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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高跟鞋

2016-04-15弋铧

飞天 2016年4期
关键词:小云安妮外公

弋铧,女,现居深圳市,广东省作协会员。2004年开始发表小说 ,已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获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首届广东省大沥杯小说奖,第七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一届、第二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第三届原创网络文学拉力赛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琥珀》和中短篇小说集《千言万语》,作品散见于《当代》《中国作家》《花城》《天涯》《山花》《上海文学》《长江文艺》《清明》《世界日报》等报刊,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精选》《短篇小说选刊》《作家天地》等杂志选载。

1

每天清晨,是从夏婷婷的撞门声开始的。

金属门的咣当声、刺耳的合金摩擦声、夏婷婷趿拉着拖鞋在屋里的来回走动声,她把接了水的电水壶插上电,拿起塑料盆和洗漱用具,走出门口,重重的脚步声向盥洗室慢慢远去了。这时候,她带上的门才咔嚓一声又合上,水壶里的水开始在电力的作用下慢慢悸动、汹涌、澎湃、沸腾……

九月一直等着这些声音每天一清早的规律性发作,然后,她起床,开始快速地套上昨晚就选好的衣裙,懒懒地在床沿上坐一下,发一会儿呆。

这间宿舍三张床,九月占据了最好的朝南位置,而且和另两张高架床不一样,九月的是张平铺的大床,没有障眼的逼仄的高层床架,她的视野直通雪白的天花板,左侧就是窗台,空气良好。夏婷婷的高架床对着门,她从不在这床上睡,可是也硬要霸着一张。她和张医生其实有一间宿舍,他们自己的小窝——男职员宿舍最靠里的那间。这宿舍的床铺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没见她睡过,但隔一两个月,她还是会很勤快地洗涤一番。最里面的是小云的床。小云是高董的秘书,高董一个星期从广州过来一次,在阳东住一晚,小云就在这边也睡一晚宿舍。九月喜欢小云的到来。小云穿得时髦,带来省城时尚的风气,裙摆现在应该流行在膝盖上方一个巴掌的位置。小云说:“现在早不兴穿丝袜了,露腿的感觉最好了,你们没看到凯特王妃,就是那个戴安娜的媳妇儿,冬天都光着两条腿呢!”小云笔直雪白的腿就在她们眼前晃过来荡过去的。

九月的床铺前,简易书柜侧边,铺着一条深绿色的小方毯,上面都是她的鞋,鱼嘴鞋、春秋鞋、凉鞋、皮拖鞋,米色的、驼色的、黑色的、白色的,还有一双肉粉色的,听小云说,这颜色今年顶流行的,而且夏天能配各式裙子。它们的鞋跟都很挺拔,笔直笔直,像士兵一般排着队整齐地立着,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夏婷婷已经洗漱完毕,听着她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快到宿舍门口了。九月站起来,决定今天还是穿那双裸色的,配自己的这套米灰色水溶蕾丝镂空绣连衣裙,再搭不过了。

到病区的时候,是整八点。侧身进门前,总无法避免地迎面碰到锁着的粗铝合金栏杆后那黑压压挤在门口的男病员们。

“护士长,今天好靓哦!”有个粗嗓隔空吆喝一句,其他的男病人哄笑一阵。九月停下步子,把腰收紧,高跟鞋支撑着她的身子,把腿立得笔直。她狠狠地盯着那排山倒海的人群,马上,那边厢就鸦雀无声了。九月这才进办公室来,换双护士鞋,把护士服披上,再把头发梳起笼进发结里,戴上白色的护士帽。前一晚的值班护士告诉她大体情况,坐在监控屏幕前的保安也告诉她昨晚那几个重护病人的状态。九月一边听一边点头,交班护士也过来了,九月还在翻看前晚的记录,准备这新一天的工作安排。

刚才敢对九月发那种话来喊的这个最大胆的,就是袁明了。当初老豆弄他进来前,他正在集市上给人算卦,扶乩请仙,口沫横飞,人家的命运在他的龟壳和古钱里翻江倒海,遮云蔽日。老豆唤一声,要陪他去区里选房子,袁明一听就高兴坏了,收拾摊子,赶紧上了老豆的电动车,一路还在琢磨老豆这次为什么主动就要给他弄间屋的?觍了脸笑嘻嘻地在后座上,告诉老豆相信他,他一准儿可以光宗耀祖扬名立腕的。后来就进了这间大院子,恍惚间看到门楣上有“康复治疗中心”几个字,还没明白过来,里面一道大实铁门已然洞开,上来两个穿白褂的男青年,袁明刚站稳,就被他俩一左一右地架着进到又一扇门。里面好像是办公室,两个男医生模样的人倒彬彬有礼笑嘻嘻地对着他们父子。老豆这时说了句:“你们看好他,我可是糊弄他才过得来的。”袁明霎时明白,挣开人家的胳膊,使出蛮劲,预备夺路而逃。

就是这个靓女,后来他们都尊敬和惧怕的护士长,反应最快,让两个男护士把他往楼侧拖去,“咣”地一声锁上门。袁明对着铁栅栏大叫大嚷,老豆不看他,直接随医生进办公室。护士长倒过来,拿着一个本子和一管笔,笑笑地问他:“知道为什么来这儿吗?告诉我你的名字和岁数吧!”袁明呸一口,大怒大叫地摇着栏杆:“我要告你们!我要告到市里去,我要告到广州去,我还要告到中央去!你们不知道我认识林委员吗?你想不想让林委员过来找你们麻烦?”

九月查看袁明的病历,昨天记录谢医生和袁明谈话时,他还在悄悄地告诉谢医生“林委员”的事情。谢医生是这个月新过来的,也是张医生的大学同学,经张医生介绍,从湖南遥远的吉首翻山越岭地来到岭南之西。谢医生问:“护士长,你知道林委员吗?”

九月笑起来:“袁明告诉你了吗?”

谢医生也笑起来:“我看他病历,也有一个多月了。看来没怎么好转哦。”

九月说:“院长把他分到你名下,你看能不能整个方案,让袁明有点进步啊?”

谢医生点点头,但嘴上讲的是:“这种病,也只能慢慢来。”

医院总共四个医生,加上院长,这几位都是外省人,也都才来阳东不过四五个月。到现在查房都得护士跟在一旁做翻译,因为阳东白话,这些来自四川湖南湖北的宝贝大夫怎么都没整明白。九月有时候也会担心,不知道他们这些外省人会不会习惯阳东,毕竟这算是岭南比较穷僻的地方。语言不通,饮食习惯完全迥异,还好张医生和夏婷婷是夫妻,另两个医生,一个和护士谈着恋爱,一个和财务也在半明半媚的关系里,多少还不算寂寞。不知道这谢医生能不能待得久?每天吃住都在医院里,会不会憋屈得要死?谢医生刚来的那天,正逢大休,一帮人还陪他去远处的海陵岛吃刚打上来的生猛海鲜。桌上点了一道“一夜情”,是叼鲤腌制在埕里经过一夜,香煎后外酥里嫩,特别爽口好吃,此地人发“埕”和“情”一个音,就以讹传讹,成了当地必点的名菜。谢医生脸皮薄,听到那个名儿,稍有点脸红,不知道是不经意还是下意识地瞥了九月一眼。九月见惯这种场面,从十六岁她刚出挑,就有多少男生或表或里地对她有些钟情。她看一眼谢医生,长相英俊,五官周正,但个头儿着实矮了点。九月对男生的身高有一些要求,她自己只中等个儿,但那么中意每天穿着高跟鞋,如果配了谢医生,她怎么也得舍弃吧?她对着谢医生笑,嘴咧得很开,露出一口好看的牙,灿烂得像海陵岛清早刚爬出来的太阳。

仅此而已。

谢医生也和另一医生在交班,等着院长过来查房。办公室里有些闹哄哄的。办公室外,那些栏杆后的男病人叫起来:“护士长,安妮又开始闹了,吵得人头痛死了!”九月说句:“知道了,都各回各房吧,马上查房了!”

