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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诗人的仕途梦

2016-04-20思泉

月读 2016年4期
关键词:孟郊俸禄仕途

思泉

唐代科举“以诗赋取士”,促进了唐诗的繁荣。诗人们以诗为路基,辗转步入台阁;以诗为歌哭,咏叹宦海沉浮;以诗为日记,记录命途起落。煊赫诗名之外,人生悲欢自知。

中国是一个诗歌的国度。唐代,则是诗歌的时代,也是诗歌史上的高峰。不论是帝王宰辅、文臣武将还是渔樵耕读、僧道隐逸,不论是达官显贵、贩夫走卒还是后妃公主、名媛闺秀,都以吟诗作诗为风雅乐事。同样,不论是大漠风光、山水田园还是高台置酒、月下独酌,不论是离愁别绪、重逢喜悦还是胜迹怀古、身世感伤,也都是诗歌的永恒主题。《全唐诗》所收录的49000余首诗、2800多位作者,正是这一盛况的写照。写诗,与其说是一项技艺,不如说是一种生活的品位与方式。

唐诗的兴盛,与科举制度的确立有着密切关系。当时应试的士子们通常会在考试前将平日诗文编选成卷,投送高官名流过目,以增加知名度并求得举荐,此种做法即为“行卷”。更重要的是,从开元以后,诗赋成为进士考试最主要的内容,当时人们已称进士科为“词科”,后世更是总结唐代科举系“以诗赋取士”,正如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指出的:“唐诗何以胜我朝?唐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那时的诗人们,莫不将求官作为人生目标,竞相奔走于科举之路。也因此,考察他们的仕途之梦,不仅是唐诗研究的重要内容,更是探寻当时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重要切入点。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贞元十二年(796),46岁的孟郊第三次从浙江湖州远赴长安参加进士考试。这次考试孟郊终于如愿登榜。消息传来,狂喜之下,他挥笔写下了一首七言绝句《登科后》:“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的诗素以思苦奇涩著称,正如他自己所说“一生空吟诗,不觉成白头”,也因此与另一位苦吟诗人贾岛并称“郊寒岛瘦”,被元好问不无揶揄地称为“诗囚”,但这首诗意气风发、放浪不羁,与其诗风大相径庭,由此可见他心中之兴奋雀跃。

孟郊的经历与心境,正是唐代诗人在科举考试下的典型。唐代科举,科目虽多,但最主要的是明经、进士两科,其中又以进士为重。进士一科,一是取士少,相比明经科动辄百人的取士数,进士科一次只取二三十人,少者甚至只有数人;二是前程好,一登进士,犹如踏上仕途快车道,他日公卿可望,因此又有“白衣公卿”“一品白衫”的美称。在时人眼中,“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唐高宗时期,宰相薛元超曾慨叹自己虽富贵过人,平生却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不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唐代许多著名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都是进士出身,如陆贽、颜真卿、刘知幾、白居易、韩愈等,所以进士科又称“将相科”。正是由于进士科的清贵以及登科之难,当时又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即30岁明经登科已然显老,50岁进士及第也算是年轻。这样看来,孟郊46岁终得进士,还不算太迟,难怪他如此兴奋。

据《唐摭言》记载,唐太宗曾于放榜之日登上皇城,看着新科进士鱼贯而出,不无得意地说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科举制度的创立,既为读书人提供了立身进阶的通道,也将读书人束缚于国家体系之中,使读书人的一生从此围绕科举而不得自由,“其有老死于文场者,亦无所恨”。古往今来,这样的悲喜剧不知又有多少!事实上,早在当时,就有人深刻看到:“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唐代诗人中,固然有刘禹锡、柳宗元这样20岁出头就一举高中进士者,但更多的却是孟郊这样年岁已老才得见曙光者。例如,杜荀鹤年过中年,韦庄年近花甲始中进士,高适亦是46岁才获登第,且非进士科。又如,韩愈虽25岁登进士,却历经四次考试方始考中,且不幸又在之后吏部考试中三次落选。不能不说,他后来性格上的峻急,与早年并不顺利的考试经历,恐怕不无关系。

