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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景行

2016-04-15黄苗子

读者欣赏 2016年4期
关键词:汪先生八大山人石涛

黄苗子

读书做学问,是一件十分艰苦的劳作,并不容易;要下苦功,坚持不舍,摒除一切纷思杂念,一点一滴地、穷搜苦索地积累资料,研究分析资料;然后做出初步的结论。读书越多,积累越深厚,见解精确独到,才能有成就、有真实的贡献,这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治学原则。有“京城第一读书人”之称的汪世清先生,在我所认知的师友中,就是这一类典范的学者。

汪先生早年就读北师大物理系,一辈子从事物理学的研究与教学。明清美术史的研究,只是他另一方面的成就,是在青年时代,受到他的同乡老师——著名画家汪采白先生的赏识培育,以及其后以采白先生之介,又与同乡前辈黄宾虹先生过从,受到熏陶的。汪先生在这两类“风马牛不相及”的学术部门(物理学与美术史)中,各有其非凡的成就。

“京城第一读书人”

我认识汪先生,记得是上世纪70年代后期,在启功先生家中。八十年代初,美国耶鲁大学、东西大学的王方宇教授回京,邀请了启功、王世襄、徐邦达先生和我等一起餐叙,座中就有汪世清先生。这次初见,平生乐事,印象弥深。

汪世清先生手迹

其后大约与汪先生晤面不多,是因为当时知识界有自律的风习,也由于汪先生平日木讷寡言,甚少交游的性格,只是有事则邮简电话通问。记得曾为了给宾虹先生和汪采白先生在家乡(他们三位都是今安徽黄山市歙县人)建筑纪念亭的事,汪先生曾先后来过舍下几次。其后,1984年江西南昌邀开八大山人纪念会,又和汪先生及方宇先生等相聚一堂。

1991年,我承耶鲁大学之邀,从澳大利亚赴美参加八大山人的研讨会,并与汪先生、方宇先生等相见,那次王已千先生约我们去观赏他的书画珍藏,品评宋元剧迹,尤为生平快事。

汪世清先生手迹

在方宇的鼓励下,我决定回澳洲后便开始重写《八大山人年表》,苦于远托异国,手头资料不多,方宇先生就慷慨地把他搜集来的一大批有关资料复印相赠;我在澳洲又给北京汪先生去信,不久,就收到汪先生寄来的、书写工整的楷书复印资料多帙,其中包括八大先代的世系和家学,裘琏、胡亦堂翁婿与八大的关系,石涛、方鹿村、程京萼、李、梁份、朱观、朱堪注、喻成龙等遗民、官吏、亲友辈与八大山来往的事迹等等,其中还有未经发表的。这些珍贵资料,都是汪先生数十年来像蜜蜂一样辛苦酿出的芳蜜。朋友间这种无私相助,不能不使我奋激感动!

我于1999年回北京定居,那时我很想就近把我数年前写的这篇旧稿求汪先生审阅,又怕干扰他老人家的日常工作秩序,于心不安(那时还不知道他有恙在身),大约在2002年冬,我终于鼓起勇气向他提出请求,想不到汪先生一口答应,而且不到两三星期,一帙40多页、130多条抄写工整的意见,就托人送回来!

汪世清先生鉴藏清代巴慰祖《隶书曹文炳传略》

汪先生对人的无私热情,不只我一个人感受到,所有接近过汪先生的亲友、同事、同乡、学者、学术界青年,只要在学问上向汪先生请教的,他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王方宇先生生前曾告诉我不少他热心助人的往事;方宇于1997年逝世,美国弗利尔博物馆接受王先生捐赠他生平珍藏的八大山人绘画精品,并收购了他的八大书法珍藏,汪世清先生为此应弗利尔博物馆之邀,以八十余高龄,于1999年远道赴美,专程给这些珍贵文物资料,逐一细心整理,弗利尔博物馆的八大山人珍品,成为举世爱好和研究八大山人生平和艺术的中心之一。

汪世清先生一生淡泊寡欲,只有一心扑在学术方面的辛勤探索,从不计较个人名利得失;“冠盖满京华”,真伪学者沸沸扬扬于传媒炒作的热闹场头,他却沉默寡言地沉潜于无涯学海中,似乎与尘世无涉。古人有“大隐于市”的说法,又有人开玩笑地说:徽州人吃苦耐劳沉默寡言就像骆驼,故有“徽骆驼”的雅号,两者要举个例证,汪先生应是冠盖京华的“大隐”,又是默默长征的“骆驼”。

汪先生待人接物冲和平易,从不疾言厉色,任何人向他求教,总是“谆谆然善诱人”。生活方面他自奉甚俭,在美国的白谦慎教授曾记汪先生在北京图书馆阅书,午餐就在附近快餐店,“一般是喝粥吃饼,每份十元”就餐后又回到馆里继续工作。汪先生的生活,也可从我见到汪府上质朴的起居陈设中看得出来,想到鲁迅说的“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这句话,我心里就感到不是滋味。所幸的是,在国内外(美国、瑞典、日本等,也常应邀赴香港、台湾等地讲学)研究中国美术史的专家学者,从汪先生的著作言论中,认知和景仰汪先生的,不乏其人。

汪世清夫妇在屯溪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是中国读书人的传统美德,也是华夏文明的人格标准。

“高山景行,私所仰慕”

