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述《东人诗话》的文献价值
2016-04-22朱光立
朱光立
（南京政治学院 军事思想与军事历史系，江苏 南京 210003）
试述《东人诗话》的文献价值
朱光立
（南京政治学院 军事思想与军事历史系，江苏 南京 210003）
作为朝鲜诗学批评的代表著作，《东人诗话》成书于明成化年间。其时正值中国明朝中期，去宋元诸刻本不远。因此，该书较多地保存了中国诗歌在宋元时的面貌，这就有资于校勘现存的中国诗歌，辑录已然散失的作品。
《东人诗话》；校勘；辑佚
作为东方诗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从1221年产生第一部诗话（李仁老《破闲集》）开始，到20世纪中后期（李家源《玉溜山庄诗话》，1972年撰），朝鲜共产生了117部诗话集[1]。其中，《东人诗话》是第一本以“诗话”命名的诗话集，在此之前的作品，大都就诗句而论述传闻轶事，近于稗官野史。而《东人诗话》的问世，无论从诗话的理论价值，还是从诗史意义和自觉意识等方面来说，都表现出了朝鲜诗话成熟的趋势。它推动了朝鲜诗话创作的繁荣和诗学的兴盛。同时，也为后代的诗话创作树立了典范。
作者徐居正（1420—1488年）既是一位诗人，也是一位文学评论家。字刚中，号四佳亭，历世宗、文宗、端宗、世祖、成宗朝，官至大提学。他对天文、地理、医学都很有造诣，学问、道德为世人所重。其于文学批评上的贡献，则主要体现在《东人诗话》这部具有代表性的诗歌评论集当中。是书分上、下两卷，凡146则，前有姜希孟、金守温的序文，后有崔淑精的“后序”、梁诚之及李必荣的跋语①笔者所据为《日本诗话丛书》本，东京文会堂书店版。。不仅对朝鲜本国自新罗、高丽以来的诗歌作品进行了评述，而且还大量征引中国唐朝以后有名的诗人、诗作与之进行比较。在对读过程中，阐明了每首诗的思想内容，具体分析了诗歌的韵律、文体、语言、节奏等艺术方面的特征。
一
就编撰时间而言，《东人诗话》成于 1474年（明宪宗成化十年），时值中国明朝中期，去宋元诸刻本不远。因此，该书多保存了中国诗歌在宋元时的面貌，这就有资于校勘现存中国诗歌。诚然其中引录的文字，因误记或误书，有错误的记载（如第十条将南宋诗人“萧东夫”误作“萧柬夫”，第六十三条“古人”误作“占人”②当然由于《东人诗话》的版本不同，未必一定就为作者之误书。）。但是一部分确实需要仔细比勘，不宜轻率地下判断；而能起补足说明甚至改正作用的，也不是没有。现逐条分析如下（引文中的符号为笔者所加，着重号部分表示内容之差异。下同此例）——
宋太祖微时，醉卧田间，觉日出，有句曰：“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万国明。”
——第一条（卷上）
从表 1所列可知，宋太祖此诗，无论题目还是字句均存在差异；《东人诗话》所引惟与宋人祝穆《古今事文类聚》里的表述相同，且接近《古今事文类聚·别集》的引文（“太祖微时，自秦中归，道华阴山，醉卧田间，觉日出，有句曰：‘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万国明’”），当即援引自该书。
表1
其词本涪翁“酌君以蒲城裘落之酒，泛君以湘累秋菊之英”；“酒洗胸中之磊隗，菊制短世之颓龄”。
——第八条（卷上）
此为黄庭坚《送王郎》诗开头的几句，《全宋诗》卷 979作“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湘累秋菊之英。赠君以黟川点漆之墨，送君以阳关堕泪之声。酒浇胸次（文集、山谷集作中①光立按：这里“文集”指《四部丛刊》影印宋乾道本《豫章黄先生文集》，“山谷集”指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山谷集》。）之垒隗，菊制短世之颓龄”，出《山谷内集诗注》卷一。
张祐诗：“桃花院静无人见，闲把灵王玉笛吸”②光立按：原书天头处注“鲜本灵作零”。。……予尝读罗隐诗：“佛屋山头野草春，贵妃轻骨此为尘。从来绝色终难得，不破中原不是人。”
