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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小说)

2016-04-15宋传恩

翠苑 2016年2期
关键词:张姐舞厅小梅

作者简介:

宋传恩,江苏沛县人,省作协会员,先后在《中国作家》《花城》《清明》《青年文学》《芳草》《雨花》《飞天》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计100多万字,部分作品被《作家文摘》《青年文摘》等刊物转载并获奖。曾出版小说、散文集《绿水悠悠》《阳台》《飘落的岁月》《伤心之旅》等多部。

柱子告诉我,梨花是我的老乡。

柱子是老家刘宝财的儿子。他到这个城市来打工,求我给他找一份工作。我离开乡下十多年,结婚时,回过老家一次,此后再也没有回去过。我的家离这个城市1000多里路,中间要倒几次车。从徐州到沛县,再到镇上,还要坐三轮跑十几里的土路,才能到家。

柱子再一次到我家时,已不像一年前,一说话脸就红,怯怯地。他在门口换上拖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脸的疲惫。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问他。

哎呀!他苦笑着,找了整整一天。

我问,又没工作了?

不是。柱子摇摇头,没工作倒好说,要出人命了!这回你得帮我找个人,不然,她爹要攮死我!

他很着急,不知他说的是谁。

梨花!咱庄上长得最俊的,比婶子还……他知道说漏了嘴,看了妻子秦云一眼,“嘿嘿”一笑,她爹叫杨老三,卖羊肉的,也给牲口看病。

你把他闺女拐跑了?

哎呀,不是,她跟我出来打工。这几个月家里给她联系不上,硬说我把她卖了。他已看出我的不乐,在这个几百万人的城市里找人,无疑是大海捞针。柱子不住地搓着手,有些难为情,说,我从早干到晚,哪有空找她。你给评评理,跟我有啥关系,带她出来打工这不是好意吗。前天俺媳妇打电话来,杨老三拿着刀子堵着俺的门骂了一天。

对梨花我没一点印象,她爹杨老三,住在我们庄的西头,公鸭嗓子,吆喝起来声音像破锣。柱子啰啰唆唆说了很长时间,我终于理清了头绪。柱子说梨花长得漂亮,这有可能。说来也怪,我们庄上的女孩子个个都水灵灵的。沙河门前过,美女满山坡。说的就是我们庄子,这在全省都有名气。咸丰元年,黄河水漫决砀山北岸,泛溢丰沛。我们庄子东面的沙河,就是黄河冲出来的,河两岸的沙滩被改造成梨园。沙河水清如碧,两岸梨花飘香,树木葱郁。也许是这自然的灵秀气滋润了村中的女子,使她们个个面好如花。

梨花高考第一年没考上,又复习一年,又没考上,上大学的路堵了,只有在家帮着爹娘收拾地里的活。有时,她把爹买来的羊赶到河边,绳长长的,拴在树上,随它们啃去,自己坐在那里发呆。

一天,杨老三正在剥羊,他嘴里噙着刀子,左手扯着羊皮,右手握拳贴着羊皮一捅,三两下便把羊皮退下。他要给羊开膛,叫梨花帮着扯羊腿,梨花给她爹说,我想出去打工。

不去!杨老三头也没抬,说,你走了,沙河南的地谁种?

我不管。

我说不去就不去,你敢去我砸断你的腿!

砸断我的腿也去!梨花说着一甩手,转身朝屋里走。杨老三头一扬,手一抖,刀扎在案板上,簌簌地抖动。

梨花坐在床沿上,朝窗外呆呆地望着。早春时节,除那连片的油菜外,还有高高低低的梨树,树枝交织在一起,比她的心还乱。梨花坐一会,便去找柱子,打工的事是柱子说的,他还在村头贴了一个告示,谁愿出外打工找他报名。村里人说,他是镇上公司的联络员,联系到人会有他的提成。梨花觉得柱子是个能人,去年两口子到新疆拾棉花挣了万把块。柱子正在修理他的压水井,见梨花打听打工的事,他放下手中的活,问,你爹同意?

我的事,我当家。

柱子笑了,这次去唐州。镇上服务公司联络好了,每人600块钱,包括车费、路上吃饭,一车送到。柱子看看她,你要想去,快报名,后天一早就走。

咱庄上还有人去吗?梨花问。

有,我去,还有保民。

没女的?

