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心有萌狐,戏惹桃花

2016-04-23归墟

飞魔幻B 2016年4期

归墟

1.

夜风习习,绮罗在窗下蹲久了,有些犯困。屋内的喃喃细语终于传出,一个娇媚婉转的女声问道:“公子风姿俊朗,才貌两全,怎么到了这般年纪,身边还没有伺候的人?”

绮罗拈着黄符,屏气凝神,听到容栩回答:“家中倒是为我定过一门亲事,可惜那家姑娘过门不久染上恶疾,一年不到便香消玉殒。”

再听下去,便是那些狎昵的打趣,不堪入耳。

刹那间狂风骤起,窗扉大开,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跳进来,幽幽道:“夫君又在胡说了,分明是你垂涎我家的家产,指使婢女在我饭食里下毒,害得我年纪轻轻丢了性命。”

一个东西骨碌碌滚过来,那青楼女子依偎在容栩怀里,侧目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原来是一颗妙龄女子的头颅。

那女子再也顾不得其他,尖叫着翻身下床,抱了衣裳仓皇逃走。

容栩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襟,只觉得头疼得很,他捏诀散去幻术,踹开滚到床边的那颗南瓜,斜斜看了一眼窗下那道剪影:“走不走?”

绮罗收好符,顾盼一笑:“真可惜,煮熟的鸭子又飞走了。”容栩不理会她的奚落,面无表情抬脚往外走,她收拾完乾坤袋,想要追上他,脚踝处突如其来一阵剧痛。

“容栩。”绮罗出声唤住他,“我跳进来时……好像崴了脚……”她看到他缓下脚步,末了还是走来,蹲下身,道:“上来,我背你出去。”

子时已过,困意一阵比一阵浓,绮罗轻轻将脸贴在他的后背:“容栩,你别生气了,我明天请你吃烧鸡,两个鸡腿全是你的。”

她迷迷糊糊听见容栩答了一个字,好。

容栩要是愿意把尾巴露出来就好了,她暗自想着,他动一动尾巴,她就能知道他究竟是真的动怒,还是佯装生气。

可再一想,他有九条尾巴……还是算了吧,她数不过来。

次日,绮罗摆好摊,支起一块木牌,上面书了八个遒劲的大字:摸骨看相,驱魔除妖。

过了半晌,盛钱的竹筒依旧空空如也。如今正逢战乱,百姓携家带口逃难都来不及,哪里会来她的小摊算命。

午后骤雨将至,绮罗匆匆收摊,抬头便见到一个年轻男子站在身前。那男子将伞挪过来些许,问道:“有桩生意,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接。”男子以木簪束发,穿了身青色衣袍,袖口缀以祥瑞云纹。

她摸了摸空瘪的钱袋,点头允下。

这次的生意是去豫州城外的一处破庙除邪祟,绮罗置办好朱砂符纸,请容栩帮忙画符。守到半夜,绮罗又犯起困,单手支腮浅浅入眠,恍惚间有人走近,将她抱去床榻。她自然猜得到会是谁,睁开眼望向他:“容栩,我自己来。”

彼时容栩正握着她的脚踝,专心致志替她除下鞋袜,便只说了两个字:“别动。”

大抵是因为烛火晦暗,他大半的面容隐在阴影里,饶是如此,也难掩他那摄人心魂的容色,她一向知道容栩生得俊朗,九尾灵狐幻化出的皮囊,岂有难看的道理?

绮罗忽然叹息:“要是你少开几朵烂桃花就好了。”容栩扯过衾被为她盖上,半眯着眼睛,道:“小妖,又在说胡话了。”

她侧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2.

严格来说,绮罗只是半妖,她母亲原是燕云门秘密豢养的妖怪,后来趁乱出逃,遇到她那行侠仗义的剑客父亲,一见倾心,两人隐居于岐芒山。

岐芒山灵气充沛,有不少妖怪在那处修行,其中不乏啖人肉的恶妖,但碍于她母亲修为高深,又深谙道宗的那套降妖术法,便不敢把主意打到她父亲身上。

容栩便是在那时去到岐芒山的,他出身狐族,是难得一见的九尾狐,生来便有灵体。容栩飞升前,需下界历劫,奈何司命星君给他写了一段极凄凉的命格,他被封了灵力,一路坎坷,流落到岐芒山。因为受了重伤,他迫不得已显出九尾狐原形,岐芒山的大妖争抢他,斗得难分难解。绮罗的母亲撞见这幕场景,出手救下仅剩半口气的容栩。

