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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洛阿尔托青少年自杀怪圈

2016-04-15汉娜·罗森

海外文摘 2016年4期
关键词:卡梅隆学校孩子

汉娜·罗森

美国加州帕洛阿尔托市的两所公立高中——帕洛阿尔托高中和甘恩高中10年来的自杀率比美国人口总自杀率还要高上四五倍。为什么那么多前程似锦的孩子在帕洛阿尔托轻生?精英文化为什么让孩子们如此不堪重负?

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孩子们放学了。他们像往常一样经过道口,等待加州列车通过。

红灯闪烁几次,闸口打开,孩子们陆续通过:有骑车的,有滑滑板的,有步行的。那天是帕洛阿尔托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在这座城市的很多地方,你都可以听到火车通过时的警笛声:在帕洛阿尔托高中的空地上,在小餐馆的桌边,在孩子们的卧室。

卡梅隆之死

在排练厅中,几个学生正在准备着排球队每年例行的活动。而甘恩高中其他的教室里,1900个学生正在准备上课。阿丽莎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那是2014年11月4日,学生们刚刚返校,还有一个月就要开始大学申请了,学生们焦头烂额。

老师拿着一张纸进来,读了一位同学的声明,昨夜他自杀了,声明的结尾是同学们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卡梅隆·李。阿丽莎的第一反应是:学校还有另外一个叫卡梅隆·李的人吗?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卡梅隆是个热爱运动,很受欢迎,从不为作业发愁的人,他有时爱搞恶作剧,故意把别人书包里的东西倒出来。

艾利克斯·吉尔那天迟到了,他看见同学们在走廊上哭泣。丹尼斯·赫尔曼校长告诉了他卡梅隆自杀的消息,因为校长知道他是卡梅隆最好的朋友。听到这个消息,他不禁崩溃到双膝跪地。他回想起卡梅隆自杀前夜给他发的短信。卡梅隆参加了大学篮球队的选拔,但是体检没有达到要求,所以问他第二天是不是应该去看医生。也就是说,卡梅隆发完短信几个小时后就自杀了。

塔恩·威尔逊老师在她的创造性写作课上问,有多少人是卡梅隆的好朋友,全班有三分之一的人举手。她又问,有多少人曾和他一起上过课,所有人都举手了。她说孩子们总是“又傻又欢乐”,这时,全班都静默了。

11月4日,学校所在区的督学格伦·迈吉打电话给区里另外一所公立高中帕洛阿尔托高中的校长金姆·迪奥瑞奥说:“他的自杀对每个学生的打击都很大。”迈吉是新来的督学,但是他上任前就已经知道学生自杀的问题了,帕洛阿尔托市的两所公立高中——帕洛阿尔托高中和甘恩高中10年来的自杀率比美国人口总自杀率还要高上四五倍。

2009年春季以后的9个月里,3个来自甘恩高中的学生自杀了,一个高一学生和一个刚毕业的学生卧轨自杀,另外一个刚毕业的学生上吊自杀。虽然此后的几年事态略微平息,但情况依然不乐观。甘恩高中心理健康项目的监督者罗尼·吉尔逊说,学校的心理老师一直疲于关注那些“高危”学生。据调查,2013-2014学年度,帕洛阿尔托高中12%的学生曾想过自杀。迈吉上任的第3个月,卡梅隆自杀前3个星期,市里一所私立学校的女生从天桥上跳下自杀,一天后,甘恩高中的毕业生圭恩·金斯卧轨自杀。还没到2015年的感恩节,甘恩高中又有两个学生自杀。

在时间上连续、空间上接近的自杀群体对社交关系中的其他自杀者有较多认同感。迈吉和其他管理者担心学生得知卡梅隆自杀的细节后,过于认同他的处境,从而产生自杀念头。卡梅隆打了好几年篮球,认识城市里其他公立高中的学生,他的妹妹在读初中。他似乎有很多朋友,但是心中仍有不少郁结。迪奥瑞奥2009-2010年任帕洛阿尔托高中的升学指导处主任,那时正是帕洛阿尔托市学生自杀的高峰时期,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是智能手机和社交媒体推动了群体的自杀行为。学生们一整天都在刷新各类社交媒体,他们得知又有同学卧轨自杀了。那天,就像往常一样,每20分钟,教室里就能听到火车经过的声音。有个学生说,火车经过时的警笛声就像饥饿游戏里的机关炮一样,每响一次,就有一个人死去。