——第十七条（卷上）
此非张祐诗，乃宋人释云贲《颂古二十七首》中的“七宝杯酌葡萄酒，金花纸写清平词。春风院静无人见，闲把君王玉笛吹”；而罗隐《马嵬坡》诗，《全唐诗》卷657作“佛屋前头野草春，贵妃轻（一作香）骨此为尘。从来绝色知难得，不破（一作得）中原未是人”，出《罗昭谏集》卷四。
昌黎咏木芍药有“今日栏边觉眼明”。
——第四十条（卷上）
此为韩愈《戏题牡丹》诗末句，《全唐诗》卷343作“今日栏边暂眼明”，出《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九。
但刘宾客禹锡《平淮诗》“城中哑哑晨鸡鸣，城中鼓角声和平”，自批曰：“为画李愬之美”；又云“始知元和十四载，四海重见升平年”，自批云：“为画宪宗之美”。
——第五十条（卷上）
刘禹锡此诗见载于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39——梦得曰：“韩碑柳雅，余为诗云：‘城中晨鸡喔喔鸣，城中鼓角声和平。’美愬之入蔡城也，须臾之间，贼无觉者。又落句云：‘始于元和十二载，重见天宝升平时。’以见平淮之年。”
四顾疑无地，中流忽有山。鸟飞应畏坠，帆过却如闲。
——第五十四条（卷上）
此为许棠《过洞庭湖》诗中的句子，《全唐诗》卷603作“鸟高（一作飞）恒（一作应）畏坠（一作堕），帆远却如闲”。
郑谷登第后，宿平康里，有诗云：“春来无处不闲行，此地相看别有情。好是五更残酒醒，耳边闻唤状元声。”
——第六十四条（卷上）
此郑合《及第后宿平康里诗》，《全唐诗》卷667作“春来无处不闲行，楚润相看别有情。好是五更残酒醒，时时闻唤状头声”，出《唐摭言》卷3。①光立按：据徐松《登科记考》（中华书局1984年版）卷二三的记载，乾符二年郑合敬为状元（出《玉芝堂谈荟》），三年郑谷为进士。
唐诗“幽闺小妇不知愁，②光立按：原书天头处注“鲜本小作少”。春日凝妆上小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古今以为绝唱。
——第六十五条（卷上）
此王昌龄《闺怨》诗，《全唐诗》卷 143作“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然王荆公《写真》诗云：“我与丹青两幻身，世间流转会成尘。但知此物非他物，莫问前身是后身。”
——第六十六条（卷上）
此王安石七言绝句《传神自赞》，《全宋诗》卷566作《传神自赞（张本题作真赞③光立按：所谓“张本”即张元济影印季振宜旧本《王荆文公诗李雁湖笺注》本。张氏以为系元大德本，据今人考证，实明初刻本。）》“我与丹青两幻身，世间流转会成尘。但知此物非他物，莫问今人犹昔人。”出《王荆公诗注》卷43。
韩退之《琴诗》曰：“浮云柳絮无根蒂。”
——第六十七条（卷上）
此为韩愈《听颖师弹琴》诗中句，《全唐诗》卷340作“听颖（一作颍）师弹琴”，出《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五。
陈后主召一隐者，问“近作何诗？”答曰：“有《渔父》诗，云：‘风雨揭却屋，全家醉不知’。”盖讽主之沉湎，后主默然。
——第六十八条（卷上）
《全唐诗》卷 795著录“风雨揭却屋，全家醉不知”残句，作者“佚名”；就其行文看，当出自宋曾极所撰《金陵百咏·渔父》前注释文字——后主召一隐者，问“近曾作何诗？”云：“有《渔父》诗，‘风雨揭却屋，全家醉不知’。”
宋太祖灭蜀，召蜀主孟昶花蕊夫人费氏，使赋诗。诗曰：“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第六十九条（卷上）
《全唐诗》卷798著录花蕊夫人《述国亡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就其行文看，当出自《后山诗话》——费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宫，后主嬖之，号“花蕊夫人”。効王建作《宫词》百首。国亡，入备后宫。太祖闻之，召使陈诗。诵其《国亡诗》云：“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太祖悦，盖蜀兵十四万而王师数万尔。
