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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那样的悲哀

2016-04-19常思礼

青年文学家 2016年3期
关键词:野象花圈鞭子

常思礼

野象谷里浑看不到一头野象。

我丧气地背着相机,硕大的单反相机此时已有些累赘的意味了。虽然本就不抱着遇到野象的希望,但心中依旧泛着阵阵失落。来时乘了黑色的越野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奔驰,我便这样一边告诫自己莫要怀揣遇着野象的希望,却一边又深信在这道路两侧的密林里或许正潜伏着一头行色匆匆的野象,或下一秒便能看到它精光四射的瞳仁。人终归是这样一种自欺欺人的动物罢,嘴上说的与心里想,手上做的无论在旁人还是在自己面前都永不可能一致。或许是从穿起衣服的亚当夏娃开始罢,人已经习惯了用布条装饰自己的肉体,用伪善掩盖自己的本真,谎言不知道说给谁听,阳奉阴违不知道做给谁看。那些无论何时都能做到心口如一、言行一致的人,不是儒家慎独的君子,便是疯子了罢。可惜世上少有圣贤,疯子倒是不少。我叹口气,有些不甘地望望眼下这空荡荡、现下看来有几分冗长了的空中观光大道,无济于事地笑笑。身旁的小孩极热烈地要求着,走啊走啊,去看大象表演。

我不动声色地收起相机,野象谷里最好玩的莫过于观看圈养的大象表演节目了罢。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世上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本便不少,窃以为这野象谷或算不上甚么欺世盗名,但毕竟这“野”字还是去掉的为实。我实是一个过度聪明了的人,遇事总是任着自己的想象往一些好的方面去想,然而世事艰险难料,大抵与我所想的出入极大罢。

我终于在道路的尽头看到象了,当然以及象身上那个耀武扬威的人。

同行的人多要骑象,纷纷跃跃欲试着去征服那庞然大物。我冲象奴递给我的缰绳摆摆手,站在一旁。这左近共有十余头象,都是些已成年的亚洲象。我冷眼看着那些庞然大物,渐渐有所发觉。这些象虽然项带花圈,温顺地站在象奴身旁,却无一不显消瘦,深棕的皮肤明显松弛,像一口用旧了的面袋子软软地垂在身下,全无光泽。毛发也很稀疏,公象的象牙都被锯断,老眼浑浊。于是在瞬间我忽然意识到,这并不是我所想看到的象。虽然此生我见过的象都在动物园的铁柱后面坐牢,且大抵都是这幅尊容,但我却真真切切地知道象本不是这个样子,它们或许一身泥泞并没有花圈去美饰,但一定不分垂老壮硕,眼中都有那份象的神光。如果让我选择见到象,一定是在风雨里,远远望着一头踽踽而去的独象的背影,对,一定要离这野象谷远些,因为它至少应是一头自由的象。

那些年轻的象奴一扯象的耳朵,象竟乖乖地屈下巨大的身子,象奴一蹬,借力便飞上象身。我搜索枯肠,以为再无法找到一个更合适的词语去形容当前的场景了,当年那个毒死小皇帝的大将军也不过跋扈至此罢!死去的皇帝自是无法反抗的了,但象呢?它庞大的身躯只需动动便甩得掉这羞辱它威仪的小丑,它是丛林里的王者啊——我忽然想到了这其中的不堪,它一定是忘却了——不听话,就吃鞭子,身体的痛苦让这智慧生灵的精神随着屈服,从小的训练让象忘失了自己,它本是与人一般无异的生命啊。我想着竟不自禁地冷笑出声来,原来人类对自然的征服直到现在依旧建立在原始的粗暴之上——用鞭子抽打自然,直到自然做了人类的奴!可笑罢,人类奉行暴力的权威,于是自大地认为一并灵魂同样可以被驾驭——人类的推理呵,连我都为它感到悲哀。

人是健忘的动物,我从那些象奴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追忆过去的痕迹——总是有这样的事情,愤怒的象咆哮着从鞭子下站起,残缺的獠牙依旧锋利无比地刺穿象奴的身体。象奴说象反了,象说这是为你们所迫的!我想着哑然一震,或许是推行这无所不能的暴力久了的缘故罢,以致人渐渐将这法则融进了血脉之中,不知觉忘却了它有恶果,不知觉忘却了它施用的对象——平等不是天赋的,而是用金钱买来的;尊重不是与生俱来的,而使用特权换来的。

我终于知道先哲悲天悯人的痛苦了,我的眼看到那象奴,他举着鞭子固然耀武扬威,但他何尝又不是一介微不足道供人娱戏的跳梁小丑呢?人骑在象上已然猖狂如此,而那骑在人上的想必更加不可一世了罢?

一百年前这里没有野象谷,一百年后这里人骑在象上。一百年的时间改变了什么?我似乎迷离而无法明鉴,但唯有那圣人的愿景是一去不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看到象的眼中淌下热泪,这悲哀,不仅为它,也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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