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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的故乡(外二篇)

2016-04-25李佩红

吐鲁番 2016年1期
关键词:农民画天鹅

李佩红



彩云的故乡(外二篇)

李佩红

彩云的原乡

和田,又一个葡萄成熟的季节。

巴格其镇的千米葡萄长廊,绿荫遮蔽了秋日的骄阳,光影从葡萄叶缝隙中漏下,一阵风微风吹过,地上悠荡着斑驳细碎的金片。晶莹剔透、翠如碧玉的葡萄,一串串密密实实挂在头顶。长廊的两侧,绿叶环绕着图案精美的彩门,一家邻着一家,水溪从家家户户门前缓缓淌过。流水人家、葡萄长廊、彩门半掩,维吾尔族人沿袭千年的古老村落这般安闲地呈现在我面前。

午后,习惯午睡的我有些困倦,斜在葡萄架下的地毯上,有一搭没一搭和几位和田市的文友闲聊。地毯上摆放着切成小块的油馕,精致的瓷碗里是加了香料的秘制红茶,犹如融化的琥珀,那神秘的香气像是从遥远的古代飘来的灵符,令人沉醉。弹拨尔、手鼓、热瓦甫弹奏的十二木卡姆,欢快又略带忧郁的曲子在葡萄架下萦绕回旋。我伸手摘下一串熟透的葡萄,吹去浮尘,一粒粒送入嘴中,慢慢享受着甜润的汁液滑入喉间的那种无法言说的美妙。路过此地的维吾尔族女子,不时从眼前经过,她们身上的艾德莱斯绸裙,水波吻岸似随着身体的移动轻轻颤动,翩然若仙。茶雾袅袅,我神情有些恍惚,端起香茶猛呷,意欲提神,没曾想茶竟醉人,一时分不知身处何处。

我似乎看见自己飘浮于半空的灵魂,附着袅绕的茶烟飞越千年,望见汉武大帝长袖一挥,箭指西方,漫漫西域路上,惊现马踏黄沙的撕裂声和张骞坚定疲惫的身影;望着那些珍珠一样撒播在欧亚大陆的国家,被一条柔软的丝绸缠绕起来,悠远而沉重的丝绸之路缓缓地拉开历史隆重的大幕;望见弯曲的地平线上,驮着丝绸、香料、茶叶、盐巴和瓷器的驼队,从古长安出发,迤逦而来,经过我脚下的和田,向着中亚缓缓进发。“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古罗马的贵妇们身着丝绸衣裙,穿梭于华丽的宫殿,陶醉于一场又场笙歌欢宴之中,肆意着丝绸的高贵与优雅。谁会关心,那些跋涉在路上的人,怎样跨越万里的黄沙,忍受病痛、寒冷和饥饿,还有漫长的孤寂和如影相随的死神。秋草黄、雁南飞,思故乡,看“天路远兮无期,不觉涕下兮沾裳。”那堪“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莽莽绝人烟。”柔软的丝绸牵引着时光,丝绸路上,欲望与征战、冲突与流血、轮番上演,冰冷的刀刃和箭镞,穿破丝绸,刺进了多少年轻的胸膛,飞奔的马蹄踏碎美丽的丝绸,成就了一条路千年的辉煌。

古老的和田曾是丝路商贾驼队休整的驿站,亦是高僧大德向往的佛国圣地。晋代高僧法显和唐朝的玄奘都曾在此长期驻留,弘扬佛法。《大唐西域记》中,细致地记述了和田丝绸动人故事。瞿萨旦那(唐代对和田的称呼)王求婚于东国,东国的公主为了把养蚕业传到于阗,暗自把蚕种掖藏在帽中,如此昂贵得需要用良玉、骏马去万里之外交换的丝绸,终可在自己身边生产。惊喜万分的国王下令,将技术传授于民间。自此之后,和田成为中亚地区最著名的桑蚕基地。

