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毛蟹
2016-04-15逄春阶
逄春阶,山东安丘人,中国作协会员,198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小说在《青年文学》《飞天》《北京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等杂志发表,散文《坟上葵花开》获得老舍散文奖。出版有《小逄观星》《人间星话》《国家使命》等书,其中《人间星话》获得山东省刘勰文学评论奖。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山东省首批签约文艺评论家。现供职于山东大众报业集团。
小说《站住花》发表在《飞天》2014年第3期,被《作品与争鸣》2014年第4期转载。
老九,你大爷我这辈子最想吃的是醉毛蟹。一根蟹子腿,半个咸鸭蛋,喝二两站住花酒,就成神仙了。这是田雨说的。
我十四岁多一点到景芝镇田雨烧锅上当学徒。最大的梦想也就是像田雨一样,天黑了,掩上柴门,盘腿坐在热炕上,听着雪花敲打着窗棂,豆油灯映着枣红色的炕几,炕几上的小白瓷碟里趴个醉毛蟹,温乎乎的一壶酒。撕下醉毛蟹那毛茸茸、干倔倔的腿,端起酒盅,“吱”地一下,“吱”地再一下,把蟹子腿在嘴里那么一咂,用筷子在咸鸭蛋黄那儿一戳,那蛋黄滋滋地冒油啊,送到舌尖上。老九啊,那滋味就是神仙哪!
现在的酒不如站住花好喝,可酒不缺,醉毛蟹和咸鸭蛋是真没了,前些日子我跟你大哥唠叨,你大哥买了阳澄湖大闸蟹,也给买了咸鸭蛋。大闸蟹包装得很扎眼,吃起来也有味道,但总感觉缺了点什么。我说的醉毛蟹,是咱浯河里的醉毛蟹,蛋呢,也是咱浯河里的鸭子下的。
人老了,一想就想到小时候,一想就想得睡不着觉,睁着眼到天明。秋风起了,浯河里过蟹子,刷拉刷拉响,是深夜里。我总记得小时候天格外黑,现在的夜里,天都不黑了。还没上黑影呢,路灯就亮了,灯火通明,比白天还刺眼。过去那个天黑,是一点一点的,先是树枝成了黑影,然后是密匝匝的树叶子,然后是树干,然后什么都看不见了,伸手不见五指。现在没黑天了。
蟹子过浯河,全庄人忙活。家家都捞,捞上来,用小瓮腌了,放在锅台旮旯里,量都不多。做醉毛蟹的,只有田雨家,他家有酒,瓮都大,也多。他家里的一排大瓮,少说也有二十几口。
景芝镇解放是哪一年?让我算算,一五一十,一五一十(老九按:我大爷记年月都扳着指头)。景芝解放早,是1945年,解放那天是夏至,早晨吃的面汤(即面条——鲁中方言)。那天枪响了一天,哒哒哒的,叭勾叭勾,俺就趴在围墙上看,不敢出庄。浯河里过队伍,八路军从东边来了,一队一队,挽着裤腿,提着鞋。八路军是去端伏留村的鬼子据点,那里全是汉奸厉文礼的队伍。
景芝镇解放那年秋天,浯河里的毛蟹最多。那天傍晚,我、田雨和星鹏爷俩儿,还有咱的老邻居黄旗,就把三个空着的大酒瓮抬到浯河边上的沙滩上,那大酒瓮比我都高。大酒瓮里竖着五个柳条编的笊篱。
田雨看上了黄旗的胆子大、心狠、心野,我亲眼见过他用石头蛋子砸死过一条蛇,他咬着牙、瞪着眼,把胳膊轮圆了,嗨嗨嗨的。
