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与渔
2016-04-15李丽
作者简介:
李丽,江苏省写作协会会员,常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武进区作家协会理事,出版专著《李老师教作文》《我把昨天丢失》。
梅雨与渔
春夏之际,江南的梅雨多情,要么不来,要来就缠绵不尽,烟雨蒙蒙,一天一天地下在江南,下得江南软得没有了个性,随遇而安,随性淡泊。
北方人总以为江南梅雨就是淅淅沥沥的诗意,其实,他们是读不懂江南的梅雨,江南的梅雨是长长久久地织,绵绵不息的细,虽然没有“啪啦啦”一大片,但也盛大得满地都是水洼,满地都是缓缓的细流,满地都是在找着出路的水塘,下得满天满屋满地的水晃晃、雨蒙蒙,于是,地上,甚至家里,都喝足了水,铆足了劲,长出了小树、小苗、小草,江南也就肥嘟嘟的绿。
河涨了,沟满了,连叶儿枝上也蓄满了水,鱼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河里成群结党游,沟里逆水上得欢,秧田里也藏匿着,还有游到家里阴沟的呢。
我们小孩只能捉些小鱼,一是钓,撑把黄油纸伞,拿根竹园里现砍的绿竹杆,结上钩子去钓。我们并不识古人的“闲来垂钓碧溪”,认准的就是鱼儿,但钓到的大多是小鲫、鰟鮍,顺手折上根柳枝,皮叶一捋到头,成了叶球,从鱼的腮间穿过嘴,穿成一长串,往河里一插,于是,鱼儿“排成”长队,挨着个飘飘悠悠“游向你”,就是看着,也很有丰收的趣味儿。
还有就是插网兜,看准没网的排水沟插下,两边用烂泥儿捂实,水从网眼过,鱼儿全冲进了网,到天明一看,一网杂七杂八的鱼儿、虾儿,有时多得小桶儿装不下,就脱下长裤,裤脚儿一结,成了盛鱼的网兜。倘若沟是池塘通向大河的,那收获可就丰了,一夜可要起来几十次,否则,沉甸甸的网是定要被大鱼和水冲走的。可这些沟,常常被大的孩子占据着。
大人是不屑做这小儿科的渔事,他们爱下大网。那时,一段三四里的大河可下好几口拦河网,网从这边系到河对岸,网纲儿足有手臂那么粗,要用滑轮系在木轮上扳,那网里的东西可丰富了,有鳞无鳞的、有脚无脚的,时常可以看到,扳到长鱼、毛蟹是常有的事。记忆最深的是网到“鱼祖宗”,是大舅公网到的。一进网,鱼就知道末日的到来,在里面横冲直撞地突围,汽艇一样,直飙出箭头样的三尺浪,尾梢处卷起“千层雪”,我当时吓呆了,以为是落水鬼,大舅公和大舅婆把扳网起到只剩锅底儿一点的水时就固定住木轮,让鱼做不成“鱼死网破”的挣命。大舅公赤条条入了水,拿根叉,在网底与鱼周旋了几个钟头,才趁它疲惫时,终于和几个小伙子合力用叉和网,把这“困兽”起出网来。这鱼的鳞片就有拳头大,长浴盆里放不下它,邻村人都来看稀奇,我们把它烧了几大锅,来者有份,可实在吃不出鱼味——老得像棉花。倒是里面的鱼肝,一尺多,炒得又嫩又香又油又细腻,到今天,我还没有吃过这样美嫩的肝呢。那鱼油,熬了一大罐,大舅婆一家吃了很长一段时间。太外婆悄悄腌了些鱼肉,拿出来饭锅上一蒸,倒飘出一村的咸鱼香。后来村上人谣传,说太湖里逃出了鱼种,至于是不是,我没有得到证实,但我宁可相信,家门前的河,是种不出这种“千年鱼仙”的。
家里没拦河网的,大多用一种白丝结成的网,绑在两根大竹杆上,做成小扳网。下水时,竹竿分叉在岸边做支点,在网上系上绳子,下了水,静静等一会,看清渔情,迅捷地拉上来,一网有时可扳到好几条大鱼呢。这种网,可以“打一网换一个地方”,白天黑夜都可用,网鱼不少,特别是把它放在养鱼的围渔网边,收获更是多。但它得借助外力,所以,一定要有力气的人才能使唤它,村里用它的也就只有壮男人了。
江南梅雨中最欢快的是鱼,一夜暴雨,鱼是一定要上水了,鱼很奇怪,在这样的雨天,却惦着岸,喜欢一个劲地道陆地上闯,有着深深的水不藏,一个劲地窜着干什么,由大河往小沟里窜,由小沟里再往田里游,把自己全暴露在外,引得大人、小孩直追着捉,成为盘中餐。奇怪,鱼的思维在梅雨天可以简单得这样不可思议。