然而,相比于其他科场上的失意者,韩愈、孟郊又还算是幸运的。例如,杜甫就是因为“举进士不中第”,困居长安十年,委屈心志,奔走献赋。又如,罗隐虽才华横溢、名重当时,却“十二三年就试期”,“十上不第”,一句“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道尽多少辛酸。至于大名鼎鼎的花间派领袖温庭筠,更是屡试屡败的典型,其才之高,其命之薄,怎不令人唏嘘?再联系到他行为的放浪,或许在其内心深处,这未尝不是对科举的另一种抗议与嘲

谑吧。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唐代科举与后世有一个很大的不同:考中进士者并不能马上授官,还需参加吏部考试,考中者方能授官,否则只能耐心等候“守选”。前述韩愈就是因为未能通过吏部考试,只好另寻他路,通过宣武节度使董晋的举荐,到河南开封出任其幕府观察推官。孟郊也是因为没有参加吏部考试,四年之后,也就是50岁时才被授予溧阳县尉(属今江苏常州)这个从九品下的小官。

韩愈、孟郊远赴他乡求官任职的经历,真实反映出当时士人在仕途上的第二个考验:宦游。唐代任官实行严格的本籍回避制度,入仕也就意味着远离家乡、飘泊他乡。特别是中晚唐以来,方镇大开,士人四处应征入幕,宦游更成为一种常态。

以边塞诗著称的高适、岑参,就是典型的宦游人。如前所说,高适46岁登第后被授封丘县尉(属今河南新乡),到官之日,他随即写下了一首《初至封丘作》:“可怜薄暮宦游子,独卧虚斋思无已。去家百里不得归,到官数日秋风起。”居官之日,也就是他思乡之时。岑参进士及第后,先是担任京城一个从八品下的小官,五年后远派西域,在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任职。想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样的名句,也只有亲身经历、亲眼目睹,才写得出来吧!

与宦游相伴随的,是为官之苦。从高适、岑参的经历我们还可以发现,唐代士人仕途起点一般比较低,即使是进士,也要从小官做起。因此,除了少数分配在中央得以享受悠闲的初仕者外,那些出任地方小官的,则不得不忍受基层的苦楚艰辛,正如高适在封丘县尉任上所言:“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李商隐在担任弘农县尉时所叹:“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而即使是有幸留在长安的,考虑到唐代奉行“不历州县,不拟台省”的选官政策,若还想继续把官做大,仍然需要面对外放地方的考验。至于因为贬谪而寄寓他乡的,则更将尝尽宦游的苦中之苦了。

一入公门,此身不得自由。唐诗中大量离别诗、感怀诗,正是这一现象的产物。以“宦游”为关键词的诗作,在唐诗中数不胜数。事实上,只有了解唐代诗人身如浮萍般的宦旅命运,我们才能深切体会到那“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的感慨,那“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的感伤,那“千里宦游成底事,每年风景是他乡”的凄凉!

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馀

贞元十九年(803),时任秘书省校书郎的白居易在拿到生平第一份俸禄后,情不自禁地写下了一首诗,诗中说道:“茅屋四五间,一马二仆夫。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馀。既无衣食牵,亦少人事拘。遂使少年心,日日常晏如。”校书郎这个职位颇为特殊,一方面,它属于清贵之选,前景美好,被人寄予厚望,正如白居易自己后来所说,校书郎等职乃“丞郎之椎轮,公卿之滥觞”;另一方面,它又确确实实只是一个九品小官,在唐代30品阶中仅排在第27位。但从白居易诗中可以看出,就是这样一个小官,其俸禄却足以保证他衣食住行无忧,令其欣然欢畅,尽管年已32岁却仍自觉年少。

白居易的仕途生涯,从小官到重任,从中央到地方,从顺畅到贬谪,一生居官不止,宦游不断,写诗也未曾停歇。有意思的是,每到一任处,他都会兴致勃勃记录下该职位俸禄多少,流露出欣然满足之情。例如,早年任左拾遗“月惭谏纸二百张,岁愧俸钱三十万”,晚年任太子宾客分司“俸钱八九万,给受无虚月”,最后在刑部尚书任上退休领取半俸“寿及七十五,俸沾五十千”,凡此种种,悉载于诗。甚至在被贬江州时,虽然有“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感叹,但在写给元稹的信中,仍不忘说明江州虽然地域偏远,官俸却是不低,并在《江州司马厅记》中不无达观地写道,“岁廪数百石,月俸六七万。官足以庇身,食足以给家”,是养志忘名、安于独善者的绝佳之处。这一现象也引起了不少人注意,宋代洪迈在《容斋随笔》中专门辟“白公说俸禄”条进行详细叙述,陈寅恪先生更是从其与元稹诗中受到启发,写下了《元白诗中俸料钱问题》一文。