他睁开眼,见一个荆钗布裙的美貌妇人站在面前,手里牵了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娃娃,朝他作揖:“妾身不知仙君到访,如有不周之处还请仙君谅解。”

其实这番话说得不大准确——他尚未度过劫数位列仙班,只称得上是个半仙,况且他现在还落魄到如此境地。

但容栩还是觉得受用,心中赞叹这妖怪倒是聪慧得很。

小娃娃不怕生,握住他一只耳朵,咯咯笑了起来:“大狐狸。”

容栩气得险些奓了毛。

为了避免继续过饥一顿饱一顿的寒苦生活,他摇了摇尾巴,打算留在岐芒山,以待劫数终止,重回天庭。

他在岐芒山住了大半年,后来几个道宗门派联合来岐芒山除妖,山里大大小小的妖怪死伤殆尽,那妇人亦没能避过,身受重伤,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客被道宗的弟子带走。她诈死逃走,寻到容栩,含泪把一个竹篮放到地上,郑重给他磕了三个头:“妾身知道仙君如今正在地界历劫,被封了灵力,实难出手相助,只是恳请仙君把这孩子带走,找户心善的人家收留她,如此一来,妾身就算是灰飞烟灭,也能瞑目了。”

受了人家这么久的招待,没有不帮的道理,容栩携竹篮连夜下山,回头一看,青葱滴翠的岐芒山已变成一片火海。

等了三日,那妇人还是没有寻过来,他打听到消息,说岐芒山的一窝妖怪全给端了,没留一个活口。

容栩化成人身,打量身旁的绮罗,不禁唏嘘:“你娘死了,你爹又不见了,小东西,你要怎么办。”她看起来只有两岁多一点,许是承袭了她母亲一半妖的血脉的缘故,生得粉雕玉琢的,机灵可爱。

她伸出小手,握住他一根手指,乌黑的眼珠子直直盯着他。容栩一怔,竟没有抽出手,那颗饱经沧桑的狐狸心莫名其妙柔软得一塌糊涂。

“算了。”他想了想,“反正我还要待些时日,等你长大些再送你走。”

司命星君与他交情颇深,特意下到地界告知他劫数将尽。

见容栩一只手摇着拨浪鼓,另一只手牵着小娃娃,司命星君啧啧称奇:“敢情你下界历个劫,是为了体验一把当爹的感觉?”

容栩丢给他一个白眼,把小娃娃揽到怀里:“当初承蒙她娘照料,我少吃许多苦头,咱做仙家的不也讲究个有恩必报?”司命星君点头以示赞同,仔细打量几眼,又道:“可惜了,是个半妖,妖骨不全,日后修不成仙。”

容栩没有接话,把糕点掰成小块,一点点喂她。

3.

待绮罗长到五岁多,容栩把方圆百里的有钱人家细细筛查一遍,最终择定赵员外家。

那天下着大雪,她穿了厚厚的冬衣,只露出一张小脸,容栩交代她:“乖乖站在这里,不出一刻就会有人接你进去。”

昨夜他设法入了赵员外的梦,一本正经地告诉赵员外,上苍垂怜他没有子息,特意送他一个女儿,明日午后便能见到。赵员外欣喜若狂,他磕了好多个响头。

他虽有几分不舍,可也明白,他日后是要回天庭述职的,无法久留。

见绮罗点头,他把竹篮交给她,里面装了他雕的木头小马,编的草蝈蝈等各种小玩意儿,全都是他给她做的。

他正要走,蓦地听到绮罗问道:“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容栩顿了顿,才说:“我有点事情要去办,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他想出这番托词,不过是怕她乱跑。哪曾想绮罗当真坐在门外覆满雪的石阶上,不愿随赵夫人离开。

她冻得瑟瑟发抖,捧着那束挂满冰凌的草蝈蝈,细声道:“不能走呀,容栩说会来接我的。”

司命星君和容栩隐去身影,腾了朵瑞云,司命星君由衷感叹:“小娃娃忒固执了,这么冷的天,怎么受得住。”

容栩沉默半晌,才开口:“你说,我要是晚个十年二十年回去,还能捞到什么职位?”