小时候,我住在新疆北部克拉玛依荒凉的戈壁滩上,油城人的衣着和为座为油而建的城色彩一样单调。平常所见之人,多着灰黑、青蓝、军绿的衣服,唯有维吾尔族洋缸子(妇女)的服装与众不同,她们围着彩色纱巾,身穿色彩斑斓的连衣裙,衬托着她们秋水深潭般清亮的眼眸,卷帘似的睫毛,是那么地瑰姿艳逸,顾盼生情,像一片片飘行的彩云。每每仰望这云霞霓裳,心里羡艳不已,不知这份美丽来自何方?听妈妈讲,她们美丽的衣裙来自千里之外的南疆和田,千百年来,那里生产着维吾尔族特有的丝绸----艾德莱斯。自此,和田的艾德莱斯绚烂了我的心,摇荡着我的情,牵引着我的梦。

织锦需要细致精巧的双手来完成,当然非女子的莫属。“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巧手织机下演绎过许多动人的爱情,在和田,一个藏在艾德莱斯绸里的爱情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美丽的少女海里曼日思夜想,一心要织出与众不同的花纹,她在玉龙喀什河水扎染,低头望见水中的倒影是那么地如梦如幻,那一刻她喜欢上的水波的动感。之后,经反复扎染,她织出异彩纷飞的水纹彩绸。

姑娘把彩绸送到裁缝阿衣先那里加工衣裙,阿衣先看上了彩绸,当天夜里,阿衣先私自带上彩绸跑到了喀什。

古尔邦节的麦西来甫晚会上,人们载歌载舞,阿衣先艳丽的彩裙引来众人羡慕的眼光。有位名叫尤素甫的小伙子请阿衣先跳舞,问她彩裙是哪里买的,阿衣先慌称是自己织的。尤素甫认为她心灵手巧,打算向她求婚。

海里曼独自一人回家,为失去彩绸伤心落泪,她打算再织一块同样的彩绸,于是赶到喀什买丝线,正巧遇到阿衣先,认出了彩绸裙,两人吵了起来。尤素甫无法断定是谁织的彩绸,只好让她俩重新织一次。聪明伶俐织女海里曼爱上了帅气的维吾尔族小伙尤素甫。为了打动尤素甫的心,她采来石榴花、沙枣花和海那花,用散发着馥郁花香的汁液染出五彩的丝线,把少女对生活的美好和爱情的向往纺织进了丝绸,织出云霞般流动的艾德莱斯绸,赢得了尤素甫的心。从此,拥有了爱情的海里曼,安静地坐在织机前,在一经一纬之间,起头接线之时,守着岁月的静好,让长长的情丝在古老的街巷里缠绵。点染上人间爱情的丝绸,始终闪砾在岁月阡陌的那端,让高贵冰冷的丝绸有了烟火日子的温暖。

如果你热爱一个地方、热爱一座城市,脚步就会带你到达。我因艾德莱斯绸喜欢上了和田,一次一次地来到和田,寻找心中美好而的遥远的梦境。

2012年,再一次来到和田寻找手工的艾德莱斯绸作坊。尘土飞扬街道上,人车熙嚷,汽车、摩托车、毛驴车和马车杂行期间。巨大的挖掘机把玉龙喀什河切割翻腾的惨不忍睹。干枯的河床,滚滚得喧嚣,让我险些不敢相信这就是那条清澈安详的玉龙喀什河。河两旁的玉石店面星罗棋布,真假混陈。羊脂玉那种安宁,平和,恒久,耐人寻味的柔美,成为世人争夺的疯狂石头。传统的艾德莱斯绸手工作坊,退守到城市的角隅。顶着秋阳,好不容易找到和田市吉亚乡艾特莱丝绸厂,这个由商人投资开发的作坊,更像是为旅游发展开辟的表演场。随着新疆稳定形势的吃紧,这里的生意日见冷清凄惶,机杼前、抽丝房、扎染间空无一人,机器和扎染的锅台上落上了很厚的灰尘。一位看厂的年轻维吾族女子怀抱着她半岁大的巴郎子为我介绍作坊的工艺流程。作坊老板是汉族人,他感叹说,如今,艾德丽斯绸的生意不好做,青年人都喜欢机器纺织的丝绸,因为机器花色更艳亮,还不退色,价格又便宜,纯手工的艾德丽斯少有人问津。他在这投资了几十万,在保护传承艾德莱斯传统的手工艺技术的同时,兼旅游开发,让更多的内地人了解艾德莱斯绸、喜爱艾德莱斯,屏由于改善当地的贫困的生活。从前,每年夏天旅游旺季,生意很红火,买丝绸的人也很多。现在只留三两个人看厂,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关门了。

