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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淹没和损坏的人生

2016-04-15翁佳姸

看天下 2016年9期
关键词:反革命边缘

翁佳姸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杨奎松曾经经历过半年的监狱生活。

1977年5月,杨奎松路过北京一条胡同,看到墙上一张法院布告,上面是打了一个大红叉的熟悉人名,这人曾是他的狱 友。

杨奎松停住往下看。法院公告用简单几段字概括了他一生:阴谋勾结国民党反动派,蓄谋秘密组织反革命武装,自封燕北支队参谋长,企图推翻共产党。最后几个黑字“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推算时间,他应该已经死了。

老油条和边缘人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1976年的陶然亭半步桥监狱“王八楼”。这人又矮又小又老又瘦,刚过三十却身材伛偻面目苍老,对着狱警满脸堆笑,毕恭毕敬弓背低首,一副老油条的样子。

狱警一离开,老油条从杨奎松手里夺过满是窟窿的破棉被,帮他叠好放在床里侧,把通铺靠里稍微不那么坑坑洼洼的地方让给他睡。老油条在号子里待得最久,像大哥一样关照晕头转向的各路新人,分窝头给吃不饱的年轻犯人,心情稍好时还小声唱歌。有这么个狱友,杨奎松学会了上百首中外名曲,甚至觉得“即使在牢里,日子有时候过得也还算得上心旷神怡”。

时间一长,老油条把他当成了朋友,告诉他“进来”前的故事。因为小偷小摸又连续撞上“严打”,十五岁被送去劳教,反复“进宫”,近三十岁才被放出来。又赶上战备疏散,街道把他定为“四类分子”,送去延庆山村交给贫下中农管制劳动。每天早上四点钟被赶起来打扫街道,大部分时间都被看管着,离村还要打报告,娶妻生子什么的根本没法指望。

日复一日,他觉得没有盼头,生不如死,便找机会逃回了城,几天后被革命群众捉拿回来,吊在房梁上打个半死。自此,日子更不好过了,他偶然听到电台在放所谓台湾“自由中国”广播,觉得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竟异想天开想逃出境,于是写信自封“燕北支队参谋长”,按照广播中的地址给香港寄去。公安机关拿着这封信找上了他,他这个被抓了现形的“反革命分子”,便常驻半步桥监狱了。

老油条全然不觉得自己犯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罪,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能获释的。1977年“天安门事件”平反,杨奎松无罪释放,两人断了联系。一年后,胡同的公告上出现了老油条被打上红叉的名字。

杨奎松感到悲哀和困惑。他本能觉得这个被执行死刑的“反革命”本质上不是坏人,狱友老油条不像小说里写的和电影里演的那种反革命分子,坏得那么扁平彻底,他也像正常人一样表达友爱,想到六十岁的老母亲会蒙在被子里哭泣。从前对坏分子一贯的观念有点动摇:“如果一个本质上不坏的人同是又是‘反革命的,我们又应当怎样来对待?”

和老油条相比,杨奎松是幸运的。经历过动荡年代后,他有幸读了大学,并能够从事现代历史的学术研究工作——这让他能够利用所学去努力澄清自己内心中多得不可胜数的疑问。

他采用主要基于原始档案研究考察的方式展开了一场对于“问题人物”的追溯,他将他们称作“边缘人”,并选取其中有代表性的八位,用档案和口述资料还原了他们“被边缘”的部分,写成《 “边缘人“纪事——几个“问题”小人物的悲剧故事》。

这样或那样的问题

“‘边缘人这一用语源自于德国社会心理学家库尔特·勒温,可以用来指那些因难以适应地位或环境改变而滑落到群体边缘,无法融入社会主流的人。”杨奎松说。

他所考察的“边缘人”或多或少都受过教育,多半都在1949年前有过工作经历,1949 年以后或在政府机关、或在工矿企业、或在军事部门、或在学校医院、或在服务行业工作。他们的共同特点,除了都是单位人以外,最主要的就是都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