“大概连个弼马温都分不到吧?”司命星君认真思索后,给出答案,“再不回去,你那肥差事,可就另有仙家替补了。”

容栩却是一笑:“能去天河边刷马也不错。”

他向赵夫人致过歉,抱走绮罗。她在室外待了太久,身子冻得跟一块冰似的,就连骨头里都沁出丝丝寒气。容栩解下披风将她裹住,她牵了牵他的衣角,目光哀哀的,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幼兽:“他们要带我走。”

“以后没有谁能带走你,绮罗。”他的目光渐渐柔和,“我会陪着你,直至你长大。”

那时她年纪太小,不明白这样的允诺意味着什么。

绮罗十来岁的时候,一双眼瞳能瞧见寻常凡人看不到的邪祟。妖物忌惮容栩,不敢欺压她,她胆子颇大,只当成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终于有一日,容栩发现她蹲在墙角,与墙洞里一只耗子精对话。耗子精感知到容栩的气息,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他冷哼一声,攥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提起:“待在这里也不嫌脏。”

容栩早年在地界游历,结交过几位散仙,其中一位名叫玄珠的地仙,精通周易之术与降妖的门路。他备好礼物,登门拜访,玄珠尚未从老友重聚的感动中回过神来,只见容栩一把将那绯衣小姑娘推到他面前:“资质不错,但我平素甚少管教,给你做个徒弟如何?”

玄珠应允下来:“也行,青璃山这么大,正好缺人打扫。”

她的半吊子降妖术全是容栩那不靠谱的好友教的。

初学一年,玄珠遣她去捕捉兔妖,绮罗设下陷阱苦等一宿,最后抱了根胡萝卜精回来,玄珠尴尬地咳了两声:“这颜色有点不对啊!”

绮罗说:“可能是因为胡萝卜啃多了,毛色变异,手感也都变了。”

玄珠:“……”

次年又不中,第三年亦是如此……

第四个年头,玄珠在她布置的陷阱中发现一缕兔毛,激动得热泪盈眶:“你可以出师了,快传信给容栩,喊他来接你。”

容栩连一口热茶都没喝上,就被玄珠扫地出门,他望着身侧的女孩儿,扬眉一笑:“玄珠的性子还是这样急切,你学得怎么样了?”

绮罗想了想,决定还是如实相告:“不怎么样。”

虽说她学无大成,但至少能勉强糊口,更何况容栩早就是辟谷之体,除了偶尔犯馋想吃烧鸡。

她唯一不满的是容栩性子风流,惹下不少风月旧事。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再加上生有一副俊逸的皮囊,遇到年轻女子赠手绢、篦子之类的物事,他一概不拒,只当是风花雪月了一场。

绮罗不是没有表露过不满,可容栩明面上收敛了些,私底下仍是我行我素。他不是没有揣测到她那点小心思,但他宁愿相信绮罗是因为像从前那般担忧他会弃她而去,留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的。

后来有一次,他们为此起了争执,容栩冷冷撇下一句话:“绮罗,你未免太过分了些。”言罢,他甩袖离开。

等了良久也没见她回来,外头大雪正纷纷扬扬,容栩端不住了,出去找她。绮罗从街角的酒楼出来,怀里抱着的油纸包还腾腾冒着热气。

她将油纸包捧到他面前,有些别扭:“喏,你喜欢的烧鸡,我手里头没几个铜板了,吃完这顿还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容栩扬起笑:“你的鞋袜早被雪水打湿了,天这么冷,我背你回去。”

绮罗伏在他背上,格外安静,临到小院前,她将唇凑到他耳畔,用极轻的,包含了几分无奈的声音,对他说:“可是我也喜欢你呀,容栩。”

他遇到过不少女子向他表露心迹,但没有哪一刻会像现在这样慌乱,平心而论,他待绮罗好,多少是为了报答当年她母亲的庇佑之恩。赵府门口,他去而复返,也是因为那时他觉得,她年纪还太小,幼失怙恃,又是半妖之身,倘若落到心怀不轨的人手里,只怕不能落得个好下场。