2007年,台湾作家席慕容在喀什文化考察。她非常喜欢手工纺织的艾德莱斯,想买一匹回去做长裙或披肩。我陪她逛国际大马扎,走遍整个丝绸市场,也没找到一家卖手织的艾德莱斯店,席慕容抱憾返回台湾。这次,我在展示厅买了一匹浅绿间着白色图案的艾德莱斯,兴高采烈地返回库尔勒,想给席慕容寄去,可惜丢了手机,无法找回她的通讯地址。记得她说喜欢艾德莱斯长裙,那我就做一件替她穿吧。想像着自己风吹裙褶、衣袂飘飘的样子,暗自欢喜。周日,揣着丝绸来到博斯坦市场,从东找到西,又从西走到东,问遍维吾尔族人开的缝纫店,竟无一家会做艾德莱斯裙。春节回家探亲,说起这事,母亲说她认识一位四川来的裁缝,手艺不错,会做这种长裙。返回家后把面料寄过去。便开始盼望,日子在满心期待中一天一天过去,接到快递的包裹的时刻,我按捺住因激动而狂跳的心,小心地打开包裹,展开裙子,不由大失所望。裙底挂了里子,做得短小紧绷,丝毫没有飘逸感,白白浪费了这么好得面料。一生气,把裙子挂进衣橱,从此,这条裙子像是被我打入冷宫的迟暮美人,每每拉开衣橱,水波似的花纹便在我面前静静的流淌。唉,穿呢,不穿呢,心在纠结,关上柜门,條怱被我遗忘了。

2015年,上海时装周举办了艾德莱斯炫昆仑专场,沪疆两地悄然刮起了一股“艾德莱斯风”。我相信,那是通向未来的光亮。艾德莱斯的命运也许不会和被我束之高阁的那条裙子一样,如今的它犹如一只破茧而出的彩蝶,向世人舞动着一份独特的美丽和一个民族的美好,那份美好的原乡永远属于和田。

仙鸟来兮

咤噶……咤噶……

走在喧闹的城市中心,忽然头顶滑过空灵悠长的幽鸣,遥遥仰望,几只陶醉在晚霞里的天鹅,舒展着优雅的身姿,向着渺远的天际舞去。

从高空俯瞰,天鹅的眼眸,映着孔雀河潋滟波光,似一条缀满银钻的哈达,飘绕在库尔勒城的胸前,嚣闹之中,有水安然。

生活在蒙古北方的天鹅,年年岁岁飞越关山重重、历尽艰难困苦,找寻冬季温暖的家园。2008年冬天,天鹅用流泻颤动的语言,相互传递着孔雀河的发现。是哪只天鹅打破千万年祖先的遗留密码,翙翙其羽,降落在没有孔雀的孔雀河畔,仙鸟来兮,孔雀河增了生命的灵动和蕴意;仙鸟来兮,带给这座城市无限的欢乐和祥瑞之兆;仙鸟来兮,美丽、优雅、圣洁在人们心里悄悄地柔软。