黄旗从小没娘,到了深秋了,地里的秫秸、棒槌秸、棉花柴都拔了,可黄旗还是光着个脊梁、赤着脚。他比我大八岁,也比我高,一说话,就瞪着大眼。他有脚伤,走路一瘸一瘸的。有一年,他去偷瓜,瓜地在玉米地边上,他领着我们趴在玉米地里。是个晌午,等到看瓜老头进了瓜棚,他一个人猫着腰就进了瓜地,一手撕下一个大瓜叶子,顶在头上,摸到一个就滚给我们,我们把瓜一个一个弄到玉米地里。不知怎的,他一直爬啊爬,爬到了瓜棚边上。我们都纳闷呢,他这是去干什么呢?快到瓜棚那儿了,一站起来,被狗发现,狗一叫,他使劲就往瓜棚后面跳。不想一下子跳到铡刀上,那铡刀开着,刀刃朝上。他娘啊娘的大喊,满脚就是个血的了。后来我问他,你是去干啥?他说,他看上瓜棚上挂着的土炮了。他想放一炮。
浯河岸边全是柳树,柳树长得奇形怪状、粗细不一,秋风一吹,柳叶子刷刷往下飘。月光影影绰绰,我们就坐在沙滩上,我看到田雨一锅一锅地抽旱烟。浯河水很浅,没不到脚脖子,哗啦哗啦响着,月光一闪一闪的。黄旗在沙滩上呆不住,就爬到柳树上去,一会儿,呼啦一个黑东西掉下来,是喜鹊窝。
田雨不言语,自顾自地吃着烟。黄旗把喜鹊窝的枝条顺齐了,坐在腚底下,用手抠脚底的老茧。
我们小跑着去河里三次,还是不见一个蟹子。应该是下半夜了吧,狗不叫了,路上的脚步声也没了。黄旗从沙子里爬起来,扑打扑打屁股上的沙子。他劲儿大,把三个大酒瓮挪到水边上。我看到河水包围着酒瓮,转一圈就走了,再转一圈,再转一圈,我数着水一圈一圈转酒瓮。黄旗突然嘟囔了一句:“差不多了。”
他的话刚说完,就听到河上游刷拉刷拉响,像一场急雨,还来不及穿上蓑衣,蟹子突然就下起来了。蟹子一来,确实就跟下急雨一样的动静。黄旗说:“拿笊篱!拿笊篱!”
我们一人手里一个笊篱,黄旗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在月下像手里拿着板斧的李逵。
我惊呆了。刷拉刷拉的蟹子一层层地朝我们游来,不是游,应该是爬来,呼呼呼的,游动缓慢,我感觉不是蟹子在动,是浯河在动,浯河好像长高了一块,比沙滩都高了。刷拉声里,好像还有人在说话,也许是蟹子在交流,在打招呼,也许不是,就是蟹子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刷拉刷拉的蟹子在往下走。黄旗喊星鹏,也喊我:“快捞啊快捞啊快捞啊!”
田雨说:“不急,不急。等我吃完这三锅烟。”他到口袋里抠搜,抠搜出窄而薄的长条火镰,开始打火镰。他的火镰,厚厚的中间有个凹。嗤嗤嗤嗤,怎么也打不着,那天晚上邪门了。没有一丝风,火镰和火镰石碰出火星子,可就是引不着火。我后来听你爷爷说,古人燧人氏钻木取火,那可是难。那天晚上邪门了,田雨用火镰去打火,打了半天也打不着。发愁的燧人氏,发愁的燧人氏拿着火镰皱眉头(老九按:我大爷用词很随意)。眼看着那蟹子沿河而下。我们着急啊,黄旗最急,他用笊篱一捞,笊篱中的毛蟹就满了,蟹子互相搂着抱着拍着打着抓着挠着,黄旗“哗啦”一下子就把笊篱中的蟹子倒到大酒瓮里。
可是田雨的火镰就是引不着火。
我们着急啊,田雨不紧不慢。他打不着火。眼睁睁看着毛蟹们刷拉刷拉下去,我们的手像猫咬着一样发痒啊。
打不着火,田雨盯着火镰和火镰石,说:“今晚上不捞了,回吧。”
我们都不解。田雨阴沉着脸。
黄旗说:“咱来都来了,不捞两笊篱?”
田雨说:“把你捞上来的再放回去!都放回去!”
