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新弹
2016-04-15卢江良
作者简介:
卢江良,本名卢钢粮,1972年生于绍兴,现居杭州。九三学社社员。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理事。作品曾荣获全球网络原创文学作品大赛优秀短篇小说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阳光文学奖、河北省散文大赛优秀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提名奖和荣登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已出版小说集《狗小的自行车》、随笔集《行走的写作者》等9部专著。
项羽自刎的意义
“好死不如赖活”,中国自古不提倡自杀,认为“活着,一切都可能改变;死去,意味着放弃了这一权利。”但在五千年历史长河中,自杀者还是不计其数,其中不乏名人雅士,不过被称颂的倒极为鲜见,而“西楚霸王”项羽,算是其中的一个特例。
确实,项羽是自杀的。据《史记·项羽本纪》记载,他在楚汉战争中被刘邦打败,逃到乌江江畔,时有乌江亭长劝其渡江,以图东山再起、报仇雪恨,但他以“天之亡我,我何渡为!”和“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为由,便拔剑自刎了。
其实,纵观当时的局势,项羽选择自刎,应该是不二之选。尽管乌江亭长对他说:“今独巨有船,汉军至,无以渡。”但项羽心知肚明,追来的“五千骑”毕竟不是吃素的。那个时候,不要说借助一艘船,就算项羽变成了一只鸟,估计也是插翅难飞的。
再退一步讲,就算项羽成功渡过江去,在“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的江东,能否像乌江亭长所说的“亦足王也”,也是一个未知数,这就如北宋诗人王安石后来分析的那般:“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
但让笔者迷惑的是,这明明是“非死不可”的“拔剑自刎”,却被描绘成了“士可杀不可辱”的“慷慨壮烈”之“就义”,并为后人反复吟唱。特别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还无比崇拜地赞叹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当笔者提出这个异议时,也许有人会极力反驳,说因为项羽是盖世英雄,所以其死也就非同寻常了。但笔者认真阅读了被鲁迅先生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之《史记》中的《项羽本纪》,实在看不出项羽“英雄”在哪里,更不要说“盖世”了。
先说项羽少年时期,“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他的叔叔项梁生气了,他就借口:“书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项梁真教他兵法了,但他最终还是“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这足以说明,项羽从小就是三心二意、不学无术之辈。
他走上灭秦之路的初念,也无非是观看了“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而想“彼可取而代也。”在这个方面,与汉高祖的想法可以一拼,刘邦也是看了秦皇帝而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出发点都只是私欲,不像陈胜、吴广,为了“伐无道”。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就算在抗秦期间,他也多次残暴屠城与杀降,在《项羽本纪》就清晰地记录了6次:襄城屠城、城阳大屠杀、新安大屠杀、咸阳大屠杀、破齐大屠杀和外黄大屠杀。连太史公都不得不多次惊骇云:“何兴之暴也!”“嗟彼盖代,卒为凶竖!”
应该说,在这一点上,刘邦就仁爱多了,尽管也有屠城经历,但在项羽死后,他“以鲁公礼葬项王谷城。”“为发哀,泣之而去。”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对项氏家族不分旁支远近一概不究罪、不追杀,还封项伯为射阳侯,赐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等为刘姓。
再来说项羽的自刎,虽然千百年来,后人对此众说纷纭,有的认为他不该自杀,也有认为他应该自杀,但争论的焦点都落在“假如他不自杀,是否还能卷土重来”上,而争论的双方,就项羽作为一代霸王,以乌江自刎了却一生,或多或少表示了扼腕叹息。
然而,在2200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们重新审视那段历史时,笔者觉得项羽自刎无疑是一件好事。俗话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假如他有幸渡过了江,真在那边养精蓄锐,卷土重来,再搞一次楚汉之战,那连绵数年的残杀,对广大百姓而言,岂不是灭顶之灾?
窃以为,项羽之所以被后人奉为“英雄”,实在不应是“羽之神勇,千古无二”(清代女学者李晚芳语),倒应是“不渡江东,拔剑自刎”。尽管其自刎之意,非“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但无意中提前终结了“年年战骨多秋草”之局面,也算是一种功德吧!