她之于他而言,可以是幼妹,是朋友,是极尽所能想要保护的人,但他给不了她殷切期盼的真心。

比起长留地界,他更愿意回九重天做个闲散仙官。

容栩试图用最拙劣的借口掩饰过去:“绮罗,方才风声太大,我没能听清你说的什么。”绮罗缄默好一阵,才换上往常的欢快语气:“我说,容栩,你的烧鸡凉了。”

后来他就常去逛青楼,偏生每次都被绮罗逮到,她每每都想得出法子坏了他的好事,没有哪次消停过,可只要她软下语气,他便不忍再发火。

兴许岁月还长,他想,待她再长大些,总能挑到中意的男子,与她共赴白首约。

4.

破庙在城外十里处的一座山上,容栩和绮罗出发得早,经过城门口时遇见一拨入城的道宗弟子,统一着天青色道袍,用桃木簪束发。

绮罗牵了牵他的袖子,压低声音:“兵荒马乱的年月,生意难做,他们这些正统门派不会是来抢生意的吧?”

容栩昨夜半宿都在画符,今晨又起得早,神志尚不清醒,含糊答道:“他们前些日子就陆陆续续入城,这点银子的生意,也就你愿意接。”

牛车颠簸得厉害,容栩背靠干草垛,闭目凝神。

他是被绮罗唤醒的,彼时他大半身子斜斜靠在她身上,她还颇为贴心地扶住他,以免他滑下去。

这姿势……委实一言难尽,容栩轻轻拂开搭在他肩头的素手,跳下车,蹙眉看了看泥泞的山路:“这是要走上去?”

山林间阒然无声,竟连一丝鸟啼都听不见,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破庙。

这座庙原本香火鼎盛,半年前一头虎精来到此处,不由分说占山为王,还咬死了几户山民,用邪术炼制怨魂,供其驱使。

待到绮罗张罗好法阵,日头一偏西,林间腾起瘴气,隐隐约约传出几声虎啸,她早前听闻过这头虎精的厉害,多少有些后怕,若是为了一点银钱把命搭进去可不值得。

容栩抱剑坐在一旁,专心致志对付手里的烧鸡,颇为悠然自得。

他一直是这样的性子,云淡风轻,仿佛世间没有什么是他看重的,绮罗默默地想,双手结印,催动法阵。

最后一缕晚照消失,容栩擦净手,终于起身。

一团磷火幽幽燃起,怨灵四散而出,怪笑声,哀哭声,不绝于耳。容栩往她耳朵里堵了两团棉絮:“别被声音扰乱了心神。”

解决掉这些怨灵并非难事,半炷香过后,四野安静下来,绮罗焚掉失灵的符纸,却见容栩笑了一笑:“有长进。”

见怨灵全被收服,白虎再也端持不住,显了身形,纵身扑过来。

容栩将她护在身后,拔剑刺向白虎,正中眉心。白虎吃痛,呜咽一声往后退去,须臾隐匿身形。他提剑正要去追,却被绮罗拦下:“它戴着一串骨珠,你看见了吗?那串珠子上的气息我十分熟悉,就好像……”

她一时间想不起来,怔怔站在原地。

“绮罗。”他着急收了那头虎精,顾不得这么多,“你在这里等着,等我擒了那头虎精便来找你。”

5.

容栩用缚妖索捆了白虎,匆匆赶回破庙,绮罗仍坐在那处,两靥隐隐有泪痕。

白虎咆哮一声,她蓦地起身,双目猩红,上前抢夺它戴的骨珠:“那不是别人……那是阿娘的骨头。”

容栩甚至来不及制止,只能在白虎张开大口向她咬去时,欺身上前为她挡下。

骨头的碎裂声清晰传来,容栩拾起跌落一旁的剑,拼尽全力刺入白虎的左目。

白虎发了狂,挣脱开缚妖索,一爪挥下,容栩背上霎时多出几道血痕。绮罗被他护在身下,倒没怎么受伤,面色苍白如纸,双瞳中蕴含着深深的惊惧。他鲜少见到她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在他印象里,绮罗一直是胆大的女孩儿,从没畏惧过什么。