病区果然听见撕心裂肺的嚎叫,九月仍旧看着值班笔记,过一会儿,嚎叫持续性地进行,没有加重,也没有减轻。九月侧眼看着大门,院长也进来了,她合上笔记,拿起自己的笔,在胸口衣袋那儿别上小怀表。嚎叫声仍旧不急不缓地高吭着,九月皱一下眉,站起来,开了男病区的门。他们并没有各回各房,倒一顺溜站在各自病房门边,整整齐齐的,仍旧黑压压排山倒海一般地盯着进来的九月们。

九月吸一口气想,这一天才真正开始了。

2

九月生下来的时候正值九月。阳东的天气还很毒,每天的太阳从海里洗了早浴出来,蒸腾得热气直冒。她生下来可没足九月,才七个月不到,握在手心里像小猫崽一样,哪儿哪都是软的。妈以为她活不久,唉声叹气抹了泪,以为就此别过。可外公不依。

外公说:“你们说了可不算!”

外公早年是阳东县城中心医院的医生,专攻中医,养下六个儿子三个女儿。后来遇上运动,就遣返回了老家,带着这六子三女,还有外婆。据说走到城乡结合部只需再迈一只脚就又回到乡下时,一行人实在走不动,待在小饭店围在桌上,外公点了一桌的猪肠碌。

那天的猪肠碌很丰盛,除了豆芽、红萝卜,还有香菇做的馅,外公对子女们特别大方,连从来都没舍得尝试过的牛腩馅、火腿馅,还有叉烧馅的,也给叫上桌了。孩子们大大小小地围满一个圈,吃得满脸甜蜜幸福洋溢。外婆一直没吃,招呼着两个小点的,眉眼始终没离开过外公。据说,本来那顿饭是全家最后的晚餐,外公手里握着一包砒霜,想跟孩子们道别后自个儿上路的,结果被眼尖心细的外婆瞧出了端倪。

外婆问:“怎么就活不下去了呢?”

外公叹气:“当初出来时意气风发,每回还乡时都是锦衣昼行,说起来,还是乡人嘴里的一道传奇。……谁想还有今日?”

外婆说:“那么要面子,这世上的人都活不成了。”

外公说:“人活着,不就是面子?”

外婆说:“你娶我时,也没为着面子。还不是这样过了多少年的……”外婆土改前据说是乡上一大地主家的小丫头,土改时地主全家几乎被消灭光,散了家人奴才,有个被外公父亲治好伤病的解放军领导就给外公保媒,配了眉眼周正家世清白阶级成分较好的外婆,两人倒也过了半辈子。外婆一直觉得自己没文化,配不上能写一手颜筋柳骨又能悬壶济诊的名家子弟。

外公眼眉低下来,长叹一口气,半天才说:“还有别的……”

外婆倒果断:“别的都是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回乡务农我也是一把好手,你就别操心这些口粮的问题了……”

外公始终没讲出那“别的”是指什么,倒也安安静静顺顺遂遂地跟着外婆回了老家,从此再没出来过。

外公的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后,多也留在乡下,就一个二舅考到广西读了大学留在柳州,还有个三姨嫁到汕头,算起来,九月的妈妈也比那些舅舅姨们强点,来了阳东。外公说,早先阳东也是区的,后来成了县,现在又成了区,也不知怎么弄的?不过,到底也是城里。

九月说:“我在阳东卫生学校上学了。”那时九月十八岁,外公家里没有一个人从医,这是外公的家规。外婆那年病得不轻,不肯住医院,一定要赖在自家床上。妈妈带着九月回娘家看外婆,洗洗涮涮忙活好一阵子,外公沉着脸,不理他一手救活的外孙女儿。妈说,你可触到外公的底线了。

外婆走了两年后,九月去阳东人民医院上班。外公那时心情稍微好转了点,肯出家门,到庙堂去给人家讲古,也会去集市帮人家写对联,偶尔也会在家行诊,望闻问切、开点汤头药方,全是不要钱的。舅舅们过得都不太好,打打鱼、晒晒鱼干,也种点蕃薯和芋头,说起别的认识的亲戚朋友里,有的就是靠祖传的手艺大富大贵,心里总有些许埋怨着外公坚决不让他们从医的家训,也唠叨外公从不把自己的一肚子行医本事教给他们。

九月说:“外公,我学的是护理,就是照顾病人的,自己不管开药方的那种。”外公从外头回来,坐在厅堂里,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不讲话,也好像听不到人家的话,舅舅舅妈们过来,姨和姨父们过来,给他放下些做的吃的、穿的用的,看他不大理人,也就告别了。只九月爱陪着外公,自己像个老太太一样地自说自话、讲古论今的,想到哪说到哪。每回回乡,乡邻们一见九月,这外公的后人,街上卖小食的、卖卤猪手猪脚的、卖鞋卖袜的,甚至还有在发廊吹造型的,全都给九月免费,把个九月慌得直躲这些客套又热情的生意人。街坊就更不用说了,九月都不用操心自己的饮食问题,打从哪家邻居门前过,就有跑出来送九月花生瓜子的,捧给她一掬皇帝柑的、留她吃鬼婆豆豉鱼的,端给她一碗鹅乸饭的。人家说,都有家人在外公手里妙手回春过,还有家人甚至在外公手里拣回命的。九月笑笑地和乡人客气着,有时候手得闲,也没讲客气,捧点瓜子拿些皇帝柑回来。

九月说:“我好喜欢您被这么多人喜欢呢!我也希望有一天能被这么多人喜欢呢!”

外公鼻子哼一下:“行医可不是儿戏,那叫人命关天的!你稍微一个不小心,人家的命就被你玩岔了。这可是世上最厉害的事情!”九月一般要等两三个时辰,外公才能开口说话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大所以性子懒,外公现在越来越不喜欢随便开口,但一旦话闸子打开,外公就合不住,像在庙堂里说书讲古一般,流水一样地倾淌而出。

九月说:“我现在也在自学中医,我还在旧书店里淘到一本汤头的书,我想以后也能像您那样……”

外公有点小生气,白胡茬在嘴唇边抖动得也不安分起来:“汤头这个东西,不是随便能掌握的。药理好多复杂的事情,中医用药有歌诀,但不是背得流利你就行得通的。……”九月在一旁笑,她总能守到外公和她聊天的辰光。外公看来不聋不哑不瞎,八十多岁的老爷子了,还记得前段她告诉他已经把中医用药的口诀背得相当流利的事情。家里这么多孩子,到孙辈,外孙女这块儿,终于有个人忤逆,还是捡了医学的边儿。

可能是自小听惯父母说她差点奄奄一息,愣是被外公药罐子吊着一口一口养回育大的性命,也可能是随着妈妈回娘家,每次都被村里的乡亲乡舍当外公的贵宾一般厚待,九月一直觉得,有朝一日如能悬壶济世,那该是多伟大的荣光!