包拯的三口铡刀
“铜锣开道人呐喊,谁人不知包青天。我身边随带着张龙、赵虎、王朝和马汉,三口铜铡神鬼寒……”随着包拯上场表白,4名衙役雄赳赳,气昂昂地将三口铜铡抬至堂上,安放周正,上前抖开黄龙袱套,露出三口光闪闪、冷飓飓、心胆俱寒的行刑刑具……
在笔者孩提时代,看过的所有包公戏里,“开铡”是耳熟能详的场面,也往往是整部戏的高潮。于是乎,很多戏曲干脆将包公戏目总结为“大铡”,那三口“刑外之刑,法外之法”的铜铡,自然也就成了包公戏的符号,以及包拯秉公执法、刚正不阿的象征。
随着年岁的增长,笔者无缘再看包公戏,关于那三口铡刀的记忆,便在脑海里渐渐地淡去。然而,前一段时间,全家的一次开封之旅,让笔者在新建的开封府和包公祠,再次见识了醒目地陈列于大堂之上的那三口铡刀,于是重新勾起了那一抹沉睡已久的记忆。
可是,这次的“意外重逢”,并未强化笔者对素有“包青天”之称的包拯的好感,相反从内心对他制造出那三口铡刀滋生了一种不舒服。这正如一个网友所说的那样:“老包铡个死犯还得像洋人吃西餐一样讲究,这道菜用刀,那道菜用叉,一点都不马虎。”
确实,据《三侠五义》第九回“断奇冤奏参封学士造御刑查赈赴陈州”描述,包公被宋仁宗封为龙图阁大学士,仍兼开封府事务,前往陈州稽查放赈,宋仁宗“又赏了御札三道”。包公暗示师爷公孙策,把“札”字当成“铡”字,设计出了龙、虎、狗等三口铜铡。
而那三口拥有“尚方特权”的铡刀被制成后,分别应用于不同权力等级以及民间市井的死犯——龙头铡可铡皇亲国戚、凤子龙孙;虎头铡可铡贪官污吏、祸国奸臣;狗头铡可铡土豪劣绅、恶霸无赖。这也无不折射出了“享受”那三种刑具的人物的身份地位的象征。endprint
是呀,包拯你作为一个“大青天”,要铡死犯就铡好了,干嘛还要分出龙、虎、狗?不过,待笔者查证之后,发现冤枉了他。因为关于铜铡的来由,不同人持不同的说法。有学者称,那三口铡刀的真正出处是上古时期的龙牙、虎翼、犬神“三大邪刀”传承而来。
当然,这种说法也被人质疑,理由是从实际情况看,即便上古时期真的存在龙牙、虎翼、犬神“三大邪刀”,也不大可能会保存到宋代。再说了,宋代基本上沿袭五刑制度,死刑种类据考只有斩、绞和“凌迟处死”,包公所处的北宋时期,根本不存在铡刀这种刑具。
而且,在历朝历代中,宋朝对文化人最为宽容。赵匡胤坐定天下后,还颁布了“祖宗家法”,据北宋叶梦得在《避暑漫抄》中记载,其中第二条讲的是:“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官员士子即使犯了案,也不可能被随便斩首,最多就是流放,更何况是皇亲国戚。
这也就是说,包拯根本不可能有那三口铡刀。它,无非是后人杜撰的产物。那为什么要编造出那些刑具呢?按有关学者的说法,一、古代民众无力反抗贪官,只能寄希望于明君和清官;二、他们对遵循繁琐的法律程序惩治贪官没信心,幻想先斩后奏,一招制敌!
