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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旧:一个人一座城

2016-04-20赵晓兰许陈静

环球人物 2016年9期
关键词:张国荣香港

赵晓兰 许陈静

倾城之死:怀念香港精神

现在回想起来,留在记者记忆中的2003年4月1日的香港,是一座已经被阴雨浸泡了半个多月的、焦灼而疲惫的城市。3月的最后一天,九龙的大型居民区淘大花园,感染SARS的人数再次激增,达到213人。是夜,香港特区政府宣布,援引《防止传染病蔓延条例》,对淘大花园E座实行香港40年来的首次隔离令。

4月1日的清晨,是隔离令下达后的第一个清晨。雨时断时续,露在五花八门口罩上的每双眼睛,都绷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紧张。没人想得起这天是“愚人节”,疫情数字在滚动,比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的港股数字更刺目。

到了黄昏,19时06分,正是上班族回家的时间,车载广播和公共场所大屏幕播出一条紧急新闻:玛丽医院确认张国荣从高空坠落死亡。记者乘坐的出租车正好遇到红灯,司机猛踩刹车,指指广播,茫然地问:“他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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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香港好像陷入一个慢镜头:迟滞,再是错愕,继而一种集体性的情绪剧烈地释放出来。“张国荣?怎么可能?现在是SARS,他怎么可以跳楼?”淘大花园被隔离居民的一位中年亲属语无伦次地对记者嚷嚷,突然泪流满面。自疫情暴发、父母疑似感染、弟妹均被隔离以来,他没有哭过,直到此刻,惊惶、恐惧、悲痛……在不知终点的公共灾难中一直压抑的情绪,有了堂皇的出口。

这很容易让人想到张爱玲《倾城之恋》里的名句,“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现在反过来,一个标志着黄金时代的明星自杀,叠加在一场开埠以来罕见的疫情上,他的死成全了香港的悲痛——7天后出殡日,已经1个月不敢轻易外出的香港市民,冒雨云集到殡仪馆周围,占据了几条街道,目送灵车离去,哭声一片。

在出殡前,4月6日举行的第二十二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典礼,被称作“金像奖历史上笑容最少的一届”。张国荣凭遗作《异度空间》获得最佳男主角提名,主办方最大限度地节制了悲情,精心选择了其名曲《当年情》,由“四大天王”张学友、刘德华、黎明、郭富城携手清唱:“轻轻说声,漫长路快要走过,终于走过明媚晴天……今日我,与你又试肩并肩。当年情,此刻是添上新鲜。”在极其特殊的背景下,这首歌显然被赋予了并肩奋斗、共渡难关、再迎晴天的励志色彩。

这正是“狮子山下,香港精神”的底色——香港九龙塘与新界之间有座狮子山,得名是因为看起来有点像狮子,但山高不足500米,景色也不算出众。它出名是因为一部从1973年演到1994年的长篇电视剧《狮子山下》,讲述了21年的香港巨变,其同名主题曲由一代才子黄霑填词:“同舟人誓相随,无畏更无惧,同处海角天边,携手踏平崎岖,用艰辛努力,写下那不朽香江名句。”从此“狮子山下”成为逆境打拼的香港精神的代名词。整个SARS蔓延过程中,张国荣的《当年情》和《狮子山下》一道,被反复唱响,成为香港精神的一次合奏。

那位失声痛哭的SARS隔离者亲属,自认从2003年4月1日起成为“荣迷”。彼时他年届不惑,有体面的高级工程师职业,生于斯长于斯,见惯城中偶像起落,青春年少时尚且不追星,这迟来的“荣迷”身份他却不避讳。“SARS本来是一个公共医疗卫生事件,但极大打击了港人的自信,他的死好像是人心士气降至低点的标志。怀念他,不光是怀念那个低点里的伤痛,更是怀念那个伤痛里的力量。后来这十几年,香港不断面对迷茫和困难,但很少再感受到那样的香港精神了。”

因其死而成其迷,还有很多人。1996年出生的小乖是河南人,2003年她7岁,央视电影频道播出张国荣主演的《大三元》,当镜头定格在他的眼睛上时,她立刻被迷住了,“原来一个人可以这么美,这么深情,把满世界的温柔和阳光都装进他眼里”。在互联网没有普及的时代,她开始不停地去翻家里积存的资料,然后知道这个人已经不在了。1968年出生的谢女士,更喜欢记者称呼她的网名LoveLeslie。那时候很多报纸连篇累牍报道张国荣,其中有一篇,内容大概是“哪几类人会怀念哥哥”,一类是真实、忠于自我的人,另一类是对人生有向往、有追求的人,另外就是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的人。“我不就是这样的吗?”她开始去了解张国荣,结果“一入荣门深似海”。