3

院长走在最前头。院长脾气很好,永远微笑。病人有些伸过手来,握住院长的手:“首长好!”院长颔首点头,冲那感激涕零的病人挥挥手,问些睡眠二便问题,慢慢踱过去。

这边是个瘦子,大家都叫他秀才,是病人里面最有学问的一个,每次都特别有礼貌有教养。院长问:“会不会饿?”他服用的药物里有奥氮平,一般的病人会有嗜睡和食欲增大的情况,但秀才很坚定地答道:“不饿!”

院长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秀才补充道:“饱暖思淫欲,贫贱不能移!”大家就都走过去,来到院子里。九月随手把男病区的走廊门锁上,他们又像乌鸦一样,黑沉沉地压过来,挤在铁栅栏口,看院长九月一行穿过院子,往女病区走去。

院子的草地上坐着安妮,她是被护工一早从女病区挪出来的。安妮仍旧高一声低一声地有节律地嚎叫。看见院长过来,她站起来,兴奋地双腿笔挺地往上跳,像电影里的僵尸那样直直地蹦到院长面前。院长安抚她一下,让她安静下来。九月说:“安妮,以后听话些,不要再吵别的病人了,好不好?”

安妮看着九月,眼睛发直。这时女病区那边有人朝九月打招呼:“护士长过来了,你好漂亮哦!”九月也回了“谢谢”,脸朝那边给出一个阳光般的微笑。突然就一声火辣辣的烫,左半边脸一下子热气腾腾,大家全惊呼一声:“安妮,你敢打护士长?”旁边的医生和小护士还有随着的护工把安妮拉开了。九月捂着半边麻痛的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努力地朝上仰望,看飞过院子上端的那朵白色的祥云,那是从东边过来的云彩吧?也莅临过外公的头顶。外公若要知道他的宝贝外孙女是做这样的一个护士长,会怎么说呢?

建明说过,如果你非要做这项工作,我也没办法拦你,但是我们俩也该谈谈结婚的事情,已经老大不小的。

这算不算求婚?

九月盯着建明的眼睛,他并没有看她,他的眼神游离在别的地方。那会儿他们在一个大排档上,点了啤酒,要了烤串,还有一大盆的白水煮九节虾。那是九节虾最肥美的季节,如果吃到母的,还有喷香的膏黄。那天有很好的月亮,是个眉清目秀的上弦月,弯得袅娜又妩媚。大排档挨着护城河,沿河的柳树也风情有致的。本来如果是求婚的话,配上这个景,也算不错,将就着大排档的熏杂的烟火,还很接地气,以后回忆起来,确还有点实景。可是,建明的心绪是不好的,他的眼睛甚至都没看她,恍惚间对着那个烤墨鱼串的靓仔,视线随着靓仔挥舞的双臂而翻飞。

九月坐在那里,她托着腮,不太想吃那些东西了。她原本是个胃口很好的人,虽然有时候非常注意自己的身材,食堂消毒柜里存放着她的小碗,每顿饭真的就像小猫用的那么小的一碟,阿姨还有同事老是笑话她,说她只吃这么一盅茶的食物。但和建明在一块儿,还是会随心所欲地饱饱口福的。这么说,她应该是喜欢他的,但有时候,九月自己也拿不准,是不是爱建明爱得不够,还没爱到非要结婚的地步呢?

好像未来的家婆第一次见她,就不太喜欢。当时九月在人民医院上着班,已经和建明谈了三年恋爱。未来的家婆问:“当护士,这活儿还是有些苦吧?”

九月喜欢笑,总咧了嘴露出那排整齐的牙来对着人:“还好吧。做什么不苦呢?”建明瞪她一眼。九月平常没什么锋芒,不太爱发表反驳的意见,但有些她不想听的话,她会用反问句拦过去,有点没遮没拦的。

难怪未来的家婆脸色马上沉下来:“你们要成了家,有了孩子,还做护士吗?每天伺候病人都够受的,还得回来伺候老公和崽,还能有那份用心吗?”

九月还是笑:“那怎么办?我就是学这个的呀!”

未来的家婆摆下架子:“我们家是做点小生意的,你也知道。将来建明承了他老豆的钵,会把家业光大下去,养活你和孩子应该也不成问题。你总得考虑下,女人结了婚,还是要以家庭孩子为重的。”

九月就不再说话。岭南的风气大多如此,女孩子嫁人、生崽,生不出来崽,再接再厉地再生。然后,守着一箩筐的孩子,一个个拉扯成人。总还有自己的时间,每天的煲汤,老火靓汤,一煲就是四个小时,慢慢地熬,这空闲下来等着汤好的时辰,就和街坊打两圈小麻将,一天也就晃过去了。晚上,收工的时候到了,老公回家,孩子放学,一家人喝着汤,吃着老母做的菜,喝着老母煲的汤,幸福的感觉满溢在那张餐桌上。

九月想,有点可惜吧,她为这个职业努力过那么久的时光。卫校三年,实习半年,解剖尸体时从惊吓到习以为常,人体静脉动脉的确切位置,那么多药理的性质……

安妮好像有点被吓住了,因为护士长变了脸色。九月很厉害,当着院长的面,指挥两个护工把安妮抓进那间小偏房——特护室。安妮马上闹起来,脸对着院长,有求情的模样。院长不吭气,把脸转向九月:“关一下她也好,不然真不知轻重了!也不能由着性子惯着她!”院长朝女病区走过去了。

有一次和院长聊天,说起高董办这家民营精神病院的初衷,有一句口号是:让精神病人有尊严地活着!院长私下对九月说:“说法是好,就是不可能太切实际。病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能清楚什么叫尊严吗?有的病人,甚至都不知道是活着,你能给他们怎样的一个生存环境呢?”院长在湖南某个二线城市当了多年精神病院的院长,退休后被返聘到岭南。院长说:“如果让精神病人有尊严,还不如说,让我们精神病医生和护士有尊严呢!精神病人在社会的地位低下,所以诊治他们的医生和护士的地位也就低下。我们的医护人员提高了地位,才有可能提高精神病人的社会地位。”九月觉得院长的话也不尽然是全对的,可能院长从事了三十多年的精神病医治工作,没有觉得像外科医生那样有救死扶伤的成就感,每天对着这些便是治好了也会复发的人,心里的落寞感太深了吧。

建明担心的是另外的事,他不愿意有人伤害九月,他觉得精神病人都会伤害别人的——这是建明反对九月来这家医院的唯一理由。听起来其实蛮温暖的,但九月有时候觉得,建明还是觉得面子上下不来,他就是不喜欢给人介绍他的女朋友是精神病院的护士,因为一般听者的反应都是眼睛瞪大一点、嘴唇撮起来一点,张个小小的“O”。他受够了!

