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折昆曲羡仙乡
2016-04-23
【一】
“我一直都在想,五年前,我从那场被载入史册的旱灾中活下来究竟是幸运还是一个错误。”庵里新来的修行人这样对师父说。
她是白天刚到寺里来的,来时散着头发,一身泥泞,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活脱脱一个刚从无常手中挣脱的女鬼。
刚一见到师父,她便口口声声要剃发为尼,望师父渡她。
师父却只是看了她良久,叹了口气,说施主还未脱红尘,与我门实在无缘,若是当真有此心,可在这里住下,静养清心,权当修行吧。
她便安安静静地跟着其他女尼去梳洗换衣用饭,很快,夜幕拉开,天一点点黑了,慢慢下起了雨,初时不过飘些雨丝,后来竟演成瓢泼大雨,雷声隆隆,像是要把整座山都浸透。
她竟冒着那样大的雨推开了师父的房门,把正在听师父教诲的我吓了一跳。一进门眼泪就下来了,哭得稀里哗啦,像是要哭倒长城似的。
师父拿了一件僧衣给她披上,吩咐我烧水沏茶。
她慢慢停止了哭泣声,愣愣地看着师父,泪水无声地砸在地上,溅出好看的水花。
“师父救我,救救我。”
桌上蜡烛新燃,她就在这摇曳的烛光中娓娓道来,为我们讲了一段凄冷的故事。
【二】
那一年我十二岁,家乡遭逢三年大旱,在村里最后一点水源也枯竭了之后,一大群人被迫放弃自己祖祖辈辈守着的土地开始了一场大规模的迁徙,一大片南方人企图到北方寻找一点点生机。那时的国君异常昏庸,朝堂上下都是腐败的气息,君不成君,臣不是臣,易子而食伴随着揭竿而起,构成了一段可怕的回忆。
我为什么活下来,又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一切就像一场梦。
我们这一群瘦骨嶙峋的人抵达国都时正值冬至,大雪掩盖了鳞次栉比的精致的房屋,而饿绿了眼睛的一群难民甚至趴在地上拼命舔舐地上白晶晶的雪以求得腹中一点点温暖。
一堆雪下肚的结果是更加冷,更加饿。
一群流离失所的百姓千里迢迢来到皇城脚下寻找一线生机,然而,却并没有看到想象中大开粮仓的救济场面。我们像一堆被遗弃的垃圾,像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
在国都的第二个深夜,饥寒交迫的我撞到了一顶富丽堂皇的轿辇。前后左右一下子涌上了一大群拿剑拿刀的男人,他们将我死死按在地上,脖子上两把明晃晃的大刀散发着森森的寒气。
我以为自己难逃一死了,在心里自嘲地笑笑就要闭上眼睛等死。
一路逃难,与厉鬼并肩,都未能夺走我的性命,现在却要死在这座支撑着我们活到如今的城里。真讽刺,我淡淡地想。
突然,余光里一只修长指骨分明如玉雕的手掀开了轿帘,我一抬眼,看到一身华贵繁复的官服,我不认识官服上的等级,只隐约觉得应该是个大官。
可没想到这大官的声音相当年轻。他的声音如一泓秋水,清澈动人,语气却轻淡如风。
“不过是个小丫头,何必兴师动众,能够相遇就是缘分,带她到府中歇歇吧。”
当下所有人都放下了武器,甚至还有侍女上前来扶起了我,她们拍了拍我身上的泥与雪,将我带到了后面下人们乘坐的轿辇中。
虽说主子心善,愿意救我一命,但那些丫鬟侍女却未必愿意让我出现在她们之中,一路上她们掩着嘴窃窃私语,看似避着我却又唯恐我不知道她们对我的厌恶。
也不是完全没用的,起码,我就是在她们的交谈中得知关于墨却的一切。
那时的天下真是一团糟,除了民间的几个起义队伍外,朝堂上也在围着龙椅转,有五皇子党,有北静王爷党,也有太子党,而那时墨却是七皇子,没有惦记皇位,一心只想帮助太子继承大统。
到了七皇子府时三更已过,墨却吩咐人带我沐浴更衣用饭。他站在雪里,旁边一个女孩子稍稍踮起脚给他撑着伞,他精致如山水画的眉目在皑皑的雪地与黑沉沉的夜色的交融下有些朦朦胧胧的美丽。
“阮青,你帮我安置一下这位姑娘吧。”
旁边努力撑伞的女孩子低头应了一声,将伞柄交给身后一个侍女之后便向我走了过来。她微微垂着头,低眉顺眼的样子,可却依然掩不住她稚嫩的清秀,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三】
从那以后,我就在墨却的府中住了下来。墨却没有说过让我走的话,我自然不会主动提起。身份虽然尴尬,由此而编出的新戏也不少,可一则那时我还仅仅只是个小女孩,二则碍于墨却尊贵的身份,其他人并不敢太过放肆,所以我的日子过得很好。墨却几乎是拿我当妹妹似的宠,他在朝堂上与人钩心斗角,玩尽手段,一转头又将所有的善良都放在了我身上。
我猜,他从来没有想过对一个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小女孩如此掏心掏肺会埋下什么隐患,就像我从来没有想过多年之后我竟然会后悔从那场灾难中活下来一样,在当时一切都很理所当然,我要命地爱上了他。
我常常躲在朱红的柱子后面偷偷地瞧他,他黑白分明,清澈如水的眼睛,他温润如玉的眉宇,他的左边袖口绣着一朵小小的兰花。
少不更事的我竟对尊贵的天家皇子,我的救命恩人,一往情深。
第一个发现我的心思的人是阮青。
她的身份很特殊,表面上是墨却的贴身侍女,事实上是暗卫。墨却在这争权夺利的旋涡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杀的人不少,得罪的人不少,想要他命的人自然也不少,而阮青就是由墨却一手培养起来的暗卫,武功之高令人咋舌。
那一夜下着小雨,空气很清新,带着些新鲜泥土的气息,我的睡眠一向很浅,这“沙沙沙”的雨声扰得我实在无法入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刻钟后终于披衣起床,蹑手蹑脚地留下外屋的丫鬟去了墨却那儿。
墨却房里的灯亮着,烛火的影子在纸窗上飘忽不定,而墨却就在这温暖的窗后,执一支狼毫笔,挥斥方遒。
我缩在窗下,大气都不敢出,墨却的房里高手如云,要是听到我的气息破窗而出,那我龌龊的心思就要赤裸裸地被剥出来,我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我命如草芥,怎么配喜欢墨却呢,他是七皇子,现在是朝堂上大权在握的人,他那样高贵,也,那样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