“港风北伐”:怀念黄金时代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荣迷”有过两次这样的情感体验,两次都带来“荣迷”的数量暴涨。一次是小乖和LoveLeslie经历过的斯人故去时,另一次则在1989年的斯人退出时。

上世纪80年代的“港风北伐”,令许多人记忆犹新。当时香港电视剧《上海滩》《霍元甲》等在内地播出,很多城市出现了万人空巷的情况。张国荣正是“港风北伐”中精品的传输者。

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许子东印象最深的是1988年张国荣主演的电影《胭脂扣》在内地录像厅里流传:“片子彰显出一种浓重的怀旧情绪,在艺术表现上又将两代人的爱情观穿插在一起,新颖别致。”及至1993年,《霸王别姬》横空出世,更成了当时内地与香港影人的最好合作,“如果不是张国荣的主演和李碧华的原著,陈凯歌执导的这部作品不会有这么大胆开放的视角;反过来,如果没有内地影人的创作,这部作品又不可能有这么厚重的时代感。” 许子东说。

在音乐方面,张国荣也赶上了香港流行音乐传入内地的最佳年代。1984年的除夕,张明敏作为第一位登上央视春晚的香港歌手,在内地一夜成名。之后,谭咏麟、张国荣、梅艳芳等明星,共同打造了香港流行音乐史上的一个辉煌时代。直到20世纪90年代,张国荣的歌声在内地仍未消散。“从卡带到录像带、LD、CD、VCD,张国荣将表演与音乐融合,迎合了新的视听潮流,热度远远超过谭咏麟。”李皖记得,当年他行走在武汉大街上,这个位于长江中游,“不中不西、不南不北”,应该是粤语歌曲传播边界的一个城市,街头巷尾只要有视听设备的音像店里,都会播放张国荣演唱会的录像。“尤其是男孩子们,对张国荣特别着迷。因为他实在太酷了。”

在紧邻武汉的黄冈市,有一所以高考录取率之高而闻名的黄冈中学。1990年的学校元旦联欢晚会上,高年级的男生们表演了两个节目:小虎队的霹雳舞和张国荣的《Monica》。全场的尖叫声和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那时候张国荣已经宣布退出歌坛,录像厅老板拿这个消息做卖点,推销张国荣的录像带,我们第一次看到他的影像,学校里的‘荣迷一夜剧增。”当年的表演者之一小江回忆道。如今他身在美国,当美国的同龄人年复一年在6月25日纪念迈克尔·杰克逊时,他会跟美国友人说:“我们也有这样的巨星,在每个4月1日或者9月12日纪念他。”

在那一批“荣迷”的记忆中,张国荣作为香港流行文化的一个符号而存在。他们怀念张国荣,是在怀念他身后的那个黄金时代——香港经济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起飞,在80年代快速增长,至21世纪趋缓,文化娱乐产业也紧随这条曲线。而张国荣的生命历程,正呼应了这个时代的起起落落。

逆势之美:怀念经典形象

1992年是香港电影和流行音乐由盛而衰的一个节点。这一年,香港电影迎来创作繁荣的盛况,但之后作品便逐年递减,遭到好莱坞电影强烈冲击,失去了本土乃至东南亚的市场;内地流行音乐则逐渐发展出自己的风格,香港音乐逐渐退回一隅,成为地方性的方言音乐。

身处不可逆转的大势中,张国荣仍在打造个性化的精品。如果说,香港本土的“荣迷”,根基在80年代张国荣的劲歌热舞陪伴了他们的青春,那么华语世界里的“荣迷”,大多是因为这一时期、这些经典。

1993年的《霸王别姬》,纤细敏感的程蝶衣用声嘶力竭的嗓子悲切吼道:“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1994年的《东邪西毒》,孤寂冷傲的欧阳锋把自己藏在沙漠的深处,却还是忘不了白驼山的嫂子:“你知道喝酒与喝水的分别吗?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1995年的《夜半歌声》,才华横溢却容貌尽毁的宋丹平,藏身黑暗中,只能用歌声抚慰恋人:“我给你带来的,永远是灾难和痛苦。”1997年的《春光乍泄》,任性到有些矫情、有些讨嫌的何宝荣,却在某个瞬间一脸安静地对恋人说:“黎耀辉,不如我们从头来过。”最惊人的是1998年的《红色恋人》,张国荣扮演了一个坚定而浪漫的共产党人靳,有大段大段极富鼓动力的革命演说:“我要告诉他们,此刻,正有一群顽强的战士,在不屈不挠地坚持着他们自己的信念、他们的理想、他们的主义,他们的名字叫红军!”这在当年引起巨大轰动。1999年的《流星语》,他只收了一块钱片酬,为的是支持金融危机后陷入低谷的香港电影行业,他演一个金融才俊沦落为市井小民,带着4岁的养子相依为命:“明仔,不要只顾着扮大人,长大就知道后悔啦。”