太白《寻阳感秋》诗:“何处闻秋声，萧萧北窗竹。”东坡《漱玉亭》：“高岩下赤日，深谷来悲风。”
——第七十六条（卷下）
李白诗句，《全唐诗》卷183作《浔阳紫极宫感秋作》“何处闻秋声，翛翛北窗竹”，出《李太白集分类补注》卷24；苏轼诗句，出《东坡全集》卷13，题作《开先漱玉亭》。
王安石诗曰：“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终始有谁知。”
——第八十条（卷下）
此非王安石诗，乃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三》：“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出《白氏长庆集》卷15。按：明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第四卷《拗相公饮恨半山堂》开篇便有唐诗四句以喻王安石，即“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足见其讹误亦有由来！
唐人“地下若逢陈后主，不宜重问后庭花”之句……
——第九十二条（卷下）
此李商隐《隋宫》诗中句，《李义山诗集》卷上作“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宋王沂公曾微时，以所业贽吕文穆公，有《早梅》诗：“雪中未知和羹事，且向百花头上开。”吕曰：“此生次第安排，当作大魁登岩廓。”后果然。
——第一百零七条（卷下）
此王曾《早梅》诗中句，《全宋诗》卷 143作“雪中未问（《群书通要》作论）和羹事（《孔氏谈苑》作而今未说和羹事），且（《分门古今事类》作先）向百花头上开”，出《锦绣万花谷后集》卷九。按：就其行文看，当出自宋人李颀所编纂的《古今诗话》（转引自《锦绣万花谷后集》卷九《宰相·安排宰相》条）——王沂公曾布衣时，以《梅花》诗献吕文穆公，云：“雪压乔林冻欲摧，始知天意欲春回。雪中未问和羮事，且向百花头上开。”吕曰：“此生已安排状元宰相也。”后果然。
裴晋公方盛，贾浪仙题亭壁云：“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蔷薇花谢秋风起，荆棘满庭人始知。”
——第一百一十一条（卷下）
此贾岛《题兴化寺园亭》诗，《全唐诗》卷 574作“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
范希文《赠钓者诗》：“江上往来人，尽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涛里。”
——第一百一十四条（卷下）
此范仲淹《江上渔者》诗，《全宋诗》卷165作“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出《范文正公集》卷二。
文丞相天祥《重九》诗：“老来忧患易凄凉，说道悲秋更断肠。世事不堪逢九九，休言今日是重阳。”
——第一百一十五条（卷下）
此文天祥《又三绝·其三》诗，《全宋诗》卷3598作“老来忧患易凄凉，说到悲秋更断肠。世事不堪逢九九，休言今日是重阳。”出《文山先生全集》卷一四。
崇宁间，娼家周氏《赠夫婿陈筑》诗：“梦和残月过楼西，月过楼西梦已迷。唤起一声肠断处，落花枝上鹧鸪啼。”又《春晴》诗：“瞥然飞过谁家燕，蓦地飞来甚处花？深院日长无个事，一瓶春水自煎茶。”
——第一百二十四条（卷下）
就其行文看，当出自宋人洪迈《夷坚志》里的记载①光立按：今本《夷坚志》无此条，系转引自宋人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倡周氏”条。——陈筑，字梦和，莆田人。崇宁初登第，为福州古田尉。既至官，惑一倡周氏，周能诗，尝赠筑云：“梦和残月过楼西，月过楼西梦已迷。唤起一声肠断处，落花枝上鹧鸪啼。”首句盖寓筑之字也。又春晴诗云：“瞥然飞过谁家燕，蓦地香来甚处花？深院日长无个事，一瓶春水自煎茶。”
