可能已有近百年的寿命。

青苔之下露出黄红色的泥土,林学出身的邹新球在《武夷正山小种红茶》一书中分析过这里以红壤、黄红壤为主的酸性土壤结构,疏松肥沃,有机质丰富,十分利于茶树生长。“同样的茶叶量,同样的水温,桐木的正山小种,泡出的汤色为琥珀色,口感香甜,除松烟香外,还有桂圆、粽叶和花香的混合香气,其他地方的红茶,汤色则偏暗偏红,没有这种香气,为什么?”在梁骏德看来,除了海拔气候等环境因素,茶树周围的植被非常重要,其他地方的茶树多长于灌木林间,而桐木的茶树却生长在阔叶林和毛竹林之间。由于地处武夷山自然保护区核心,这里严禁砍伐树木,茶山面积也受到严格管控。尽管属于当地特产,但用来熏制传统正山小种的马尾松,一律从保护区外运来。

附着于丰富植被的是各种动物,武夷山向来被称为“鸟的天堂”“蛇的王国”,桐木村的挂墩更以“世界生物模式标本产地”闻名世界。据《南平通鉴》记载,道光三年(1823),法国神父、生物学家罗公正在挂墩传教,并在当地采集3.1万多种珍贵生物标本,私带出国,随后一批生物学家接踵而至。几天后,当我们到达这个有百来口人、600亩茶山的小村时,热情的村民拿出前一天刚做的金骏眉供我们品尝,并带领我们去看村里后建的礼拜堂,时至今日,村里仍有90%以上的人信奉天主教。数量庞大的鸟雀将茶树上的虫子吃光,免却茶农打药之苦。更重要的是,由此产生的天然有机茶,曾一度挽救出口滞销内需缺乏的桐木茶业。

桐木村的茶树属高山小叶菜茶,多用茶籽种植的有性繁殖。神奇之处在于,茶籽所种的茶树会发生基因变异,即使长在附近,每株茶树的性状也各不相同,故而也称“奇种”。在上桐木关的路上,梁天梦把车停下,随手摘了三棵茶树上的三片茶叶,结果发现叶面大小纹理各不相同。这些堪称基因宝库的奇种茶树,也成为培育优良茶种的基础。武夷岩茶(大红袍)制作技艺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刘峰和儿子刘峥,便通过对奇种菜茶的筛选,再用无性繁殖的扦插技术,选育出不少具备独特口感与花香的优良茶种。

依山傍水的茶叶加工地“青楼”外部景象

青楼

武夷山雨水丰沛,在我们所待的十几天时间里,印象里只有一两天晴天,其余时间,不是细雨绵绵,就是雾气迷蒙。处于大裂谷核心的桐木村更是如此,每年做茶之际,也是雨水来捣乱的时节。雨天并不适合做茶,除却采摘制作的不便,用粘连雨水的茶青做出的茶,香气口感都会大打折扣。根据当年雨水的多寡,茶人们分出茶叶的“小年”和“大年”。似乎只有在潮湿多雾的桐木关,人们才会更深地理解何谓“看天做茶”,才会理解何以要用马尾松的烟火,在青楼中熏制完成正山小种传统工艺中极为重要的两道工序:萎凋与烘干。

所谓“青楼”,是指“用来做茶青的地方”,也被当地人称作粗制厂。一般为3~4层的木头房子。房子下面留有多个烧火的灶口,一层用以烘干,房间地面为砖头铺成的烟道,烟火顺着烟道的砖缝喷薄而出,烘烤着架上铺在一层层水筛中的茶叶。青楼可空置一层以调节温度,最上面两层为萎凋房。

梁骏德引用当代茶界泰斗张天福所说“正山小种是中国的独生子女,更是武夷山的独生子女”,来形容青楼熏烟工艺的独一无二。滂沱大雨中,他带我们参观了自家及村集体之前的青楼。尽管尚未启用,房间中浓郁的烟火之气,让人不难想象做茶时烟熏火燎的景象。江墩的青楼保存最好,像这样的萎凋房,一共有16间,邻村的庙湾则有4间。为了扩大内销需求,当地茶农逐渐用加温萎凋槽和烘干机的无烟新工艺,替代了这种费时费力的传统工艺。桐木其他自然村的青楼已然所存无几。

事实上,自2005年6月22日金骏眉诞生,并进而引发红茶内销的风潮以来,不少人顺藤摸瓜,开始了解并接受享誉海外近400年的传统正山小种。也正因此,作为金骏眉的首泡制作人,梁骏德有底气坚持制作传统工艺的正山小种。在他看来,正山小种终将被越来越多的国人接受,现在许多茶厂只是贪图轻松,才抛弃传统。骏德茶厂每年生产的10吨精茶,60%为传统工艺制作的正山小种。