清晨,东方彩釉初现,天鹅祥云般翩逸而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颻兮流风之回雪”,洁白的身姿、优雅的长颈、斜斜滑翔降落河面,荡开层层涟漪,像一枚枚浸湿的音符,跳动在寒风料峭、冰雪覆盖的河上,温暖着人们的心房。任孔雀桥上的车水人流和城市无休止的喧燥,天鹅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光润玉颜、延颈秀项,婀娜如玉兰迎风之摇曳,亭亭若芙蕖出渌波;黄昏,晚霞撒向河水片片碎金,天鹅们涌动着的激情,一声一声地呼唤归巢的同伴,突然一声长鸣,随后一队接着一队的天鹅或七八只排成人字,或三五成行,或两两相比肩,它们遥相呼应,奔跑煽翅,腾空而起,越过林立的楼宇,冲入云霄之上。争睹天鹅姿态的人们,或翘首以盼,或“长枪短炮”对准天鹅,天鹅振翅起飞的激动时刻,两岸大人与孩子们的欢呼。天鹅的翅膀仿佛载着人们对天空、对生命、对美好自然的憧憬、向往与留恋。

为了留住天鹅,市政拨专款修建河心人工岛,安排专人负责喂养,每天投入河中几十公斤小鱼和馕饼,热情的市民也常常卖馕饼、馍馍等投入河里。不愁食物的天鹅从最初两三只在此越冬,之后,逐年增多,如今孔雀河已成为数百只天鹅冬日的家园,随之而来的还有许多,灰头鸭、绿鸭头凫、红嘴鸥和叫不上名字的鸟禽。媒体始终关注天鹅和其它鸟禽的动向,报道它们的到来、离去和数量。春日气温转暖,天鹅们逐渐减少,每当最后一只天鹅离去,人们的目光盈满依依昔别之情,生怕天鹅一去不复返,唯留河水空悠悠。

去冬,气温格外低冷,雪窖冰天,孔雀河面大部分封冻,只留几处水流湍急地,大量的天鹅和野凫聚集在很小的水域。天鹅的起飞和降落需滑行一段距离,不断收缩的河面令人们为天鹅的生存捏了一把汗。好在天气转暖、冰面融化,天鹅活动区扩大,天鹅安全度过这难关。一次在河边观望天鹅,身旁一位来自新疆南部和田地区的中年男子,把馕掰成小块用甩向河中央的天鹅,他说,长到四十几岁,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天鹅,言语中兴奋之情难以抑制。每见众多游人围观喂养,我也忍不住参与其中。可是,早在二千多年前,庄子就告诫人们,要“以鸟养养鸟”,也就是说不要以人的方式养鸟,要以鸟本来的方式来养鸟,不要改变自然规律,改变自然的规律意味着灾难甚至物种的毁灭。如果庄子说的对,人们热情的爱护岂不是害了天鹅。我既高兴又难过,即兴奋又无奈,丝丝缕缕缠绕纠结于心。

小时候看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伴随着柴克夫斯基大提琴与小提琴次迭重奏的舒缓缠绵的曲调,舞台上,美丽的白天鹅奥杰塔轻若梦幻,翩翩起舞与王子诉说自己的哀伤与衷肠。舞台后簇着鬼鬼祟祟身影,策划着谋杀列宁的阴谋。天鹅连续五六年选择在孔雀河过冬,也如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祥和欢乐的气氛背后,隐蔽着欲望、贪婪和杀戮。投毒、下夹子,致使天鹅死亡,高压电线、愈加密集愈加高耸的楼房,平增了天鹅起飞降落难度。前不久,就又一只天鹅不幸触电身亡。仙鸟的到来和无声地死亡,把人间的美好与地狱的阴暗同时展现在世人面前。也许,这就是真实的世界,有阳光就有阴暗,有美好就有丑恶,有和平就有征战,有生命就有死亡,谁也无法改变。

2014年春节刚过,冰渐消,风未暖,春灌始,孔雀河水骤然浅薄,大量天鹅拥挤在一片较深的水域,等待春暧后离开的日子。几年前,市政府规划将孔雀河、杜鹃河、白鹭河三河贯通,打造水韵梨城,工程竣工后的库尔勒更彰显了大城市的恢宏气势。天鹅的身体重,起飞与降落需要一定深度的和宽度的水域,三河分流,加之孔雀河源头博斯腾湖逐年缩水,城市人口迅速增加,原本流量不大的孔雀河水锐减,会不会影响天鹅栖身?假如无处栖身,天鹅的下一个家园又能在哪里?