黄旗歪歪着头,很不情愿地将大酒瓮歪倒,没好气地把笊篱伸进去,使劲往外一掏,像掏鸡窝一样,蟹子便稀里哗啦爬到了河里。
大酒瓮是不用往回抬的,没有人偷。
我们往回走,黄旗和我都不停地回头看,看到那群蟹子拥挤着随着水流,蟹子盖一开始还浮在水面上,一会就被浯河吞了。黄旗兀自嘟囔着,这样一黑夜,蟹子得跑多少啊,得做多少醉毛蟹啊,得装多少瓮啊,得赚多少钱啊!
老九啊,那天晚上稀里糊涂往回走,我一直就纳闷,眼睁睁看着成千上万只蟹子跑了。我就问田雨,他说:“留它们一条生路,火镰说了,留它们一条生路。”
在田雨看来,火镰是圣物、是神物。每次酿出新的站住花酒,第一碗头酒摆上来,他都小心翼翼将火镰请出,横担在酒碗上,跪在酒碗前,念念有词。
他每到一个什么关口、有个什么重大决定的时候,都要打火。走远路,他都要先打火镰,打几下打不着,就不去了。
火镰,放在田雨家的后窗台上,那是他能看到的地方。不用的时候,用一块红绸包着。
在一个下雨天,闲着没事,田雨跟我聊起了火镰的事儿。火镰是他爷爷传给他的。解放前闹土匪,土匪一来,祠堂遭殃。老一辈人就让年轻人守夜。当时田雨二十多岁,正是青年,长得壮实,就让他当头领。有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跟几个青年人蹲守在祠堂前面的大墙跟下,到了下半夜,听到浯河里过蟹子,几个青年就手痒痒,一起跑到围墙外,到河里去捞蟹子。祠堂后堂里有个破泥瓮,田雨他们就把捞上来的蟹子放在里面。捞蟹子捞累了,就都躺在泥瓮边上呼呼睡着了。田雨朦胧中感到脸上有什么抓挠,他一睁眼,是几只蟹子在爬,腮上、鼻子上、脖子上都有。他一骨碌爬起来,使劲跺脚、晃。蟹子死死咬住,就是不下,忽然他伸出头去,就听“咚”地一声枪响,他就不省人事了。等他醒来,躺在炕上,一家人围着他,他的脖子上、脸上全是血。胸前的棉袄炸开了花,那一枪打在了他胸前棉袄里的火镰上。
是火镰救了他的命,厚厚的火镰中间打进了一个凹。另外两个伙伴,一个伤了腿,一个打断了胳膊。田雨擦破了点皮。两个伙伴都说:“田雨啊,亏得蟹子啊,要不咱小命就没了。”田雨说:“还有我的火镰!要没有它,明年你们就得给我上坟了。”
第二天晚上,等着蟹子又急雨般刷拉刷拉来了的下半夜,田雨还是不急不慢地打火镰要抽烟,他轻轻抚摸着他的火镰,大拇指在凹陷的那一块儿摩挲着,凹的那一块儿都发亮了,很光滑。
嗤嗤——这回火镰很给田雨面子,很快就打着了,火苗一闪,映着田雨的笑脸,引燃了秫秸瓤子。秫秸瓤子红红的,挑在他手上,他把烟锅装满,长舒一口气,吃一口,口就像着了火,那烟就钻到田雨的挓挲着的花白头发里。
黄旗一边看着河里的蟹子,一边看着田雨不紧不慢地吃烟。一锅吃完了,在鞋底上磕干净,又一锅,吃了三锅烟。黄旗都急得跺脚了。
田雨烟瘾过了,不急不慢地说:“拿笊篱吧。”
我和星鹏站在岸上,看到黄旗左右开弓,笊篱伸下去,一舀就是满满的一笊篱蟹子,刷——倒在酒缸里,再舀,再把笊篱伸到河里去。
我和星鹏胆小,弯着腰,很费劲地捞着。
也就三袋烟工夫,三大酒瓮就满了。
黄旗真是力气大,抬大瓮的时候,我跟星鹏一头,黄旗一头。田雨在后面跟着。大瓮上盖了秫秸串子做的盖垫,但是盖垫被蟹子顶得乱动。
露水上来了,打在身上凉丝丝的。
三大瓮蟹子抬回田雨家,再找来三个空大瓮,将一瓮蟹子一分为二,每瓮的蟹子只占瓮的一半。然后往里倒凉水。
蟹子在清水里要吐一夜,吐干净了,吐出一堆细沙子。
把水倒掉,控干。但蟹子还都是活的,张牙舞爪。
老九啊,你是没见过,蟹子醉了是什么样子。我是见过。蟹子醉了和人是一样的。死老婆子你别插嘴,确实是这样的。老九啊,你大娘都奔九十的人了,一辈子就不相信我。
田雨家开烧锅,就是不缺酒。站住花啊!当然腌蟹子不用上等酒。但是那刚酿出来的酒直接倒进大瓮里,你看看吧,那蟹子都被酒灌着,我看到爬在最上面的蟹子都瞪眼睛,那样也有了醉意,蟹爪你抓我我抓你,然后是头碰头、盖碰盖、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我看到醉了的蟹子摇头摆尾,真是跟人一样啊。酒能让人丑态百出,也让蟹子丑态百出。一会蟹子开始口吐白沫。人喝醉了酒,不也这样吗?