九月一直看着安妮被关进特护室里,她取了钥匙,隔着铁栅栏门,在安妮眼前晃了两晃。安妮不讲话,也不嚎了,她坐在地上,头靠着墙,开始有规律地用后脑勺撞墙,一下,一下,咚、咚、咚。眼睛直直地瞪着九月。九月冷笑起来:“你不用这样来对付我,我知道你是有记性的,你要再胡乱打人,我让你妈你姨都不过来看你了……”九月狠狠地盯着安妮,安妮静下来,没有再用后脑勺撞击。九月退下,这才悄悄地嘘一口气。有时候和病人斗智斗勇,也得了解对方才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安妮13岁。她生出来就被父母遗弃,不会说话,不会自理,甚至到现在也不会咀嚼食物,只能吃流质液体的东西。大家都说安妮弱智,什么也不明白。九月不相信:安妮确实不能和正常孩子比,但她也不是完全失去心智的,她到底有自己喜欢和害怕的事情。如果有喜欢和害怕的事情,即便是不能咀嚼、不能自己洗澡,甚至不太会自己大小便,也还是能有交流的手段的。

譬如说,安妮也怕妈和姨不过来看她。

妈是福利院的院长,姨是福利院里护理安妮的那个阿姨。安妮这个名字就是福利院长给起的,希望她是个能安稳生长的小妮子。妈和姨并不常来,自从把安妮送到医院来后,就在八月十五那天来过一次,送了福利院慰问的牛奶和苹果。妈是个做领导的样子,拉着安妮的手还嘘寒问暖了好久,告诉九月,多给安妮弄点小灶,她喜欢吃荷包蛋和水蛋——主要还是她不大能咀嚼的原因。那天,安妮一眼就认出了妈,也这样直直地立着腿蹦着跳,直到妈和姨离开医院才停下来。九月笑着敷衍着妈,想到医院的食堂阿姨,如果单单给安妮每天做荷包蛋和水蛋,会不会气得辞工?——病区有百十号人呢,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特殊要求,谁能忙活得过来?偏偏又是脾气怪戾、不大知人事、最不讨人喜欢的安妮。

九月回转身子离去的时候,还是想好了,如果安妮今天安静的话,就奖给她两个荷包蛋——九月会对食堂阿姨说,是九月自己想吃的。阿姨会买她的账,九月每周都给同事买小食分水果的,从没落下过阿姨的那份呢!

4

中午吃完午饭就回宿舍。下午两点半又开始查房分药,在这空闲的时间里,九月一般不给自己安排午休,她买了英语四级词汇的书,在自修英语,得把那些单词先记下来,才能明白英语听力里的那些文章。

夏婷婷也过宿舍来,她今天没有连班,值白班,趁午休的时候,她要把一堆的衣服洗了晒了,好赶下午这边的大太阳。

四个医生、八个护士和护工,都是九○后出生,但算起来,九月倒是里面最大的。夏婷婷也才23岁,不过却有八个月大的孩子在湖南老家。有次九月惊讶地问她:“怎么你这样小就生孩子了?”夏婷婷满不在乎地说:“因为身上有了,所以就赶紧结婚,生下来了呗!”护士和医生有一点好,因为职业关系经常接触人体后,不太把世人有些羞于说出口的话当回事,倒能坦荡地讲出来。

夏婷婷和张医生这样背井离乡地来到阳东,撇下八个月大的孩子,也不知会不会特别想念?九月想过问她,但到底这种私事,怕触着了人家的伤心处,反而不好做平常的工作,就此咽下。

夏婷婷不停地走来走去,响动极大,开门、关门、拿洗涤剂、拿塑料盆,过会儿又来拿刷子,一次一次地打搅九月的注意力。九月有时候想,她就没个条理吗?不能一次性地把东西全部拿走?或者,她也是个当妈妈的人了,也是做人家的老婆人家的儿媳妇的人,怎么还这样大大咧咧、不知道干扰了别人呢?

夏婷婷是最不好弄的一个护士。每回调班都有一肚子叽叽歪歪的意见,非得按她的意思来排班。九月算是周到的,一般也会把她和张医生安排在一处,毕竟人家两公婆,还是新鲜的小夫妻,但总有排不过来的时候。夏婷婷就不高兴,嘴里啰里啰嗦地不愿意。九月有护士长的劲头,说一不二,一般不理会,随她有意见,但得照九月的规矩来。她觉得,已经够照顾夏婷婷了。

下午上班后,安妮已经被放出来,这次老实多了,安安静静地和病人在院区里活动。院区不算太大,但有草有树有花,岭南四季如春,气候温暖,倒适合病人户外活动,还种了些四季桂,总有桂香飘过鼻尖,沁人心脾。病人有些还窝在床上,不想出来,有些就三三两两地约着一起打扑克:干瞪眼,跑得快,甚至斗地主。九月旁观过他们两三回,觉得他们出牌比外面的正常人还厉害。另一些在看电视,一个古装的电视连续剧。有两个男病友在打乒乓球,安妮在旁边站着,头随着球的走动而来回晃动,球如果跑出去了,她会欢跳着去捡球。

太阳还有些大,但院子里几张石凳在树阴下倒也晒不着。九月带着夏婷婷给病人分发零食。零食算加餐,有的病人交了钱,或者家属来探望时给带过来的,不过大多数病人理论上是没有的。九月自己操持这一部分,一般会给交了钱的病人多点零食,也会把余下的分给那些没有这块额外部分享受的病人吃。

这时候每天百无聊赖的病人觉得又一个节目到来,热闹起来,纷纷放下自己手上的事情,跑过来抢零食和水果。九月把安妮叫到一边,因为觉得早上对这孩子有点过于严苛了,从零食里专门拿了两支益力多给她,安妮马上笑逐颜开地踱到一边。九月有点心疼地抚了抚安妮剪成男孩子样的短发。

这边夏婷婷已经吵起来,和两个男病人在撕扯什么。夏婷婷很厉害,瞪着眼,凶凶地说着那两个男病人。男病人也是两个年轻人,都不到20岁,嘴里讲着阳东话,虽然小声地辩解着,但一步一步逼近夏婷婷。夏婷婷不住地往后退让着,眼看快到墙壁边,再没退路,夏婷婷忽然大叫起来,头冲着医护室,让护工带电棍,马上过来!

九月连忙放下她这边的摊子,放在袋子里的零食马上被病人哄抢光,他们抓着手上的吃食,也全部围过来看热闹。两个男护工已经带着电棍跑进院区,张医生也带了另一值班护士进院区里,值班护士手里抓着一套镇静设备。

九月叫:“都排好队,往两边站好。组长清点人数了,各组组长把自己的人集合好!”九月是用阳东本地话说的,一边喊,一边指挥病人散开重新整队。九月用手狠命地制止护工,让他们把电棍带回去,然后告诉张医生院区现在根本没有事情,也命令那值班护士把露出针头的镇静设备拿走。他们愣了一下,慢慢退回去。九月又面向所有的病人,好家伙,黑压压的,全穿着竖条条的病号服:“你们先排队,点数!”百十号病人开始在组长的指挥下安静起来。

袁明叫道:“我没病!我要走!你们把我关起来是犯法的!我要告你们!”袁明慢慢逼近九月,所有的病人又愣住了,看袁明一点一点靠近九月。九月看着袁明,他身材矮壮,曾经剃得精光的头皮已经冒出了硬硬的茬,他的眼睛很小,现在聚起光来盯着九月,有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凶恶,九月已经慢慢地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很重的香烟味儿。这家伙,他又找人死乞白赖地讨烟了吧?