孔子曾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作为君子,虽然不能为利所困,但不代表就可以或是应当不食人间烟火。我们当然不能说这些诗人们是为了俸禄才寻求入仕,但是,俸禄确确实实为他们提供了一份安身立命的保障。事实上,莫说是一般平民子弟,就是白居易这样从小备尝艰辛的官宦人家,以及韩愈这样的家道中落者,俸禄无疑极大缓解了他们的生活压力。不独白居易,当时不少士人也常在诗文中不厌其烦地讨论、计算甚至炫耀与俸禄有关的生活问题。显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俸禄并非小事。

元和五年(810),39岁的白居易获授京兆府户曹参军,感激地写下“捧诏感君恩”,为什么呢?因为“感恩非为己,禄养及吾亲”。贞元十九年(803),韩愈上疏指谏朝政时也这样解释自己“月受俸钱,岁受禄粟,苟有所知,不敢不言”。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显然,国家对于官员的厚待,免除他们的后顾之忧,也确实令不少人心存感恩,增强了他们对政权的认同感。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作为唐诗史上的两座最高峰,李白和杜甫的历史地位在中唐尚未完全确立,扬此抑彼甚至对二人皆不以为然的论调时有出现。有感于此,韩愈写下长诗,赞颂“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嘲弄“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尽管在后人眼中,李杜二人理所当然是诗仙与诗圣的形象,但在当时,他们同样也是仕途路上的跋涉者。杜甫自不必说,早年参加科举,却因为李林甫一场“野无遗贤”的闹剧,应试士子全部落选。后来历经周折,44岁才当上一个从八品下的小官,随即又遇上安史之乱,一生颠沛流离,“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至于李白,虽然历史没有记载他曾参加过科举,虽然他也曾说过“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但一生干谒奔走,晚年甚至因为永王之乱而入狱流放,根本原因还是仕进之心太热,导致误判了形势。

李白、杜甫的悲剧,还带给了人们关于诗人、文人从政的思考。尽管杜甫曾写下“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李白也曾自诩“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但没有证据表明,二人具有突出的政治才干。同样,那些艰苦求仕、义无反顾投身政治的诗人们,何尝不是如此?退一步说,即使是幸运地做到了中高层官员者,烙印在他们身上根深蒂固的诗人气质与文人性格,也不可避免地与政治产生冲突。如白居易、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人屡遭贬谪的命运,难道不正是理想主义、浪漫情怀在现实中的碰壁?至于中晚唐以来,由于朋党政治的泛滥,那些“人在江湖”的诗人们,身不由己卷入其中,其离合悲欢,更为诗人从政增添了一分悲剧色彩。例如,李商隐的一生,因为夹于牛李党争之间,坎壈终身,郁郁寡欢。又如,韩愈、白居易虽为当时诗坛两大巨擘,却相交淡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二人分属不同的政治阵营。

既然政事非其所长,甚至往往也非其兴趣所在,那么,这些诗人们为何还对仕途如此孜孜不倦、汲汲而求呢?

首先,应当承认,从人生价值实现的角度看,政治无疑是最广阔的舞台。任何一个心怀救世济民理想的人,都抵挡不住从政的诱惑。然而,与此同时,不能不看到,在社会分工还不充分、职业选择极其有限的条件下,从政对于读书人来说,既是最具吸引力的目标,某种程度上也是唯一的路径。因此,一方面,尽管仕途之门高不可攀,仕途之路遥遥无期,也不能阻止诗人们对仕途的热衷。另一方面,许多人也始终在仕与隐之间徘徊挣扎,既厌弃政治的波谲,羡慕自然的本真,却又身不由己,无法毅然决然抽身而出。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李白与杜甫仕途的受挫,与其说使人们惋叹大唐少了两位普通官僚,不如说令后世庆幸中国多了两位伟大诗人。同样,当数以百千计的诗人们在仕途路上艰难跋涉,他们当然也不会想到自己在后世乃是以诗而不是以仕留名。今天的我们,应该庆幸的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再不必只在仕途这一条路上辛苦求索,而可以按照兴趣、专长所在,去寻找属于自己的

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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