悼念会结束后,人们聚集在卡梅隆家,卡梅隆的父亲给大家念了卡梅隆的遗书。他在遗书中解释,他的死无关于学校、朋友和家庭。遗书中没有说明他自杀的原因。同学们唯一察觉到的异常情况就是,卡梅隆好像从没睡过觉。

艾利克斯·吉尔说,如果你周六凌晨3点想要约人去酒吧,那你应该可以约到他。就算是平时上学的日子,你也常常可以看到他凌晨在社交媒体上更新动态。有一次艾利克斯问卡梅隆为什么熬夜,卡梅隆的解释是在做功课。如果是别人这么说,艾利克斯会相信,毕竟升学压力大,但是卡梅隆这样解释,他不相信。他和卡梅隆幼儿园时就是朋友,“他很善于管理时间,是个优等生,从来没有发愁过功课,那些功课对他来说太容易了。”

哈利·李之死

经过帕洛阿尔托的火车成了青少年自杀的工具,它时不时就会让人想起那些自杀者。

卡梅隆·李自杀后3个月,甘恩高中的哈利·李跳楼自杀了。他并不认识卡梅隆。他的自杀让人匪夷所思。

甘恩中学的升学率在全美位列前茅,每年都有20多个学生进入距学校不远的斯坦福,四分之一的学生得到加州大学的录取通知,竞争力可见一斑。

史蒂夫·乔布斯原来的住宅就位于帕洛阿尔托市。中国学生的父母攒下血汗钱在那里买房子,让孩子在那里的高中就读,只为他们能有个更好的前程。

精英父母所期待的一所好高中所应有的特点,甘恩高中全部都具备。

那么家长们把孩子送到精英高中,以高压式的教育方法灌输给孩子争强好胜的心理,真的有利于孩子的成长么?只有在大学先修课程中获得优秀成绩,或者拿到傲人的奖杯,才能得到父母的爱么?也许这并非父母们的初衷,但是孩子们却是如此认为的,“我们爱爸爸妈妈,但他们的爱太沉重了。”

上个世纪90年代末,耶鲁大学精神病学系助理教授苏尼娅·卢瑟在唐涅狄格州的一所市区学校做调查研究。她想知道学生的不良行为是否与贫困或是青春期这一特殊的人生阶段有关联。要做这个调查,还需要找到另一所学校当作参照。她选定了一所位于郊区的学校,那所学校比她所调查的市区学校收费更高。调查结果与她的设想不同。在收费更高的郊区学校,抽烟、酗酒、吸毒,患有严重焦虑症和抑郁症的学生比例更高。她决定继续调查,找出富裕家庭的孩子更容易有不良行为的原因。

我去年3月给卢瑟打电话,询问她的研究进展。她当时已经是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教授了,正准备飞往帕洛阿尔托市参加一个关于青少年自杀行为的会议。该会议由斯坦福大学精神病学系负责主持,当时他们很急切地开展这个会议,因为又有一个学生自杀了。自杀者拜伦·朱是当月第5个自杀的学生,在帕洛阿尔托高中读二年级,15岁。自杀当天清晨,他走到了北行列车的铁轨上,卧轨自杀。孩子们骑车上学时,警察依然在现场处理事故。校长冲到现场,要求警察封路,这样其他学生就看不到那个惨烈的现场了。

苏尼娅·卢瑟的研究

卢瑟从学校所在区提供的数据中发现,该区家庭年收入的中位数是20万美元,私立学校的学费大约每年3万美元。研究发现,学生出现不良行为的比例与家庭收入之间的关系呈现U型曲线:在U型曲线的两端——非常贫穷和非常富有——孩子们出现不良行为的比例较高。表面来看,富裕家庭的孩子生活无忧,他们家里有车,有漂亮衣服,成绩又好,医疗条件好,看起来前途无量。但是很多富裕家庭的子女成长过程并不顺利。

总体来说,富裕家庭的子女更容易出现酗酒、吸毒等不良嗜好。而贫困家庭的子女则更容易出现暴力、欺骗、偷窃等不良行为。

“我们的假设是,富裕家庭子女因为有钱,有更好的教育条件,因此成长更为顺利。”卢瑟说。但实际上“精英文化”对孩子们的影响非常大。这并不是说富裕家庭子女更有可能自杀,但是关于青少年自杀行为的研究表明,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存在着极大的心理问题。