某厂团支书李乐生原来是个积极青年,在政治运动中喜欢抛头露面,因为有点文化被推举写大字报;上头要求举报揭发时,也曾大义灭亲举报过两次接济过自己的堂舅。其实每次搞运动,这位前途可观的青年干部都提心吊胆,因为他隐瞒了不少“问题”历史,这些隐私不停地刺激他的神经。

在众人眼中,李是个家庭美满的青年干部,没人知道他是个同性恋,并曾有过二十多个男性伴侣,而且时刻担心东窗事发。他设法找到二十多人中的12个人,通信34次,面谈32次,试图统一口径。然而在盛行互相检举揭发的年代,隐私薄得一捅就穿。被揭露“流氓罪行”后,李服毒自杀,却没有死成,接下来是无止尽的坦白,他在检讨中斥责自己“思想上中了毒”。同性恋在当时的待遇是,在同厂工友愤怒宣读揭批稿声中低头认罪,警察戴上手铐押走,全场几百名同事齐声鼓掌欢呼。

出生地主家庭的尚昊文是个文化教员,1948年考入大学,读了一年书跑去了解放区 ,1950年在部队里当了一名文化教员。他读书不少,想的东西也比别人多,为人清高,爱说“怪话”,然而,在一切行动听指挥的基层部队里,他这样好发议论、行事作风与众不同的人就不怎么受待见了。

1955年肃反运动,在部队集体那种“人人努力揭发检举坏人坏事的情况下”,尚觉得自己日记里那些议论国家的“问题言论”想要瞒住旁人几乎没可能,被检举出来势必从严处理,还不如自己坦白从宽。于是他主动向组织上交了1947年到1955年写的几千篇日记,没有想到这一希望“从宽”的行动,几乎毁掉了他后半生。

九年里占1%篇幅不到的十四篇“反动”日记被单独拎出来放进他的档案,对他的揭发像雪片一样飞来,平时发的只言片语的牢骚被作为反动的证据,连他的女朋友也给部队写信:“即使是自己的爱人,也会丝毫不留情面的来揭露他、检举他。他还有好多非常落后的信,若组织需要的话,我可以寄去参考。”

记录的意义

除了自甘“堕落”的青年教师、爱讲怪话的文化教员,杨奎松记录的还有“搞关系”的业务员、“特嫌”缠身的技师、成功改造的旧警察、身败名裂的团支书、提心吊胆的大夫和养老院里的“反革命”。他们的“问题”和“罪行”,在现代社会显得可笑和不足一提,仅是人性的缺点、正常本能或是稍强烈的个性,在当时却真刀真枪实实在在毁掉了他们的生活。

杨奎松说,历史研究往往会更看重反映社会主流动向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严格依据档案史料去考察并呈现真实的边缘人的研究还较少,尤其是那些不入流的小人物就更难得有人去关照了,“对很多人来说,这可能有点不务正业,”但对他而言,真正的历史,归根到底,“都是人的历史”。

他并不试图进行所谓的“翻案”,因为,“历史研究不是给人做师爷、帮人做传记、证清白的。因此,我在交待说明他们当年的“问题”与他们坎坷命运的关系的时候,并不企图依照当下的观点,为他们做怎样的辩白。”

在这本书的前言里,杨奎松坦陈:“作为一本多少带有一些传记性质的著述,本书理当更多地拓展资料的来源,比如应当尽可能去借助田野和口述史料等。可惜,对于故人过去的这些经历,多数当事人家属子女还不愿意触及,因此我在这方面的收获实在有限。”他想通过这本书提供的,还是一种社会史的研究素材,而且也不去尝试还原传主个人历史的全部真相。

“边缘人融不进主流社会的原因往往因人而异,各不相同,也很难一概而论。”杨奎松说,但记录的意义在于——他引用了德国哲学家费希特讲过的一句话:“我们的一切研究都必须以达到人类的最高目标,即达到人类的改善为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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