他抚了抚她的发,目光柔和:“绮罗,别怕,我在这儿。”她终于灵台清明,双手死死攥着他的前襟,呜咽声慢慢泄出来。

平日里捉妖不是没有遇到过凶险情况,唯独这次收尾有些艰难,容栩右臂受伤,血染红了半边衣袖,绮罗上药时双手仍在发颤:“等下了山马上去医馆,找个大夫替你瞧瞧,千万别留下病根。”

“怎么会?”容栩笑了起来,“我还没有娶妻,年纪轻轻可不能落下一身的病。”

绮罗扶起他,行到山下,拦下一辆马车,解下钱袋,不由分说地扔到车夫怀里。容栩见状,禁不住打趣她:“你这样大手大脚的,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讲真的,在我心里。”她低下头,以掩饰眸中不由自主显露的担忧,“万两黄金都抵不上你一条胳膊。”

绮罗领到的铜板根本不够用,她费了一番口舌,总算是从医馆赊来草药。

未过两三日,容栩的伤口肿胀溃烂,十分狰狞。

这点小伤他本就不放心上,见到绮罗着急万分的模样,他隐隐有几分感动,这只小妖说到底还是没白养。

大抵是之前忙活了好一阵,晚间时候给容栩煎药,她常守着守着便入了眠。

容栩轻手轻脚为她盖上一件外袍,负手看向屋外,压低声音道:“司命,出来吧。”

司命星君现出形,眉头紧皱:“你的情况有点棘手,这毒看起来像是专门用来对付灵兽的。”容栩是九尾狐,草木毒虫炼制出的寻常毒药难以侵蚀他的灵体,可若是那些修仙门派炼制的毒药,就另当别论。

他微微颔首,却问:“我还能在地界留多久?”

“不出一个月,最近天庭的仙官查得紧,若是你再不回去,只怕是要被发现了,你应当知道后果。”司命星君缓缓答道。

一旦他滞留地界不愿回去的事情败露,天庭追查下来,必定除去仙籍,永生永世不得再飞升为上仙。

千载岁月倏然逝过,无数个昼夜交替,他从地界一头小小狐狸开始修炼,倘若踏错一步,等待他的只会是止步原地,从今往后无法再进入九重天。

6.

司命星君给了他一点灵药延缓伤势,他却担忧另一件事,一旦他离开,绮罗要去何处,是否有人愿意给她安身之处,免她惊惧忧虑?

容栩托司命星君帮忙寻找绮罗父亲的下落,毕竟当初她父亲被燕云门带走以后,再无下落,指不定还活在世上。

过了一晚,司命星君传回消息——绮罗的父亲就在豫州城。容栩犹豫了一瞬,才继续问下去:“可否有法子促成他们相见?”

司命星君眯着眼睛:“他们如今已相见了。”

绮罗这几日又接了几笔小生意,替好几户人家除邪祟,说起来不过是胆大的黄鼠狼精潜入后院偷鸡,户主一看只是小妖作祟,私底下克扣赏钱,她拿到手的左不过还是只有那点银钱。

她无奈叹气,先去还账,正是在医馆遇见那位灰衣布袍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手持一幅画像,挨个询问可曾有人见过画中的女子,绮罗禁不住好奇,回首望了一眼,画上女子眉眼精致,言笑晏晏,臂弯里揽了一个孩童。

母亲的死,父亲的离去,往事明明已然遥远,此刻悉数涌入心中。

绮罗邀她父亲去酒楼,点上一桌热菜,听他娓娓道来多年的过往。

当初他被燕云门带走,扣留了一阵,寻机逃出燕云门,一壁流落江湖,一壁四处打探绮罗的下落。

早些年容栩为了掩盖他容貌不老的秘密,带绮罗搬了好几次住处,直到绮罗学成归来,才定居豫州城,她父亲自然不知晓这些,拿着画像走遍夏国,机缘巧合,撞见多年未见的女儿。

他想带绮罗回蓟州老家,绮罗摇头,轻声道:“爹爹,我暂且不能同你离开,有位老朋友受了伤,我得照顾他一阵子。”

绮罗回去时,比平日要晚一个时辰,容栩屋里没有亮灯,她以为他已然歇下,轻手轻脚去了厨房。

一个黑影闯进来,绮罗惊骇,险些甩出手里的菜刀。

来的是容栩,他揭开锅,端上热好的饭菜:“绮罗,坐下慢慢吃,我有话要和你说。”