“袁明,你先回队伍。昨晚已经给你买了盒七匹狼,还是软包的。等下发你解点馋!”九月淡淡地对袁明说,没有笑,也没有大声嚷。袁明已经进来一个多月,如果还有攻击人的症状,那九月只能倒霉在这同院的医生同事的治疗方案下了。

袁明站定,眼睛里的凶光像变焦台灯那样拧了下,慢慢地暗下来,柔和了:“是吗?护士长,有我的烟了?”

九月点点头:“有的,不过不能坏了规矩,还是和别的人一样,一天顶多三支哦!”

袁明眼里已经有了微笑:“好的,那你等下给我啊?”他退下去,被组长拽回他所属的小组里。

九月冲到院长办公室,这次,连广州的高董也在。

九月说:“院长,董事长,这个夏婷婷是不能当这里的护士的,你们明白吗?”

谁都不是精神科护理专业的,九月全知道,但她真忍受不了夏婷婷了!前天晚上来了新病人,九月正好跑办公室拿快递送过来的两件连衣裙,赶上夏婷婷收病人。全部检验也弄完了,费用也缴齐了,医生也诊治完了,家属都走了。病人严重智障,死活不洗澡,不换病号服,夏婷婷在一边瞪着眼看着病人,竟然让护工给开一间特护房。还是九月帮着病人脱下衣服,在淋浴喷头下好好地冲洗几遍,给病人换上病号服,让夏婷婷就做一下把病人那身好臭的衣物丢掉的事情,她竟然在那边干呕不停,还是没办法,九月自己给拎出去扔掉的。——护士连这些都做不到,怎么护理病人?

院长只笑笑:“还是有个适应的过程的。”

九月摇着头:“我都怀疑夏婷婷是不是学过护理的?我没见过这样的护士!”

高董半天不吭气,最后才说:“你收拾一下。我这趟来,是要带你去广州学习三天的护理讲座的。很难得的机会,小云已经给你报了名,好几个全国有名的大牌护师都过来了。”

5

跑回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小云已经在里面等着了。小云说:“千万别带那么多高跟鞋啊,不然我没办法和你一同在广州逛街的。”九月呵呵呵地笑起来,想到那次去广州总部办材料,小云陪她去上下九,硬是一路说笑九月的高跟鞋把男人的目光都招来了,让小云完全失去博得帅哥青睐的机会。

上车的时候,高董一反往常习惯,让小云坐副驾驶,他和九月坐后座。九月倒不怵董事长,心下明白高董可能有重要的工作安排给她,或者,当时在院长办公室不好议论夏婷婷的话,现在倒有机会说出来。

高董只问:“你多大了?也是九○后吧?”

九月说:“是,就是九○年出生的,九○的头。”小云回头,加一句:“年轻啊!羡慕嫉妒恨啊……”对着九月扮了个鬼脸,不过,高董是看不见的。

高董点头:“真不容易!现在九零后已经开始杀向社会了,后生可畏啊!”停一下,高董说,“我孩子也是九零后的,不过比你还小一点。”

九月听说高董有个女儿在国外念书的,一年回来一次,好像是学艺术还是学设计的。

高董说:“做这一行真不容易。你知道我为什么弄这行的吗?”九月也知道高董还有别的生意,听说做得挺不错,是医疗器械进出口行业的,“我有一次在新西兰出差,导游带我们到一个地方,告诉我那里就是顾城最后的居所,他用斧头劈死他妻子然后自杀的地方……”

九月瞪大眼睛,不知高董所指何人。高董点点头,又摇摇头,高董的眼睛不太好,戴着副近视眼镜,头发大部分都成灰白色,留长了,梳得整齐而顺溜,显出几分儒雅来。高董叹口气:“你们这拨年轻人,已经不知道诗了,我们在那个年代,是真正的文艺青年,真有诗和远方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这个,听过吗?”

“啊,这个知道,很有名的。”九月又笑起来,她是真喜欢笑,所以觉得会不会有点不合时宜,在高董讲一个伟大诗人的骇人传奇的时候?

“我想有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高董又诵出一句。

“哦,这个更有名了,这个我是知道的。”九月拍了下手,表示自己的见多识广,然后,疑惑而小心地问,“是同一个诗人写的吗?”

高董心情有些沉郁,脸侧对着无趣的寂寞的高速公路边的风景。司机已经开出了江门,朝中山驶去。广东发达地区的高速沿线风景几乎一模一样的,厂房、厂房,一座又一座,灰白的水泥楼,沉寂、重复、无聊。

“不是。写这首诗的,卧轨自杀了。”高董慢慢地说。

九月不知该怎么应答了。

高董说:“我一直觉得他们是有精神疾病的,而社会可能缺乏关爱度。如果拿院长和医生的话来说,顾城可能是精神分裂症,海子有可能就是抑郁症。精神上的疾病,在任何地方都是被人恐惧和排斥的,因为他们异于常人的表现,随便一句简单的论断:‘你是个神经病或者‘你是个精神病,就把他们归入非正常人了,有些悲剧就是这样产生的。而世界上更多的地方、更多的家庭,还被精神病人困扰……”

九月听着高董说话,她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董事长会和她一个小小的护士长讲这些?当然,有些内幕她也多少知道些,比方说,康复治疗中心的前一个护士长辞职后,是董事长力荐她担任这项职务的,这对她来说,不啻于知遇之恩。她也就见过董事长几次,这样委于她重任,恐怕不仅仅因为她是这批医生护士里年岁最大的一个。有些内幕她更知道,比方,张医生是院长某位同学的高徒,所以,这可能是九月更加对夏婷婷有看法的另一个原因。公立医院讲关系讲裙带她是受够了的,一家民营医院如果也这样,还有什么前景可言?

授课在暨大附属医院的一间教学楼举行,小云亲自带九月去了教室。小云应该和那批授课老师非常熟悉了,每位都帮九月作了详细介绍:“这是阳东过来的,很不容易的,在地区人民医院的外科还有ICU都做过护理,有很强很过硬的基层实践经验,最重要的是,她特别努力,还自学中医课程和外文课程,请老师们好好地培养下她!”九月被小云都夸得不好意思了,她冲每位老师都摆着手谦逊地笑,咧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来。老师都说:“真不错,还是个靓女呢!”然后都叹一声九月的高跟鞋:“哇,这么讲究啊!”九月就呵呵呵地越发不好意思地笑。授课时介绍老师的时候,她也惊呆了:我的天!学护理的,至于吗?还有硕士和博后啊?她一下子肃然起敬起来,觉得高董和康复中心对她的重视——这可不是普通的培训哦,这都是什么级别的人在给她们上课啊!

在广州上课的三天,九月是非常认真的。和她一起来上课的,有好多广州本地大医院大科室的护士和护士长。可能他们老有这样的课程,所以他们对这种机会好像没有九月那么珍惜,他们经常会翘课,会迟到早退,也从不记笔记,就是来上课,也总在底下玩手机。九月想,真是有点浪费在大医院工作的机会啊!她不光全程记录下详细笔记,还找老师们把课件COPY下来给她,有时候不太明白的理论问题,还会追着讲课老师问个详细明白呢!

小云说:“再这样下去,也得修个硕士回去了呢!”

九月知道小云不是嘲笑她,小云就是这种性格,喜欢逗逗九月。小云有三个秘密:年龄,体重,男朋友。然后,除了工作,也只是工作。小云说:“我是不可能回老家了,每回过年回家,三天都待不下去。可是留在广州也很难啊!如果买不下房子,再怎么着也算不上有家的感觉啊!”