汪先生是安徽人,安徽从明清到现代,学风鼎盛、人才辈出。宋代新安的程(颐、灏)朱(熹)以来,理学与反理学的争鸣源远流长。思想家由清初的戴震、方以智到现代的陈独秀、胡适;美术方面,从清初的渐江、程邃、龚贤,到现代的黄宾虹……这些都是华夏文化史中卓有贡献的宗匠。汪先生对乡邦文化感受至深,乾、嘉时代,徽州朴学派(戴震、程瑶田等)主张“学问重史实依据,经解由文字入手”,一时成为乾嘉学术的新风气。五四时代,胡适之主张“小心求证”,也是这个传统的发展。黄宾虹先生治画史,也是朴学派传统的滥觞,汪先生自然受到“徽学”的影响,并且对徽州文献的关心、搜罗、传播不遗余力。在画史方面,他着重于新安画派,和对石涛、八大山人等的研究。他较早的《渐江资料集》(与汪聪合编,1964年)直至晚年的《艺苑疑年丛谈》等著作,都是根据深厚的、点滴积累的文献基础完成的。

汪先生受到“徽学”土壤的培植,又回馈于徽州乡土;安徽出版的《黄宾虹文集》,他提供了资料和意见;记得他还出版过《汪采白年谱》。安徽省《徽州文化丛书》汪先生被聘为顾问,他不遗余力地对《丛书》提供各种赞助和指导。最后,汪夫人完成汪先生的遗愿,把汪先生生平搜集的古今书籍、徽州文化资料、著作论文手稿、信札等,尤为重要的是汪先生数十年来亲手抄集的董其昌、渐江、八大、石涛、石溪、程邃、龚贤、黄宾虹等美术文献资料的手写本(共130余册)全部捐献给家乡;黄山学院徽州文化中心,为此专设“汪世清先生捐赠特藏”书室,隆重保存。汪先生生于1916年,是歙县潜口孤贫出身的孩子,幸得名师培育,尤其是自己毕生的努力,在学术界成为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事迹是令人景仰的。然而上文涉及的,仅仅是汪先生在美术史学方面的成就。在物理学和物理教育方面,我深愧所知极少,只知道他发表过不少有关物理学方面的文章;当年周培源、钱三强先生领导下的中国物理学会,汪先生曾是常务理事兼物理教学委员会副主任。

赠刘石头山水图册之三纸本墨笔 清 石涛 57.79×35.56cm 美国纳尔逊-艾特金斯艺术馆藏

因为接触不多,加以年老善忘,汪世清先生的生平行事,我所知道的只是以上的一些鳞爪。作为一个文史工作者,区区我正如前人所云:“高山景行,私所仰慕”!

“诗史互证”《石涛诗录》

清末民初,清初画家石涛和八大山人,一时声誉鹊起,风气所趋,士夫竞谈“石、八”。这缘于当时的社会背景和艺术风尚。上世纪初,画史家研究石、八的人渐多,单就石涛方面:黄宾虹、邓实编纂的《美术丛书》就收入程霖生《石涛题画录》等有关资料;其后,傅抱石的《石涛上人年谱》,郑拙庐《石涛研究》,李叶霜《石涛的世界》等相继问世,日本在上世纪20年代,就有桥本关雪撰写的《石涛》等著作。直到现今,中外有关石涛的著作,还是不少。石涛研究成为“显学”。

汪世清先生的这本《石涛诗录》,应是他长期搜集石涛诗作文献的结集,也是历来各家辑录石诗的最多、最完善的一本。《录》中卷一为古体诗,卷二为五、七言律诗,卷三为五、七言绝句,系从中外公私收藏的石涛画幅中的亲题诗跋、清初以来书画典籍、清人诗集、别集、笔记、地方志等资料文献中录得。

本书最难能之处,还在于每一首诗均由汪先生亲自把诗的出处、写作年月,以及尽可能把涉及的时间、地点以及诗中有关人物与石涛的关系等逐一考订出来。《石涛诗录》的后半部,是《石涛东下后的艺术活动年表》;这是有关石涛艺术生平的编年叙述,大部分是根据《诗录》按年份整理出来。在记述每年事略之后,逐段都加以有关内容的注疏,《年表》末段,还附265条注释,抽丝剥茧,层次分明,便于检读。

山水图册之五纸本设色 清 石涛47.5×31.3cm 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藏

《年表》之后是《附录》,把石涛同时代至民国时代有关石涛的传记、序文,及当时或后人在石涛画幅中的题跋,尽量收入《录》中,其中不乏鲜为人知的珍贵资料。汪先生这本煞费苦心的著作,是以《石涛诗录》为纲,《年表》及《附录》为目,综合起来,就把石涛一生的经历、艺术创作过程、社会背景、思想生活的变化以至石涛的心境,都可从中逐一显现,近代学者提出“以诗证史”,汪先生的《石涛诗录》,可说是更进一步,作“诗史互证”的尝试,这不仅仅是提供较完全的石涛诗篇,以供读者单纯欣赏的一本著作,更是一本丰富精确的石涛史料,也是考据科学的新发展。这种认真细致的考据钩稽工作,不是急于求成的学人能以想象得到的。

五柳先生陶渊明曾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不求“甚解”,却追求“会意”的读书方法,应是读书有得的高招。“诗家尽爱西昆好,只惜无人作郑笺”,这话不完全合理,诗是经过诗人艺术处理的内心语言,别人的解释,等于猜哑谜,不一定就是诗人的本意。汪先生十分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书名《诗录》而不曰《诗解》。但诗可以“领会”(会意),而且必须能领会;领会越深入,对诗的理解与兴趣越浓厚。

石涛画册,海内外博物馆、鉴藏家及出版机构已纷纷刊行。而《石涛诗录》,是至今辑录最全、考订最勤、用功最深的一本好书。老朽有幸先睹一遍,已深感汪世清先生这本著作,不但发前贤之幽光,抑且对后学治史提供了良好的示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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