没有。柱子低声对她说,你去劝劝二香,出门有个伴。说好了给我回个话,好给你们报名。梨花去找二香,她娘说她点化肥去了。梨花走过桥头便看见了二香,她先在麦垄里刨好坑,把化肥撒在坑里,用脚一趋土踩实了。听见梨花喊她,她看她一眼,仍干自己的活,等梨花走近了,埋怨道,你又不帮我干活,喊我干啥!梨花一拉她,说,咱出去打工吧?柱子正招人呢。二香的眼一下亮了,你愿意去!梨花说,去唐州的,柱子说后天一早就走!

二香收拾着化肥袋子,你去我就去!她和梨花走到地头,说,我去问问他,要不一块去。梨花知道二香去年定的婚,他要不去呢?梨花问。他不去我也去!

吃晚饭时,梨花看了爹一眼,说,我要出去打工。杨老三一敲碗,脸板着,你不懂,外面乱得很。家里不富裕,好歹能吃饱,过两年,找个婆家走了,你想上天俺也不管。她娘还想说什么,一看她爹那脸色,便闭了嘴。

二香来找梨花,梨花连忙迎出去,给她一递眼色。你爹不叫去?二香问。

他不叫去,我也得去,我才不在家憋着。

二香低声说,你要去,我就去!你不去,我也不去。梨花一推她,我咋不去呢,走,咱这就去找柱子。

天还没明,梨花和二香爬上村头的三轮车,车子是柱子头天定好的。除了梨花家,每家都有人来送,人们便知道她是偷着走的。梨花不住地看着村里,爹要是知道了,窜出来,真会打断她的腿。三轮车离开了村头,她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到了镇上,交了钱,柱子把她们带到一个客车上,车内都是年轻人,有许多人梨花都认识,她显得非常兴奋,坐在她身旁的二香却一声不吭。梨花一碰她,咋的,是想家,还是想他?

谁也不想!说着,两眼已满是泪水。

受二香的感染,梨花心里也酸酸的。这次一走,不知啥时再见到娘。她知道,这次不走,下次还要走的。索性到外面打几年工,自己养活自己,给爹娘减轻点负担。她理解爹娘的心,宁愿在家养着她,也不想叫她到外面打工。她在村里憋够了,日子一天天熬得她心焦。她知道,就是出外打工,早晚还是要回到这个村子,像二香一样,找个男人嫁了,在家种一辈子地。她心里又不甘,但又想不出别的出路。这样想着,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二香一看她,两人抱在一起,抽抽搭搭哭起来。

柱子告诉我,打工的地方是韩国人开的皮包厂,其实就是个小作坊。早上8点上班,晚上10点下班。干了一个星期,二香挺不住了。晚上下班,二香往床上一躺,把衣服盖在脸上,失声痛哭。梨花坐在她身旁,一个劲地劝她。二香哭一阵,坐起来说,咱走吧,累死人,我不想干了!梨花倒不怕累,就是那难闻的胶味,熏得她头疼,每天都不想吃饭。自己和二香还不一样,是偷着跑出来的,这样回去,给爹娘没法交代,邻居也笑话。

发工资的日子,宿舍内一片笑声。2000元的工资,她们很满足。梨花拿着钱在手里点来点去,她问二香,咱给家里寄多少钱?最好咱俩寄一样多。二香说,我先买个手机,来时,在家就说好了。梨花犹豫了一阵,我给家寄500元,叫家里先安电话,剩下的钱买手机。

星期天的晚上,到了约定的时间,梨花要通了村长家的电话,她爹正等在电话旁,还没等梨花说话,她爹告诉她,不要向家寄钱,叫她先买个手机,他明天就去请人安电话。梨花说,爹,我偷跑出来,你不会生气吧?她爹说,不生气!出门在外,要多个心眼。她第一次听爹的话这样柔软,心一热,眼也湿了。

不到两个月,柱子离开了这个厂,准确地说,他是被开除的。他告诉我,这与梨花有关。根本不怨他,是他们欺负人!事隔半年,柱子说起这事,还耿耿于怀。梨花长得漂亮,便有人关注她。特别是门口的几个保安,一看见梨花,便嬉皮笑脸地套近乎。一天,梨花上班,那位姓张的保安看看她的出入证,便抓住她的手。梨花手一甩,随口骂道,不要脸!张保安故意歪头看着她,你怎么骂人?说着便抓住梨花的胳膊,不让她走。柱子就在梨花的后边,看不惯,冲过去,问,怎么,大白天还耍流氓?张保安看见柱子出头,放过梨花,一把抓住柱子,厉声问,你说谁耍流氓!他身后的几个保安见状,也过来抓住柱子要往屋里推。柱子高声喊,他们耍流氓,还不叫别人说话!当时正是上班时间,门口聚满了人,平时就对保安的作为看不惯,便跟着起哄,和柱子同一个镇子的工人便挤过来拉柱子。一个保安刚举起警棍要打,帽子便被人打飞。此时老板赶到,喝令保安住手,叫工人先去上班。事后,这个厂开除了两个人,一个是张保安,一个是柱子。

