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邕儿的雀斑

2016-04-15叶予城

小说界 2016年2期
关键词:西湖杭州

叶予城

邕儿搓搓手,搓搓脸,早晨七八点的风从茶园一路扫上来,扫得邕儿脸颊红红的,那是毛细血管冻裂了。邕儿面皮生来纤薄,日头一晒,就氧化了,变黑了;日头再凶狠点,色素就沉下去,雀斑就钻上来。我不觉得鼻翼两侧日渐增多的雀斑有什么大不了,反倒让邕儿显得古灵精怪。邕儿很介意,她越来越不喜欢夏天,也越来越扛得住冷。连邕儿也喊冷,说明那几天冷到了家。晚上回到酒店,邕儿就发起高烧。后来说起杭州之行,邕儿就缩肩笑,比上海冷,也比西安冷,你不觉得?有几回,为争辩哪个更冷,我们弄得不太愉快。再后来我同意了邕儿。我在杭州见过一幕热腾腾景象,而邕儿错过了。那局部的热,混淆了我对杭州的冷的整体记忆,也不是没可能。

邕儿高烧次日,午休,我踅出酒店,上了辆公交车,看见一段河堤就下来,沿河走,走了一段才知是京杭大运河,运河比想象中窄不少也浑浊不少。离运河不远有个创意园区,国营大厂改建,日头暖暖地打在红砖山墙上,里面却冷冷清清,店铺关了一大半,风直往领口钻,兜了一圈要出去时,忽然瞥见一条走道。地面湿湿的,水蒸气在走道深处积起老高,大机器运转声闷闷传来,我停下看看,朝里走了走,原来水汽是从右手边一间窄门里喷涌出来的,应该是工厂澡堂之类的地方。继续走,一直走,穿过白汽,眼前清晰起来,我攥着手机一通摁,拍了不少照片,当然了,征求过里面人的同意的。当日半夜,医院急诊楼,我遇到一个人,从他那儿听说了一件关于这工厂的故事。搁来杭州前,我半句不会信。那晚,我信了他。它不能是假的,它一定是真的。我没打算去杭州,但还是去了,这两者一定有联系,所以它一定是真的。

元旦小长假邕儿和我本计划上南京玩,临了我退了火车票,买了两张开往杭州站的。我是在一个饭局上改变主意的。

当时情况是这样的。酒足饭饱后,一桌六七人在水果拼盘上来前聊闲天。H先生啪点上烟,X女士马上抗议,熏死特了,侬讲点公德心好剋?H先生说,公德?股票套牢啦,拆迁黄啦,工资也发不出,讲啥公德,谁乐意讲谁讲。X女士白了他一眼,咳起来。Z先生往桌沿磕出支烟,大家看,她这样子像不像个明星?L先生问,啥宁?一边去,X女士说。侬才要讲公德,H先生抓住时机,咳嗽不用捂嘴巴?没见焦烈拿起筷子,你这一搞,吃得下?跟我制气可以,勿伤及无辜。X女士回转脸看我,看我手里筷子,待回嘴,却噗嗤一笑,不跟你斗,白给他们看热闹。女人伸筷夹走一根茁壮的白灼芥兰,一小口一小口接吻似咬,边嚼边看手机,受不了,我们那群里又搞活动,上礼拜刚活动过,受不了,双胞胎妈妈提议去杭州过元旦,其他人没响,机长就订好酒店,四个家庭,四间房,说是都能看西湖。L先生问,什么群?家长群,微信家长群,这个,双胞胎妈妈,矮矮胖胖,家里上千万;喏,边上这个是机长。可有钱也不能这么花,一订,就四间。T女士悠悠地说,少订个一间两间,可不乱了套。满桌都笑。一个个想哪去?朋友从日本带回些化妆品,还说礼拜六过去取,请人吃个饭,现在哪能办?Z先生说,不去就了了。X女士说,不去哪能行,好意思么?H先生抢白,几次要聚,几次被你晃点,侬好意思?X女士说,焦烈发起,随叫随到,侬撺掇的,十次来一次就够给面。X女士撩起半边姜黄头发,扇起一阵香,眼睛弯弯看我,下次你召集。H先生笑,下次,等什么下次,这次不是要去杭州吗,带焦烈去,问题是他会和你去吗?别忘了,他有个青梅竹马的邕儿哟——喂,焦烈,上哪儿去?