小云是高董从老家带出来的,应该有点什么远亲的关系。后来在广州随着高董事业的发达,小云也慢慢在广州适应下来,一直跟着高董跑。九月没打听过小云的薪水,做高董的秘书、医疗器械公司的事务、医院的事务,小云都很用心地在做。有两次参加过高董招待阳东地方领导的小宴,九月看到小云在其间应付自如,待人得体,和那些平时严肃的领导也能嬉笑玩话而不失尊严,也是颇得一帮人好评。小云在九月他们心目中,没想到是会为在广州的立足问题而担忧过的人。

这点小云和九月他们没法比,好比现在在康复治疗中心做了一年的那个本地护工,也能在阳东中心城区买下12平米的位置。好像九月和建明,如果结婚的话,怎么也没有把房子的事情当成那么高不可攀的大事呢!

小云约着九月逛广州的天河城,九月少见地换了一双能够卷起来的那种平底蛋卷鞋,小云拖出很长的“咦”字腔来:“你怎么不蹬着高跟鞋?你不是连爬你们阳东的小山岭也要穿高跟鞋的吗?其实你穿高跟鞋真好看,把身材弄得笔直,双腿又显得修长,一趟一趟钳住好多拨男孩子的视线,你不知道吗?”

九月又呵呵呵地笑,想起上趟穿高跟鞋和小云逛上下九,差点苦得当场没脱下鞋子光脚走回去:“不合拍的。我的高跟鞋和广州一点也不合拍,怎么样的平地也老崴脚。说出来你都没法信,在暨大医院上课的教学楼里,那么平坦的地儿,我都差点摔两跤!真就是我的鞋和这片地不合宜呢!”

小云也笑,嘲弄地玩笑九月:“还有这样说法的?高跟鞋还挑地盘的?还有不合宜的说法的?好像你的中医理论呢!”

九月老给小云一点小方子,治湿气啊、治胆滞啊、治女孩子的小毛病了,九月有时说:“中药材有十八反十九畏之说,有些药材单用可能治病,合在一起就可能要命。这不是吓唬你,我外公总这样说,是药三分毒的。如果不掌握各种药性和药理,反倒误了卿卿性命!要相宜合宜才行,而且,还得量对才行!”

小云摆着手:“要听晕了!你们每个广东人,都是一个中药家!”

九月说:“是真的。西医有时候不太在意忌口的事,但中医对此真很讲究的。”九月停下中医的事情,在花红柳绿的广州街头,摩肩接踵、人影憧憧、熙熙攘攘,她兴奋起来:“大城市真的好漂亮,连晚上都是这样的灯火辉煌,好像一辈子这样下去,没有黑夜的,多么热闹啊!”

小云说:“你喜欢广州的,对吧?”

九月笑嘻嘻的:“喜欢,当然喜欢!”

“你想过留在广州吗?”

有家店里放着很多年前齐豫的老歌:“脱下疲倦的高跟鞋,赤足踩上地球花园的小台阶,我的梦想不在巴黎东京或纽约,我和我的孤独约在微凉的微凉的九月……”九月听着这首有她名字的歌,她看着莺歌燕语的人群,左撞着她的肩、右推着她的膀,在灯红酒绿的正值九月的天河城,对着一脸怅惘的小云,九月摇着脑袋:“不想,从来不想!”

6

回来后正赶上十一。医院不像别的单位,还能圆满地过这些节日。夏婷婷和张医生要回湖南看孩子。有个护士也调休,十一和同学约着去云南玩。现在有句挺流行的话: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据说写完这话的好多年轻人真就辞去工作,潇潇洒洒走世界了。九月不敢不批,怕刺激人家想闯世界的心,一头撞南墙不回的话,剩下的工作只有自己苦了。把这几位去掉,还可以轮得过来,再加上好多病人家属也提出把病人接回去过节,倒也不算太累吧。

谢医生也按九月的安排,规规矩矩地上着班。他有时候还是会对九月有点臆想,虽然他已经知道九月有男朋友的事。

建明从汕头回来了。他父亲做装饰装潢的生意,主营铝合金器材,所以有时候会让建明到外地去监理那些工程。建明好久没见九月,倒是真的想念她,跑到康复治疗中心门口等九月下班。他在东江大酒店订了小包间,已经预定好九月最爱吃的香酥鸡,这种做法挺新潮的,带点舶来的更新,子鸡烤得皮香肉嫩,切块放在抹了芝士的炸薯片上。九月上次吃过一回,直嚷好吃。

九月出来,看建明穿着件粉色T恤,倚在一辆簇新的SUV现代车旁,手上还摇着一副太阳墨镜。九月高兴起来,平常在医院绷着的带点领导的面容放下来,孩子似地跑到建明身边:“终于换了部新车呢!”建明原来开的是辆客货两用车,自己不喜欢,九月也不喜欢。

九月说:“我才拿了驾照,让我试一下?”

建明高兴地把钥匙给了九月,自己跑到副驾驶位上。

后来的事就不太能记起来了,只知道撞了树,是为了躲几辆飞驰过来的摩托,九月的技艺又不熟稔,幸亏速度不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建明特别生气,跑下来使劲踹那棵救了他们性命的大王椰,一边打电话叫保险公司,一边谩骂着仍旧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的摩托:“丢你老母!……大城市早就限摩了,就这小地方,还那么嚣张!”九月趴在方向盘上,半天仍旧不敢动。她惊魂未定,脚已经麻木。建明还在嚷,“我是倒霉吧?让你开车!把我车刮成什么样子了?我是吃屎了啊!你还傻坐在那儿干什么?你看你干的好事!”

九月把气息平稳下来,终于可以挪动脚了。她缓缓地推开车门,缓缓地下车,缓缓地径自走掉。建明还在那儿狂喊:“你跑哪里去?你痴线了?你还不帮我看着车?”

连女朋友伤没伤都不关心、只会心疼自己车的男朋友,还理会他做什么?

九月打辆小的,她脑子里满满的,又好像空空的。下午的太阳仍旧挺大,岭南的秋天大概在十一月中旬才会到来,九月眯着眼,看着外头仍旧艳阳当空,麻木地告诉司机方向,说出口的地点竟是外公的家。

外公在街上踱着步,一路上对着和他招呼的人频频回礼。他现在记性不大好,老是说记不住眼前的事情,但仍旧喜欢去庙堂说古,给几个老相识讲故事,也和几个棋友下下象棋。他最爱的事情是写对联,逢到新年将近,街上的人都请老大夫给写联子,外公从不推却,上百家的门联他信手写来,对仗工整、平仄分明、词性讲究、意境深远,而且绝无重复,真真奇绝!

九月上前,搀着外公的胳膊,嗲声嗲气地撒娇。

舅舅们都没和外公同住,成亲后都被外公吆喝着自己出去单过日子。外公还是住原来的那层房,只一间门厅一间卧室,往里还有厨房和卫生间,朝上有架木梯直通阁楼,现在已经没人往上走,九月倒上去过几次,黑咕隆咚的。那么狭小的空间,不知六个儿子三个女儿怎么将就着长大成人的?