同宿舍的人越来越少,特别是二香回家结婚,梨花特别感到孤单。晚上,又有两个女孩子要走,梨花要送她们,她们拦住她不要声张。梨花说,你们工资也不要了。一个女孩说,还领工资,厂里知道你不在这里上班,连行李也拿不出去。

柱子打来电话,劝她离开皮包厂。现在他在包装厂上班,工资多拿200多块钱。梨花有些心动,她打电话问其他的工友,她们也都找到工作,梨花决定离开。她犹豫很久,她不能像其他女孩偷偷摸摸地走,她要领了工资再走,自己辛苦挣的钱,不能白扔了。下午上班,她找到领班,对他说,我爹叫我回去上学,请你把我的工资给我。

领班惊讶地上下打量着她,什么,你要工资?

梨花点点头,还差半个月的工资没给。

领班轻轻地摇着头,似乎对眼前的事感到不可思议,他淡淡一笑,工资给不给不是我说了算,你去找老板。

老板是个韩国人,50多岁。梨花想,那老板看着很和蔼,应该不会太刻薄。真找老板要钱,她还是有点紧张。如果去找,有可能要回来半个月的工资,不找,一分钱也拿不到。梨花硬着头皮,走近老板的办公室。老板看到她,一愣,背靠着座椅,静静地看着她,问,有什么事吗?

梨花站在那里,轻轻地说,我想回家,我爹叫我回去上学,还差我半个月的工资。

我要开会,你在门口等着。老板说。

梨花站在门口等着,站一会看看会议室。从下午1点站到4点,会议室还是没有动静。过往的人都好奇地看着她。她从没站过这么长时间,腿疼得几乎站不住,她觉得自己的腿要断了。梨花想,我就在这里站着,我要等你出来,我一定要回我的工资。梨花一直站在那里,快5点时,老板终于出来了,老板看了梨花一眼,还没等梨花说话,他拿着文件夹又进去了。梨花在心里骂了一句,没办法,还得等。等就等!那是我的钱,我又没偷没抢,我的血汗钱,我绝不放弃!梨花站在那里,心想你认为你厉害,可是我比你更厉害,我就不信要不回自己的钱。坚持!她给自己鼓着劲。快7点的时候,一群人走出会议室,她看到了老板,走到他面前。

老板说,工资可以给你,不过要3个月之后再过来拿!

为什么?

公司规定啊!

公司的规定不都是你说了算吗?

可是这个规定是以前就定下来了!

梨花看到了希望,她已经看到老板有了妥协。只要努力,今天一定会拿到工资。梨花说,我现在回去上学,怎么可能有时间再过来拿啊?

我现在要去吃晚饭,你3个月之后再来吧!老板说完就走了。

梨花气得泪水在眼眶里转,刚才还觉得能拿到工资,站了那么长时间,现在还是拿不到。梨花横下一条心,不管那么多了,我今天一定要拿到钱!你去吃饭,我就在餐厅门口等你!我不怕,我已经等了5个小时,不在乎这几分钟,我就等,我就不信我拿不到属于我的东西,我光明正大,我理直气壮!她在给自己打气。

梨花站在餐厅门口,看着老板在那里吃饭,她也好饿,心想要到钱可以去吃饭了!她坚信,老板一定会把钱给她的。老板吃过饭走出餐厅,梨花便跑过去。老板看看她,皱了皱眉头,不知在想什么,然后不耐烦地摇摇头,喊道,李处长,你把她的工资结了。

梨花回到宿舍,工友们把她围在中间,没等她说完,便高呼她天才。

我打断柱子的话,这个城市几百万人,去哪里去找?再说,我和她走对面也不知是她。

柱子有些不好意思,连连说是,我知道,她爹寄来照片,我给你送来!我问柱子有多长时间没见过梨花。他告诉我,快半年了。梨花离开皮包厂,到一家酒楼刷盘子,再后来是听说在歌舞厅打工,以后便联系不上了。