这种担忧许是会有人站出来讥笑,社会上多少贫困人都没得吃、没得喝,挣扎在死亡线上,岂能为这些本为人食的低级动物担忧,定是吃饱了撑的。比起鄱阳湖那些被电网电死的鸟类,这里的天鹅已然很幸运了。就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电视报道位于中国与吉尔吉斯斯坦边界的新疆吐尔尕特边检站查获走私麝鼠皮12950张,羚羊角3715根,几千只羊角横在地上,怵目惊心,这是上万只麝鼠和几千只羚羊生命杀戮啊,如此地残忍与血腥。打开电脑,只需轻轻点击走私动物几个字,立即跳出上百条信息,人类贪婪和欲望昭然若揭,无休无止。可幸的是,从人类可憎丑恶的灵魂缝隙中,这座城市人们尚存的尊重和善念的希冀正悄然萌升,但它的双翅还轻薄脆弱,经不起邪恶狂风的催击,需众人的温暖与呵护。今年十一刚过,冬季未到,孔雀河惊现四只天鹅,午后,当我带着馕饼准备偎食时,不知是何原因,它们提早离开了,我的心顿感失落。

麦盖提的惊喜

明艳的色彩、稚拙的笔调,随意而奔放,一张一张呈现眼前,如同打开了神奇的宝藏之门,独特丰富的想像力令人惊叹。

他们怎么可以把人画进一只五彩斑斓的鸡的肚子里的鸡蛋里,呵,像俄罗斯套娃。鸡蛋里一家人围坐地一起数筐子里的一堆鸡蛋。鸡的外面四面八方分别画着洗衣机、电视机、电风扇、摩托车、农田、果园及毛驴子。细细体味,原来是绘画者表达靠家庭养殖致富的深思。另有一幅画,画面下方是胖胖地面容慈蔼的女主人蹲在一只水罐里,两边是鸡、毛驴、羊和果园,从女主人头顶伸出的藤蔓向两边连接着两个盛开的向日葵花瓣中,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的笑脸。天空画着光芒万丈的太阳,太阳里画着蓄白胡子的男主人。男人是太阳、是主心骨,孩子是未来是希望,女主人是食物是水源,各在其位、幸福圆满的一家人跃然纸上,使观画之人心底涌起暖流。

这是我在麦盖提县宾馆放在桌子上画册里看到的农民画。中国许多地方都有农民画,陕西户县的农民画很有名,我的老家日照也有农民画,令我惊讶的是,在这偏远的新疆喀什地区麦盖提县也有农民画,而且是维吾尔族农民画。

1895年4月10日,瑞典著名探险家斯文·赫定初闯塔克拉玛干沙漠,就是从麦盖提拉吉里克村出发的。在穿越叶尔羌河与和田河之间的广袤沙漠时,几乎葬送了整个探险队!几天之后耗尽了所带饮用水,在此后行程中,他们喝过人尿、骆驼尿、羊血,一切带水分的罐头与药品都成了救命的甘露。最后,不得不杀鸡止渴,可割掉头,母鸡的血已经成了凝固的“玛瑙”。险些命丧沙漠斯文·赫定,发出了“死亡之海”悲叹。距离塔克拉玛干沙漠仅有10多公里的麦盖提,为此驰名中外,每年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寻着斯文·赫定的足迹,进入沙漠探险。麦盖提一年四季,风吹沙走,肆无忌惮,抖落的沙尘快把人活埋了。我暗自揣测,麦盖提人对沙漠定是痛恨的恐惧的。出乎预料,在麦盖提人眼中,沙漠绝对不荒凉不死寂。他们画笔描绘的沙漠温暖且是充满期待的宝藏。在他们画里,常表现一群人骑着骆驼背着褡裢手拿铁铲、举高采烈地前往色彩斑斓地沙漠里寻宝。我想,没有人愿意过天天被风沙袭扰的日子吧。色彩也许是他们身处恶劣环境中一种看着见的希望,是他们生存的天性,像秋日胡杨那金子般的落叶和红柳霞光般灿烂的花。