从下界历劫一事开始,他徐徐道来,说到最后,不知不觉低下声音:“我快要回九重天了,可有些不放心你。”

烛火摇曳不定,屋里寂然无声,缓缓地,她抬起剪水幽瞳,向他投来柔和的目光:“我知晓,你总归是要走的。你不必担心我,说起来也是巧,我竟在今日找到爹爹,他想带我回蓟州,正好,我们一同去了夏国许多地方,唯独没有去过边塞之地,于是同意了爹爹的提议……容栩,若是可以的话,你抽空来蓟州城看看我吧,要好让我知道,你在天庭混得怎么样。”

她渐渐哽咽:“可如果你要很多年后才能下界,那还是不要来了,我又老又丑,你看了只会徒生厌恶。”

容栩离开那夜,乌云蔽月,几颗寥落的星子挂在天际,光辉清冷而又惨淡。他去到她房里,悄悄把一物放到枕畔。

原本以为她已睡熟,不想她侧过身:“要走了?”

他淡淡应了一声,不愿再做过多纠缠,此前他确认过,绮罗次日同意与她父亲离开,这样的收煞,于他们而言,再好不过。

没有月光照进来,她听见房门阖上的声音,院子里再无声响。

“你也许会好奇,为什么我会中意你。”她轻轻说道,尽管已无人听候,“大概是从师父那儿回来不久,我们一同去桃花坞。你走在桃林里,衣袂当风,似极了九重天上的仙者,你忽然回头对我一笑……那天没有风,云层很低,桃花全开了。”

7.

司命星君为容栩谋了一份差事——在他的仙殿里做执笔仙官,平素帮忙整理命格册子。他闲下来,偶尔也会想想地界住过的岁月,还有那个对他吐露心迹的女孩儿。

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便是十年。

彼时夏国大乱,道宗弟子借助邪术炼制出嗜杀的妖物,相助叛军,夏国境内各方势力割据,混乱了将近十来年,如今妖物一出世,扰得百姓民不聊生。

地仙呈了道折子到天庭,天帝这才决定派遣使者下去除妖。

原本就不是什么费力的差事,容栩自请下界。

他沿渭水走了一路,叛军所到之处无不是白骨累累,他心生疑惑,又从地仙口中得知,妖物是由燕云门炼制出来的,食人精力,修为极高,寻常散仙根本制不住它。

后来得知两军交战,容栩腾云赶过去,在战场上见到了传说中妖物的本尊模样。

它被囚在笼子里,远远看去,仅普通女子的身量大小,穿着一袭脏破的袍子,长发一绺绺垂下,遮去面容。

容栩施法刮起一阵风沙,狂风卷携沙砾走石,一时间根本睁不开眼,双方迫不得已鸣金收兵。他隐去身影,悄悄近到囚笼边,挥袖抛出捆仙索。它挣扎得厉害,仙器越捆越紧,很快它便动弹不得。

扭开紫金葫芦的嘴,容栩兀自道:“没时间和你多耗,我还要去见一个故人。”

听到他的声音,刹那间,它安静下来,含混不清地吐出两个字:“容……栩。”它的嗓子受过刑,发出的声音嘶哑破碎。

饶是如此,容栩停下动作,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拂开她额前枯如蓬草的发,见到那双蓄满泪的眼眸。

他无数次在梦里见到过这双眼,或悲或喜,或嗔怒,或埋怨,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他险些认不出这双眼的主人。

“是你吗?”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低低唤出她的名字,“绮罗……”

容栩攥住她的胳膊,她瑟缩着往后退,挣扎中露出小臂,于是他看清了她手臂上刻了多遍的两个字——容栩。

他无法确切形容那样的痛楚,就好似有人拿着一把匕首,生生剜去他的心脏,胸腔里骤然失去了什么,疼痛堵在喉间,难以下咽。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视如珍宝的女子,被人轻贱对待,最后成了这般模样。

撤去捆仙索,他俯身将她抱起:“我带你走。”

容栩径直去了青璃山,玄珠正在午睡,被他一把提起:“玄珠,帮我救一个人。”

她怯怯站在容栩身后,身上搭着他的外袍,玄珠瞅了好几眼,才道:“小徒儿?”