醉了的蟹子,一会就没了声音,就跟醉汉一样起了鼾声,打呼噜。蟹子就是打呼噜啊,死老婆子不信。老九啊,你大娘总说我瞎吹。我就是听到醉蟹打呼噜了,我还听到一些醉蟹在说梦话呢,还有一只醉蟹在跟说笑话呢。你死老婆子我听不着,是耳聋。
星鹏的娘,大高个子,就指使我和星鹏剥大葱,一根一根的大葱剥下来,星鹏的娘用刀剁,剁得一段一段的。田雨看着星鹏的娘剁葱,竟然讲了一个故事。他说,过去有个犯人要被处决了,临死前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就是想吃母亲摊的煎饼,卷着大葱吃。狱卒满足了他的要求。一天后,煎饼卷大葱端上来了。犯人接过来一看煎饼一看大葱。马上就哭了。狱卒问,你为什么哭啊?他说,俺娘没了。狱卒问,怎么就知道你娘没了呢?犯人说,这葱段不是俺娘切的,俺娘切的葱段都一般长,和我的小拇指头一般长。一问,果然是犯人说对了。
田雨讲完,用京剧的念白,字正腔圆地对星鹏的娘说:“孩儿……他娘啊,你的葱段切得不……均匀……哪!”
他这一声唱,惹得满屋子人都笑了。星鹏的娘就捣了田雨一锤。
正说着,一筐花椒晃进门,黄旗挎着花椒筐,还没放下就先嚷嚷着喊,我得喝酒,我得喝酒。他这是去西岭地里去摘花椒了。花椒和花椒叶子都有。
刚切完葱段,将姜剁成姜末,星鹏的娘又开始拾掇花椒。花椒叶子上有刺,星鹏娘摘得很小心。
一切拾掇停当,就装到大瓮里。星鹏的娘仔细,她稀里哗啦上下翻动着、翻动着,使每一只螃蟹都均匀地沾上调味料,再一层一层地撒上盐,然后盖上盖子封好。
三天后,满瓮的醉毛蟹就可以下酒了。
老九啊,田雨一年就弄三瓮,吃一冬一春,到割麦子的时候就吃完了。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三个光滑的大瓮外面,渗出来的盐卤发白。
黄旗多次对田雨说,多弄几瓮,可以卖啊。卖酒,还卖酒肴该多好呢。可是田雨就是不干。一年就腌三瓮。黄旗馋醉毛蟹了就到田雨家来,少不了要带上几斤霉烂了的地瓜干。每次来都要劝田雨,但田雨总是笑,说,不可太贪,给蟹子留点活路。咱吃点,解解馋就可以了。
有一天傍晚,黄旗又来蹭醉毛蟹吃,这次没带地瓜干,而是带了一盒洋火柴。黄旗神秘地对田雨一笑,然后抽出一根火柴杆儿,一划,火就着了。这么简单就能引着火,田雨惊呆了。田雨问从哪里搞的,黄旗说,这是从日本兵那里缴获来的,他的一个亲戚在北乡里当了村干部,过队伍的时候,部队首长给了他两盒。
田雨盯着小小的火柴盒,皱着眉头,抽出一根,合上,一手又推给了黄旗。他吃烟的时候,依旧从布袋里掏出自己的火镰跟火镰石敲打,胸前就火花四溅。
田雨一生崇拜关公关老爷,爱唱关公戏,再就是爱讲故事,讲聊斋讲得最多。这次,他对我和黄旗没讲聊斋,而是讲了一个阉猪人的故事。