中午出去吃饭,看到麦盖提县宾馆的走廊、餐厅挂的全是农民画,连电梯里LED屏播放的都是农民画。吃罢饭,与宾馆经理闲聊,他说他认识麦盖提有名的农民画家艾尔肯?司衣提,县宾馆大厅、走廊里的画全部出自他手。他现在就在,你想不想见见。

画册里介绍,麦盖提库木库萨尔乡是麦盖提县农民画创作最为丰富的地方,有个农民画文化中心。时间匆忙,抽不出时间参观,在此亲眼目睹农民画家风采也是不小的缘份,岂有不见之理。

晴朗的天空像透明的蓝玻璃,今天是一年中难得的好日子。县宾馆大院的梧桐树林,枯黄硕大的梧桐树叶铺展在地,农民画家艾尔肯·司衣提,站在树下等我。他身板结实,面目敦厚,一身藏蓝西装上蒙着一层灰尘。与沙漠比邻的麦盖提的天空整日整日蒙着一层灰色的尘沙,穿的再讲究干净,只消出门溜一圈,衣服鞋帽便染上同样的灰色。看来,他身上的衣服已几天没洗,十个手指甲缝全是黑的。他的汉语不很流利,但是,于我这个老新疆人完全听得懂。他说,我们工作室离这儿不远,要不要去我哪看看。

好呀,我们走路去?我试探地问。

哈,不买刀(不好),坐我的车去,我有摩托车。

一个中年维吾尔族男子,摩托车上载着一位衣着光鲜的汉族妇女,在极少汉人的麦盖提县城绝对是一道风景。我坐在他的身后,一手提着他的画夹,一手扶着他的肩,在马路正中间飞弛(一点不夸张是马路的正中间),没戴安全帽的我,顾不得路人的侧目,唯恐车速太快,被迎面驶来的汽车撞上。长期接受塔里木油田严格的安全培训,安全意识很强,而这里的人满大街全这么骑摩托,危险又刺激。好在他的工作室很快到了,我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县委广场一侧的十字路口斜对县文化馆,他的工作室在文化馆三楼。这栋楼建的有年头了,水磨石地面凹凸不平。大厅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农民画《刀郞麦西莱甫》,正是艾尔肯?司衣提的作品。文化馆二楼有间屋的门牌上方写着文物馆,本想进去看看,可是下班时间门锁着。二层和三层的过厅摆满了农民画,走道两面的墙上挂的也是农民画。我细细欣赏每一幅画,其中有个作品与俄国列宾的画风十分相近,用笔、着色、立意和架构一点不比内地的大画家逊色。一位头戴黑色绒帽,身穿黑色棉衣裤的维吾尔男人侧身依着羊圈栅栏,羊圈后面几个人正交易羊只,画面传达出一种迷离忧郁的情绪。

随艾尔肯·司衣提来到三楼尽头的房子,他打开启老式锁头,推开双扇门。工作室约二十几平米,对门一张破旧六腿桌、桌后两个对开门的老式木柜,一张单人床上放着旧花格被子,另一面墙的架子上支着一张面整墙大的农民画,这是一张正在创作的,画名《葡萄架下》。画架下一排五颜六色的颜料瓶。画架旁边的大桌子堆着十几个雕刻好、上了彩的大葫芦。艾尔肯·司衣提说他是县文化馆的农民画专职辅导员,这间办公室也是馆里特批的。

