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含泪讽刺的乐章——重读《采薇》
2016-04-16牛娟
牛 娟
一曲含泪讽刺的乐章——重读《采薇》
牛 娟
(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保定 071000)
《采薇》作为讽刺乐章,对夷齐的逃避主义、顽固的持守、苟且的生存状态进行了坚决的否定;作为含泪的乐章,《采薇》中呈现的夷齐人性的真实、他们遭受持守信念自由矛盾的摧残、所受卑劣者的嘲弄值得同情;油滑、反讽以及新的历史观念的运用让这曲含泪的乐章得到完美奏响。
《故事新编》;《采薇》;讽刺;同情;乐章
自一九三六年含《采薇》在内的《故事新编》结集出版以来,人们对它的研究就没有停止过。尤其是鲁迅先生在这本小说集序言中提到的,关于历史小说的写作两种原则“博考文献,言必有据”“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1],更是成了研究该集子的不二法门。并且,在研究中产生了许多优秀的成果,《故事新编》同样展现了鲁迅小说一以贯之的特点即“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2]它丰富深刻的意蕴,令人耳目一新的精巧的写作手法,深深地吸引着读者,时值发表八十年之际,重读这本集子,我依然为之深深地感动,特别是《采薇》篇,引起了深深地思考。
一
《采薇》保留了《史记·伯夷列传》和《列士传》中叙述的故事主体,讲述的是孤竹君二子:伯夷和叔齐彼此让贤,共赴西伯昌处养老,武王伐纣后,不堪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的故事。在中国古代,夷齐历来作为儒家尊崇的圣贤经典形象,是值得赞颂和敬仰的人物。然而,在小说《采薇》中,鲁迅对这对难兄难弟进行了“新编”,从而塑造了不同以往的伯夷和叔齐,他们转而成了被讽刺的对象,然而,这讽刺不是决然而无情的否定,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3]的心,牵动满含热泪的眼,在讽刺的笔端不乏对夷齐的同情和悲悯。
鲁迅显然并没有把夷齐二人作为值得敬仰的道德楷模,而是对他们的持有很强烈的讽刺和否定态度。首先,他们行为的实质是为人不齿的逃避主义。作为辽西孤竹君儿子的伯夷和叔齐,在面对父亲的临终传位,二人貌似相互谦让,而行逃避之实,逃避父亲赋予他们继承父业的遗嘱,逃避他们为国效力应有的担当,先后“逃走”,到西伯昌处养老,等死;不久遇上了武王伐纣,他们深感此事不合仁义,再次“逃走”到首阳山;面对婢女阿金的责问他们没有丝毫反驳,也不为自己抗辩,消极接受别人的指责,彻底从世界“逃走”。他们的所作所为与鲁迅坚持的大相径庭,他始终坚守在民族抗战的一线,鲁迅颂扬“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真的猛士”[4]。鲁迅亦是位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于绝望中寻找希望,直面惨淡的人生,从不退败,夷齐的逃避,毫无疑问是鲁迅所深恶痛绝的。其次,鲁迅对他们所坚守的信念和理想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和否定。他们看似用全部的生命践行着忠孝节义,身体力行作为社会的楷模,然而,他们的坚守换来的只是大众的鄙夷,在他们渴望教化的群众眼中,他们是为了自身的享受和贪心,连他们的死因也在人民的争辩和猜疑中去神圣化,甚至他们的死在流言中成为贪嘴的报偿,他们誓死坚守的人生信念竟没有得到一个人的真心信服。“英雄”意味消解殆尽,讽刺油然而生。他们对信念越是虔诚和执着,他们就越可笑和荒谬。再有,《采薇》对夷齐的生活状态进行了无情的讽刺,他们的生活中看不到鲜亮与希望,看到的只是灰暗和无奈的苟且。论到苟且,伯夷更胜叔齐一筹,“我们是客人,因为西伯肯养老,呆在这里的。烙饼小下去了,固然不该说什么,就是事情闹起来了,也不该说什么的”,并且说:“最好少说话”[5]。他们是很想安于现状的,于乱世中苟且求安稳的,但是现实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逼迫出来,逃到首阳山本想安稳生活,即使是食松针和薇菜他们也吃出了味道,变换着花样,适应了那种生活,并且生活的颇为“安闲自在”[6],然而,即使这样掩耳盗铃,明知薇菜为周之物而食之,也难以得到世人的谅解,阿金姐的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他们在吃的薇,不是我们圣上的吗!”[7]断送了他们可以苟且生活的唯一路径,然而,就是那两具蜷缩的尸体,诠释着他们一步步苟且的有进没出的呼吸,一步步苟且着走向死亡,苟且消磨了他们的生命力,生命萎缩成干而皱的如核桃一般的东西,满了腐气和衰败。鲁迅用生命践行着一个战士的职责,从不苟且。他是《过客》中明知前面是“坟”却依然义无返顾地走下去的“过客”;是《理水》中为民造福、拼命苦干的大禹;是《非攻》中为民请命的墨子;是《铸剑》中以复仇为己任的英雄宴之傲者。逃避、苟且为鲁迅所不齿,他是勇于在荆棘上走出路的人。
二
鲁迅对夷齐的讽刺不是无情而决绝的,应该说是含着泪的讽刺,鞭挞中又有些许情义的流露,嘲讽中显露着对二人的同情。首先,鲁迅没有把夷齐作为符号一般平面化的书写,而是把他们还原为生活中有血有肉的人,他们并不只是信念的代名词,并不是生无可恋,而是对生有渴望,对生活有享受的欲望,在决定逃往首阳山,下定了不食周粟的决心后,他们却在去的路上讨饭,并且何时坚守信念是可以“议定”的。把采拾来的薇菜,用多种做法烹饪,让人感受到绝境中他们身上的食色性也。其次,同情的流露还来源于对于他们坚守信念本身深层矛盾内涵的剖析,他们执着其中的信念充满矛盾无疑直接导致了这两位纯洁灵魂的毁灭,悲哉,哀哉!他们持守的信念即忠孝仁义。伯夷为了谨遵父命传位叔齐而逃避做君王,叔齐谨遵长幼有序和悌之义认为应传位于伯夷,而逃避做君王,然而这逃避使二人都未遵循该为国家效忠的大义。为了反对“以臣弑君”的周武王,是为了自己的“忠”先朝,不做贰臣。但是先朝昏暗无道,民不聊生,不合先王之道的,是不仁的,纣王周王都不合乎礼法又合乎礼法,身处其中的他们分不清对错,只能逃避,逃避的结果只能死亡,是礼法自身的缺陷将二人推向死亡,二人何其可怜与可悲!再有,伯夷和叔齐二人以饿死山洞惨淡收场,而那些比他们品质恶劣的多的人却仍能苟活于世。伯夷和叔齐宽厚仁爱,兄友弟恭,可谓是谦谦君子,而小丙君朝秦暮楚,实乃变节之人,却成为了首阳村第一高人。两相对比,不得不同情夷齐二人的可怜。