他讲:“好多年以前,有一户张姓人家,一直做阉猪的生意。阉猪是走街串巷,踩百家门的老行当。一天阉猪多的时候,上百头。有一天下雨,来咱这烧锅房躲雨,俺家正好刚买了一头小猪崽子,我就说,也给俺家的猪崽子阉了吧。这还不容易!这阉猪的老张进了猪圈门,踩住猪头,一会儿就干净利落地阉割完了。可是过了几个月,我觉得不对,俺家的这头公猪还是起栏(起性),老晃猪圈门,我就知道,俺家的猪动手术不彻底啊。我就找到了那个阉猪的老张。我们平常都是相好不错的,也不好直说,约到咱家门上,好酒好菜端上来。我正想委婉地说俺家的猪的事呢,阉猪的老张抹抹嘴巴子,自己倒先开口了:‘掌柜的,我知道你找我什么事。你家的猪,我是故意没阉割的。他就给我讲,那一天他阉猪阉到俺家的时候,正好是第五十头,他给自己定了个规矩,第五十头上就放生,不阉不割。从来如此。为什么呢?他说:‘什么事都不能做绝啊。”
老九啊,田雨家的猪有一头就是没阉割好,田雨说,这是天意。他就把这头没阉的猪养起来,养得肥肥胖胖。死老婆子,别插嘴,肥肥胖胖,说的是猪,不是你,你大娘啊,都九十了,唠叨了一辈子。田雨家的那头猪,成了种猪,好多的母猪户,就来敲他家的门,他家的种猪就给配种。田雨又好说话,谁来找也不拒绝。没想到一传十十传百,田雨家种猪一举成名,他家的种猪配的猪的后代,都个大腰圆,膘肥体壮,远近的人都要找田雨来配猪。田雨成了专职配猪的,他家成了配种站。这多难听啊,他是要脸面的人啊!一夜没睡好,思来想去,干脆就把那头种猪卖了。田雨让我在头里牵着猪,他在后面用蜡条赶着,等找到买主。买主是杀猪的,是潍县做朝天锅的。潍县的朝天锅,就是在棚子里煮猪下水的大锅。田雨接了钱。它给猪挠痒痒,那猪会享福啊,伺候惯了。他一挠,猪就习惯地趴下啦,那头猪很舒服地睁眼看着他,但眼里似有泪水。田雨看着那猪的眼。
他站起来,把到手的钱往油乎乎的桌子上一放:“唉,掌柜的,我不卖了。”再蹲下来拍拍猪头,说:“起来,起来,不早了。走吧,走吧。我不杀你。我没杀你。”
我看到田雨眼里竟然有了泪,一直盯着他的那头猪消失在人流中。
黄旗有一次跟我说:“田雨这人啊,这人有时真跟个孩子一样呢。”
扯远了,咱还是说那醉毛蟹吧。老九,你这干记者的,你该知道,为什么蟹子要在秋天里到下游里去的吧?不知道?我跟你讲,咱家门前的浯河曲里拐弯,一直往北,入了潍河。潍河是条大河,这条大河再往前流,就入了渤海。蟹子到那里去干什么呢?不是去开会。死老婆子,别打岔。你大娘开会开怕了,四类分子斗争大会,一说出去就是开会。你别打岔。
蟹子去干什么呢?是去交配。为什么要跑那么远的地方去交配呢?公蟹和母蟹不是一块并肩游的吗?就是并肩游,我说有肩就是有肩膀,死老婆子,别插嘴。它们必须在咸淡水正好的时候交配(老九按:我查了县志,发现大爷说得对,准确说法是:每年9月至11月,成熟的螃蟹会成群结队从浯河上游而来,它们还差一点盐度刺激才能让性腺完全成熟。交配、繁殖都发生在入海口,母蟹一次产下数万至百万颗卵,并且持续两到三次,它将卵抱在腹部,直至幼体孵出后死去,而公蟹在交配完后即死。总有渔民赶在螃蟹交配之前半路捕捞,获得蟹黄——也即卵子,精子,这就是所谓“蟹汛”)。那时候田雨就知道这么回事,而我不知道。他也跟黄旗说过,但是黄旗没听。
