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季节的切蒲英
2016-04-21小川糸
小川糸
去年年底,父亲病倒时,我正在夏威夷度假。妈妈怕我担心,编了个拙劣的谎言哄我。我在电话里追根究底,她终于结结巴巴地说,爸爸住院了。那是我们离开夏威夷的前夕。
我从成田机场直奔医院。无论医生如何解释,我都无法相信这是事实。十一月爸爸过生日时还那样健康,打高尔夫球、喝酒、吃饭,都跟平常一样。但也可能是他主动要去医院以前,都在勉强硬撑吧。
我很希望这都不是真的,但是医生的诊断是正确的。爸爸一天比一天衰弱,最后瘦得我可以两手抱起他。他那么爱吃的人,却无法咽下固体食物。不久,连说话和笑都不能了。
但他还是比医生预测的时间多活了半个月,才结束他的人生。像要追赶飘散的樱花,在四月底,爸爸悄悄展开辞世之旅。那是一如他潇洒风格的美好启程。
“由里,这个星期天能回来吗?我想帮你爸过七七。”几天前,妈妈打我的手机。
“可是,那天春彦要上班啊。”
老公是新闻记者,生活和周末休假的上班族不同。
“没关系,只要你有空就行。”
妈妈还是平常的豁达语气。声音听起来很开朗,其实,骤然失去相依几十年的伴侣,悲伤不可能那么快愈合。
带着爸爸爱吃的泡芙回家。想到推开大门后,爸爸已不在了,无法形容的哀伤涌上心头。在玄关脱鞋时,厨房飘来熟悉的香味。
我把整盒泡芙放到神龛前,遗照是去年拍的,穿着白色Polo衫的爸爸微笑的脸上,丝毫没有死亡的阴影。
突然看到神龛上放着一个耳挖子,是慌乱失神的妈妈忘在这里的吧,我把它收回抽屉里。
妈妈纤细的腰上绑着围裙,在厨房打理。
“今天要做什么?”
“切蒲英。”
听到那个声音,胸口就像被紧紧揪住似的难过起来。
对秋田县出生的爸爸来说,切蒲英是最爱的灵魂食物。我们家的圣诞大餐,必定是切蒲英锅。
妈妈撕下熬汤的鸡肉,开始说:
“你爸喜欢吃切蒲英。去年我说由里他们去夏威夷了,不能来,干脆到外边吃吧,他就吹胡子瞪眼睛地说,不吃切蒲英,算过年吗?他一直唠叨,我只好准备两人份的材料,没想到还来不及吃,他就说身体不舒服,去检查后,直接住院了。”
所以,我在医院问爸爸想吃什么时,爸爸声音嘶哑地说切蒲英。我和妈妈就以切蒲英为诱惑,不停鼓励爸爸:“爸,好了以后,我们再一起吃切蒲英。爸爸不在,我们不能吃呀。”
回想起来,对连普通食物都无法下咽的爸爸来说,那些话太残酷。
“至少,让他喝到这汤就好了。为什么那时候脑筋转不过来呢?你爸老是骂我笨,还真是这样。”
过滤鸡汤时,妈妈自言自语。锅中那像早春晨曦泛着淡淡光彩的清汤,波纹微微荡漾。
妈妈准备其他材料时,我遵照妈妈的指令,用研钵捣碎饭粒,准备做切蒲英。
“爸爸真的很啰唆,做每道菜都插嘴,尤其是切蒲英,饭粒留得太多也抱怨,捣得太烂也不高兴。青菜的长度都要一样,不切成细丝,不能入味。做切蒲英时,真够烦的。”
妈妈虽然这么说,但她仍遵守爸爸的指示,牛蒡丝的长度都切得分厘不差。
“谁叫爸是我们家的大老爷。”
“是啊,因为他也只能在家里耍威风。”
妈妈说得很对。随着渐渐长大,我隐隐察觉到,爸爸离出人头地的大路越来越远,愈发踽踽独行在旁边的小径。长大以后,冷静观察爸爸,他的正义感太强,对人太体贴。有人要走同一条路时,他总是率先让路的那一个。
所以,每天准时下班,和家人共进晚餐,是爸爸人生的最大喜悦。妈妈总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憨直表情,以温热的饭菜迎接爸爸。
“我们也希望成为爸妈那样的夫妻,虽然对生孩子已不敢指望。”
感触至极,突然脱口而出。我没能让爸爸抱孙子。虽然几次尝试,但胎儿总是保不住。夏威夷之行,是有结束那长期奋战的意义之旅,是决定只有夫妻两人共度今后人生的宣言。妈妈是没听到,还是假装没听到?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用手撕开蘑菇。
“以前做切蒲英是用饭粒包住竹棒,排在炉子四周烧烤。奶奶还在的时候,会从秋田送来烤好的切蒲英。奶奶做的滋味最棒。可是,奶奶去世以后没人做了。有一次,我去超市买了一袋回来尝试。”
“结果呢?”