工作日下午三四点钟的五角场周遭让人提不起精神,那天也不例外。我不着急回餐厅。我在手机上定好时间,放卫生间窗台上,数路口一分钟能开过去多少辆车,数到第八辆我放弃了。我不知道我数这个干吗!大冬天的,没下过一片雪,没来过一次寒流,那些树甚至没掉过一片叶子,我怀疑这树叶是去年的,前年的,十年前我刚来上海时看到的也许是同样一树叶子,没凋落一片,没长出一片,十年来,一直这么郁郁葱葱,一直这么死气沉沉。风到哪里去了?在这样的城市,四季……又怎样呢,你也真是。H先生走进来,看脸色又喝过两杯,在我身后哗哗撒尿,一边凑过脑袋,老同事聚一回,你倒好,躲这里。透口气,感觉血压又高了。那点酒,至于吗?嗳,你没看出苗头。苗头?豁翎子,她在给你豁翎子。她是比不上邕儿,可说你没动念头,我不信。

你一定认为这些话点醒了我,诱惑了我,让我打定主意去杭州的。不是,让我改主意的是H先生随后这一段的最后一句。切,机长什么地方没飞过,瞧得上杭州?瞧得上杭州的机长,该是怎么个机长?他接着说下去,到了杭州,还是在上海,景点都是上海人,都说上海话。早晚有一天,杭州会成上海的一部分。他又说,西湖么,不就一个湖么。春季凑合,现在这大冷天,没看头,西湖的风,跟小刀子似的。

西湖的风,跟小刀子似的。这句话,小刀子似的扎了我一下。说件事,你就明白。几年前有人说,你走路的样子太有意思,总误导我,我总以为外面起了大风。是啊,那样的风造就了我略显古怪的走姿。冬天西北小县城大街小巷都是那样的风,刮啊刮,从白天刮到黑夜,刮个不休,刮走了薄日头,刮来了大雪片子。

来沪九年第一次下杭州。邕儿问过原因,我胡乱诌了句什么,邕儿就信了。她穿得鲜鲜亮亮,浑身上下都高纯度色块,在人头攒动的候车大厅老远能看到。一个彩虹人,赭红棉外套,淡粉打底裤,蓝底白波点旧马丁靴,八成新粉红针织帽坠下来两颗宝蓝色绒线球。

邕儿说,去杭州得穿跳一点,去南京不能这么穿。我问为什么。她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坐行李箱上一个劲儿乐。列车在嘉兴站停了两分钟,她说这就是产粽子的地方吗。她说我不爱吃粽子。她说我爱吃青团。她说小青白素贞那年代有青团吗。她说断桥是不是断了的桥,桥断了怎么也走人。她说不说了不说了说累了到杭州没力气玩了。她紧紧阖上眼,小腿蹬得直直的,一小会儿又动起来,两手轮番掏我腋下,挠我痒痒。邕儿对杭州的全部印象来自那部台湾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她说下次去苏州,再去镇江。她说《青蛇》里的张曼玉太漂亮。我说,漂亮谈不上,就是风骚。她立起来两手叉腰,那我是什么,漂亮?风骚?她坐下,算了算了,你就是块木头。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杯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邕儿说,这么多年,你还会背。邕儿说,我问你,古代人为什么自称余?我摇头。邕儿转过去对着车窗外,又转过来,邕儿说,这也不知道,余,是谦称,多余的意思。我咂摸咂摸,有点道理。邕儿洋洋得意,知道你为什么想不出来?我在我们家就是多余的,你不一样,宝贝着呢,这感觉你体会不来的。

到了杭州,还是在上海。第一个男人说得没错。

杭州火车站,简直是虹桥火车站的缩小版,尤其候车大厅布局。杭州也有地铁,也有条延安路,快捷酒店也是那些品牌,十三毫克红双喜香烟也卖七块五,冬日的阳光也是淡金色,天气预报说气温零下二三度,也就比上海低个一度两度,体感却冷得多,可能人在失望里会觉得格外冷。花了一上午时间挑来选去订在武林广场的酒店,强化了失望情绪,也可能是打开方式不对。中午十二点半到一点之间,前一拨客人刚退房,后一拨还未入住,走道里几辆保洁工的小轮车。那些床单,以一种不雅到淫乱的姿势绞缠着丢在车上,一些长长地拖到地毯上。昏黄廊灯下,那些原本就泛黄的白床单显得更黄了……好在我们所订的房间是清洁的,好在没有看见我们所订的房间清洁的过程。我踮起脚隔洗手台推开窗,邕儿着手换带来的枕套被罩和床单,边忙活边说,瞧,家具还是欧式的,窗外这么大一棵树。邕儿是说宽心话,我知道。下楼时,电梯故障。我牵着邕儿的手,一脚踏进涨满潲水异味的消防楼梯间。那会儿我想,能在暮色四合时踏入灯火辉煌的酒店大堂电梯直达暂时属于自己的一间房,又能在破晓前的寂静中走出酒店,简直是世间最浪漫的事。接下来那顿中饭,画龙点睛,将我们的失望推到了顶点。