“做茶很奥秘,要做到口感好,制率高,采摘是第一关。”晚饭过后,点燃一根香烟,坐在楼檐下的长椅上,梁骏德开始讲述做茶的秘诀。

正山小种的采摘标准是一芽二叶或三叶。桐木山高,采茶不易,历代流传一句老话:“桐木采茶真可怜,一碗腌菜半碗盐。”当地茶多人少,时至今日,仍多雇用江西上饶一带的茶工。茶工如同麦客,每到茶忙季节,结伴而来,20多天后,毛茶做成,又成群而去。梁骏德回忆,当时的采摘标准非常严格,“一芽二叶,8分钱1斤;一芽三叶,则7分1斤;如果有10个以上一芽四叶,则降至5分钱1斤”。由于目前雇工日渐缺乏,梁骏德不敢定那么严格的标准,有时实在看不下去,他会陪茶工将不合用的茶叶拣出。

鲜叶采摘后,最好进行适当的晾青,以提高精制率。第一道工艺就是青楼萎凋。晴天,萎凋时间大约3~4小时,雨天则要7~8小时。萎凋过程中,每过三四十分钟,要把茶青扫拢重新摊晾,名曰“翻青”。翻动时机视茶叶的手温而定,雨天翻动的次数则明显增多。“青楼萎凋,前期低温,后期高温。”经过试验,梁骏德发现前2个小时温度不宜超过30摄氏度,后期则不能超过40摄氏度。调温靠加减灶中松木控制,火候的掌控最为关键,所以说,“烧火是师父,做茶是徒弟”。

萎凋到什么程度,方可进行揉捻?梁骏德将其总结为:“叶子从鲜绿色变为暗绿色,抓一把使劲捏,听不到响声,叶脉不会断。”更精确的测算是,当100斤鲜叶去掉40斤水分时,就是最佳的揉捻时机。揉捻早年用脚和手进行,要诀是“轻拉重推”,后来逐步用人力(水车带动)木质揉捻机、机器揉捻机替代。与手工揉捻相比,机器揉捻的茶叶,条索更为紧结均匀,也正因此,正山小种的传统工艺,唯独这一环节被机器替代。

下来的发酵,要将茶叶放于蒙有湿布的筐中,在室内自然发酵。如果当天的气温较高,发酵时间一般在6~7小时,反之则需8小时左右。湿布遮盖,是为了防止表面茶叶水分流失,在未发酵时已经变干,成为死叶。

发酵与烘干之间,还有一道过红锅的传统工艺。梁骏德和儿子梁天梦现场演示了一遍过红锅的技艺,在两口烧至180摄氏度的铁锅中,两人用双手不断快速翻炒着茶叶。炒完后,梁骏德伸出依然冒着热气的双手:“炒多了手麻木了,还好一些。”高温翻炒首先是为了阻止茶叶继续发酵,同时也给茶叶提香,增强回甘。新中国成立前,过红锅一直是正山小种不可缺少的一道工艺。实行集体经济之后,由于费时费力,这一工艺被逐渐停用。1964年,一位住在梁骏德家的安徽农林大学的毕业生,偶尔提起这一工艺,父子俩又做了两年,再次搁置。直到2009年,在一位茶叶爱好者的提议下,梁骏德再度恢复红锅工艺,并开发出以此命名的茶叶品牌。

青楼烘干相对简单,合适的温度是60摄氏度,正常不停火的情况下需要10小时左右,但因为上面楼层同时用于萎凋,为了控制温度,烘干时间往往会拖到12小时。

制作完成的毛茶,还要经过分级、风选、筛分、挑梗、匀堆、烘焙等环节进行精制。茶叶出厂前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复火,传统的正山小种依然要用青楼。“几千斤茶叶堆成厚厚的一层。”金骏眉及采用无烟工艺制作的正山小种,则放在竹篓上面,用木炭焙火。

制茶工艺看似简单,实则一步不慎,满楼皆坏。所谓“看天做茶”“看茶做茶”,茶师要根据实际情况随时调整。也正因此,才有了流传当地的那段民谣:“……熏焙学一世,才能做小种。”

茶师

桐木村流行招亲,家中只有女儿的人家,往往会招上门女婿,俗称“招驸马”。梁骏德的外祖父便由江西进贤入赘本地,招亲之后,按照惯例,长子一支需随母姓,因此,原本姓江的大儿子梁骏德一支,随母改姓为梁。

