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夜至第二十八夜

包慧怡

【第十五夜】

我醒来，以为自己是一只海胆。

我无法确认自己躺在何处，海底、海面还是大陆。一切都晃得厉害。几分钟前，一波波海浪还清晰地袭向我的眼皮，将它们变成一种蜂房形状的调色盘：时而灰蓝，时而深绿——如果孔雀石能被融化，可能就会是那种密不透风的绿——更多的时候是点点鱼鳞般的银色，亮得人睁不开眼。那些沉重的色块在各自居住的六边形内膨胀，逐渐向毗邻的六边形渗涌，压迫着我的眼皮，使我无法醒来，只能在黑暗中继续凝视那些色块混乱地运动。我想这运动背后定有某种我未能理解的几何规律，是这种智识上的失败让我陷入了忧愁。在黑暗中，色彩和光反而格外耀眼，我没有办法不继续凝视它们。同时，我觉得整个身体被海浪托起，抛来抛去，像漂浮在一堆船骸中央的一只破布娃娃。不，应该说还是一只海胆吧，这样的状态似乎再自然不过，好像从出生起就已经适应了。

然后我逐渐看到了栏杆，被漆成银色，仿佛遍洒海面的银色还不够刺眼似的，还有缆绳，还有橘红色的救生圈，一切中属它最刺眼。大海在两道栏杆的间隙中翻动，当我下沉，海面就与我的双眼齐平，当我上升，就可以俯瞰彼此撞击的波涛。并且我想我看见了太阳，在北大西洋中央不容易确定太阳的方位，但这会儿应该是日光最强烈的时刻，一只海豚正与船舷赛跑，露出水面的脊背在逆光中黑得发亮，使它看起来孤独又超然。我大概是一只浮上了海面的海胆，一只被注射了致幻剂的海胆，否则我怎会不在安全的海底待着，还如此真切地感到登上了人类的航船呢？

是刺鼻的海腥味促使我醒来，以及被强行喂入我口中的，某种冰凉又鲜美的东西。

【第十六夜】

很少有人真的抵达过曦岚岛。据说那儿的海面上终日悬挂着一种灰蓝色雾霭，薄暮时分雾气最浓，走近的人都会忍不住擦拭眼睛。不是所有的眼睛都能被擦拭干净，而这也决定了你是否能看到远方海平面上徐徐驶来的船只，并且登上它驶向曦岚。“洁净”这件事情，在神的眼中与人的看法殊异。大多数自命信仰纯洁的人都否认曦岚岛的存在，因为无论他们去往那片雾霭笼罩的海角多少回，能看见的只是荒凉的滩涂，滩涂上散落的破碎而平庸的螺壳，海面上偶然漂来的状若船帆的布片。

他们中有人撰文论证，曦岚是古代编年史家以讹传讹的一个书写错误，该岛屿的名字应当写作“西兰”，是一个和克诺索斯一般古老的公国，并且早在迈锡尼文明湮灭之前就已被一头巨鲸吞噬。

【第十七夜】

“雹子里行走的人不会被打湿，像溺水者有橡胶的肌肤，天光和火烧云都是骗人的，但自天而降的黑猫可靠。只是猫的滑翔你无从学习，因这世界充满动滑轮与暗门，你总能降落在白云糖滚动的蔷薇锦中央，如果你愿意，你捧有最潋滟的玻璃珠生擒独角兽也不再困难。难的是一落到底，避开所有错视空间的出口所有好心配置的拯救，念一个黑暗且温柔的名字，然后一言不发跃入永夜万劫不复。”

【第十八夜】

“我想蓝不如红而绛红不如深紫，我想黑与白果然是污秽的。欲望很少于是动不动说起天命，需要的人更少，眼泪有蚕豆的韧劲。玫瑰已全部皲裂你却不肯焚烧，看透每个人的疲惫而旋转于最细的钢丝。其实蜥蜴的皮肤不算凉但羁旅的风灯没有温度，假如堵上耳孔沉入星星打磨礁岩的湖底，宇宙也容易谅解。”

【第十九夜】

我听说中文难以学习，圆月与圆谎是同心圆。今晚，岛上的满月巨硕锃亮，至少能辨认出三片月海。我们沿N7国道驶离基尔达尔，Σ负责开车（酒驾），我负责望月（我们仅有的路灯）。黑黪黪的森林从夹道的黑暗中压迫下来，窸窣着“爱会原谅一切”这类谎言。“它们从不操心圆谎。”“一切都是词语，词语。”“也许明天戒酒。”

【第二十夜】

“路名自然夹带着海。海庭，海墺，海滨花园。住满三年也不曾熟稔所有海兽的呼吸，敞着窗户入睡，它们随夏夜古奥的脉冲潜入耳蜗，是濒死的狂欢以及沉醉于失守的距离。巨大的海兽难以放弃夜夜看守的白银，夏夜难以放弃它握有密钥的星群，我，腰间亲切残忍的手臂。但一颗海蓝宝石的剖面能够放弃，能够就在此刻放弃。”