饭后,我们在延安路上斑驳的人行天桥上站了会儿,站在背阴一边。起风了,邕儿缩进我怀里,那是一种让人联想不到任何东西的风,乏味的风。两个女人牵着两个小孩在桥下杭州大酒店门外路边打车,每辆车过来,就一起挥手,没有一辆车为她们停下,大概站的位置不对,正处于体育场路拐过来的出租车司机视野盲区。我开始在心里默默倒数,盼着回上海。邕儿将哈欠藏在嘴巴里打出,隐蔽得像鱼在水里打喷嚏。接下来去哪儿玩?看邕儿的样子,仿佛杭州之行开了个好头。

按精心安排的攻略,第一天下午去西湖,我们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西湖那一池水上。邕儿低头看手机地图,咦,有个公园叫满陇桂雨。出租车司机说,不是去西湖吗?去那边也行。邕儿忙摆手,不去那边,不去那边,去西湖;对了,那满陇桂雨公园好玩吗?司机头也不回,公园么,不就那样。邕儿不尽相信,可是名字很好听。

这里,借着这小插曲,将邕儿和我在杭州游览过的大部分地方一笔带过,那些景点几乎都有个好听的名字,实地也是“不就那样”。为避免当地朋友不快,拉仇恨,就不一一点名。假如再去杭州,我说假如,我想再看一眼的,有那么几个:浙江大学之江校区校门往下走两分钟的避雨亭,覆满青苔的混凝土建筑,朴朴素素,估计民国初年建造,邕儿摸来摸去异常喜欢;晚五点半景区下班后的六和塔脚下,直面钱塘江,邕儿头戴棉帽子坐公交车第一排垂首过大桥的剪影历历在目;龙井村早九点一刻的冷空气和盘山公路,邕儿一手拎及膝大棉衣跑上跑下。是的,不去西湖,不去,哪怕是草长莺飞而非寒风瑟瑟的西湖。

我们是在杨公堤入口处下车的,下车时我看过表,四点三刻前后。我们拣人少草茂日头好的一侧山岭爬上去,却跑到了西湖风景区外围,误打误撞来到江南文学会馆,人迹罕至,院内有巴金手模,偏僻,但可俯瞰西湖全貌。我们举着相机笑着闹着走下来,至曲院风荷,才算摸着门路。再苏堤,再折返,至秋瑾墓时,太阳只一竿高。绕到西泠印社,借晚霞反射光给邕儿拍了最后一张清晰的照片;此后还拍了不少,只是光线不好,全糊了。至孤山储月泉飞檐反翘的戏台上,邕儿吃烤山芋的工夫,天已黛青了,游人也稀了。出至逸云寄庐,风从湖上来,围巾翻飞。邕儿脸冻得通通红。我说,要不打车回酒店?邕儿说,不看断桥?我们往东上白堤,我说,这堤亲切。邕儿说,来过?我说,白居易,我们老乡。邕儿笑,嗐!以为你跟别的女人来过。邕儿问,断桥还远不?我摇摇头。邕儿说,知道都说不知道,学乖啦。邕儿说,这个方向?我说应该是吧。我指左手边隔一弯水一条路的所在,那座山,看见没?那是葛岭,灯火连绵,太壮观了。邕儿瞥了一眼,急急往前走,与迎面一人撞了个满怀,连说“对不起”,脚步并没因此缓下来。葛岭下是大马路,车辆嗖嗖往东开,我们平行往东走。我说,脚疼不?坐石墩上歇歇,那边有小吃卖。邕儿说,到断桥再说。没见她这么固执过。西湖边的风,果真刀子似的,一点没错。又走了一程,又黑了一层,眼前隆起一石桥。我吁口气,这应该就是。邕儿小跑到桥栏杆处,猫下腰,辨上面的字,不是,是锦带桥。桥上风更大,不是呼呼呼,是突突突,再一看,突突突的,是桥下影子般的摩托艇,风还是呼呼呼,不过冷极了。我摸邕儿额头,像结了层霜。我指南边隔湖相望的一乍高的雷峰塔,算了,不找了,在塔那边也说不准。邕儿不说话。直到走到了最东头,眼前是跟我们并行的马路,它现在也往南兜来,路牌上写着北山路。邕儿东瞅瞅西看看,一脸迷糊,怎么?我们已经出景区了?我也东瞅西看,那不是公交站台么,那么多人。邕儿说,还没看见断桥,断桥在哪儿?这时,我看到了嘈杂的马路牙子上一方灰扑扑的石碑,被嵌地面的射灯白花花地打亮,亮得几近失真,碑上刻字,断桥残雪。

我们从断桥下来了,却还在找断桥。像极了邕儿和我这么多年来所有的日子,不是太早,就是太晚,没一步踩准拍子。邕儿看上去失望透顶,但还是拍了几张照。无一例外,全都糊了。公交站牌电子显示器显示二十一点零几分。之后在河坊街步行街吃晚饭时,邕儿不住念叨,怎么会走过头?怎么会走过头?

