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飞刀

李亮

李庄馍，何庄糕，赶不上张庄张飞刀，这句话，前半句是夸馍夸糕的，后半句夸的不是刀，是人。理发师傅张奋陶，技艺超群，山里人就送了他这么个浑号。

张师傅是从十一岁开始学艺的。三十多年间，他为人剃下的头发，如果打并起来，赛过一个麦秸垛！他的浑名，就是从“垛”上得来的。

他的理发刀极有特色。别人的刀，又宽又大，像一把砍柴刀；他的刀，窄窄的一条，好像初三的蛾眉月。别人做活，常在规刀石上现规刀，他只在规刀布上打三下，一根头发横着向刀刃上一吹即断。别人做活像打夯，很费力；他端起臂膀，轻盈得像水上蜻蜓。更叫绝的是，剃头中间，他常把剃刀向着空中一抛，像翻飞起一条小龙，越显出几多的玄虚与深奥。

张飞刀最初也是挑了担子窜村的，孩子们跟着他担子跑，看他飞刀。名声传开后，他就在家开小店。他家在张庄的东头，坐北朝南。南面是一条河沟，流着小河，河里没有鱼虾，只养些蛤蟆。门上挑个布晃儿，还贴上对联：“进我门黑头宰相，出我门白面书生。”横批是，“福打头来”。门外有棵大槐树，遮出一地阴凉。天热时，就在树下做活。由着山风吹，听着蛤蟆叫，倒也有趣。

一个炎夏，一位军长，驻军太行，到张庄村去视察部队。因听了张飞刀的技艺传闻，便找他剃头。村子只有一屁股大。勤务兵把令一传，正在剃头的一位，虽然头才剃了半边，也赶紧躲到一边。

张飞刀要伺候一位军爷，这可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事。他特意取一条新棉单将椅子罩上，然后才请军爷坐。俗语说，艺高胆壮，但这时候，张飞刀的胆子却壮不起来了。洗头时，他的两手就乱颤。军长令勤务兵，将盒子炮给张飞刀挎到身上。又说，你只管甩开了胆子剃，晃开了膀子刮，老子就是来看你这一手的，你畏缩个啥？天塌了有老子顶着！

有了这一句，张飞刀好像肚里装了老虎胆，盒子炮一挎，神威大长。他左手抚了军长的头，右手的“蛾眉”刀便刮下去。军长的黑头上，当即刮出一道青光。到了脑袋需转动时，军长却不转。军长的脑袋，平时真像老虎腚，有谁敢摸？这一刻，张飞刀只得又动又摸了。他一会将它扶正，一会将它扭偏，一会儿又把它弄得仰起来。打仗时候，这颗脑袋指挥千军万马，这会儿，张飞刀却要指挥这颗脑袋。更要命的是，张飞刀的胆子一旦放开，他平时的飞刀术，越是活跃起来了。刀刃在军长的头皮上乱飞乱刮，每飞一次，便有一道闪电闪过，耀出凌凌一道寒光。稍有“失手”，不会弄出人命来吧？

记不得飞刀飞了多少次，军长的光头，终于剃好了。

军长收回他的盒子炮，将一块“袁大头”抛给了张飞刀。张飞刀喜颠颠地拿了那块银元，回屋去送，军长拔出盒子炮，连射了他三枪，三枪打得震天震地，震山震河。

你吓老子一阵子，老子吓你一辈子！

军长走后，大家才把张飞刀扶起来。他头发黢黑，脸皮蜡黄，并不见哪里有血迹。原来，三颗子弹，只触及他皮毛，不伤骨肉。张飞刀的头上，只留下三条被烧光的沟，像写下一个立体的“川”字，头上算不得是火灾；而他的裤裆里，却遭了水患，半个裤子全是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