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主义和美国民主的困境
2016-04-15
美国总统初选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但使得美国国内外观察家普遍感到惊讶的,是候选人之间的激烈竞争所引发的暴力行为。在共和党总统参选人特朗普举行的几次集会上,支持者和抗议者发生冲突,甚至有厮打的场面。暴力场面,和人们心目中长期建立起来的、对美国作为世界上最伟大民主的认同之间的差异,远超人们的预期。
特朗普及其支持者并非没有道理。他们认为,他们比反对者更加爱国,因为他们担心,如果美国政治没有大的变革,如此走下去,就会失掉他们心目中的国家。他们因此希望特朗普这个政治局外人能够当选,对美国政治进行大的变革。
很多观察者感觉到,暴力所折射出来的美国政治不一样了,但关心美国政治的观察家不应当对此有任何惊讶。几年前随着“茶党”的崛起,这一趋势已经显现,今天的局面只是表明这个趋势更加明朗化了。美国民主,诚如福山所说,已经从民主(democracy)转向为“互相否决制度”(vetocracy),即两党在国会内部毫无共识,互相否决,民主已经变质成了不让任何人做事情。总统选举所产生的暴力,只是把国会的互相否决“街头化”了而已。
很多观察家指出,暴力表明了美国中产阶级的愤怒。为什么美国的中产阶级会愤怒?因为他们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发生了巨大变化。
几十年来,美国和西方的经济越来越呈现出富豪结构,即一小部分人越来越富有,生活越来越奢侈,而大部分人则越来越贫穷,生活越来越辛苦。美国《福布斯》杂志2015年底公布的一项研究表明,2015年美国福布斯富豪榜前400名上榜人物所拥有的财富,高于美国中下层民众所拥有财富的总和。根据美国经济政策研究所的研究,日益分化的收入差异并非是社会分化的全部,美国白人相比黑人和拉丁美裔之间的贫富差异更大。
无论是贫富差异还是种族差异等问题,并非现在才产生,而是一直深深根植于美国社会。这些因素过去都被解决得比较好或者被压抑下来,但现在问题解决不了,也压抑不住了。为什么呢?这里有几个因素。
首先,过去在经济繁荣的时代,美国拥有庞大的中产阶级队伍,两党都受制于它。尽管民主党和共和党,一个左一点,一个右一点,但都不能离开中产阶级太远。换句话说,庞大的中产阶级的存在,为美国两党之间达成共识,创造了物质上的条件。一旦中产阶级萎缩,共识政治变得不可能,就失去了制衡两党政治极端化的力量。
其次,美国确立了“政治正确”的内部意识形态。美国尽管是一个自认为言论自由的国家,但并非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讨论的。像种族分化、文化分化、宗教分化甚至社会分化等课题,都被视为“政治上不正确”,因为公开的讨论会导致冲突的表面化。尽管不讨论并不表明这些问题就不存在,但美国民主政治表明,如果一个问题不被讨论,就不会成为政府议事日程的一部分,就不会被重视。
再者,美国政治意识形态的僵化。美国一直视自己为民主的典范,民众受制于国家“意识形态”的制约,相信自己国家是最好的。除了少数冷静的学者,很少有人去反思民主政治的弊端,没有政治人物采取行动来改进民主政治的运作。相反,美国一直竭尽全力向全世界推广民主,认为只要民主化,一切才会是好的。特朗普的激进言论或许诱发了政治暴力,但促成美国中产阶级愤怒的,是美国的基本经济和政治制度。
全球化更是导致了美国民主制度的内部失衡,主要表现在经济、政治与社会的失衡。这便是今天美国的局面。这个局面如何发展?这里可以借用约翰·斯坦贝克的小说《愤怒的葡萄》中的一段话:“这是开始——从‘我到‘我们。如果你们,这些占有人民所需要的财产的人们,可以理解,那么你们就可以保全自己。如果你们把原因从结果中分离开来,那么你们就可以知道潘恩、马克思、杰斐逊、列宁是结果,而不是原因,这样你们就可以幸存下来。”斯坦贝克描绘的是经济大萧条时代贫穷阶层的斗争。今天美国所发生的则是美国民主赖以生存的中产阶级的愤怒,是中产阶级为主体的斗争。这场斗争如何展开,全世界当拭目以待。(郑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