印象中,砗磲手链那时候就不在邕儿左手腕;再往前推,北山路路口蒋经国旧居门前伸手叫车时,似乎邕儿手腕上就已空落落。回到酒店,翻出照片找线索,浏览到最后一张,手链却一直都在,断桥残雪石碑前,也还在。就是说,手链十有八九掉在碑旁楔形草地里,是了,邕儿挂着相机蹑手蹑脚靠近桥头一片枯荷处,只有在那里,才能最大限度取到断桥依然有几分优雅的侧面,我在后面攥着她的手腕,以防跌下水,一攥一松,手链就脱落了,就掉进河岸的杂草里了,静静地躺在草棵间,边上是夜雾氤氲的湖面。出于这铁板钉钉的推理,我迅速蹬上矮靴,抓起防水面料的棉外套,我说,你坐床上看会儿片子,或者看会儿电视,我快去快回。邕儿说,明天一大早去吧。我拉开房门。邕儿掀被子下床,找鞋,一起去。我说,我快去快回,顺便看看有什么消夜卖。

近午夜的石碑旁,我没找着手链,哪怕一颗砗磲珠子,却遇到了一个熟识的女人。她从断桥那头走来,或者她已经在这头站了好久,我不知道;反正就在桥堍那地方,雾气遮过矮矮的桥体,远远看去,她像立在水面上。我直奔石碑而去,保俶路北山路交叉口两车追尾,满街红彤彤车后灯,似乎不是等着通行,而是抱团阻止什么事发生。我哪等得了,一推车门,一路小跑,这段路足足四五百米,到了地儿,我扫见有人一动不动站在桥堍那儿,黑幢幢,纤细的,我顾不上许多,拉开外套拉链,亮起手机电筒,一边抹汗,一边蹲在草地上,捡了根树枝儿,全神贯注拨找。随后,一双水红女款中靴滑进我的视网膜边缘。

那晚,准确地说,新年第一天夜晚的十二分之一时间里,她没提微信家长群,没提机长,没提闺蜜庆生小洋房,没提日本化妆品,没提家里那只上过杂志封面的叫布鲁斯的英国短毛猫,她说话很少,不超二十句,说话时眼睛也不再是弯弯的。我也没多问,甚至没问你老公和孩子去哪儿了。我们没接吻,她一低头躲过了我迎上的嘴,我也不是非吻不可,她说,我有幽门螺旋杆菌,会传染。

我只是打算上去坐坐,喝口热茶,见识见识看得见西湖的房间长什么样。我捧茶杯坐在价格不菲的沙发上。她没有挨我肩膀坐下,她走过去轻轻一扯,猩红落地窗帘舞台大幕般分开了,好大一扇窗,有整面墙那么大。她啪地扳下窗扳手,往外一推,夜气忽地灌了进来,条案上花瓶里几枝花微微颤。女人掩紧黑色长呢子大衣,前额抵住另一边窗玻璃望出去,我也望出去,我们看不见湖水,只看见点点浮标似的橙色灯光。看了一会儿,灯光就晃了起来,像是真的浮标。

女人说,能闻到水的味道真好。女人说,我老家在长兴岛,我爸爸是老海员,我念过海洋大学,我名字里有个洋字,可我就去过青岛、三亚和普吉岛,到了海边,我就坐沙滩上看人家玩,没法下水,一沾海水就过敏,脸上全是小痘痘,又疼又痒。女人笑笑,知道吗?我连海鲜都不能吃。女人站在窗前,声音一出喉咙眼,立即被风吹向高高的天花板,所以显得不太真实。女人半晌不响,而后扭转头看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来上海?我说。我为什么不能来上海?女人说。我不是那意思,就觉着上海不太适合你。我放下茶杯,站了起来,走近女人,女人仰面看我,这动作一定事先排演过,因为那扬起的角度是那么奇妙,那么恰到好处,眼角细细的鱼尾纹凭空被枝形吊灯擦去好几根,微龅的牙也完全隐于弧度明显的嘴唇后。女人说,我来猜猜你正在想什么,你一定奇怪,平时的那个我是我呢,还是现在的我是我?我说,是有点奇怪。女人说,只是有点?我说,只是有点。女人换了副自卑的神情,眉眼低垂。我以为你瞧不起我这号女人。我说,你说完了吗?不待她回答,我趋前一步,双手抱住她的头,姜黄的头发在我手里翻卷作深褐色。

