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时刻
2016-04-21张晓林
张晓林
欧阳修走下朝堂,见枢密副使孙抃正在那儿等他。他想绕道而走,可是已经晚了。孙抃紧走两步,上前扯住了欧阳修的袍带。
孙抃这个人,没给欧阳修留下什么好印象。虽然孙抃也是进士及第,但及第后,他胸中的墨水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人变得昏忘而多病。
欧阳修亲眼看见过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医官,写了一份简历,交给了吏部的官员,想晋升一下职务。吏部官员拿着这份简历来找孙抃,孙抃正在那儿打瞌睡,见吏部官员穿着紫色的衣服,就误把对方当成了医官,孙抃把手伸到面前的桌案上,对吏部的官员说:“来来,号号脉,近几日胃里隐隐作痛,给诊断诊断。”
欧阳修和几个官员都大笑起来。
现在,这个人正站在自己的面前,手里还扯着自己的袍带,欧阳修心情忽然坏到了极点。
孙抃问欧阳修道:“欧公出来了,韩琦丞相还留在皇上身边?”
“唔。”欧阳修点点头。
“不知道是什么事?”孙抃似乎在喃喃自语。
欧阳修想捉弄一下孙抃。欧阳修说:“想来韩相公是在说孙副使的事吧。”
孙抃说:“我能有什么事?”
欧阳修说:“韩相公前几天说孙副使连医官和吏官都分不清了,不如让他退休算了。这事孙大人当真不知道?”
孙抃涨红了脸,顿足道:“真不知道。”停了停,孙抃又说:“谢谢欧阳参政告知这件事。”
隔一天,孙抃上了一道折子,说自己体弱多病,已不胜任枢密副使一职,请求致仕还乡。朝廷答应了他的请求。
欧阳修听说了这件事,很是自责,也很后悔。他想,怎么会说出那样的一番话呢?这样的结果,也是他所没有想到的。孙抃竟然会主动辞职。自己一个小小的妄念,断送了别人的前程。罪过。
欧阳修又奇怪地想到了去年发生的一件事。
他的老朋友张景山在虢州任地方官时,得到了一块奇石,回到汴京后,摆在书房里当屏风。端午节,张景山邀欧阳修去他家小酌,欧阳修在张景山的书房见到了这块石头,很是欣赏,嘴里连连夸“好石头,好石头”。
张景山说:“欧阳公与这石头有缘,请作文记之。”
欧阳修不好推托,就说:“纸砚上来。”
张景山让仆人把墨研好,铺上上好的宣纸。欧阳修用他的“尖笔于墨”笔法,疾风骤雨,写下了一篇《石月屏记》。这是一篇奇文,虽说寥寥数行,却已把欧阳修行文的风格展现得淋漓尽致。
文章写好,张景山连连击掌,不住地说:“好文章,好文章。”并说要镌刻在奇石的空白之处。
欧阳修打趣道:“文章好,书法就不好了?”
张景山又连连说:“都好,都好。”
过一阵子,欧阳修惦记那块石头,又去了张景山家。一进门,喊起来:“不请而至。”张景山慌忙把欧阳修迎进书房,神色之间有几分尴尬。欧阳修感到奇怪,一看石头,明白了。
石头的空白处,镌刻了几行小字,不是他的《石月屏记》,而是梅圣俞的一段文字:此石为一顽石也,并无一奇异之处,只是稍入眼目而已。
张景山解释道,欧阳公的奇文奇书已作传家之宝。只是欧阳公的文章把这块石头写得太好了,怕日后为好事者所觊觎,夺而居之,不能长久传家,才找梅公胡乱写了这段文字勒石。
欧阳修在心里叹了一声。这世上的事真是繁复叵测,让人根本无法预料结果。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秋天。这个秋天里发生的一件事,让欧阳修更加感到人与事的矛盾不可预知。
事情发生的时候,欧阳修所写的一篇斥佛教为邪说的《本论》正风靡汴京的大街小巷。欧阳修是极力排佛的,凡在他面前谈论佛说的,他都正色相向,用他渊博的儒学知识驳得你体无完肤。喜欢佛说的官员都有些怕他。仁宗皇帝曾让他主编《新唐书》和《新五代史》,只要是书中涉及佛教故事的,他都毫不留情地一一删除。
欧阳修从没有读过任何一本佛教典籍,甚至连只有二百多字的《心经》都没有认真地读过一遍,但他就是执拗地认为,佛教是奸邪之说。
可是,他心里埋藏着一个谜,这个谜一直都没能解开。他在乡下时,一个僧人曾给他相过一面,僧人说:“你的耳朵比脸皮白,将来会名扬天下。”现在看来,给这僧人说准了。
还有一点,欧阳修潜意识里喜欢到深山古寺游玩。扬州大明寺平山堂前,他曾亲手栽下了一棵柳树,还为这棵柳树写下了两句词:“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扬州人都称这棵柳树为“欧公柳”。后来,扬州一个姓薛的太守对着这棵柳树也种了一棵,挂了一个牌子,写着:“薛公柳。”当地人都对着这个牌子嗤笑,姓薛的太守一走,有人就把这棵树砍掉了。
是啊,这些生活中的悖论怎样去解释呢?
事情终于发生了。
中午的时候,欧府来了一个欧公的同僚,二人正闲聊间,欧阳修的小儿子跑了进来。“和尚,别乱跑。”欧公朝儿子喊。
同僚很奇怪,问:“欧公排浮屠,恶佛说,怎么会给爱子起个‘和尚的名字呢?”
欧阳修愣一愣,随即笑着说:“起个贱名好养呀,农家不是常给孩子起名猪啊狗啊的吗。”
同僚也大笑起来。
同僚走后,欧阳修又坐了半晌,追问自己,对啊,说归说,怎么会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呢?以前还真的没有深想。倏地,脑际闪了一下亮光,盘旋在脑畔多日的那个问题似乎马上就要解开了。这时,他看见中使拿着圣旨走进了家门。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