梨花去的酒楼叫唐州酒楼,在这个城市,酒楼的规模算是中等。一个月后梨花离开酒楼,离开的原因不是待遇低,而是因为领班小梅。梨花对小梅的第一感觉是时尚,酒楼的员工统一服装,穿在身上却不相同。小梅身材高挑,特别是她头上缠一块蓝底白花头巾,别有风韵。经理身材干瘦,眼球突出,面无表情,手里不停地揉搓着一块玉。梨花想,都说和气生财,经理这脸面,会不会影响生意?经理告诉她月工资2000元,梨花没有思索就答应了。她已经奔波了一个星期,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小梅把她交给一个女工,梨花喊她张姐。张姐上下打量她,连说,叫你刷碗真亏了!梨花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笑了。她跟着张姐,穿过厨房,走进洗漱间。梨花首先闻到酸臭的味道,室内光线昏黄,地上湿漉漉的,张姐叫她小心点,她已经摔过多次。梨花看她走路的姿势,也变得小心翼翼。她看到池子前面并排8个竹筐,里面摞满了盘子、碗筷,知道这就是她们工作的场所。听你口音,你哪里人?张姐问。徐州!梨花话刚一出口,张姐高兴地拉住她的手,咱是老乡呢!怪不得你长得好,那是个出美女的地方。也许是老乡的原因,张姐格外热情,她递给她两个套袖,并告诉她洗刷盘子的窍门。张姐说,小心点,打了盘子要赔钱的,头一个月我就赔了80块钱。

对洗刷盘子,梨花并没把这活看得多重,在家,她整天帮爹娘洗碗刷锅。一上午下来,她上身的衣服全部湿透,不断有汗珠顺发梢滴下,两个胳膊又酸又疼。她才知道酒楼老板的精明,稍有松懈,工作就无法完成。她们把盘子洗刷干净,在消毒柜中消过毒后,再按类分好,码在厨房的平台上。

梨花和张姐、小梅住在一个房间,刚才三个人还在说笑,张姐往那一躺,鼾声便起。真是头猪!小梅骂道。梨花看看她,没有说话,心想,你不干活,你咋知道她累!她刚翻了两页杂志,眼皮便急切地合在一起,她心想,小梅也要骂我是猪了,她睡着了。

没过两个星期,梨花觉得蹊跷,她多次看见小梅快天明时,从外面回来,什么时候出去的,她不知道。后来,她留心一下,小梅的手机一响,她便悄悄下床,溜出门去。难道她男朋友在这个酒楼里?梨花自己问自己。

一天,张姐和梨花洗刷完毕,坐在宿舍里休息,梨花说出心中的疑惑,张姐一笑,哎!地球人都知道,她和老板有一腿。她原先就是刷盘子的,现在工资比咱俩的都多。

我的天,梨花吃惊地叫一声,半天没有说话。她怎么能这样!梨花说。

张姐摇摇头,现在的女孩子,都开放了。

他老婆知道了能饶她?梨花问。老板的老婆经常来,梨花见过她,在酒楼里派头十足,说话嗓门很高,从没见过她的笑脸。

早晚得出事。怨谁,她自找的!张姐说。

梨花想到那个鼓着眼球的老板,一阵恶心。

夜晚,梨花刚刚躺下,听到小梅的手机响,她装作睡着。不一会,小梅悄悄溜出去。

又出去了!张姐在那边低声说,那个龟孙老板劲怪大来。

梨花见张姐还没睡,一下坐起来,说,小梅真傻!年轻轻的,这算啥呢!她躺下来,再也睡不着。在这个酒楼里,她对小梅印象不错,她知道小梅看不起张姐,但对她好,小梅常买水果和她分尝,还会送她一些化妆品,她床头那个别致的挎包就是小梅给的。正因为小梅对自己好,装做瞎子心中有愧,梨花觉得应该劝劝小梅,赶紧回头,不然,年轻轻的会毁在老板手里。

等了几天,梨花终于等到机会,张姐有事出去,梨花把门关上,坐在小梅身边。你这是干啥,坐这么近?小梅说。

有事,真的,我有事!梨花说。

小梅看了她一眼,说吧,我听着哪。

梨花说,你年轻轻的,跟那个龟孙伙在一起干啥!

小梅一愣,迷惑地看着她,问,谁?