卢瑟发现,造成富裕家庭子女苦恼的两大原因之一是“在学术成绩和课外活动上表现优秀的压力”。她让学生们勾选家长们最希望他们做到的5件事,列表中有10个选项。位列前3名的选项均与个人成就有关(“上个好大学”、“挣很多钱”、“学习成绩优异”)。而位列后3名的选项则与个人品质有关(“做个诚实的人”、“善待他人”、“乐观生活”)。卢瑟说,当孩子们设定过多关于个人成绩的目标时,那么他们的苦恼也会更多。

精英人群的子女对个人价值的肯定更多关系到他们实现的成就。他们会为取得某项成就而不惜代价。卢瑟把这种现象表示为“我能做到,所以我必须做到”。而中产阶级家庭一般不期待子女必须去斯坦福或每年赚20万美元。他们会说:“如果我从没到达过月球,那么我为什么要让孩子们去那里呢?”

他们苦恼的第二个原因则是在家庭中的孤立感。家长们也许能够为孩子提供必要的生活条件,但是他们却在情感上忽视了孩子。卢瑟发现,富裕家庭中,认为父母与自己无论在情感上,还是物理距离上,都更疏远的孩子较之贫困家庭比例更多。

卢瑟调查时所应用的问题,有些是客观的,例如:家人是否共进晚餐或一起散步?她发现,很多忙碌的父母让孩子们晚上自己待在家里,很少和孩子们共度晚餐时间。还有一些测试是主观的,例如询问被测者是否同意以下说法:“我爸爸理解我”或“我妈妈能察觉到我的焦虑”。这时,卢瑟又发现了一个现象:孩子们知道父母关心他们做了哪些活动,时间都用在哪里,但是他们没有把这种关心当作与父母的情感联系。很多孩子为了家长设定的某个特定目标而努力。当他们表现优异时,父母会热情鼓励,而当他们表现一般时,父母就会失望。久而久之,孩子们开始隐藏自己的失败——无论是实际的失败,还是他们想象中的失败——因为他们害怕让父母失望。另一个研究表明,与父母的亲近感和家庭收入呈负相关,也就是说,家庭收入越高的孩子,心理上和父母就越疏远。“难以置信,”卢瑟说,“我们用以参照的研究对象是一些经济状况不佳的父母——包括很多依靠福利生活的单亲妈妈,我们以为收入少会影响他们对子女的养育。然而很多富裕家庭的子女却说他们与父母的亲密程度不如贫困家庭的子女。”

亚裔父母的精英观

自杀悲剧并没有让学生们更团结,有时还会加深他们之间的裂痕。拜伦·朱死后的第二天,帕洛阿尔托高中的高年级学生安德鲁·卢在他的博客上发表了一张图表,下方的标签是“帕洛阿尔托”、“男生”和“亚洲人”。“图表上显示,亚洲,尤其是中国男生(不就说的是我么)更容易产生自杀想法”,他写道。上一学年中自杀的3个男生都有亚洲血统。

安德鲁·卢的博文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了不少评论。有人评论说,“虎妈”给孩子营造了一个充满激烈竞争的成长环境,孩子们为了做父母心中的“好孩子”而压力重重。还有人说,有的亚洲孩子因为得了B而被体罚,家长让他站在门外一晚上。就好像输掉了一次考试就输掉了整个人生。甘恩高中有40%的亚裔学生。一些非亚裔父母,尤其是原本在亚裔人口很少的城市长大的父母,也被这样的毒文化所侵蚀。

沉痛的反思

过去几年,人们对青少年自杀的话题讳莫如深,他们不想唤起自己痛苦的回忆。而现在人们开始反思这个问题。我拜访了赵,她毕业于帕洛阿尔托高中。2002年,她试图自杀,那年她上高一。现在,她与男友共同租住的公寓布置得非常精致:朋友送给她的家具、装饰用的地毯、整洁的卫生间。她正走向新的人生,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再去回忆过去。但是当她的朋友问她想不想和我聊聊的时候,赵认为很有必要向我阐述过去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小时候,赵和家人生活在美国索诺玛县,她说那时的生活就如田园牧歌。平时下午,她会和弟弟在野外玩耍。1998年,科技产业大发展的时期,她父亲在硅谷找了一份工作。她的父母选择生活在帕洛阿尔托市,是因为那里比索诺玛县更城市化,也因为那里的学校更好。有一次,赵和妈妈说,她的同学每次得A,都能得到父母20美元的奖励。赵的妈妈说,“我为什么要奖励你呢?这是你应该做到的。”