随便理一理张国荣的电影,就是一部90年代的华语电影编年史。其中许多是与内地影人合作的,呈现出他多面性的演技。相当一部分“荣迷”正是跟着张国荣的影像走过90年代,多自《霸王别姬》而始,再感动于其后种种不同的角色,有人热爱他演的父亲,有人喜欢他演的共产党人。燕子是北京荣迷会的会长,她更愿意谈张国荣经典影像背后的敬业:“拍《阿飞正传》时,王家卫还不太有名,他却已经是巨星。当时只为了录走廊里的一段声音,人根本不入镜,他就在那里来来回回地走,练习了半天。”

直到去世前,张国荣还一直在进行着风格化的尝试。《异度空间》拍摄时,其投入程度之深,达到“人戏不分”的地步,他也因此饱受精神上的痛苦。

“荣迷”辈出:怀念作品至上

“2003年,张国荣、梅艳芳相继离世,预示着香港娱乐产业的加速衰落。香港电影的本土性与主体性也逐渐消失。到了2004年1月1日,《内地与香港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安排》(CEPA)正式生效,香港电影也就正式进入与内地的大合拍时代。”中国电影资料馆策展人沙丹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此后,10余年的大合拍里,香港影人北上、资金北上,却始终未能带来港片的新辉煌。《志明与春娇》《桃姐》,赢得了口碑,票房却不尽如人意;《美人鱼》创下了票房纪录,但未必能称得上周星驰的代表作。同样式微的还有香港流行音乐。近10年来,除了陈奕迅,香港其他歌手似乎没有传唱度遍及全国的“国民大歌”了。

好作品匮乏的日子里,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不断有新人加入到“荣迷”队伍中。起因都是相似的:当年旧作,惊鸿一瞥,念念不忘。“恨晚2004”是郑州荣迷会小队长的网名,她说:“有一个‘90后小妹妹告诉我,本来是喜欢一个年轻偶像的,他曾翻唱哥哥的《红》,后来无意中看了一下哥哥演唱会现场的表演,当时她内心是崩溃的,这水平直接‘碾压了她的年轻偶像啊!从那以后,她就在喜欢哥哥的道路上一去不回头了。”

在我们采访时,张国荣、张曼玉、梅艳芳1984年拍摄的旧作《缘份》正在筹备上映。“恨晚2004”比片方还着急。在百度贴吧,她发了一条长长的帖子,从老片重映的市场定位,到影院排片的规律摸索,再到如何在社交网站刷话题、在各网站为电影打分,直至分析观众消费心理……她不厌其详,只为了号召“荣迷”进场观影,还和小伙伴们在郑州某家影院张贴了张国荣的海报。

3月31日,在张国荣忌日到来前夕,《缘份》的票房已破千万,在历年重映老片中成绩斐然。有“荣迷”说:“我们并不是来还他一张电影票的,只是来拉近与他之间的距离,只为我们时空交错的缘分。”

“恨晚2004”这个网名,意思是在2004年才与张国荣相见恨晚。这一拨“荣迷”,没有赶上最早时对他陪伴自己青春的怀旧,也没有遇到他退出时对黄金时代的怀旧,甚至都没有抓住他去世时对倾城之痛的怀旧,他们怀念张国荣,怀念的究竟是什么?

或许,一位资深媒体人的话是有道理的:“娱乐产业离全面工业化还差很远,内地做艺人就是撞大运,全看艺人自己的想法,而他们的想法很多是不成熟的、随大流的。现在的趋势是不好好唱歌演戏,只着力经营艺人人格,有综艺感的艺人才受欢迎。”所以,怀念张国荣,也是在怀念曾经真诚过的、作品至上的娱乐圈。

怀旧委实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可以秒杀芸芸众星,也可以变现成经济效应。“荣迷”与张国荣,机缘巧合地相遇,而后死生契阔,有如林夕纪念张国荣的词句,“因偶然而得一些执着,有过总比没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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