三
探究《采薇》如何成为一曲含泪讽刺的乐章,要从整体上把握《故事新编》的艺术手法。首先,不得不提到“油滑”,鲁迅在序言中坦言《故事新编》已是“从认真陷入油滑的开端。”所谓“油滑”是鲁迅“只取一点因由, 随意点染”的写作原则的真实再现,语言和故事呈现出滑稽可笑的风格。写到华山劫匪小穷奇时,小穷奇们的要挟劫财成了“请您老赏一点买路钱”,当夷齐没有拿出可供劫掠的财物时,把搜身称作“只好恭行天搜,瞻仰一下您老的贵体了!”搜身无果,驱逐夷齐离开时,小穷奇们又恢复了他们谦恭,恭敬的垂下双手,同声问候挽留。这场本是极其无耻、卑鄙的劫掠事件,被鲁迅叙述成了一场熟人之间客客气气的迎来送往,言语与行动之间的反差使小说给人强烈的油滑之感,是一场滑稽剧,“滑稽模拟本质上是一种文体现象——对一位作者或文类的种种形式特点的夸张模拟,其标志是文字上、结构上,或者是主题上的不符。”[8]经过三个层次的积累和层层,油滑气息推进达到了顶点,而伯夷兄弟的懦弱和狼狈也被不断地渲染和加强。其次,通过这种滑稽模仿和细腻书写,“鲁迅先生以他特有的锐利的观察,战斗的热情,和创作的艺术,非但‘有将古人写得更死’,而且将古代和现代错综交融,成为一而二,二而一”,能“借古事的躯壳来激发现代之所憎恨与爱”[9],达到了反讽的效果。《采薇》写作的一九三五年,正值日本加紧侵华,而国民党打着“攘外必先安内”的旗号,推行不抵抗主义,不少人宣扬“不合作主义”,逃避现实,害怕斗争而历来被统治者作为楷模的伯夷、叔齐的思想,正是这种思想的写照。指出夷齐的消极反抗是不能挽救国家民族的危亡的,对个人也只能是悲剧的结局,对时下有很强烈的警醒意义。《采薇》中的“养老堂”、“理发铺”、“展览会”等,这就暗示了在作品中反映的时代也有着现实的社会生活。再有,“鲁迅的小说《故事新编》,更是打破了生活原始状态的自然逻辑,创造出一个古与今,人、神、鬼在变形中交融的世界。”[10]并且,这种交融并非无逻辑和杂乱的,鲁迅较早运用了新历史的历史观,把人当作人来写,关注生活和日常,重视偶然性的存在,英雄走下了神坛,还原历史的现场感和温情感。伯夷和叔齐不再是道德说教的符号,他们的活动始终围绕着对果腹之物的追逐。文中对时间的计算更是人情味浓厚,夷齐拦周武王车驾,说教无效,被驱逐等待救援的时,“大约过了烙好一百零三四张大饼的功夫,现状并无变化,坎坷也渐渐走散”。伯夷和叔齐并不完美,伯夷闲来无聊,多嘴将自己的身世说于众人,招致不必要的麻烦,叔齐对伯夷也不是完全忍让包容,心里的抱怨乃人性使然。时间,回到了发生之时,生动而扣人心弦。
重读《采薇》,我看到的不只是鲁迅对伯夷和叔齐讽刺和批判[11],更看到了在辛辣讽刺和嘲弄后对夷齐二人的同情。他们的悲剧,更多不是来自于自身人性的缺陷,而是文化和历史使然,静而观之,怎能不使人心生怜意?
[1][5][6][7]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钱理群等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3]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8]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M].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9]王黎.卓越的讽刺历史小说——《故事新编》是鲁迅创造的新文体[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1984(1).
[10]张京媛. 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11]赵弼.论鲁迅在《故事新编》“油滑”中的现实批判性[J].漯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9(4).
A Tearful Satirical Movement——Repetition of
Niu juan
(School of Literature,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Hebei 071000)
As a satire movement, Cai Wei revealed determined negative towards Yi qi’s escapism, stubborn defend and survival state; as a tearful movement, sympathy towards true human nature, mock from the wretched and so on were presented. Flattering, irony, and the use of new historical conception make the the tearful movement perfect.
Cai Wei; irony; sympathy; movement
I206.7
A
1672-4437(2016)03-0074-03
2016-05-12
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HB15WX033);河北省社会科学发展研究课题(2015030527)。
牛娟(1989-),女,河北邯郸人,河北大学文学院硕士在读。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