再见,她恢复了上海话,仿佛有信心回上海很快能再见面。

邕儿揉揉惺忪双眼,说,堵车?我脱外套,堵车。邕儿说,手链没找到?我换上薄薄的一次性拖鞋,没找到。邕儿说,我想可能会找不到。我说,看来丢在其他地方了。邕儿说,这么晚的西湖一定很好看?我抄起遥控器关掉电视,房间里顿时静了下来,静得太快了,我的耳膜极不适应,空空地响,有点刺痛感。我叉腿站在马桶前,背对靠着床头的邕儿,嗅嗅衬衣上的味道,太黑了,看不远,湖上的灯不错。邕儿说,刚才打了个盹,睡过去了,做了个梦,很诡异,梦见你出差了,去澳大利亚,还是加拿大,总之很远,我在家等你,等啊等的,等来个老头,他说他是你,我不相信,他力气很大,小臂肌肉一条条。邕儿表情有点不好意思,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后来怀孕了,生了一个小男孩。我没见过那么瘦的婴儿,瘦巴巴的,可怜得很。我没舍得扔他,我抱着他不晓得拿他怎么办。

看邕儿神态,显然还没从梦中全身而退。我倒杯水递过去,好了,别发呆了,睡吧。黑暗中邕儿拉我的手,引领着,我抽出手来,摸索着找到她那第二关节短到和第一关节等长的小指,握了握。时候不早了,我打了个哈欠,明天一早还得上龙井山。

邕儿说,好大一个哈欠,你整个脸都快被吃掉了。

一早上龙井山,是推脱的说辞;我们第二天的确也去得很早。到了山顶停车场四周一看,雾霭在山林间飘啊飘的,还没散,一片山都是我们的;下午出山后绕道去看余晖下的钱塘江,到了那儿就后悔了,一块蒙了尘的超级大玻璃而已。晚上我发了条微信朋友圈,“在茶山高处最靠近太阳的地方,竟然生出个想法,在这里打通野战再好不过,不虚此行;在茶山前龙井公园也有过这冲动。这算不算对景区的最高评价?!”当天(即一月二号)的日记里,我草草记下如下片段,“做爱时看到邕儿鼻翼两侧表情纹,为她悲哀,也为自己悲哀。”别误会,我们的胆子没那么大,我们是做过,但不是在晴朗的茶山顶,也不是在鸟语的龙井公园,而是在换过自家床单被罩的酒店客床上,被单被罩们散发着家里洗衣液的气味,熟悉,却有点太熟悉了。那晚稍后,我爬起来,摸黑往手机输了段话,输完后不知发在哪儿,发给谁,那话那么纯真,纯真得无地自容,最后我把它小心翼翼拷下来,粘进微信漂流瓶,扔进了那一方灯塔投射出来的小小海面,一方由比特而非原子构筑的小小海面。那段话是这样写的,“我怀念我的第一次自渎,在一个除夕晚上,家家户户围着火炉守夜,外面冰天雪地,没有灯,背后传来零星鞭炮声,头顶寒星烁烁,我听到它划破暗夜,坠落在地,积雪被烧得嘶嘶作响。那年我十四岁……头一次我觉得冷空气也能那么性感。”

也就是在那晚凌晨时分,邕儿发高烧了,整个人滚滚烫,整个房间给烘得热乎乎、甜丝丝。我们在杭州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大楼一楼不锈钢连椅上坐到天大亮。一个人绝对应该在凌晨两三点去随便哪家医院急诊大楼走上一趟,荧光灯嘶嘶响,被消毒液漂作石灰青的空气因之而震颤,你会感觉某种东西在加速燃烧、飞快缩短。

我们第二天晚上原路去过一回,还是相同时间点,还是靠柱子的那列不锈钢连椅,邕儿又烧到了三十九度五,鼻中膈处也烧起了水疱;跟前一晚不同的是,坐隔壁的不再是那抱小孩的、打电话吵架的红衣女人,取而代之的是个快要打完点滴的谢顶男人,手里摺份报纸放远了侧目看;邕儿情绪很不好,比前一晚烦躁多了。我在墙角饮水机前兑好冷热水,递过去,她看也不看,劈手打翻在地,那么用力,输液管那头的盐水瓶险些被扯下来。我弯腰捡起纸杯找到垃圾篓扔了,再去接了杯,小心递给她,这回邕儿没耍性子,但看起来非常虚弱,只往嘴角沾了沾。邕儿右手抱左肩,冷,她说。我坐下来,揽住她右肩,她说,热。我去护士处讨来条薄毯。脏,她说。过了两分钟,她拉过毯子裹身上。我说,白天你午休时我一个人兜了兜,去了京杭大运河,那边有个创意园区,丝联厂改造的,想不到,居然还有车间开工,还是八九十年代样子,很有意思,看。我掏出手机。邕儿说,改天再讲吧,我困,你一个人上外头吃点东西去。我说,你呢?别管我。邕儿后仰着闭上眼,一只手自毛毯底够出来,掩紧脖子那块。