【第二十一夜】

退潮后，大片沙脊暴露在阳光下，那曾是海的腹地。看不见的巨虫在泥底劳作，吐出盘旋如蚊香的细沙。岛屿似乎近在咫尺，白色客轮似在陆地上开。我无法相信几步开外就有足以托起巨轮的深海，涉过交替出现的沙脊和没膝的盐水洼，我无法停止向海心再走六里。假如大潮或海啸骤然来临，我不需要埋葬别的东西。

【第二十二夜】

“月光水母在白昼发光，月光水母踩上去很凉。来授我与海同步呼吸的秘窍，来教我掌生杀而弃权的惯力。我曾把一颗心握在手中，在我犹豫的瞬间，它已温驯地化作冰凉的水滴；我的心也曾这样滑过他人指缝，卑微无声地融入泥涂。月光水母撩过脚背，一翕一张向深海漂去，漂向翬泘鱼持灯的漩涡和鲸鱼深蓝的胃壁（或是弦月的背阴）。”

【第二十三夜】

听说，在我们永久离开的那片陆地上凭空出现了一片鹿群。在黑蓝铅灰的云翳下，在迎风抽搐的麦穗中，在为教皇树起的巨大十字架前，它们是梦中的仪仗队迤逦而行，以分岔的角划破梦膜。那些骨质树枝间曾悬挂水晶铃铛、珊瑚眼球、玻璃松果、钨矿心脏，当它们不堪重负而弯下脖子，鹿角并非自愿地缠在一起。它们将余生用来相互砥砺碰撞，直到一片呛人的氤氲中，又一盏神灯在它们角间擦亮。

我躺在岛上的麦地里，任麦穗——或者梦中鹿的睫毛——轻轻落入我的眼睛。

【第二十四夜】

整夜听到雨声，像成千上万的蜥蜴被扔上铁皮桶。睡在一座水房子里，当我从背后抱你，纸灯笼就从天花板降落到地毯，变成列队的纸船。小猫在窗台上吃一串银葡萄并且很快醉了，它梦见自己站在电视塔上，满月是葡萄的剪影而我们是它爪间的蜥蜴。当它松爪，彩虹色雪花就在城市的每台电视机荧屏上静静地降落。

【第二十五夜】

“我名唤隐灵，一切种马中最名贵；体棕蹄白，耐跑擅跳，可提前两秒识别所有唿哨。年少已赢万金，血统无可挑剔，父亲为‘岛国公爵，母亲乃‘最终成名；交配费七千磅，若要为您的母马预订，请提前半年联系。”可我想去绿云高坡和我的小丑母马“一文不名”交媾，交媾，并且我想把所有人类掀翻在地。

【第二十六夜】

岛上还住着一个年轻时被狗咬过的人，注射了狂犬疫苗后变得非常怕猫。他租住的房子后院里常有野猫出没，黑花黄白的猫经常跳上他的窗台，隔着厚厚的玻璃朝里看，他试尽了一切办法也无法阻止它们。

一次他的小女儿在窗边玩游戏，无意中举起一只长毛绒猫头鹰，外面窗台上的猫惨叫一声跳了下去。怕猫的人非常高兴，把那只玩具猫头鹰面朝外放在内窗台上，果然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猫再蹿上来。

一天深夜他和女儿回家，突然发现内窗台上的玩具猫头鹰变成了一只玩具猫，而玻璃上满是斑斑血迹。走到屋外用电筒一照，他在窗下发现了小山一般的猫头鹰尸体。

【第二十七夜】

在一个白魔法的瞬间，外部世界轻轻而坚决地崩坍了，心脏绽出144颗红碧玺虫卵。这当儿，读到这个刚学会造句不久的孩童的第一篇作文：

“小时候我家住在海边，周末我们吃活海胆。海胆很鲜美也很贵，不能每天吃，因为抓海胆是很危险的。大人说我们这片海上常有海怪出没，海怪的肚子又空又宽敞，里面有许多安静的小城镇。

不知道那些镇子里的人靠什么过活，他们也吃海胆吗？”

【第二十八夜】

不知不觉中，我又跌回了人群中央，每天面对很多噪声。可是海贝和滩涂已经把我硌成一座岛，我住在我的身体里就是扎营在岛上。寄居蟹无法挣脱壳，克鲁索不能踏上大陆，我也一样，我长成了岛，无论情愿与否。白天我在陆地上跑跑跳跳，看起来是一棵猴面包树或一只袋鼠的样子，天生属于大陆。我运用岛屿的法则在陆上生活，没有人知道我是一座岛，一座伪装成树或者袋鼠的礁岩岛。

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