黄旗一门心思要发财,而且要发大财、发横财。别的发财机会没有啊,他就盯上了浯河,盯上了毛蟹。他先是来到田雨的烧锅上,赊了六个大瓮。
黄旗大搞醉毛蟹的那年天大旱,浯河河面变得很窄很窄,最窄的地方也就两三米宽吧,小伙子使使劲,一步能飞过去。老太太呢,踩着浯河里一字排开的石头走丁字步,有时不小心掉到石头下也不要紧,顶多湿了鞋袜。
黄旗跟田雨不一样,他把六个大瓮放在家里,吃过晚饭就砸我家的大木门。
他新买来的条白条白的大站网,自己扛着,带着四根橛子,他让我带着砸橛子的生锈的大斧头。星鹏呢,抱着四个柳编笊篱。
他早就瞅好了地势,带我们到浯河上游一段最窄的地方,先贴着两岸各砸进一根木橛,再在河中央打两根木橛,当中留道门上网。又回家抱来一捆高粱秸,在小门两侧扎成栅栏。只等毛蟹往里钻。
一直等到后半夜,成群结队的蟹子来了,它们哪里知道这里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借着月光,可以看到河蟹沿着高粱秸扎成的墙往上爬,但高粱秸很光滑,爬到一半就会掉下来。此路不通,只好从水流很急的口子里过,前头的游过去,后头的又跟过来,一只只河蟹就乖乖地进了网。
白天里,黄旗早早掘出一个大沙坑,大沙坑有一人多深,蟹子就这样被放在沙坑里。
忙活到大半夜才拆了障子。
那晚上的蟹子,能跑掉的极少极少,一网打尽,真是一网打尽。黄旗大喜过望。
第二天早晨,黄旗就到田雨烧锅上赊酒,一赊就赊了五十斤。田雨知道他要腌醉毛蟹。田雨衔着铜锅大烟袋,使劲咂一口,烟袋杆儿从嘴里拉出来,那白烟就顺着鼻子上钻,钻进毡帽里,又从毡帽钻出来。田雨又猛吸一口,那烟雾又往上钻,他盯着缭绕着的烟味,摇了摇头。
不出半月,黄旗还上了赊田雨大瓮的钱。他推着车子到诸城一带去卖醉毛蟹,三天就卖光了。黄旗一下子成了富人,娶上了媳妇。媳妇是南乡里的,准确说,是让黄旗的醉毛蟹馋来的,没花一分钱,白捡的。
田雨呢,老规矩,一年就是三瓮,不多,不少,不卖。他特别喜欢下雪,下雪天,就让老伴、星鹏的娘把火炕烧得旺旺的,酒烫好,醉毛蟹放在小碟子里,还有半个咸鸭蛋呢,鸭蛋皮儿薄啊,鸭蛋皮儿青啊,看着都拿不下眼来。田雨是我师傅,师傅高兴了,也让我抿一口,赏我一根蟹子腿,听着外面落雪的声音,听着田雨的聊斋,一会是狐仙、一会是胭脂,真是美滋滋的。
喝完酒,田雨对星鹏、也是对我说:“别学黄旗,别学他。”
