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法“ 线条”及其“质量”
2016-04-21于明诠
□于明诠
说书法“ 线条”及其“质量”
□于明诠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书坛上下有两个词儿,最为流行也最为深入人心,就是“线条”以及线条的“质量”。由于流行和深入人心,所以很多人也就习惯了,评点作品时会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线条”如何,而线条的“质量”又如何如何。翻翻前人的书,大多不说这两个词,而是说“点画”和“韵味”,或“神采”“意蕴”“境界”什么的。这个变化中有什么玄机或区别呢?似乎很少有人较真,偶尔见到有文章说起其中要害,却又极少见到书界朋友们的呼应。
初看来,“线条”和“点画”都是指组成“字”的行迹的基本单位,强调的是一幅书法作品之中最小的组成单位。所不同的是,“线条”强调的是形状和方向,如硬笔字、徒手线照样有“线条”的“形状”和“方向”,而“点画”却更多地指向“行迹”所造成的姿态和风采。姿态和风采,是必须依赖“惟笔软则奇怪生焉”(蔡邕《九势》)这一特殊工具的特殊性能来完成的,而且这种“姿态”和“风采”又必须由具体的书写者在具体情境之下,由其心尖上的种种微妙颤栗传递到手腕的灵活妙动。因而,通过一种往往说不清道不明的过程来完成。所以,古人喜欢说“吾腕有鬼”之类看似无厘头的话,其实这正是书法作为艺术妙不可言的有意思的那点“意思”之所在。同样是指物化在宣纸上的笔墨“行迹”,“线条”所指向的“形状”和“方向”首先冲击的是观赏者眼睛的“视觉”,而“点画”所折射出的“姿态”和“风采”引起的,则是“蓦然回首”在“灯火阑珊处”的赏会者刹那间的心灵悸动。
今天,书法学科化、专业化了,高度重视科学训练,很多人便专心地“做”各种有关毛笔的训练,比如“做线条”“做结构”等等。然而,“形状”和“方向”可以“做”,“姿态”和“风采”可以“做”吗?“韵味”和“境界”可以“做”吗?想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不靠谱。说到“做”,便自然地引出另一个流行词——“质量”。“做”线条的理想和目标就是高“质量”。“质量”,让我们极容易想到产品的“质检”。产品“合格”与否是不可以似是而非的,必须有一系列严格明确的技术数据指标。用那些具体而严格的“技术数据指标”一卡,产品质量的高下立判。既然我们的书法学习与训练要科学化、专业化,于是我们都期盼有一位圣明的贤者,能为我们制定或阐明这一系列太重要、太本质的“技术数据指标”,从此大家豁然开朗、方向明确,剩下的就是扎扎实实地“做”铁杵磨成针的工夫,不作张芝作索靖,不及羲之即献之。
我曾苦苦研读许多专家谈线条形状、方向、质量以及结构之类的专著,发现分析可谓精辟,归纳也堪称全面,但深入思考下去却发现,按此思路有几个关键问题却实在想不通。比如从“视觉”意义上讲,可以论证线条啊结构啊形式啊如此这般必然十分精妙,但却无法证明不如此这般就一定不精妙,可能也十分精妙,甚至可能更加精妙。再比如“质量”,很难有一个具体的“技术数据指标”,对不同风格的所有具体作品立判高下。比如《,散氏盘》与秦小篆、陆机《平复帖》与索靖《月仪帖》、苏轼与米芾、董其昌与赵孟、傅山与王铎、金农与王文治、康有为与梁启超,甚至林散之与沈尹默、徐生翁与白蕉、谢无量与启功等等,若以“线条质量”论,每组中大概前者都不如后者“高”,但我们实在无法因此得出结论,说前者二流而后者一流。何以如此?用唐代张怀的老话说,“神采为上,形质次之” 。如此看来,“形质”与“神采”并不完全重合,“质量”与“韵味”当然也并不构成自然而然的正比关系。关于“线条”及其“质量”的说辞,我们都这么懂与不懂、有意无意地说了这么多年。我总在怀疑,我们在争着抢着说这些流行词语的时候,是否会因此掩盖掉书法艺术特质本来的另一些方面呢?假如被掩盖掉的那些方面无关紧要倒也罢了,若是更为本质、更为核心的某个方面呢,麻烦可能就大了。
《散氏盘铭文》 (局部) 拓片
《平复帖》 西晋·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