“爸爸抱怨说,这不是切蒲英,还打电话向厂商抗议,说饭粒捣得太烂了。”
“哈!果然很像爸爸。”不愧是执着的爸爸,我不禁笑了。
“为了做切蒲英,我也伤透脑筋,但也因此想出在家自己做的方法,做了以后,发现其实很简单,只是努力做好的过程还真是曲折。”
对话之间,我突然发现妈妈讲话时不再自称“妈妈”,而是说“我”,或许在爸爸往生的同时,妈妈也以一个人的立场重新出发。
烤好的切蒲英表面呈现焦黄色,光是看着,就感到安稳舒服。“好烫!好烫!”妈妈搓着指尖,把刚烤好的切蒲英放在盘子里。
“这些要拿去供。由里,那边柜子里有小瓦斯炉,你拿出来。”
妈妈快语吩咐,捧着刚烤好的切蒲英走向神龛。
“咦?你看到放在这里的耳挖子没?”妈妈问。
“我以为你忘了收,放回抽屉里了,就在那边的抽屉里。”
“妈,你不能处理掉那个耳挖子吗?”待妈妈回到厨房,我不经意地问。
妈妈瞬间露出沉思的神情,一边收拾厨房,一边慢慢地说:
“你爸去医院的前一晚,突然说要掏耳朵。那时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于是口气很硬地回答:那种事情你自己来。现在想起来,你爸那时可能已经感觉到,再也回不来这个家了。”
瞬间,和风似的沉默笼罩着厨房。
“新婚时,你爸常把头放在我的膝盖上,让我帮他掏耳朵。你爸死后,我孤单一人留在家里,才想起来,心口一直好痛,那时候为什么不能完成他的小小愿望呢?总在失去了以后,才知道重要东西的存在。所以,由里,要好好对待你先生啊!”
妈妈的话深深沁入我心中。
我们在瓦斯炉前,放好两张椅子,摆好碗筷和酒杯,各自倒了一点爸爸开瓶的纯米酒。
“敬天国的爸爸!”
突然感到天国的爸爸正看着妈妈。放心,从今以后,由我来守护妈妈。
不久,砂锅中的鸡汤沸腾。金色的鸡汤散发出香味浓郁的气味。
妈妈神情认真地看着锅里,按烹煮难易的顺序,将食材陆续放入锅中。最后的芹菜一下锅,立刻熄火,快速盛起。
“这碗给爸爸。”
我接过鸡汤,立刻供到神龛上。蒸汽后面,照片中的爸爸笑得天真。
“由里,快点来吃。”
我先喝一口汤。哎哟?是我神经过敏吗?再喝一口。妈妈凑到我眼前:“怎么样?”
我的眼睛望着天空游移。
“不好吃?”妈妈那不安的眼眸凝视着我。该怎么回答才不会伤妈妈的心?我拼命思索,找不出适当的词句,妈妈立刻喝一口。
“啊!糟糕,味道完全不对!”妈妈伤心地垂下眼睛。这样形容是很无情,但,那真的像抹布水的味道。虽然不强烈,但经过舌头数秒后,又苦又臭的味道慢慢扩散到整个脸部。
“酱油好像没起多大作用。”我想补救这个场面,随口敷衍。
“对啊,酱油放得不够,这些都倒回锅里,再加些酱油吧?”
妈妈站起来,把酱油浇入锅中,用长筷子搅拌,又煮沸后装入碗中。我呼呼吹气,等待汤冷却,小心翼翼喝一口。可是,抹布的味道更强烈。
“妈,肯定是我们两个人的味觉都不对劲。可能是因为爸爸不在吧。算了,不必在意,吃吧!”
妈妈沮丧地把碗里的东西陆续塞进嘴里。我也硬把鸡肉和蔬菜塞进嘴里咀嚼。但两人动筷子的手显然渐渐慢下来。
就在那时,妈妈轻声惊呼一声,然后缓缓起身,又打开冰箱,拿出刚才那瓶酱油,打开盖子,直接就喝起来。只见妈妈咯咯大笑。
“妈,怎么了?妈!”
“由里,你喝一点看看!”
她把酱油瓶递给我。
“呃!这是什么东西?”
味道和酱油差得太远,简直是浓缩的抹布水原汁。妈妈双手握着瓶子,露出感伤的表情,慢慢坐下来,像在追忆什么。
“这是爸爸住院时,公司同事探病时送的药草茶。是能提高免疫力的好茶,我在家里煮好,带去医院给爸爸喝。可是他喝了一口,说这么难喝的东西怎能入口?就不愿再喝。可是我觉得这茶蛮珍贵的,就把剩下的部分装在这个瓶子里。结果忘记了,以为是酱油,加在汤里,当然不会好吃。”
“原来如此。”
好笑与难过交织的感受,自心底深处缓缓涌起。
“可能是爸爸不准我和妈妈独享好吃的切蒲英吧。”
砂锅中苦涩难吃的切蒲英煮过了头,变得烂糊糊的。妈妈爽快地整锅倒掉。
“现在去餐厅吧?请你吃好的。”
可是,看看钟,已经快九点,饥饿的高峰期也已过去。
“算了,已经没那么饿了。”
“那,随便煮点什么吃吧。”
妈妈拿出装在小袋子里的各种快餐料包。
“妈,你平时都吃这些东西?”
记得妈妈以前必定用柴鱼片、香菇和小鱼干一起熬汤。
“爸爸不在了,一个人没心情煮。看!”
她打开抽屉,得意地展示一大堆方便面。
“这些都很好吃哩。”
虽然用的是快餐汤包,但还是有妈妈的味道。
“嗯,比刚才那锅好吃多了。早知道一开始就不要勉强,做这个就好。”
隔着腾腾热气,妈妈微笑着。终于有点接近妈妈平常时的笑容。或许,爸爸想看到这种表情的妈妈。
过了季节的切蒲英,意想不到地苦涩难吃。
我绝对忘不了这个味道。 (森 林摘自重庆出版社《趁热品尝》一书,本刊有删节,李 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