田雨高了兴就爱来一段,他最爱的当然是关公戏,有时也喜欢唱《打渔杀家》:“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二贤弟在河下相劝于我,他教我把打鱼的事一旦丢却。我本当不打鱼关门闲坐,怎奈我家贫穷无计奈何,清早起开柴扉乌鸦叫过,飞过来叫过去却是为何,将身儿来至在草堂内坐。桂英儿捧茶来为父解渴……”
吃着醉毛蟹、喝着站住花、唱着京剧腔,晕乎乎的,醉了。田雨是个会享福的人。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是会生活的人。这老头啊,活到今天得一百几十岁了?一百二十岁。你大娘说得对。我都快九十了嘛!人禁不住活,像个面粉口袋,抖擞几下就空了。
第二年,黄旗的大瓮增加到十二个,他是要大干了。买了三张大站网。可是,他的发财梦还没做完就出事了。
出事那天晚上天闷热,按说都是秋后了,不可能那么热。那天晚上柳树上的蝉一直在吱吱叫,还有稳赢哇、嘟噜子(两种能叫的小蝉),那叫声刺耳,就跟现在城市里的装修房子的电钻,吱吱叫着,简直是钻头皮啊,剜心啊,让人坐立不安。天一热,咱曲堤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到河里去泡,泡够了就到河边来纳凉,坐在沙滩上、台阶上。
老九啊,你大爷我是东扯葫芦西扯瓢的,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一些闲不住的娘们就到河边上洗衣裳,一边洗一边说着话。不知怎的,燎壶嘴子的媳妇在指桑骂槐:“衣裳再脏,咱浯河水也能洗干净,这要是心坏了,你怎么洗也洗不出来!”她在骂谁呢?她小声嘟囔着,谁吃了她家的大公鸡,谁舌头上生疮长疖子,谁吃了她家的南瓜烂肠子糊住屁眼儿,谁偷她家的草垛冬天掉到冰窟窿里淹死,谁堵了她家的阳沟,谁不得好死。一样一样地数落,她好像是对着河水说的,好像是对着周围的妇女说的,也好像对着这沙滩说的,又好像是对着自己说的。她和自己的丈夫燎壶嘴子一样,特别能说,一说就停不下来。但谁都明白,她在数落她的邻居黄旗。黄旗蹲在柳树底下,一声不吭。
待燎壶嘴子的媳妇端着衣服一歪一扭地上了崖头,脚步声渐渐远了,黄旗对着她的后背大吼一声:“我操你娘!”
黄旗这晚上要捞蟹子,要是别日价,他早跟这娘们理论理论了。
一直到下半夜,浯河边上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黄旗、我和星鹏,还有黄旗的老婆小翠。
黄旗把站网下好,等着蟹群。
那晚上也真是怪了,蟹群一般在下半夜就来,可是,那晚竟然一个蟹子也不见。那是不可能的事儿啊!我躺在沙滩上的凉席上,迷迷糊糊竟睡着了。我正梦中跟黄旗偷西瓜呢,突然就被黄旗的哇哇声惊醒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沙子眯了眼,我使劲揉搓。我看到黄旗倒在水里大叫。星鹏喊我:“明本,明本,明本,快起来,快起来!”