医院门口就有家卖馄饨的,一辆小三轮,斜撑大阳伞挡在风口,进来时我留意到,可我哪里吃得下。我在急诊大楼前花坛水泥栏杆上坐下,抽烟,听急救车司机在车里煲电话,杭州方言,听不大懂。过了一会儿,有个人出来了,是那谢顶的男人,他也坐上栏杆,点上烟。刚才在里面我去饮水机接水时,顺便接了杯给他。他向我点点头,抬头看看天,天是猪血红,他说,要降温了。他的声线不好,每个字都像被雨淋过,因此虽然语气急促,却没有让我不舒服;带一点口音,但也只是一点点,所以听不出他的籍贯。我能确定的是,这个人约莫五十来岁,也许还不到,只是看着老,凌晨的急诊楼,大概每个人看上去都大于实际年龄;我不确定的是,他身上是咖啡味呢,还是别的类似的气味。不过他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

我先回应他刚才的话,我说,不过这两天天气不错。我再递上话头,吊完了?他说,还有一瓶,不急,多透透风。他说,你女朋友烧得很厉害?我说,两天了,明天还得赶中午的火车回上海。这时候,急救车车门开了,司机下了车走过来借火,我给点上,司机指指后车门,上来坐坐,今晚没出过车,里面干净着。谢顶男人看我,我摇头,他也摇摇头。司机有点不高兴,那好,你们坐,我上去打个盹先,下半夜还这么太太平平就好了。半支烟工夫不到,驾驶室就传出阵阵鼾声,像乡下生灶火的风箱。男人说,上海人?我说,不是,工作而已,你呢,杭州本地人?男人说,算是吧。男人说,户口簿上是丹东,可我从没去过丹东。上海人,可四个月大跟父母下三线去到贵州。档案落在福建。杭州娶妻生子。下月去天津,女儿在那边,也许后半辈子就在那儿了。男人笑笑,到了这把年纪,我还没弄明白自己是哪儿的人。我想说什么,但不知从何说起,倒是男人转了话题,在上海做什么?他问。房地产。我说。不像,你像是讲故事的,男人说。我说,房地产可不就讲故事。拿地时给政府讲,卖房时给老百姓讲。男人沉默片刻,去过丝联厂?哪儿?我说。男人说,丝联厂,运河边上。我想他听到了我跟邕儿的对话,看到了邕儿对我的不耐,我开始有点发窘,加上风的确太大,我想着抽完这根烟就进去,讨张毯子坐着囫囵睡一觉,邕儿一向靠在我肩上才能睡实。

男人说,抽完这根进去吧,买点吃的给你女朋友,要不困,待会儿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当时我就在丝联厂对街咖啡馆工作,国营咖啡馆,五年前关门了,现在是一爿宠物诊所,这故事,说来你一定不信,要不是我亲眼看到过,我也不信。

谢顶男人的故事尚未开讲,我就已信了,深信不疑,就像确信他身上是咖啡味。一个人得在咖啡馆泡多少年,咖啡香才会那么顽固不散!回上海后,在几个不同场合,我把这故事说给过几人听。他们都说,怎可能,一听那人就是阿诈里,阿诈里侬晓得剋?骗子,大忽悠。照理碰过几鼻子灰后,就该把这故事憋肚里,可我愈挫愈勇。我想啊,这么好的故事,电视上杂志上是看不到读不到的,不能埋没了;我想啊,邕儿那晚一定听见了这故事,被打动了,所以后半夜不复烦躁,神安志定。

后来发生的一桩事证明,我想多了。

我猜中了开头,结尾却打死也想不到。那天的事是这样开头的:好,好,不争这些虚的,但焦烈讲的这事有破绽,丝联厂财务室的君子兰十好几年没人浇水,还活着?工厂八七年就倒闭了,电肯定给掐了,那父子两个夜里进去吊扇呼呼转,十几年了,电力公司不亏死?厂子既破产,拖欠的工资可不黄了,会有人惦记那些下岗工人?Z先生说。H先生打断话头,一字一句,你呢,说的是技术层面,我有个宏观面上的,山东父子最后承包下其中一个车间重新开工,图什么?为经济效益,那些过时的被单被罩能有多少效益;为情怀,情怀值不值得下恁大本钱?L先生笑了,情怀?七〇年前后我一爷叔在马戏城那边的上海炼钢厂煅造车间……现在的男男女女跟他们一比,都不叫事。W先生伸个懒腰,喂,小姑娘,菜也上得太慢了,催催。Z先生瞥了瞥墙上禁止吸烟的标志,把烟盒放回桌上,还有还有,男人前脚回山东,后脚那姑娘就轧死了,还死在那……这回轮到T女士打断,这么个喜庆日子,说那些有的没的有意思吗?什么叫过去,过了就回不去了;什么叫往事,往深里想就是多事。这么个喜庆日子,说那些有的没的有意思吗?对了,她今天没来呀?W先生说,谁啊?第一个男人表情神秘,她呀,这你就要问问焦烈,焦烈知道。W先生皱眉头,她说临时有事来不了。H先生说,唉,她也只能这么说。其他人纷纷道,她怎么啦?什么事体?H先生说,你们问焦烈,焦烈知道。