老人是用一种退笼,姜太公一样,放在那,就回了家,过个半夜或一夜,才去收,那种竹制的玩意,鱼只要进去了,就出不来,但我们不喜欢这玩意儿,不能看到鱼闯进的快乐,更没有一条条鱼抓到手里颠啊颠的快乐。
妇女们最爱到沟边、塘旁的田里去,梅雨时,秧刚插上没多久,鲫鱼像是疯了似的,喝醉了酒一样,一个劲“洽”进河边的秧田里,那时,秧刚莳,没长满,可怜的鲫鱼们黑脊背就那么明晃晃地露着,能不让人心馋?眼尖手快的妇女们,一甩手,手里的竹篮、淘箩,抑或是空着的双手都成了网,半时就可以捉到好几条呢。
最傻、最好玩的是螃蟹,其实是一种土螃蟹,也叫螃蜞,它仿佛喝了酒,满世界爬,一爬就爬到家里。那时,常常灶膛下都有,天井里一来就是几个,抓起来放在瓮头里,看着它挖啊挠的,爬也爬不出来,真开心。
雨和鱼在梅时是分不清的,那时,一切都好像都有魔力,一切都出来放风了,到处是青蛙,到处是蟾蜍,到处是蜗牛,到处是蛇。我们并不怕蟾蜍,家里爬得到处都可能有,用火钳把它们一一夹进袋里,卖钱去:那时,学校每年都要学生抓了蟾蜍刮采蟾酥卖。
梅雨季里是不怎么高兴抓青蛙的,因为家里的鱼实在吃不了,一大锅一大锅煮,所以也就不抓青蛙了。至于一种我们叫“蜒蚰”的软体动物,因为潮湿,到处都是,爬过的地方,就是一条亮亮的粘线,很肉麻,但只要把它放在一簇盐里,它就渗出水分来,好玩。
那时节蜗牛也很多,我还做过件蠢事,以为满天井的蜗牛是田螺,以为田螺姑娘进家了,全捡起来,高高兴兴放进水缸里,烧饭时外婆大叫着:怎么水里浮了这么多蜗牛?认定是谁捣蛋,我只好不出声……
天上掉下的水很清的,但进了河里就土黄,所以,吃水就不能到河里去挑了,外婆就干脆把水缸往檐下一放,再放一点生矾,比现在的山泉不知要清多少倍。
至于檐头水,则是我们的最爱,我们会用光脚放在水柱下,接住水,任它冲,大人有时会骂,但也不过多指责,所以疯玩得率性。
梅雨里,说不完的故事。
回想,那时,真是全民戏雨,全民成鱼,梅雨里真有渔的节目啊。
端 午
4月,母亲拿出积攒的鸭蛋,放进腌制咸肉的陶瓮,望着汁水里竖起的一个个蟹壳青的蛋,红油的咸蛋黄仿佛就汪在眼前了,企盼也一天比一天踏实。
先结网兜儿了,彩色绒线打成,小荷包样大,红红绿绿的,往胸前一挂,荡来荡去,甚是好看。接下来做耙子,铅丝放青石板上敲成扁头,再一弯,就成了小勺子,再在青刀砖石上慢工出细活地磨啊磨,扒头在手里就一点点圆润、晶亮、精致,心里的期待就更浓烈了。
日子一天天临近,端午的隔夜,母亲拿出了白胖胖的江南糯米、赤豆,母亲终于裹好了粽子,满满一大铁锅,清清的粽叶香像薄荷一样带着青叶的凉意清爽,从锅边一点点衍出来,慢慢散落在空气里,直润肺脏,我喜欢嗅这味儿,它仿佛打通了久被浊气堵塞的通道。
灶下木柴薪烧着,锅里的清香越织越浓,弥漫得越来越广,那青青的芦叶仿佛一下塞满整个空间,到处挤游、横闯,一下把这粽叶的清新挥霍得满村都是。几个钟头后,锅里的粽子终于煮熟了,此时,也正是放咸蛋的时候,亲眼看着母亲把它们一个个放进去,心里那个踏实啊,就候着出锅了。但母亲说须等到天明才能吃,不然,粽子不糍,鸭蛋油也不会汪出来,所以,只好干着急地把网兜扇来扇去,等着天暗,再等着天明。
第二天一早,一村全被清香笼住,母亲已把粽子剥好,我不喜欢赤豆粽子,而咸肉粽带着咸鲜香儿,又加上粉红色的精肉跟油白脂亮的米粒成对比,白晳里透着粉的羞红来,很娇艳惹看,所以也爱咬上几口。我最爱吃的是白米粽,全身白亮如刚洗过的牙,晶莹晶莹,通体的磁白,又加上纯粹的叶裹米的清香,咬一口:糍,软软糯糯的,粘在齿上——里面的米脂出来了,化成浓粘白亮的脂汁,从齿上可拉出来,更何况,米粽蘸上白糖又甜腻着呢。
其实,最引人的还是咸蛋,用扒柄轻轻慢慢旋出个圆整的洞来,小心地把扒儿伸进去,小心翼翼地挖出一块白,掏出来,细细抿进嘴里,慢慢地嚼,微闭着眼品,里面的鲜味和着咸味一点点在嘴里弥散,更享受破黄那刻,红黄油灿的“黄”就像锅里现榨的老朝天红尖椒油,红得油晃晃、亮汪汪,一下就淌出来,那份红惹得你心痒,一小勺下去,挖扒出粉粉糯糯的黄,油油酥酥的,但又绝无软而粘的腻相,一点不脂脂渍渍,放进口里,簌簌的全变成细细的粉块儿,香!