小时候,梁骏德就记得家里有本江氏族谱。据族谱记载,其先祖盖一公在宋末时从河南辗转迁至桐木关,开基立业,传到他已历22代。族谱记载了一首由一个叫伍齐荣的人写给舅舅(江氏19代传人)的诗:“春臻母舅有奇才,幸未诗书被化裁。雀舌经营能善变,龙团更改料谁猜。”诗中所提“雀舌”“龙团”,均为历史上有名的绿茶,足见江氏从19代先祖起,就擅长制茶。“文革”中,梁骏德的父亲把族谱包在油纸中,放进木屋的楼板下面,才把它保留下来。

尽管对祖父做茶没有确切记忆,梁骏德却见过爷爷留下的一个用来精制茶叶的圆匾。1964年,16岁的梁骏德,跟随父亲在生产队学习做茶。江墩生产队当时共有6人做茶,4人做青,2人揉捻,梁骏德和父亲属于做青小组。早在正式做茶前,梁骏德就常看父亲做茶,对工艺细节早已谙熟于胸。当时村里没有电灯,晚上做茶,只能用竹篾制作的火把照明。父亲做茶时,梁骏德就打着火把,像他身边的烛台。4年后,父亲从生产队退了下来,梁骏德开始主持队里的茶叶生产。

当时生产队有20多个劳力,6人做茶,两三人带山,带着200多个江西来的茶工采青。“那时做茶很辛苦,每天最多休息两三小时,青楼就在家旁边,也不能回家睡觉。困了在椅子边眯一会,马上要起来翻青。”烟雾热气缭绕的萎凋房,经常熏得人泪流不止。凡在桐木关做茶多年的茶师,眼睛普遍不好,梁骏德为此很早就戴上了眼镜。

1982年分产到户,队长梁骏德和3名生产队成员,一起制定了按产量分配茶山的方案,很快为其他生产队所效仿。当地茶树分散,每株产量也不相同,生产队估算每株茶树的鲜叶产量,再统计出一片片茶山的产量,登记完毕后,让村民抓阄决定茶山位置。抓完阄,再按每户实际能分的鲜叶量,多退少补。当时,梁骏德一家四口人分到50亩茶山。

1988年,桐木村向武夷山市政府提出申请,把茶叶精制权拿回村里,成立了桐木精制茶厂。梁骏德被招进厂里,负责毛茶的收购与审评。后来买断茶厂的傅连星,是厂里的业务;创办元勋茶厂(正山茶叶有限公司的前身)的江元勋,当时则负责厂里的财务,并当过一段时间厂长。

在金骏眉诞生前,正山小种的主要出路是外销。桐木茶厂成立前,村民要将毛茶卖给星村茶叶站,交由精制茶厂精制后,再交付福建省茶叶进出口公司统一出口。正山小种的精制权,先后经历了从福州到建瓯、崇安县、桐木村的转移过程。茶厂成立后,村民不用出村,便可将毛茶直接卖给桐木茶厂精制。

当时毛茶的收购标准分为2、4、6、8四个等级,审批办法是称100克茶叶,先拣出里面的梗与片,再根据茶叶的条形、口感、叶底评级。梁骏德称,标准的正山小种,条形紧结肥壮乌润,汤色琥珀透亮,口感为松烟香与桂圆味,冲泡之后,叶底颜色为有亮度的古铜色。梗、片的含量决定茶叶的精制率,也直接影响等级。“100克茶,如果含30克梗,20克片,精制率则只有50%。”梁骏德记得,1991年,桐木毛茶的平均价格为2.2元/斤,最好的精制茶8310的出口价格也才7.8元/公斤。

由于前来卖茶的人都是本村村民,茶叶审评难度很大。梁骏德和厂长傅华全想出一个办法,对茶叶进行三道加密。厂里首先成立一个5人审批小组,由厂长、副厂长、财务、技术、每个生产队的卖茶代表组成,其中主评人为梁骏德,其他人有一定程度的发言权。茶叶送来后,先由抽样小组的一个人随意抽取3袋,编写一个六位数密码,比如“123456”,交给下一匀堆环节的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编码代表谁的茶叶;第二个人将抽出的茶叶倒出匀堆,随后再编一道密码,比如“将123456变为654321”;第三个人负责抽取几百克小样,编第三道密码,比如“将654321变为321456”,然后交由审评小组评级。审评员拿到的小样,只有再度变化过的密码,从而确保审批的公正。