他们都看我,我也看他们,我也好奇X发生了什么。但我没问,没加入讨论,我不想再多说一句,我后悔把那个让谢顶男人说哭了的故事在这个场合讲出来。这是什么场合?五一小长假前一天,W的闺女满月宴席上,东方明珠顶上的洋葱样的旋转餐厅,全上海最高最现代的建筑都在这下面……我想起了出现在邕儿梦中的瘦巴巴男婴。不解也好,质疑也好,他们说什么都好,我只当没听到,不解释,不回应。但是,我还是开口了。

H先生说,你们问焦烈,焦烈知道。他们都看着我,面露关切,目带打探。我也看着他们。H先生挤挤眼,看来焦烈在杭州扎劲的事太多,一时半会搞不清哪件,友情提示下,你不发过条朋友圈吗?龙井山,景区最高评价,就那条,后来不幸给她男人瞧见了,现如今,她一个人带小孩在三林租房住,离了。哎,我说焦烈,你真不知假不知?我盯着面前大瓷盘子里仅存的一只法式蜗牛,我用了很长时间理清思路,他们都看着我,间或吃一口喝一口。我说,他们那天也去了龙井山?H先生不高兴,你这号人我见多了,他们去了西溪湿地,她呢,一清早打车去了龙井山。你还没想起来?别怕,人家说了不要你负责任,话都说到这份上,你还不敢承认?我就纳了闷,邕儿那么个好女孩,怎么会跟了你这么个男人!我的双膝抖个不停,大腿内侧两绺肌肉也在抖,我离开座位,我四下看了看,我找不到卫生间的门,到处是玻璃幕墙,玻璃幕墙外头一架红白相间的直升机悠悠打转。H先生仍不依不饶,腾地站了起来,腿面撞到桌面,豁啷啷巨响,满桌的人都跳离座位。那只孤零零的蜗牛跌出盘子,骨碌碌滚到我鞋子边上。整个餐厅的人齐刷刷看向我们这桌,看我。W先生双手做下压手势,点点下巴,动作相当优雅,示意都坐下。他们都坐下来。他把手按在气鼓鼓站着的H先生肩头,小声劝说什么,被他一抖肩甩掉了。那么,我问你,H先生嚷嚷起来,你为什么去的杭州,你自己不知道?我当时真不该那样回答,可是我回答了,声音不大,刚好能送到他耳边。

册那,西湖,刀子样的风,你找到没?你找到没?我说的?我说的?那你在西湖边找到刀子样的风没?

回到家,邕儿咦了一声,裤子怎么油污了这么一大块?这是什么?一只大蜗牛?你把蜗牛装兜里带回来了?我说,还没睡。邕儿说,睡了一两个小时醒来了。我说,你最近怎么老这样,每次我醒来都看见你平躺着睁着眼。邕儿吸吸鼻子,人家满月席上你怎么喝了那么多酒?邕儿说,去冲个澡,洗洗睡吧,明儿还得八点钟开车去南站接杨丽丽。我把蜗牛放水龙头下冲了冲,挤出洗手液搓了搓,我想,等它晾干后摆在书柜上陶盘里,那里面有三块珊瑚石,大大小小几只海螺,是我和邕儿去垦丁度蜜月时海边捡来的。

我是喊梦话把自己喊醒的,醒来时客厅的挂钟正好敲了三下,我想了想刚才的梦,什么也想不起来。我一扭头,发现邕儿醒着,眼睛亮亮的,像深井里的水。前半夜在三林X那儿烟抽了太多,啤酒也喝了好几罐,嗓子眼这时候又干又疼,我上卫生间咳了一阵,去厨房接了杯水,扔了几块冰在杯子里,冰箱制冷机隔一两分钟咯噔一下,咯噔了好多下。我哆哆嗦嗦爬上床,我把脑袋放在邕儿的枕头上,我的嗓子不干了,又痒又疼,每说一个字都要咳一下。邕儿,问你件事,元旦那几天我们本要去南京,但为什么去了杭州,你问过原因,我忘了怎么给你说的。还记得不?