小孩是最爱捉弄人的,把咸蛋挖空后,就放在竹林里,让眼尖的妇人一看,一阵惊喜,快乐得以为拾着人家鸭子生在外的蛋了,到手里一掂,才知是空的,而我们小孩一哄而散地逃了。这份小插曲我们乐此不疲地演着。
现在,任何季节都可吃着咸蛋,但再瞧不见江南女孩如此精致的吃相了,更没有看大人上当拾捡蛋的喜悦了。
江南船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说到江南,仿佛就听到帘外潺潺雨声,陕西韦庄不仅懂小楼听雨,更懂坐卧船舫,一夜斜雨的诗意,那才是真正的江南。
江南船多,而我以为帆船才最是入画,而且远望最佳:只见青青蒿棵丛的河埂上,一朵朵平移白色的尖帆,帆船很少孤航,于是,一下子串成几十朵,飘在碧天间,慢慢悠悠,仿佛闲乘着风。这种船是纯木质的,桐油儿油过几十遍,与船头站着的赤膊、浑身溅出黑油汗珠的船老大一样,锃锃亮。帆过桥洞前,渔婆子就拉下帆布,接着高高的木桅也倒向了翘起的尖船首,过洞,再竖桅,扯帆,船再慢慢悠悠地闲走。
渔船最好玩,乌篷又舴艋,船首蹲六七只渔老鸦(渔鹰),渔老鸦被赶进水,一个猛扎,渔老头们就能把它们抓上船,抠出嘴、颈脖处的鱼,我觉得它们该死的笨。后来得知它们每“人”脚上是系绳的,渔夫用钩一勾,就被勾上船,而它们脖子又被箍住,嘴里的鱼虾进不了肚,就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被抠夺走自己的成果……再看它们,多了层怜悯。只有在衔到大鱼,我们才叫好,总觉得这样才是鸟的英雄本性。但岸上大片的叫好、惊呼声,却常常只为鱼,这让我现在忆起,还是十分沮丧。这些渔人为什么要夺走渔鹰之食,但这是当时的一念之想,一会儿,又被那活泼的鱼给激动了。
轮船最笨重,铁皮做成的壳,周围是木框的窗,里面排着一条条木条的固定条凳,乡人称之为“机班船”,可坐着进城,几十里的路,七弯八拐九停,要走上一天。但因为它的坚固,我们在岸上尽可以往上面扔碎泥片练眼功,船上看客又多,常常得到喝彩:好眼功。
光裸裸而没篷顶的水泥船是乡人的运输工具,摇船的都是本地种田人,最野。有到城里载大粪,载泔水的,这些人最不能惹,他们一看见桥上玩耍的小孩就寻开心:“脱下裤子看看看,有没有*”“我是你的爹,叫我呀。”有一次,阿近被惹火了,拉下裤子,往下飙尿,说:“给你看看看,有没有*,让你尝一尝*里的东东。”结果,飙了一脸尿的船工立马靠船上岸,阿近眼见一场尿没撒完,只好边撒边逃,最终被抓住了,最后求饶并被摸了好几把小鸡鸡后,才放了他。
拖船最长,“拖油瓶”一样,上面运的东西很多,代销店的、百货店的都这样载来,所以,特羡慕上面的人,总想着,这些船工可真惬意,乘着天黑,那些萝卜罐、糖果箱要拿多少就拿什么,要吃什么全凭自己心情,多舒意,所以,那时我常常想嫁给船工,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