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名丑提笔写春秋
2016-04-21马拉
马拉
今年89岁的厉慧森老爷子家里客厅墙上,贴着他临摹的清代名画《同光十三绝》:清代同治、光绪年间徽班进京的13位京剧名家,生、旦、净、末、丑,天天陪着他;客厅饭桌边的墙上,挂着他抄写的文天祥《正气歌》和范仲淹《岳
阳楼记》,书风介于魏碑和隶书之间,像老爷子的身板和脾气一样硬朗。
卧室里还挂着母亲的黑白照片和他画的马。厉老爷子说:“我是照着徐悲鸿的马画的。当年徐悲鸿送哥哥一匹大马,送我一匹小马,文革抄家都丢了。”
书房玻璃书橱里放着一套著名的清代戏曲剧本集《缀白裘》,“都是昆曲本子。文革中我被抄了好多书,都没还,后来我又走一处置一处,把它补上了”。
正是在这个像一位大学者书房的空间里,民国史上名动江湖的京剧厉家班第二代传人“厉家五虎”中硕果仅存的最后一“虎”——重庆京剧团一代名丑厉慧森,手写出40万字的家史:《京剧厉家班小史》。
父亲
厉慧森的父亲厉彦芝是厉家班的创始人。“我们厉家是满族旗人,老家在
卢沟桥边上的宛平县,后来我爷爷当兵,调到北京德胜门当了个当了个守城小头目,但家里还是很穷。父亲后来喜欢上京剧, 爷爷说(唱戏)是下三滥,不同意,就打他。他就躲到干妈的家里偷偷学习。后来清朝垮台了,他唱戏一个月能挣200块钱。他到天津去唱戏,两天演四场,拿了钱回家说,现在民国了,唱戏不是下三滥了。爷爷就高兴了”。
厉彦芝又闯上海唱戏,后来倒嗓改为琴师,给名家金少山、孟小冬操过琴,还给李万春吊过嗓。后来组建了厉家班,成为京剧教育家。当时在科班学京剧,教育方法基本靠“打”。
“1935年在南京,当时是首都,父亲要我扮个宫女,我不肯扮,老头儿就打啊,拿板子打,我老头儿不主张打嘴巴子。他嘱咐班里的老师,男孩儿打手打屁
股,女孩打手不打屁股。他做了红木板子,分大、中、小3个型号,根据犯错的情况来施行。我哥厉慧良的屁股曾经就被打得直流血”。
父亲把钱管得很紧,孩子们身上都没钱。“说起来没人信,我算是厉家班三少爷,跟大哥到米亭子书店去买书,我想买一本
《三国演义》的钱都没有。老穿哥哥的旧衣服,我想买一件衬衣,也没有钱。抗战初期,过年的时候,父亲不发话,我们就不敢去拜年磕头,因为磕了头,他
就要给红包呀。我过年另外收了一些红包,他就说,搁你那儿要弄丢,我给你存起来吧。我的钱就‘充公’了”。
当时大家怕老头儿怕到什么程度呢?“他住在剧场,我们住在外边。有次我一进门儿,看见他在写信,我扭头就跑,跑得‘叮叮咚咚’的。他听见了,追
出来叫我站住,还骂我:你看见我就跑,我是阎王呀!我心想:你比阎王还厉害三分。但不敢说。哥哥姐姐开始也怕他,后来要好一点儿了”。

民国年间,厉家班在没有东家、没有赞助的情况一直开办到1 9 4 9 年,
后来改制成为重庆京剧团, 可能正得益于老头儿管得严。“ 那些最大的科班, 像富连成, 出过马连良、裘盛戎、筱翠花, 很不得了, 但是垮了; 中华戏曲专科学校, 还是国家办的, 程砚秋、焦菊隐当校长,也垮了。但我们厉家班没垮。那些垮了的科班中也有家族班子,但他们都没我们老头儿厉害,管教不严,子弟都到上海去挣大票子,班子就散了。而在我们这儿,你想到上海?你下海都
不行,都在这儿泡着吧。所以有人问老头儿,你怎么管得这么严呢?他说要是不严,人不都走了嘛”。
母亲
和很多戏曲班主一样,厉彦芝也讨了两房太太,所以“厉家五虎”是同父异母。厉慧森说:“老头儿在北京跟我大妈结了婚,第二年生下大哥厉慧斌。后来他又闯南方,跑江南杭嘉湖平原,搭上一个科班,班主叫韩玉山,他买了一批女娃儿,都是农村里养不起的。我父亲又能干,又会拉胡琴,班主不放他走,便招他为女婿了。”