你还装,都知道,老板!

小梅脸一红,叹了一口气,说,人要想改变自己的处境,只能看结果,不要管手段。她看着梨花,你也会的,用不了多长时间。

你说我?梨花问。

对!

梨花脸一板,我能像你,我看见那个龟孙就烦!他敢动我一指头,我给他拼了!

小梅脸涨得像块红布,眉毛一挑,你变着法骂我,她一指梨花,你觉得你是谁?我告诉你,有钱的才是爷!你要有钱,你干这活?你要真有钱,他们会舔你的屁股!小梅甩门而去,梨花呆呆地坐在那里。

看着你怪透亮,你真傻!张姐听梨花一说,不住地埋怨她。她要是给老板说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梨花有些后悔,怪自己多嘴。但她不相信小梅会告诉老板。

一天上午,梨花刚换好衣服,正要去干活,张姐跑过来,告诉她,可能要出事,老板叫你!

梨花心里一惊,惴惴不安地走进经理室,老板死死盯住她,不停地揉着手中的玉,突然说,以后,你要管好你的臭嘴!你愿意干就干,不干就滚!梨花哭着跑出经理室。

下午,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杨老三快要急疯了,他非要上唐州找他闺女,叫我帮帮他的忙。我不知该如何向父亲解释,这不是乡下,站在村头喊一声,村里人都听得见,就是吃个饭,端个碗也能串几个人家。这是几百万人的城市,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尚无能为力,杨老三来,又去哪里找人。最好的方法是在电视上插播《寻人启事》,一个星期的费用也在万元以上,杨家能否承受。

柱子带来的消息更叫我坐卧不安。他送来了梨花的三张照片,糟糕的是他带来的那张报纸,公安部门在城西的一座桥下发现一具女尸,用柱子的话说,很像梨花。

我看着文中的照片,女尸横陈在桥下的草丛中,右脚的鞋已不知去向,只能看到女尸的半个脸。我问柱子,你能确定?

柱子左右看着照片,说,很像。他指着文章,年龄20岁左右,身高1米66。梨花就是1米66,这上衣也像她的。

看着报纸,我不知如何说好。

柱子问,上面要求提供线索,要不要告诉杨老三?

又不能确定,告诉他干什么,告诉他等于杀了他!

几天来,我一直为此事烦恼,就是在上班中也难以摆脱此事的阴影。梨花的照片我已看了多遍,三张都是与别人的合影。她长得是漂亮,像电影明星林志玲。妻子秦云理解我的心思,她审视着照片,说,女孩子长得越漂亮越容易出事。要不,我叫同事都看看,有没有啥线索。

下午,父亲又打来电话,如通过电视台找人,杨家愿拿钱,砸锅卖铁都干!再不,大伙给他家凑钱。我答应着,几次想把报纸上的事告诉他,话到了嘴头又咽回去。

秦云下班回家,见我不在,便打电话给我,同事说了,在哪个歌舞厅见过这个女孩子。

秦云的提示非常重要,我看着照片面熟,觉得她像林志玲,没有想到和她相聚过。我确实见过梨花,是在舞厅。我在一个公司里任副总,负责客户的吃住娱乐,常和宾馆、饭店、娱乐行业打交道。

在哪个舞厅?我一时想不起来。在这个城市,大小舞厅几百家,上好的也有几十家。

金三角舞厅!我在辅导儿子数学时突然想到的。我反复看着照片,梨花就是那位满面通红、怯生生的女孩子。那天,陪客人用餐后,应客人的要求到了金三角舞厅。刚在一个包房内坐下,服务小姐送上饮料、水果。客人的手伸向服务小姐的腰间。再摸,我骂你!服务小姐羞得满面通红,怯生生站在一边,她身材高挑,容颜甚好,极像电影演员林志玲。我经常出入娱乐场所,这样的事情,第一次碰到。客人一进包房,大多服务小姐迫不及待地扑进客人怀中。好在客人并没有生气,而是怪模怪样地学着,再摸,我骂你。客人们开心地笑着。那个晚上,再没有看到那女孩子,但给我的印象很深刻。

金三角舞厅是本市设施豪华、服务功能最为齐全的娱乐场所。集舞厅、歌厅、迪厅、健身房、酒吧、茶馆、咖啡厅、网吧、餐饮、住宿为一体。金三角舞厅的位置极好,它既摆脱了城市的喧嚣,又拥有城市交通的便利。处在二环路的交叉路口,有十几路的公交车在这里停靠。它的南边是风景秀丽的云河。一到夜晚,水光、灯光相映成趣,与金三角变幻多端的霓虹灯组成一道亮丽的风景。

我知道,在这个地方,经营这样的舞厅,其背景绝非一般。我刚走进迪厅,一位小姐走过来,问,你要卡座还是选包房?