她不说话,紧紧牵着容栩的衣角,抬眸看向玄珠,目光哀哀的。

8.

容栩费了一番功夫才弄清楚来龙去脉。

当初绮罗和她父亲离开不久,竟被燕云门盯上,燕云门弟子以她母亲的妖骨为饵,将她捉回去。

自始至终,她那父亲在一旁漠然观望。

后来她才得知真相,当初道宗弟子杀入岐芒山,捉拿那头精心豢养的妖兽,原本就是她父亲指路带进来的。

那个男子禁不住皮相的诱惑,恋上一只貌美的妖,后来又因为厌倦与妖为伍的隐居生活,偶然遇到山下搜寻的道宗弟子,为他们引路,穿过妻子精心布下的结界……

岐芒山的大火烧了整整三日,他的一段荒唐记忆,伴随着大火,化为灰烬。

他领下一大笔赏钱,隐姓埋名,远遁江湖,再次娶妻生子。多年后燕云门掌门相邀,他再次以原来的姓名出面,帮助燕云门捕捉一只半妖。

这只半妖是燕云门豢养过的妖兽诞下的孩子,承袭了她母亲的灵性,驯化后为道宗所用,再好不过。

暗中见到绮罗之后,他有过刹那的犹豫,这是他的女儿,与他血脉相连,可是她的容貌总令他想起她的母亲——漫天火光里,那只妖兽拄剑单膝跪地,流着泪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无法回答,只能怯懦地站到燕云门掌门身后,以躲避她的目光。

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梦境里,令他感到无尽后怕。

他家财万贯,有贤惠的妻子,有一双儿女,如果绮罗得知当年之事的真相,他精心经营的一切会化为虚无。

于是他同意了燕云门的请求。

燕云门弟子分批入城,以形成包围。破庙的虎精,不过是为了重伤守在她身边的容栩,而医馆的重逢,才是引她入局。

她寻到父亲,说愿意和他回蓟州城,等待她的是燕云门布下的降妖法阵,以及盛放阵中的一具残缺不全的妖骨。

纵使分别多年,她还是能认出,那是她母亲的骨头。

绮罗重伤之后,被押送回燕云门,为了给她续命,掌门投喂不少丹药。

渐渐地,她忘记了很多事,性情凶戾,喜嗜杀。

他们发现她偷藏了一根银簪,闲来无事时,会在自己的手臂上反反复复刻上两个字,容栩。

为了防止她自尽,负责看守她的弟子夺走簪子,她发了狂般冲上前争抢,双眸盈满泪,只一瞬,落下泪来,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她还有人类的感情。

她的妖骨被邪气侵蚀,再难恢复到原来模样。

得知结果,容栩负手在庭前站了一夜,她踮着脚走到他身边,脚步放得跟猫儿一样轻,他抚了抚她的发,目光渐渐温柔:“你要乖。”

她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捧住他冰凉的双手,往他掌心呵了一口热气:“容……栩。”她只会发这两个字的音。

猝不及防地,他抽出双手,将她揽入怀中:“其实那日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绮罗,你大概不知道吧,我也喜欢你呢。”

他们的缘分,岐芒山相见那时就已注定,那时她尚是稚嫩孩童,好奇地唤他大狐狸。

这么多年的纠葛,他一心想修仙,最后才发觉自己割舍不下那段岁月。

他记得,很多年前的豫州城,暮雪纷纷,他背着她穿过长街小巷,那时心底隐隐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背上的那个女孩儿,是他的全部。

尾声

司命星君去青璃山,已是半个月后。

容栩平定了地界的小小动乱,再没有回来,他用自己的一半仙元救活了被绮罗所杀的百姓,以赎她的罪孽,另一半仙元,则给了绮罗。

他见到传说中为祸人间的妖物,才明白容栩这样做的道理。

她坐在庭院里,长发及膝,怀里抱着一只九尾狐。

司命星君哭笑不得:“容栩,你被打回原形了?”

狐狸懒洋洋地窝在女子怀里,看了司命星君一眼。司命星君禁不住感叹:“那你还得花上多少年才能修成人形。”

“没关系呀。”那女子粲然一笑,“不管多少年,我都等他回来。”

天色渐晚,脉脉余晖洒落,晚照浮于青翠山林间。

岁月还很长,用以等候他的归来,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