“我觉得妈妈不算家长中过于严厉的那种。”赵说。但是家里还是有很多不成文的规矩,比如:必须做完作业再玩,必须汇报每天的学习情况。赵的妈妈做兼职工作,每天都来接她放学。她的妈妈好像永远都知道她接下来哪一科要考试,或者她的成绩有没有下滑。赵每天都和家人共进晚餐。

2001年,她上高一,决定学打水球,因为她游泳不错,曾经当过“水上宝贝”。那年她成为了女童子军成员,学校爵士乐队的长号手,还被选中参加学校组织的历史剧表演,与自己崇拜的老师一起参加活动。水球课程结束后,她又加入了游泳队。接下来的日子里,她疲于游泳训练、乐队排练、女童子军开会。她的父母为她骄傲,但她说自己“累到骨子里了”。她说,“我记得那时候,我变得不会为任何事情感到开心,但我不能停止脚步,也没有地方能让我逃避。”

第一个学期,赵在几何学考试上得了F,她说这件事让她和父母的关系闹僵了,“因为那时候真的很难和父母用礼貌的语气讲话。”她开始害怕游泳训练、乐队排练和女童子军的开会,“但是我并不想成为一名逃兵。”她那时候想,如果她和某个同学吵架闹僵了,或者她有厌食症就好了,这样她就能和父母解释她为什么如此抑郁了。“我那时候已经和父母和老师说,我压力太大了,但是我的父母和老师都没有当回事儿。”她不想请假休息,因为同学们会认为她很懒惰,“但是如果我说自己心理失常呢?这听起来挺严重的,别人应该会理解我了吧。”

2月的一天晚上,她训练完回家,一边洗澡,一边听一首伤感的歌。洗完澡,她从衣柜的深处拿出一瓶艾德维尔药片。“我当时犹豫的唯一原因是,”她对我说,“我怕这样做伤了妈妈的心,虽然我也不清楚她到底会不会伤心。”但是她最后吃了那瓶药。然后她换上卫衣,下楼吃饭。“我们每天晚上都一起吃饭,我没办法逃避。”吃饭时,她的弟弟发现她有些反常,于是她承认自己吃了艾德维尔药片。

“你吃了多少?”她爸爸问。

“不知道。”

她的父母开始找药瓶,找到后,他们发现药瓶已经空了,于是马上开车带她到医院。

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她从没有听说过有同学卧轨自杀。“我只知道有人吃药,但是卧轨自杀的事我从没听说过。如果我听说过的话,对于那时已经绝望的我来说,可能也会选择那种方式。”

很多受过良好教育的父母马上撇清自己和“虎妈”之间的关系。以色列本-古里安大学心理学教授阿维·阿索尔说,父母的养育方式影响了孩子们在学校里应对压力的能力。在孩子获得成绩时,表扬他们,看起来无可厚非。但是如果家长仅仅在孩子成功时表扬他们,那么孩子就会认为,父母的爱是以他们取得成绩为条件的。

赵告诉我说,她那次从医院回到家后,感觉自己更有勇气对父母说“不,我做不了这件事”或“不,我不愿意这么做”。而父母好像也更通情达理了。他们告诉她不要轻易放弃一件事,但要明白自己的精力是有限的。她退出了游泳队,并退掉了那个学期的一门课。她问老师,是否需要补她住院期间的功课,老师告诉她没有什么一定要补的作业。“逃兵”这个字眼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又消失。放弃一些事情,总比再次发生悲剧要好。

我拜访金姆·迪奥瑞奥那天,他邀请我参观学校的野外实习日活动。空地上架起了彩虹色的城堡和滑梯。太阳西沉,孩子们赤脚在空地上玩耍,两三个人一起从滑梯上滑下来。音乐的声音盖过了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孩子们排成一排,搂着左右同学的腰。“火车!”一个孩子惊叫。于是几个孩子慌作一团,然后又重新排好。也许,帕洛阿尔托的阴影在孩子们心中散去,还需要一些时间。

[译自美国《大西洋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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