四舅妈送过来一道汤泡饭,切成小粒的猪心和枣仁炖的老汤——这是外公自己点的,说这两天睡眠不好,补补安神。另外还有四舅亲自磨的豆腐,搁了黄豆豉煮透,也给端过来。外公的饮食是几个舅妈轮着给办的,舅舅们大多在家里熬着,日子过得可不算太好。都没上过多少天学,外公又不肯教他们行医,靠海吃海,大多靠打鱼为生。四舅还算学过点卤做豆腐的手艺,挺辛苦的,也没怎么摆脱穷苦的日子。四舅妈陪九月讲了会儿话,服侍外公吃完饭,收拾碗筷后起身离去。

九月仍旧陪着外公默默地坐着,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房里暗下来,九月起身把灯点亮,在明光中看到门厅里摆着的外婆的遗照。外婆挺和善的,望着他们祖孙俩微笑。九月印象里,外婆对外公挺厉害,老是训斥外公,有时特别使性子,支使外公做这样做那样,去街上磨剪子,到三舅那里摘两棵葱,给蕃薯削皮。外公在街上被人尊着老大夫,牛哄哄的,到家里,则对外婆唯唯诺诺。外婆在家里真是霸道,一家之长,说一不二。可到了外面,就变得谦卑异常,见谁都客气得不行。九月想,外婆还真是使唤丫头的出身——想到这,觉得自己的不敬,又呸呸两声,对着外婆的遗像拜两拜,吐吐舌头。

外公这时说:“人老了,脑袋不灵活了。杨二说他孙子食欲不好,我告诉他得带过来看才行。我不是神仙,光听你诉求就能开方子的。是药三分毒!我得看他身量体重、舌苔的积滞有多厚、脉象如何。药材也是对人对症的,哪能随便胡开的?”

九月说:“那您教给我吧,我学着。”

外公说:“这个不是随便教教就能学得会的,得下功夫,即便经历多少病例也未必能有治愈病人的把握。人命关天的事情!稍微一马虎,稍微不留神,嗤……”外公做了个咬牙切齿的斩断动作。

九月说:“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但也不能因噎废食吧?”

外公说:“人家的命都交你手上,或者,一个可以治好的病人,你用错了一剂药、用猛了药量,好好的人,一辈子就葬送在你手上了……”

九月想一想:“既然干了这一行,总得干好不是吗?总比看着病人在你面前受苦而你帮不了他好过吧?”

外公不吭声,对着外婆的遗照重重地吐口气。九月想,有时候人的命运应该是和这个社会有关的,好比原来的人总说文革时期怎样怎样让你郁郁不得志,让你受迫害而没有前程。可是,也许外公的经历里,真有他绕不过去的某种闪失呢!不然,他为什么坚决不肯让孩子们行医、坚决不肯随便出诊开方、坚定地把从医看作是需要多么小心谨慎对待的一种职业呢?

“一辈子的好学问,偏偏烂在肚子里哦?”九月俏皮地激一下外公。

外公哼一声,转眼盯住九月:“从前想吊着你一口小命,把阳火补盛。现在你阴虚补足,结果就总是上火。这就是病理上矛盾的地方。如果我真有一肚子的学问,也就不会失之偏颇。这就是让人遗憾的地方。”九月轻轻地抚一下脸庞,她确实有些虚火,一到秋燥时就出痘痘,连妙手回春的外公也奈何不得。

“还好比板蓝根,现在人都把它当作灵丹妙药,有病治病,没病防病,病好后巩固好转,流感用它,前几年的SARS,简直就把它当成了神药。其实它的药理是适用于风热感冒,并不适于风寒感冒,它有泻气之用,体质健康的成年人,如果把它当成预防感冒的茶饮来喝,还会造成脾胃虚寒、体质下降的。……”外公开始话多起来,人大约都是这样的,讲到自己拿手的事情或者有热情的事情,总会喋喋不休、充满激情。九月特爱听这些,觉得机会又来了,微笑地给外公沏杯上好的熟普。“我是没有什么的地位,所以话语权就不够了。如果我有钟南山的名声,我会告诫天下人,千万别自行成医,所谓相辅才能相成,相克就不能相宜,甚至会丢命的。”外公重重地大了嗓门。

“南橘北枳,也是讲这些道理的,水土不服,就不能盲目一刀切。北人的体质,不能用治疗南人的方法而行,北人阳火盛,从小吃牛羊肉进补的多。我们南人的体质,特别是靠海的,以海鲜鱼肉为主食,内气湿而潮。所以一样的病症,就得用不一样的药理来治疗。”外公说得兴致慢慢高起来,“水土这东西很关键的,你是哪种体质,就合哪种药理,最重要的是相宜。这是我一生悟出来的道理。”前段时间二舅的孙子办满月,前来道贺送礼的排着队在老家的厅堂前有条不紊地拜见外公。亲戚们都说,送贺只是个借口,都把自己或亲戚朋友有恙的身体拿过来,让老爷子望闻问切、对症开药呢!外公总是说,老家才是他的地方,给乡里乡亲看这些病,也是他这种没有大学问的人才能多少拿捏得住的——外公说早想明白了,他的医学功夫也就在老家里,曾经的经验不足,而且逢到疑难杂症,不明白人家的体质,他多少会失手的。外公突然噤了声,半天不再言语。九月慢悠悠地问:“所以你不让我们学医吗?”

很久,外公盯着外婆的照片,说句:“我先睡了。”

九月问:“您会想她吗?想我外婆吗?”

外公转过身子,朝自己卧房走去,他黑沉沉的身影慢慢隐在黑沉沉的房间里,半天,才传出他嘟哝的声音:“没有你外婆的日子,每天都像在鬼门关里……”

7

回去上班前,倒接过建明几个电话,约她一起去家里吃饭,他父母希望她过去。九月心里一直有气,不想敷衍建明,对建明挺冷淡的。谢医生在院里闲得无聊,约九月看过两场电影,又去吃过几顿大排档,两个人倒没什么特别的暗示,像好同事一般,聊聊医院的病人,说起那些精神病人有时候异于常人的表现,九月问些药理专业方面的知识,从谢医生那儿又学到不少西医的临床理论。

后来的某个傍晚,九月买了些皇帝柑和糖腌乌梅,谢医生替她拿着,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走进康复中心,九月还很憧憬地说:“我们这里,前身也是家私立医院,它现在就在影院旁边,你注意没有?现在它发展很好的,有两栋楼了,还有很大的院子。我们将来也可能像它那样发展得不错的,对吧?”

谢医生笑笑:“挺好的!高董上回还说,我们的康复病人出去后不太好在社会上立足,仍旧被社会嫌弃,被家里人当成负担。他们其实很想靠自己来谋生赚钱的,好得到别人的认可。高董说,以后康复医院发展好了,我们就再建一个养老院,病好后的精神病人,可以通过照顾老人得到被承认的社会地位。两全其美吧?!”

九月撇下嘴:“高董还是重视你们医生些。我们护士这块儿,他没给我们提过这些话题。”

谢医生不好意思起来:“哪里?你不要这样说,你们才是康复中心的主力!”谢医生的眉眼含混起来,在暧昧的傍晚的余光下,有点闪烁不安。

九月正好看到站在那辆SUV现代车旁已经气呼呼的建明了。她想一想,扭了头,还是笔直地走过去。建明上来拉住她:“你什么意思?”

九月扭头问:“我什么意思?”