我摇摇头,坐在靠墙的茶座。舞厅里已是人山人海,摇滚乐震耳欲聋,在霓虹灯下,几百人疯狂地扭动着自己的屁股,拼命地甩着头。音乐声、说话声、嘈杂声混在一起,让人感觉整个舞厅里热浪翻滚。借助跳动、交错的蓝光、红光,我搜索着梨花的身影。伴随着铿锵有力的音乐声,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姐扭动着身体走过来。先生,不请我跳个舞吗?

我想休息一会!

我陪你聊天。说着坐在我身旁。我知道舞厅的规则,从兜内抽出20块钱塞在她手里。

谢谢,亲爱的!小姐站起,扭向另外的茶座。

我在座台小姐里面没有看到梨花,起身走向二楼舞厅,可能她在那里。

这舞厅的装饰格调很有异域风情的味道,显得典雅大气。舞厅分为黄、黑两个区域。在黄区活动的多是中老年人,舞曲悠扬、轻缓。黑区活动的人,老中青都有,每当慢四的舞曲响起,舞厅的灯光会逐渐暗下来,直到暗到不能再暗的程度。我多次看到,当黑区的灯光亮起来,一对对男女还没有从黏糊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仍激情地拥抱在一起。

要包房吗?我刚坐下,一位小姐不知从哪里窜过来,我只好朝她挥挥手。

要不要吃快餐?小姐用手一指左边十多位花枝招展的小姐。

送杯饮料!我说。

小姐送来一杯饮料和一碟小吃。我示意她坐在身旁。陪舞多少钱?

40元!

那位呢?我已经看到梨花,她双肩袒露,正和一位中年人在跳舞。

找她陪跳得80元。

为什么?

她是这里的1号,春风第一枝。

我笑了,春风第一枝,名字叫得好!

舞曲再一次响起,我走进舞池。来,春风第一枝。她刚坐下,便被我拉起。

还认识我吗?

认识。

说谎,说说我是谁?

你是?你是武二郎的大哥、萨达姆的表弟、拉登的小舅子……说着她笑起来。我一拉她的手,她夸张地叫着。

我看着她,极力想找出照片中的梨花。她胖了,也变了!她已没有以往的质朴和羞怯,一口普通话很纯正。看她的状态,目前混得还不错。我对来这里的初衷产生了动摇。

我要带你走!

她斜视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走不走?

不走。

我叫你走,你就得走!

干什么,这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她向右一努嘴,我早已看到角落的那几个男人。

明天我再来,没等她回答,我匆匆离开舞厅。

走出舞厅,心中非常失望。对梨花的沦落,我没有想到。许多进城打工的女孩,对生活道路的多种选择,我能理解。梨花是我的老乡,心中便觉得痛。如何处理这件事情?我犹豫不决。通常,舞厅的背景较为复杂,常有一些说不清的关系,甚至会有黑道势力的参与。领走梨花肯定有风险,后果也许不堪设想。

秦云有些担心,她说,如果梨花是舞厅的摇钱树,会看得更紧。你带走她,他们迟早会找到你!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事。如果我袖手旁观,无法面对家乡的父老。其实,也不能怕,毕竟是共产党的天下,恶势力和政府斗,是鸡蛋碰石头。尽管我自己安慰自己,对可能出现的后果仍迟疑不定。

最后,我决定帮助梨花,她肯定是被胁迫的!如果她是自愿,随她去,她被胁迫,我坚决把她带出来。如不能带出,就打电话报警,交给警察解决。

吃过晚饭,我直接打的到金三角舞厅。到了二楼,舞池里舞影浮动,整个舞厅没有梨花的身影。我陪你跳舞吧?一个小姐问。

叫1号过来,我说。

不一会梨花从一个雕花玻璃门中走过来。噢!春风第一枝,好难请呦。

她淡然一笑,拉住我的手走入舞池,我立即被笼罩在香气之中。她身材高挑匀称,浑身洋溢着一种成熟的美。我问,我能带你出去吗?