出厂前,茶叶还要经过包含水分含量检测与粉末碎检测在内的理化检验。为此,梁骏德专门去省里培训学习,拿到理化检验上岗证。梁骏德的办公室里至今还保留着一张水分检验的单据,方法为:“称10克茶叶,在130摄氏度温度下烘干27分钟,通过测算茶叶的减少量,来计算茶叶水分含量。”省外贸的水分含量标准为不超过6.5%,梁骏德往往将其控制在5%以内。粉末碎检测,是将茶叶在电动粉末筛上转动100圈,以测出粉末与碎片的含量比例。60目(1平方英寸含有的孔数)以下算粉末,24目以下则为碎茶,各自标准为不能超过2%和5%。

当时,桐木茶厂的出口量,也即正山小种的产量,每年稳定在120~150吨左右。让梁骏德自豪的是:“在我手上每年出去100多吨茶叶,没出过质量问题,没被退过货。”

1997年,桐木茶厂被傅连星买断。梁骏德被挽留下来,负责技术与进货。2000年底,在江元勋的邀请下,梁骏德去成立不久的元勋茶厂负责技术。2008年4月,60岁的梁骏德决定退休。不久,在两个儿子的撺掇下,父子三人注册骏德茶厂。由于梁骏德技术出众,业务熟悉,在红茶崛起的势头下,骏德茶厂很快成为桐木村引人注目的后起之秀。

在桐木村海拔最高的麻粟,也有一位做茶50多年的茶师杨文重。通往麻粟的道路,仅容一辆汽车通过,除了进出村口的两小段路,是刚能放下车轮的水泥路面,中间都是陡峭难行的土路,雨天塌方并不罕见。大雨中,一段十几公里的路程,足足开了一个小时。翻过一道山坡,眼前豁然开朗,山坳里忽然出现一片被毛竹林和茶山包围的房屋。在忽开忽合的雾霭中,村庄时隐时现,如同世外桃源。

时节已近4月中旬,山里依然潮冷,74岁的杨文重穿着一件毛衣,眉发皆白,一团祥和。同行的一位看茶姑娘,见到老人马上要求合影,老人搓搓手,觉得自己难看,不好意思地笑了。可一旦聊起茶来,杨文重很快恢复山东人的粗豪爽利。

1958年,16岁的杨文重,从山东菏泽逃荒至此。4年后,他娶了一位当地姑娘,正式落户麻粟。1964年,杨文重跟着生产队的老师傅,开始学习做茶。当时,麻粟生产队共有5个小茶厂,一年可产2万斤毛茶。因为海拔高,麻粟的茶树生长缓慢,上市最晚,每季茶只能做半个月左右。“我们这里早上九、十点钟,茶叶上还有露水。”杨文重说,雾大湿度大,做茶难度大,精制率也低,但麻粟的茶在口感上有优势,枞味更为醇厚。

杨文重带我们看了家中的青楼。这里的青楼分为三层,一层烘干,二、三层用来萎凋。据他回忆,更早时候的青楼,并不是在外面烧火,而是在里面直接点上火堆,水筛就放在明火之上的架上烘干。在这样的青楼里,一天要烘2000斤茶青,也就是三四百斤毛茶,辛苦可想而知。“一般烧8堆火,你觉得吃得消可以烧10堆火。要随时添加柴火,保持火头的高度,又得防止把上面的水筛烧着。几乎不能睡觉,烟熏得几乎看不见,眼睛成天都是肿的。”

在桐木茶厂成立前,每年茶季,星村茶叶站和武夷山茶叶局的评茶师,都会上门评级。在堆积如山的茶堆上,评茶师随意挖几个洞,选出几十斤茶,再二次取样鉴定。定级后,看着将茶叶装袋盖印,再由茶农将茶送至茶叶站。杨文重的儿媳陈桃红也是本村人,她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装满茶叶的布袋,上面打着茶叶局的公章,看上去很漂亮。

杨文重的儿子杨青介绍,麻粟只有60多口人,却有1200亩左右茶山,人均占有量居桐木之首。杨青家的茶山,一年可产3000斤毛茶,加上收青所做的茶,一年的毛茶产量可达五六千斤。每年忙时,杨青回来帮父亲一起做茶,平时则主要和妻子在武夷山度假区的茶店卖茶,同时研发一些新的品牌。

“对我们农民来说,做茶就是用来谋生的。”做了一辈子的茶,杨文重还是喜欢喝传统正山小种,在他看来,新工艺的茶不管怎样清甜,不如加烟的有味道。

起落

1834年,印度茶叶委员会成员乔治·詹姆斯·高登,购于武夷山用于制造优良品质红茶的第一批茶籽被运往印度。1839年,印度红茶在伦敦上市,成为世界红茶发展史上的一件大事。半个世纪后,印度红茶已然取代中国茶叶的垄断地位,跃居世界第一茶叶出口国。

