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大舅

刘杰文

我大舅可能是这世界上最善良、最好的人了吧，但这世界却没因此善待他多一分。

他是个老好人

大舅，他这一生，用两字来概括：老实。

他年轻的时候家里很穷，可长得帅，有双迷人的电眼，这是陈家的遗传，我妈就很漂亮，二舅三舅四舅也都是村里的大帅哥。他除了电眼，还不聋不哑会干活，只要老天不瞎眼，讨个老婆没问题。可外公舍不得，不是舍不得大舅，是舍不得烟。一个媳妇好多袋烟钱呢。

拖着吧，一拖再拖，拖到外公死了，大舅一人挑起家庭重担。老话说得好，长兄如父，种田、打渔、砍柴，过着牲畜般的生活，只为供弟弟妹妹上学。等他们成了家，大舅忽然变老了，驼着背，拿着烟袋，再没有女人愿意嫁他。用我妈妈的话来说，大舅度量大。可人呐，度量太大，行么？

在我眼里大舅没脾气，从没见他发过火，对小孩更是溺爱级别。我要抽烟，他给；我要买小说，他买。愿意的话，我甚至可以爬到他脖子上拉屎。妈妈骂他太宠孩子，他揉揉脖子，傻呵呵地笑说：“还小哩，懂啥！”

大热天，他去水泥厂背水泥，浑身上下全灰了，累得吐舌头，鲜红鲜红。就这样，还舍不得吃厂里发的冰棍，存在搪瓷杯里，用棉被包起来，带给我和弟弟吃。我们两个小坏蛋喝冰水、舔冰棍，你推我，我推你。他呢，在一旁抽旱烟，嘿嘿笑。

为了他我得回家

算起来，我已经两年没回家了，这次中秋本也没打算回去。直到妈妈打来了电话，我毅然决定回家走一趟，为了大舅。

年初，舅舅去挑粪浇园子，摔了一身屎尿，倒在地上想喊人却发不出声。被人发现时已经昏迷不醒，亲戚都觉得人没救了，这才去叫了我妈，准备处理后事。真没想到见了妈妈，他忽然睁眼还不停地流泪，抬起发颤的手，指着墙壁，吱吱呜呜。我妈边问边猜，许久才知道他说的是“钱”，顺着他的手指，扒开墙上一口砖，取出一包油布。里三层外三层，打开一看，五千元。这是舅舅一辈子的积蓄。我们给他的钱，一分也没花。

我妈问：“用这个办后事吗？”他摇头。旁边三舅说：“寿衣寿材坟地什么的，他自己早就准备好了。”我妈又问：“想去治病？”他拼命点头，猛烈咳嗽起来，浑身发抖。三舅表哥们却都不赞成去治，表哥撅着嘴说：“这钱办后事正好，治也没用，浪费钱。”

我妈一下子就哭了，声音因为激动都走了调：“他自己的钱啊，他自己想治啊，一次都不治，就说治不了，这怎么行，会死不瞑目！”

这边说着呢，那边大舅想翻身，翻不动，呜呜的，像一包衣服在哭。没办法，拉到镇医院治了一次，是肺气肿，无法根治，打了几天吊针，竟然好了点，可以下床走路，也可以说话。再拉回家，由几个侄子轮流照应，每天两顿饭。

再后来，一块菜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一头栽下去，再也没起来。这次更重些，右边身子肿了，完全说不了话。躺在床上，拉屎撒尿爬不起来，臭气熏天。他还要去治。三舅说：“没什么治的，多吃饭，多吃包好，什么病也架不住吃！”结果，拼命抓饭往他嘴里塞，胸前脖子全是饭粒，都发霉了。饭多屎多，更臭了。

有时大家忙，没人送吃的，他饿得难受，去抠床头的报纸吃，又摔了几次，呼救也没人听见。我妈再去看，又是眼泪汪汪。大家都怪我妈这事处理得欠妥。说是本来走了的人，你非要拉回来，多吃了好些苦，何必呢？真想不通，他又有什么好留恋的，无儿无女，无牵无挂，走了多好，还惦记那几只母鸡吗？

大表哥说：“姑妈，你看大伯这病，咋老不见好？”我妈说：“没治啊，不治怎么会好？”三舅说：“这事啊，叫哥自己寻出路。”我妈无奈：“他这么大岁数，还能指望谁，寻什么出路？”三舅语气平淡地回：“床头不是有绳子吗，自己看着办呗。”

我听着，手恨得发抖，都握不稳电话，骑着自行车，在下班路上大喊：“治啊，一定要治啊！”故乡的妈妈说：“你喊什么啊，你为大舅干过什么，从小那么疼你，他们都不帮忙，我一个人怎么抬过去？”

一席话把我说愣了。“好吧，”我说，“明天就去买票，中秋带大舅去看病！”

没有比衰老更可怕的事

我二舅的女儿听到这事便涌出了泪水，立刻打了五千元给我妈，托她去找个保姆，不能老睡在屎尿里啊！不过，姐姐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告诉亲戚是我出的，否则家里不得安宁。

请的保姆叫小席，四十出头，矮矮的，遭火烧了便落下半身疤。人难看了点但手脚麻利、有劲。像所有乡下人一样，小席说话很大声，底气十足，大喊：“什么都不晓得，说不清话，屎尿又多，烦死人了！”

我看到大舅躺在藤椅上，哼哼着，不自觉地流口水。我扯来卫生纸，帮他擦嘴。他用仅存的左手，一把抓住我，摇啊摇，呜呜呜，不肯松开，口水和眼泪都在流。我说：“大舅大舅，今天带你去看病！”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还是起不了身，只是拼命点头，腿也跟着抖。