邕儿说,我记得头天晚上弄丢了你送的砗磲手链,第二天晚上我发烧,第三天我们又在医院待了一晚。我说,其他呢?邕儿说,就这些,其他不记得。我说,不记得?邕儿说,你还要我记住什么?我说,医院,那男人?邕儿说,那男人……医院……我说,他讲了个故事,有印象吗?邕儿不响。我说,还睡吗?要不我给你讲一遍?天亮还早。邕儿说,不了,大致知道怎么回事,你不睡?我说,很不可思议。邕儿说,是不可思议。我说,你信吗?邕儿不响。我说,不信?邕儿顿了顿,不信。我说,那男人都掉泪了。邕儿说,我不能信,如果我信了他,信了这个神神鬼鬼的故事……我说,什么?邕儿下床,背对我,如果我信了他,信了这个神神鬼鬼的故事,我就得信你,信你的确是为了吹西湖的风去的杭州。我愣了愣神,我说过这话?邕儿终于肯承认,这让我有点欣慰。我到底是为这个去的杭州,不是为了那些个原因。

邕儿突然哽噎,你是这么说的,你不这么想。我不知说什么好,我的心往床垫里沉,都触到了埋在床垫里的钢丝弹簧。

邕儿说,你在山顶待了好久。我说,山顶?邕儿说,龙井山,那天你一个人在龙井山顶待了好久。我说,我一个人?邕儿说,好久。我说,我一直和你在一起,我们一起去龙井公园拍照,一起农家乐吃饭,我们还遇见了一个看相的农村妇女,她缠住我们非要看相不可,她说不要钱。邕儿说,你沿着茶树间的小路去了山顶,山顶有小树林子,树林子里有个红顶小房子。我说,是有个小房子,但不是红顶,灰瓦覆顶。邕儿说,蓝天绿树红屋顶,像幅画。我说,天气确实好。邕儿说,你爬上去后,在小房子前招了招手,我说快下来,你好像没有听见,你又招了招手,钻进小树林里,不见了,我等啊等,打你手机打不通,山里没信号。我说,我们通过话。邕儿说,“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一直这样。我说,我在树林里……邕儿说,我不想知道……我说,坐了五分钟。邕儿说,五十分钟。邕儿的声调听不出起伏。我动了动被邕儿小腿压麻的脚,不小心踢到了蚊帐,蚊帐激烈地颤了颤,有什么刚好落进我左眼,是去年夏天粘在上面的蚊子尸体吧。

我说,你怎么不上来找我,那山那么矮,充其量是个丘陵。邕儿倏然一笑,我扭了脚,我当时已经有发烧的迹象,哪有力气上去找你,还记得半山腰有个农家乐吗?我坐在外面的茶座上,等你,我等啊等,茶叶都泡得没了色,还不见你下来,我越喝越渴,我晕晕乎乎,有个人影出现了,走过来,我使劲抬抬眼皮,我以为是你。邕儿说,不是你,是一个你我都认识的人,她穿着红鞋黑大衣,她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她。我跟她打招呼,我说这么巧,你也来玩。我指着对面的圈椅说,坐,这里的茶不错。她没坐,她说她不喝茶,她背对太阳,整个人生出一圈亮闪闪的边,她笑着对我说,等焦烈?她笑着对我说,别着急,焦烈马上下来。她把一件东西放在茶杯边上,这个是你的吧?

邕儿光着身子下了床,去墙角五斗橱最上层抽屉摸黑翻找着什么,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我能辨别出手镯和挂件的叮叮碰撞声。邕儿一边翻找,一边轮番跺着两只脚,像是踩到了冰,又像踩着火。邕儿不转头地说,她放下东西就走了,再见,我说,然后我看清楚放在茶杯边的是什么,她走过去很远了,还在不断拍打大衣上的干草屑,好像那大衣是干草编的,好像它带走了龙井山的所有干草屑。

我说,邕儿,不找了。

邕儿说,不找了,不找了,太冷了。邕儿两手抱肩跑过来,倏地钻进了被窝,都五月了,还冷飕飕的;天气就这么冷,还是我变得不扛冷?我坐起身来,披上外套。邕儿侧躺着,背对我,薄薄的肩胛骨的上端露在外面,仿佛硬插进皮肤的两片坚冰。

那天早晨起床后,我问邕儿,睡得香么?那天以后,我每天早晨起床后都会问邕儿一句,睡得香吗?香。然而,在她纤薄的面皮上,我每天都会有新发现,除点点古灵精怪的雀斑外,浮起点点黄褐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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