艾尔肯·司衣提从老式木柜里拿出他一大摞获奖证书和奖杯和刊登他画作的画册杂志,仅获奖作品就有十几项。他的作品《卖柴人》、《赶巴扎》、《扑猎物》,2011年、2012年,两次被中国农民书画研究会评为二等奖和优秀奖,并编入中国农民画精品作品集。2012年10月,他的作品《祈福天下》又被中国文化学会,世界和平促进会、世界汉诗协会、中国文化和平奖评选委员会、马来西亚诗词研究会评为金奖,他本人被授予“中国文化和平大使”及“世界和平艺术家”称号。

艾尔肯·司衣提今年53岁,是麦盖提地道的农民,60年代后期,受全国给纷纷兴起的工人画、战士画、农民画和渔民画影响,激发了麦盖提库木库萨尔乡包括他在内的农民的创作激情,萌生了画画的念头,一开始,大家也没想太多,生活单调吗,平时没什么事干,劳作之余画画,好玩。开始画时,手不听大脑指挥,笨得和脚差不多。一幅简单的画还没有画好,便大汗涔涔,手臂酸胀,害了大病似的。不受任何绘画形式约束的艾尔肯·司衣提画着画着找到了感觉,笔下像生了翅膀,自由翱翔在四季如春,鲜花盛开的奇妙殿堂。

大漠绿洲的春种秋收、农家生产、集市贸易、民间歌舞,种树修渠,林中狩猎放牧,只要是目力所及,身边存在和大脑想到的都能入画,没有禁锢、没有规则、随心所欲。每完成一幅画作,他的头脑清醒、经络通畅,四肢轻松,心情愉悦,眼里看什么都像是开了花,就连刮的没完没了风沙也变得可爱了,不那么烦人了。阿尔艾尔肯·司衣提用半生半熟的汉语告诉我,那个年代,农民生活非常穷因,常吃不饱肚子,画画使他忘却饥饿和种地的疲劳。“有了绘画,我不再孤单、寒冷和失望,这种艺术让我的心灵保持宁静和丰富,有了战胜困难的勇气。县里面的人对这个很重视,那是1975年吧,我有了一点进步,马上派出到县文化馆培训学习。1977年,自治区文化厅在乌鲁木齐举办《麦盖提、察不察尔农民画展》,我的5幅作品入展,受到很大的鼓舞,县里安排我到百货公司工作,1985年,又特意把我调到县文化局馆担任农民画辅导员一职。现在,我每天都要给培训班和学习的学习讲授农民画。光是我培训出来的农民画手就有100多人了。西部大开发后,我们县上更重视了,安排骨干到西安、北京、上海、杭州、嘉兴等内地去学习交流,取长补短,农民画家进步很快。现在县里画画的年轻人多和很,每年旅游来的人最喜欢习农民画了。我的画最小的一幅也要卖500元。”他向我说这番话时神情自豪。

画册的前言上介绍,四十多年来,麦盖提农民创作了近3万幅画,先后在意大利、奥地利、比利时、荷兰、巴黎纽约和国内许多大城市展出,被国际收藏6幅,国内收藏100多幅。目前,全县有农民画家300多名。一个不足20万人口的小县城,文化氛围如此浓厚,真是鲜见。

哲学家黑格尔曾经说过:“一个民族有些人关注天空的事情,这个民族才有希望;一个民族只关注脚下的事情,这个民族就没有未来。”一个贫困地区的贫困县,一群生活在沙漠边缘恶劣气候之中的普通农民,以一颗颗乐观开朗、质朴单纯的心,关注着天空,描绘着心中向往的美好。当今,物欲沟壑遮蔽了人们的耳目,阻断了通向快乐的神经,精神家园荒芜秽乱,长出了稗草恶花。而这些画表达的幸福生活不过是一头毛驴、一片田地、一块果园、几间房屋、几只鸡、一群羊,几个孩子。没有过多的物求,只求简单而快乐的生活,这正是麦盖提农民画带给我的惊喜。

高音喇叭划破了寂静的黎明,熟睡中的我从女播音员悦耳声醒来。广播里播放着新闻,这种广播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国村村都有,此刻听来有种久违的亲切。

麦盖提人丰富而又简单的一天从这里开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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