我看到河里整个是个蟹子的世界。黄旗呢,黄旗呢?看不到黄旗了,我跑到河里,看到黄旗被蟹子包裹住了,严丝合缝。我只听到黄旗娘啊娘啊地大叫,但看不到他的胳膊和腿,看不到他的眼睛和鼻子,也看不到他的耳朵,只看到一个大东西在移动,像一个大蟹子,又像一爿大黑鏊子,黄旗变成了一个大蟹子,一爿大黑鏊子,他在水里爬动。
这可咋办呢?星鹏和小翠从黄旗身上往下撕蟹子,撕下一个,接着另一个爬上来,然后再撕下一个。我也加入进来,使劲往下撕蟹子。
黄旗的哭声时长时短地从河面上飘出来,飘上了天空,飘到了村子里,大家都拿着火把,急匆匆往河边上跑,都加入了撕蟹子的队伍,可是蟹子越聚越多,我看到我们的身上也爬满了蟹子,我也感到浑身痛了。大家都嗷嗷叫着。我挣扎着往岸上爬,我看到田雨领着几个伙计来了,他们抬着大瓮。我远远就闻到了浓烈的酒味,那是正宗的刚出锅的站住花。
田雨指挥在河湾那地方挖个导流渠,让水从导流渠走。人多力量大。导流渠一会就挖完,蟹群从导流渠往下刷拉刷拉下。而黄旗还被蟹子包围着、啃啮着、撕咬着,只是他已经不再在水里,蟹子也不再增多。黄旗事实上已经不大醒人事了。
田雨指使伙计们,用大瓢舀了站住花酒,往黄旗和蟹子身上浇,每浇一瓢,就听到黄旗杀猪般的呻吟,也听到蟹子那沙沙的瘆人的声音,每浇一瓢,就听到黄旗那娘啊娘啊的无助的呼喊,那呼喊飘出很远很远,支离破碎地挂在柳树上、楮树棵子上、崖头上。这些都伴随着小翠嘤嘤的啜泣。村子里也有了狗叫。
黄旗开始说醉话,开始上天入地地说胡话,开始云里雾里地说蟹子都听不懂的话。田雨说:“差不多了。”
伙计们这时去黄旗身上拽蟹子,蟹子都已经醉了,一摘就摘下来。黄旗头埋在沙子里,他的背上的蟹子都摘下来了,胳膊上的蟹子也摘下来了。黄旗变成了一棵树,蟹子成了树上的果子,我们争分夺秒地摘。田雨说:“把他扳过来,扳过来。”
扳过来,一个个地往下摘蟹子,从头上、鼻子上、耳朵上、嘴巴上、肩膀上、肚子上、腰上、腿上。可是,他两腿间裤裆的蟹子,怎么摘也摘不下来。大概有十几个蟹子呢,摞压摞。其中有四个蟹子死死地夹住了黄旗的两个睾丸,黄旗疼得使劲扭动身子,可他越是扭动,越惹怒了那几个毛蟹,它们只顾使劲往肉里夹,黄旗的脸都疼得变了形,呲牙咧嘴。我和星鹏使劲拽着蟹子,但是蟹子拽下来了,蟹子的钳子还在上面夹着呢,像睾丸上长了两根角,田雨就又用一瓢酒浇在黄旗的生殖器和蟹子上。黄旗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喊。田雨说:“你给我忍住。”
一直折腾到天亮,黄旗两腿间的蟹钳也没拿下来,睾丸被夹肿了,像两个乒乓球,我摸了摸,还热乎。阉猪的老张过来,用食指和中指垫着睾丸,用阉猪刀一点点给挑开。可是左腿边上的睾丸被咬烂了,老张用给猪缝伤口的线缝上去。
唉,黄旗真成了绝户,小翠呢,人还算不错,一直伺候他,后来领养了一个孩子。黄旗不再琢磨醉毛蟹的事,而是开始养鸭子,卖咸鸭蛋换几个钱度日。
田雨依旧做醉毛蟹,不多不少,就是三瓮。黄旗馋醉毛蟹了,就到田雨家来,两个人在炕上喝一壶。一见黄旗,就想到他浑身的毛蟹,他变成了一棵毛蟹树的样子。吃够喝足,每次走,都是让他的养子架着,迷迷糊糊地说着,醉毛蟹,醉毛蟹……
老九,浯河里现在没有蟹子了,什么时候没有的呢?是上游建了水库,把浯河扎断了。蟹子到不了海,就没法交配,就没法繁衍后代。天然的毛蟹再也吃不到了。田雨一直用他的火镰打火,不用火柴。以后,三反五反啊,四清啊,都用,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红卫兵把那火镰石给没收了。没了火镰,田雨像丢了魂,不吃不喝。没几天就老了。
好东西存在世上,是有定数的,什么时候现身,什么时候溜走,是有定数的。我小时候吃到的醉毛蟹,也就是那个时候。过了那个时候,就没了。过了那个时候,就只剩下念想了。回忆啊像竖在窗下的铁锨,是不生锈的,为什么不生锈呢?铁锨天天挖掘泥土,泥土天天擦拭它,不锈的,记忆也这样。
我想醉毛蟹、想田雨、想黄旗、想星鹏、想田雨的京剧唱腔、火镰……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