她笑着没有说话。

真的!我说。

她一笑,点点头。何必出去,这里有包房,楼上有宾馆。

多少钱?

每小时600元。

不是300元吗?

那是白天。

白天几点上班?

下午3点。

明天3点我准时来接你!

她犹豫了一阵,问,安全吗?

放心,绝对安全。

第二天下午,我把梨花接到春城宾馆。这宾馆距离金三角舞厅不到800米,对面是长途汽车站,常有客人在宾馆里作短暂休息。宾馆的隔壁就是辖区派出所。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是我选择春城宾馆的原因。

她戴着墨镜,穿一身白色休闲服,更显得风骚撩人,她一进客房,便匆匆脱去上衣。

我问,男人找你都是要干那事吗?

这还用问吗?男人没一个好货,当然也包括你!她说着笑起来。

男人并不全是这样。

装什么假。

我说的是心里话,我从来看不起这些人,只要有钱,老的少的,瞎的瘸的,什么人都能折腾。我的老乡下作到这种地步,我感到恶心。

我拿出三张照片叫她看,她仔细看着,满脸疑惑,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也不跟家里联系,你爹快急疯了!

她看着我,突然笑起来,你是干啥的?我爹早死了!

我立即意识到,我找错了人。问,你家不在徐州沛县?

什么徐州,我家在东北。

我惊疑地看着她,心想她是否在欺骗我,并迅速和照片比对着。我拿不定主意,她像?又不像。对不起,我找错人了,我以为你就是梨花。

她静静地看着我,问,你找梨花干啥?

我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你是找徐州的杨梨花。

对!你认识她?

你找我还真找对了。她就在这舞厅上班,是清洁工。人家都说我俩是双胞胎。在舞厅,有大花小花之说。姐妹们都说她脑袋进水了,都劝她,她就不干!说实话,换条路,一月挣的钱比当清洁工一年都挣得多,她不干。

她不愿意干?我问。

她不干,说干了这事没法见人,她爹知道了,会杀了她。她停了一阵,微微摇着头,说,在这样的地方,能洁身自好,真难得!

她怎么不给家里联系,她爹快急疯了!

她住院了,被人打伤的,住两个多月了。

因为什么?怪严重吗?

不碍事,我上个星期还看过她,出院还得一个月。不怨她,那个男的喝多了,下楼时摸了她一把,梨花骂那人一句,那人抓住梨花的头发往墙上撞,把梨花从楼梯上踢下来。梨花的左胳膊断了,头也受了伤。

人跑了?

那人有钱,是个企业的老总。他说了,只要梨花不告,他愿意出10万元。

我记下了梨花住的医院和病房,我说,你要愿意,我帮你离开金三角舞厅。

我为什么要离开!

我一愣,在这里干,你心甘情愿?

是的,又没谁胁迫我,只要想走,我随时就能走。走了干啥?你不知道我们那地方,山区,穷得想买件衣服只有卖粮食。我学习不行,就是学习好也上不起大学。我也打过工,累死个人,一年也剩不下几个钱。在这里我一月的收入比家里一年的收入都多。

我劝你还是离开这个地方,不然,会毁了你的一生。

她摇摇头,不,现在我看透了,有钱的是老爷,没钱的是龟孙,我吃的青春饭,靠的是自己的身体,比当官的贪污受贿好得多。我不会干太长,三四年,弄个几十万,租间门面卖服装,正正经经地过日子!

我没有想到,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有人会用这种方式。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说好。

她脱去外衣,笑笑,我觉得这个社会,好人都死绝了,还真有好人。你不找她,我会给她说。来吧,300元付了,不吃白不吃,过一小时,又得掏300元。

说心里话,此时,我没有一点欲望和激情,你走吧,我说。

怎么?她笑了,我不能白花你的钱,来,我帮你。

我推开她的手,真的,让我休息一会,你走吧。

她一愣,默默地走了。

我给杨老三打了电话,只能用谎话搪塞他。我告诉他,梨花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正在考技校,没时间打电话,考试完她会给家里打电话的。

我和秦云、柱子到医院看望梨花,她正在熟睡,她的头发已被剪去,缠着绷带,下嘴唇还在肿着,无法和照片中那秀美的女孩联系起来。我看看她的床头卡,上面写着:杨梨花,女,22岁。我们没有叫醒她,请临床的病人转告她,我们是她的老乡,后天再来看她,如有事,给我打电话,我把名片放在她的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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