弟弟开着车，我妈坐前排，我和舅舅、保姆坐后排。我动情地望着故乡的稻田，快秋收了，泛黄了，路变了，房变了，人也变了。不停地帮舅舅擦嘴，他发出“嘘嘘”的声音，每一次呼吸都挺费劲。帮他解开裤子，用塑料瓶子装尿，他的大腿已经没了肉，空荡荡的。我倒向车外，引来路人的叫骂声。

内科是个女医生。一问病情，便是一顿好训：“都三个多月了，现在才治，你们好孝顺！”

检查之后发现除了肺气肿，还有脑梗塞，必须得住院治疗。住院部医生说，早该来治啊，越早越好，没准还能康复呢，现在这么晚了，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忙到很晚，我们母子开车回家，乡村道路黑得跟鬼一样。想不通啊，一向我们村出土匪，外婆家出良民，三舅表哥他们都是很老实很善良的农民，为啥这么狠？妈妈回答：“忙着养家呗，哪有这么多细腻感情，你大舅还无儿无女，有儿有女都有饿死的。”弟弟接口又说：“是啊，别以为你怎么样，心血来潮冲回来治一次，算什么呀，剩下的时间呢？”

是啊，我哪里有比三舅他们好些，这趟回来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

他遭受了多少罪

第三天，再去看大舅。

刚到病房，病友轻声问我说：“那个保姆是不是神经不正常，怎么还打人？骂你大舅、拍他、推过来推过去的。昨晚老人光着身子躺地上二三个小时，可怜哩。我儿子去找他，找到了他还发火呢，嫌我们多管闲事。”

我掀开被子，看到大舅全身赤裸，身下全是屎尿。我拿来卫生纸，帮他擦身体。没有什么比老了更可怜。

大舅根本没了肉，屁股缩成了两个黑壳，大腿的皱皮上布满老人斑。往上一提，感觉会把皮肤都撕下来。那股难闻的屎尿味，呛得我差点晕倒，我想吐，但必须忍住。

等了许久小席终于来了，他说去拿衣服了。我对舅舅说，别说话，我问你答，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保姆喂你吃东西了吗？摇头。给你换尿布了吗？摇头。骂你了吗？点头。打你了吗？点头。昨晚喊不到人？点头。

“妈的！”我一转身，“你他妈想死啊！”说着去揪小席的衣领，被妈妈挡住了。妈妈把我拉到一边，说现在保姆太难找，再说现在你打他也没用，叫他做人凭良心。“良心？”我说，“良心让狗给吃了。妈，你别管了，我不打他，就谈谈。”

我气冲冲把他叫到楼梯口，他马上向我认错，说自己多辛苦，这里又没地方睡，还哭诉烧伤是怎么来的，自己也无儿无女，有时急了点，向天发誓没打人，等等。我给他一颗烟，他吸了之后放松了许多，眯着眼跟我说：“你大舅怎么没钱，要是有钱在身边要好多了，呵呵……”

想到大舅跟这个人度过一个多月，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我指着他恶狠狠地警告：“你跟我听着，再虐待我大舅，我他妈废了你！”

小席被我当时的怒气吓到了，那之后的几天都是一副勤勤恳恳地样子。可惜他的殷勤也没用上多久，一周后，舅舅就在医院的病床上没了气息。那是夜里发生的事，他走得静悄悄，早上发现时身体已经僵硬冰凉。

他离开了

葬礼是舅舅表哥们操办的，在乡下这叫白喜事，他们不能放掉那份份子钱。

我和妈妈、弟弟走进三舅家，那里已经挂起了白布，棺材也抬出来放好了，妈妈说这些都是大舅生前准备好了的。我走过去，看到大舅躺在那里，盖着一层布，半睁着眼睛，相比在医院，反倒精神了许多。只是脸变瘦了，年轻了，活像个抽干了的后生，我很惊奇，没想到他会是这个样子。

三舅说：“他没瞑目呢，他想见你。”我明白，这是在安慰我，安慰我这些天所做的事。

站在他头边，我想喊一声舅舅，却没有发出声，试了好几次，就是喊不出来，呜呜地。表嫂子们在一边吱吱地哭，我觉得自己也应该哭，真想使劲哭一回，我比谁都更该流泪啊是不是？可怎么也哭不出来。就是哭不出，站在那里看他。

我俯下身去，摸他的脸，抬起他的手，皮肤滑下去，我没抓住，又是一惊。我贴着他的脸，在心里轻声地叫唤，大舅、大舅……我的大舅……忽然真的鼻子一酸，眼泪没流出来，手却先抖了。我抚摩他的眼皮，想让他闭目。只剩微微一条线，稍一放松，又睁开了，好似能射出一种光。

“你不怕吗？”三舅问我。我不说话，却暗自骂自己，别他妈折磨他了，他是想睁着眼离开这个世界啊。

我闭着眼站在屋檐下，我从小就喜爱站着发呆的屋檐。想到大舅穿着短裤，滴着汗，回头冲我微笑的样子，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只碗。

“冰棍！”我喊起来。那种搪瓷碗，化得只剩一根小棍子，浮萍似的荡啊荡。大舅说，吃吧吃吧，吃吧。他点燃烟，在屋檐微笑。在水泥厂，他背了那么多水泥，为了一根冰棍。我睁开了眼睛。

我又回到了里屋，站到了棺木的旁边，望着舅舅。我多想告诉他：下辈子别当个老好人了，多想想自己，吃好些、找个女人、生个孩子，好好为自己过回日子。

好走，我的大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