与此同时,清朝道光以后,红茶在福建、湖南、湖北、江西、皖南等地迅猛发展。19世纪60年代,闽东工夫红茶出现。外地产区的不断扩张,使武夷红茶(包括正山小种)的出口地位不断下降。另一方面,作为一种外销产品,受战乱与国际环境的变化,正山小种的销售一直起伏不定。。新中国成立后,正山小种依然命运多舛。父亲曾给他讲过“三起三落”的故事,可在梁骏德看来,期间的波折,用“六起六落”来形容也不过分。

50年代,茶业恢复。为供给苏联红茶,闽北一些地区曾进行过“绿改红”。1960年,中苏交恶,中国失去了苏联的出口市场。1962年,福建备战“解放台湾”,正山小种出口受到影响。刚稳步发展了几年,“文革”中又受到一些影响。不管如何,正山小种生产出来卖到星村茶叶收购站,精制以后,仍能通过外贸进入英国及少数欧美国家市场。

1985年,正山小种陷入外贸滞销,当地政府一度要求桐木村改做绿茶。后来,在“当代茶圣”吴觉农和张天福等人的干预下,桐木最终保留了正山小种,并从武夷山市收回茶叶精制权,在1988年建立桐木茶厂。90年代初,由于外贸出口价格低廉,不但桐木茶厂的利润空间下降,毛茶的收购价格也已伤农,不少村民选择抛荒茶山,改谋他业。

在这种情况下,拓展国内市场变得极为重要。身为技术员的梁骏德,在那几年甚至被逼着去全国各地跑业务。1991年,梁骏德有次背了20斤正山小种,跑到内蒙古包头推销。他听说那边有个10万工人的钢铁厂,每年给每人发放1斤茶叶作为福利。结果去了之后,人家连门都不让进。更让他郁闷的是,他本想用2斤茶叶换一晚的住宿费,没想到旅店老板试喝他带去的茶叶后,大摇其头。当时国人还不习惯喝加烟红茶。无奈之下,梁骏德只好把茶叶再背回桐木。为推销业务,桐木茶厂向各地派出业务员,见到茶叶店就放几包茶。结果到年底结账时,发现往往不是人和店都不见了,就是人家根本不记得茶叶丢哪了,就这样,在1991~1993年的三年里,桐木茶厂亏损了50多万元。

1997年,桐木茶厂被私人买断。当地茶业进一步衰落,为了茶厂生存,梁骏德那几年不但做茶,还负责从全国各地进货。采收其他产地相对便宜的茶青,一面做工夫红茶内销,一面用松茗烘焙的工艺,制作烟小种出口。

转机来源于“有机茶”概念的出现。2000年,在江元勋朋友的帮助下,正山茶业有限公司(前身为元勋茶厂)所产的茶叶,通过日本农林省的有机茶认证,并在两年后拿到自由出口权。有机茶比常规茶价格高出30%~40%,可达30~40元/公斤,虽然销量有限,却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当地茶厂的困难。

国内红茶市场的真正爆发,始于2005年金骏眉的诞生。2002年就出来卖茶的杨青,对此深有体会。当年的茶叶行情很不景气,桐木村的元勋茶厂和桐木茶厂都不收毛茶,由于和两家茶厂的老板都是亲戚,杨青挨个打听,得到的答复一致:你先去卖,年底卖不完再帮忙处理。就这样,杨青到武夷山度假区,挨家挨户送茶,到了年底,竟也基本卖光了,当时一斤正山小种的毛茶仅为12~13元/斤。2005年之后,正山小种的价格从60元/斤快速攀升到几百元一斤。杨青当年从别人手中承包的茶山也很快被收回。2009年,杨青自己开了门店,开始卖精制品牌茶。

影响所及,闽东工夫的行情也被带起。作为政和白茶和政和工夫的双料非遗继承人,杨丰2006年在武夷山度假区开了一个“中国白茶”的门店。当年,他店里销售的政和工夫红茶,占到六七成的比例。2010年市场逐步回归理性后,现在的比例则倒了过来,以白茶占据主导。与桐木正山小种相似,现在的政和工夫,讲求花香的多样性,传统工艺也略有改变。只是,在杨丰看来,茶叶历来就是一种农副产品,门槛很低,做好的关键在于追溯好的产地与原料,专注于技艺。

某种程度上,梁骏德、杨文重等茶师的追求与杨丰相似,续写正山小种乃至红茶的传奇故事,不靠规模,而靠那份对原料与技艺的笃定与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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