但是,当笔者在游玩开封府和包公祠时,听着导游津津乐道于那些刑具象征“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刑上大夫”,不禁感到悲哀。民间虚构出那三口铡刀,固然具有“律前平等”的“法律至上”思想,但更多的蕴含着“人有贵贱之分”的封建等级之“渣滓”呀。
所以,在对待那三口铡刀的问题上,我们实在不能一味地唱赞歌,还须清醒地认识到“杀头都还有个三六九等的区别”这种等级制度的可恶。要不,真的就糊涂地成了鲁迅先生在《拿来主义》中描述的“接受一切,欣欣然地蹩进卧室,大吸剩下的鸦片”的“废物”了。
角落里的女人
这是一片暗灰色的老建筑群,坐落于杭城一条叫长生路的街边。在最近几年的时间里,笔者每天上班都要路过这里,它离喧闹的西湖虽只咫尺之遥,但相比之下显得有些落寞。不过,听说这个地方在韩国的知名度颇高,韩国历任驻上海总领事上任后必须到访。它,就是大韩民国临时政府杭州旧址纪念馆。按该馆接待中心部长的话说,如果没有在浙江的这段韩国临时政府历史,此后韩国的历史将要重写。
然而,笔者并非学者,无意考证韩国临时政府在浙期间的史实,只是对一个叫朱爱宝的船娘产生了兴趣。因为之前在网上查阅被誉为“韩国之父”金九的资料时,不经意中看到他在中国期间曾经遇到过这么一个女人。尽管在金九的一生中,她犹如昙花一现,但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直至晚年依然对她念念不忘,自称:“我和她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类似夫妇的感情……”这也激发了笔者了解她的欲望。
2014年深秋的一个上午,笔者走进了这个纪念馆。这是一幢建于民国时期的洋房,一处典型的老杭州民宅,褪了色的赭色玻璃窗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据该馆工作人员介绍,现在这个展馆面积比旧址扩大了3倍,部分复原了上世纪30年代的旧貌。馆内设有4个展厅,有当年临时政府的迁徙图,以及中韩人民并肩战斗的事迹。但是,这些不是笔者关注的重点。笔者只想在其间,寻觅关于船娘朱爱宝的一些往事。
笔者找遍了整个纪念馆,终于在二楼一个展厅角落,发现了她的一幅照片和些许文字:朱爱宝为了“广东人张震球”的安全,与金九扮成夫妇,每日坐船来往于运河中,帮助金九摆脱了日本宪兵的追捕。1936年,金九离开嘉兴独自来到南京。获取这一情报的日本宪兵为追捕金九派遣了暗杀队。金九自己不能保障自身的安全,所以把朱爱宝从嘉兴接到南京,假扮成古董商夫人。这对金九在南京的隐蔽生活有很大帮助。
确实,只有这么一些。可在金九旅居中国期间,那个只知道他是广东人的朱爱宝,整整服侍了他将近5年的时间——在嘉兴时,他托身于她,常住在船里,“今天睡在南门外的湖水边,明天睡在北门外的运河岸,白天再上岸活动。”迁居南京后,他又请她过去同居,“如警察来查户口,由朱爱宝对答应付,出面说明一切。金九就可不露面,免蹈覆辙。”按金九在《白凡遗志》中的话说:“她照顾我实在功劳不小。”
正是这么一个对金九恩重如山的女人,在南京沦陷之前,金九要随临时政府转移长沙,“我把朱爱宝也返回她老家嘉兴去了。”从此,就失去了联络。其实,如果金九真想找回朱爱宝,还是可以如愿以偿的。毕竟从1937年西迁长沙,到1945年朝鲜光复归国,这8年间金九一直在中国。但对于他这样一位独立运动家而言,抗日复国才是头等大事,儿女情长也许可以忽略不计,更何况朱爱宝只是用来为他保障安全的。
那么,对于朱爱宝来说,这又意味着什么呢?虽然,后来有作家这样表述:“这个无怨无悔的女人,选择的是无须表达的奉献。”也有学者如此考证:“她回到了嘉兴,弃船上岸,用剩余的钱,在南门河埠开了一家明月茶馆。后来,嫁给了一个叫郁金生的烧饭师傅,搬到了东栅居住,改名朱桂宝。”但终究都只是杜撰罢了。由于与金九失去了联络,朱爱宝的下落便成了谜,她的爱恨情仇,后人也就无从知晓了。
其实,类似于朱爱宝这样的女人,在轰烈的革命运动中或许还有很多,她们无怨无悔地奉献自己,最终却被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中。应该说,金九算是一位有良知的运动家,在晚年还能充满感慨和自责地回忆那段往事,以便我们“打捞”出朱爱宝这个普通的船娘,让其在纪念馆角落占据一席之地。而正因如此,让我们看到了金九这位韩国独立元勋人性中的温度,同时也为后人了解那场抗日复国运动提供了新的角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