王安石《明妃曲》：“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得意无南北”。
——第一百四十二条（卷下）
此王安石《明妃曲二首》中的诗句，《全宋诗》卷 541作“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鬃脚垂。低佪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其一）“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其二）出《临川先生文集》卷四。
二
自唐宋始，中韩人士之间的交往愈发频繁。文人士大夫写下的文字，通过各种途径流传到了异域。有时国内的传本，因社会或个人情况的变动而全部或部分遗失，成为了佚著；而留在异域的却完好无缺，这部分资料便有了“辑佚”的价值。《东人诗话》中亦有几处颇具辑佚价值的论述——
崔文昌候致远入唐登第，以文章著名。《题润州慈和寺》诗，有“画角声中朝暮浪，青山影里古今人”之句。后鸡林价客入唐购诗，有以此句书示者。朴学士仁范《题泾州龙朔寺》诗：“灯撼萤光明鸟道，梯回虹影落岩扃。”朴参政夤亮《题泗州龟山寺》诗，有“塔影倒江翻浪底，磬声摇月落云间。门前客棹洪波急，竹下僧棋白日闲”之句，《方舆胜览》皆载之。
——第二条（卷上）
此三人的作品，惟有崔致远一句辑入《全唐诗》卷902（《全唐诗逸》卷二），题作《登慈和山》，并引述了《东人诗话》的相关内容——“《东人诗话》云：崔文昌侯致远入唐登第，以文章著名。题润州慈和寺，有画角云云之句。后鸡林贾客入唐购诗，有以此句书示者。”按：崔致远诗，《夹注名贤十抄诗》[2]卷中作《登润州慈和上房》“登临暂隔路歧尘，吟想兴亡恨益新。画角声中朝暮浪，青山影里古今人。霜摧玉树花无主，风暖金陵草自春。赖有谢家余境在，长教诗客爽精神。”朴仁范诗，《夹注名贤十抄诗》卷中作《泾州龙瓶寺阁兼简云栖上人》“翚飞仙阁在青冥，月殿笙歌历历听。灯撼萤光明鸟道，梯回虹影到岩扃。人随流水何时尽，竹带寒山万古青。试问是非空色理，百年愁醉坐不醒。”朴夤亮诗，今本《方舆胜览》卷45作“门前客棹洪涛急，竹下僧棋白日闲”，《宋诗纪事》[3]卷95作“塔影到淮沈浪底，磬声浮月落云间。门前客櫂洪涛急，竹下僧棋白日闲。”
近得《甘露集》，乃宋僧诗也。其诗云：“绿杨深院春昼永，碧砌落花深一寸”。
——第七条（卷上）
此宋诗僧释德洪的作品。释德洪，一名惠洪，字觉范。有《冷斋夜话》《甘露集》《林间录》等行世。《全宋诗》卷1327著录其诗歌作品，然无此句。
蔡蒙斋粹然诗曰：“世间无地不风波”即此意。
——第一百一十四条（卷下）
此蔡正孙《答道人求诗》中的句子。蔡正孙，字粹然，号蒙斋野逸，是南宋诗人谢枋的门人。全篇作“举目其如感慨何，世间无地不风波。道人莫说吟诗事，说着吟诗事更多”，《全宋诗》失收。出《精选唐宋千家联珠诗格》[4]卷一四。
[1]郑判龙. 韩国历代诗话目录[M]//韩国诗话研究. 延边：延边大学出版社，1997.
[2]夹注名贤十抄诗[M]. [高丽]释子山，夹注. 查屏球，整理.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3][清]厉鹗. 宋诗纪事[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宋]于济，蔡正孙. 唐宋千家联珠诗格校证[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贾建钢 校对：朱艳红）
I312.072
：A
：1673-2030(2016)03-0073-05
2016-08-02
朱光立（1981—），男，江苏扬州人，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军事思想与军事历史系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