班里有两个女角,一个是老生的韩凤奎,一个是唱旦角的韩凤英,虽非同胞,但情同姐妹。厉彦芝就跟姐姐韩凤奎结婚了。“二妈韩凤奎生了慧良、慧敏,后来生了慧兰、慧庚,一共生了4个。‘厉家五虎’里面,厉慧斌是大妈生的,妈生的4个孩子里面,良、敏、兰3个是‘虎’”。
第五“虎”厉慧森,则是厉彦芝和旦角韩凤英生的。“我的母亲韩凤英,跟她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养母韩凤奎感情最好。但我是不受欢迎的人,因为我的母亲
不肯跟父亲结婚,她只愿意唱戏挣钱吃饭。她把我当成一个包袱,觉得我生下来,她就唱不了戏了。她不喂养我,也不跟我说话,我是吃米羮长大的”。
韩凤英后来还是结婚了,在上海嫁给孟小冬家族的一个名角。“母亲结婚那一天,父亲还专门把我带去参加她的婚礼,就是想气她、羞辱她。我们离开以后,母亲却想念我了。我们在杭州演出的时候,她还从上海赶来,抱着我睡了一晚上,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母爱”。
抗战胜利这年,韩凤英也来到重庆,她本是上海滩的京剧名角,但日子并不好过。“她在南岸沙滩上买了一个小木房子,摆摊卖些袜子和手帕。当年我们去
水泥厂演出,突发洪水,沙滩一片汪洋。第二天一早,我过了江,在一个山坡上找到母亲的小木房,她刚搬到这里,正在清理烂家具。我不放心,就把她接到
城里四德村。新中国成立后改制,我的工资有50元,生活有保障了,就把母亲接来和我住在一起。1958年京剧训练班成立的时候,我还把她请来当老师”。
写书
厉慧森5岁登台,7岁正式演戏。虽然没有进入正式的学校学习,但他一
直坚持自学。他学教科书,读《古文观止》,坚持写日记,坚持练字,坚
持看书。“厉家班在文革时期被批臭了,文革以后又恢复名誉。有好多人想
写厉家班史,最后都没有写出来,因为没有亲身感受。厉家班影响越来越
大,既然你们写不出来,不如我自己来写。最初,我埋头写了3万多字,刚
好《重庆晚报》创刊,便拿去连载了3O篇”。
半个多世纪已经过去,曾经红极一时的“厉家五虎”中“四虎”都已过世,
现在只剩下厉慧森。“八十年前,建班曙光。先父主持,昆仲栋梁。厉家五虎,载誉南方。避敌入川,西南奔忙。抗战戏曲,奋力演唱,雄鸡报晓,创新开
放。京剧史册,占有角方。四虎已去,仅存一羊。班社业绩,永志不忘”。2015年,厉慧森在《为厉家班南京组建八十周年而作》一诗中,自称为“羊”。“我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他们是虎,我不是虎,我只是一只羊,我跟他们是比不了的”。
有一年,厉慧森去一个票房(票友活动之地)唱戏,主持人出了一道戏曲题问大家:“厉家五虎”是谁?马上有人答:赋、良、敏、兰、森。这应该是标准答案。“ 主持人说,今天厉老师也在这儿,请他来评一下, 这位答得对不对?我就站起来说,他答得不对!全场都惊住了,主持人也急了,这怎么不对啊?说厉慧森不是虎,是只猫。大家都笑了,我也很开心”。
从20世纪80年代初写厉家班, 到2 0 1 5 年出版《京剧厉家班小史》,厉慧森成为了厉家班的第一位“历史学家”。“我这本书现在网上很畅销,但这书是我的投稿,是上海戏曲学校的校长到我家里来把这稿子拿去出版的,给了我稿费和一些书。这本书我原本写了67万字,为了出版压缩到现在的40万字,我提供了120张照片,书局又提供了80张照片。在那套《菊坛名家丛书》中,俞振飞父子那本卖38块,盖叫天那本卖38块,我这本卖58块”。自己的书比那些如雷贯耳的京昆大名家的书还卖得贵,厉老爷子像个顽童一样得意不已,爽声大笑。
(作者单位:重庆晨报)
(责任编辑:邓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