建明愣一下,小声地说:“我明天又要去汕头了,你不和我一起回家吃顿团圆饭吗?我妈一直念叨你。总是过节嘛!”

九月看看建明。他们同岁,是在一次朋友聚会时相识的。他长得挺高挺瘦的,眉眼是典型的南粤风格,有棱有骨的英俊。他待她不错,会给她挟她喜欢的菜,会心疼她嗓子哑了送凉茶过来,会去汕头大商场买时髦的包送她,还会每次约会时接送她——因为心疼她穿高跟鞋会很累。也许将来是个不错的老公,但结了婚,总是一样的模式:她仍旧每天从忙得心力交瘁的工作中赶回来,给他煲老火靓汤,给他洗衣熨衣,生孩子带孩子,一切以他的重心为重心,一切以他的生活为生活。

九月说:“我挺累的。”

建明说:“其实那次可能是我反应过激了,毕竟是新车,况且,你也没什么事情,不是吗?连皮也没蹭破的,对吧?”

九月说:“你先回去吧。……我们再想想……”她头也不回地走进康复中心。谢医生正好把着门,他们一同进院里,那扇侧门就自动合上了。

九月刚认识建明的时候,已经在人民医院的骨科工作了。骨科其实挺麻烦的,因为是术后重点治疗科,护士的责任就显得异乎寻常的重要。

那时候九月刚参加工作,对职业憧憬和热情像打了鸡血般的,迫不及待地想把理论上的知识赶紧用到实践上来。她只是个值班小护士,却干得比谁都认真勤快,对病人友好,对家属和气,不懂的赶紧问老护士,追着值班医生针对病情来对待不同病人。有时候甚至还会加点自己的小方子,从外公那里偷买偷卖的一点中医汤头,帮助病人恢复病情用——这些,护士长是不喜欢的,告诫过九月多少次,他们用的是西医疗法,有些中药材怕有冲突,对病情反而不好。这算是九月工作以来首次受到的一点小打击。因为护士长有次严肃地对她说:“病人是要治疗的,宁可用保守的法子,也不能用你随便的想法去创新。他们是病人,不是实验品!”

九月慢慢地就不再用自己的观念去建议病人了,所有的一切照主治医生的吩咐——她其实还是有些小小的不服气。但护士长的经验和理论,是不容违抗的。

那时候她们也很快乐,都是一群小护士,叽叽喳喳的,还和病人开点小小的玩笑,有时候也拿医生开开涮,因为社会就是这样简单地扑面而来,对自己的将来多少有些橘色的向往——九月觉得,橘色是收获的颜色。

然后是有些聚餐,和领导的、院里的、卫生局的、省城下来的。一帮小护士得闲的,就成了风景和点缀——脱了护士服、卸了护士帽,她们一个个璀璨明媚、袅娜多姿。陪着喝酒,陪着聊天,陪着听不入耳的带些挑逗意味的黄段子。最让人不舒服的,是得喝酒。九月见护士长带头喝,一盏接一盏、一盅接一盅,面色潮红、妩媚异常。院长高兴,局领导高兴,省城下来检查的干部也高兴。桌上觥筹交错,杯光酒影。九月就有点发怵,觉得这社会原来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

第二年考核,九月拔得头筹,绩效各方面综合成绩拿下全科室第一。她没想过护士长的位置,毕竟她才来,那会儿也年轻。但院领导当时发过话,这次的考核是和升职有关的。结果当然不可能让她做护士长——护士长是有背景的,后来九月才知道护士长是另一个副院长的亲戚,小姨子或是表妹什么的。但院里还算是重视九月的,准备成立ICU病房,在引进全套ICU设备前,送九月和另一位优秀护士去省城专门进修。

九月觉得前景仍旧是橘色的,虽然绩效第一却没能选拔上护士长,但她觉得出自己的潜力,也更热爱她的职业。

医院配备了完善的ICU体系,但护士抽配不过来。九月像护工一样地服侍ICU重症病人,擦洗他们的身体,按摩他们不能动弹的关节,紧盯那些象征生命体征的仪器和设备……就那两个月,她的体重锐减,头发也掉得厉害,唇舌发燥发苦。她们一次一次地申请,仍旧没有多余的护士配过来——听说都不愿意,都打听到ICU病房护理的责任重大。而且,还有家属……终于碰到了死亡。

家属不依不饶,骂了医生骂院长,最后把气撒到小护士身上,撕扯着九月的头发,捶打着九月的身体。九月没受过这种委屈,因为自己也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且疲累得都快瘫掉,最主要的是她觉得好没意思:在这之前,家属其实是想放弃的——首当其冲是钱的原因,医生们心里也知道无药可救——但医生是不可能说出放弃治疗的话的。九月明白这一切,看着那个在病床上早已没了知觉的患者,难过地给他擦拭着身体、按摩他的手脚,慢慢地感觉他的生命的流逝。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不知道他的亲人已经全然将他放弃,医生也对他已经无能为力,他身边那些九月每天比谁都清晰明了的监护仪上闪烁的数据,在显示着他生命倔强的体征。九月多少次在暗地里祈祷,上帝啊,佛啊,这本该是她这种从业者最不应该寄予希望的非现实存在,但她希望有某种奇迹出现。她太拼了,用她自己的生命和那个患者一起并肩作战过,结果,他们还是以无法遏制的失败而告终了。她是学这行的,为这种生命的茫然无措准备了多少理论和自然知识,但这一次,她心力交瘁,被失败击得无法动弹。

然而,让九月无法容忍的是某种表面道德的维护,让他们医生和家属,都选择了互相推诿,最后把焦点和过错都放在护士身上。

九月请了假,她必须休息,好好想一想这一切!

她那会儿思考的是,她究竟还要不要干护士这一行?

她还是热爱她的职业的,还是热爱她花费了三年的时间、用自己最青春的年华去掌握的这门技艺。她只是想换个环境,不想有裙带关系,不想去陪酒,不想有生死的烦扰。所以,她来到了这家康复中心。

是的,至少它叫康复中心!

8

院长叫九月去一趟办公室。

院长办公室来了四位风尘仆仆的宾客,两男两女,穿着比较高档,介绍说是某个慈善协会的公职人员,来此地做义工顺带考察的。在本院调研五个工作日,了解下病人的情况,也了解下民办康复医院的发展情况。他们都是从省城和深圳过来的,都非常客气,一讲话就听出教养来,他们礼貌地和九月打招呼:“是来学习学习的!”他们握完手后谦逊地拱拱手作揖。九月挺高兴,让他们先随她去病区里转一下。

开了几道锁死的门后,就来到满是黑压压人堆的栅栏前,隔着的先是男病区。九月看出来,来访者都有些紧张了。九月小声地告诉他们:“没事的,他们没有伤害性的,你平平静静的,他们也会平平静静的!”

九月开了那道栅栏,把通往外界的门反锁上。四位来宾一下子就像被推到深渊里一般,他们携手搀扶着行进。

不断地有病人涌上来:“你好!”“你是老师吗?”“是做心理干预的吗?”有位女宾对另一位胆战心惊的女宾说:“不用怕,你别看他们的眼睛就行了。”九月笑起来,一直对他们说:“没事的,他们都挺好的。我告诉你们,他们这里有些人可厉害了!”她带他们进到一间男病房,很多病人又围进来,马上这病房便特别拥挤,“秀才,我给你介绍下,这些是省城和深圳来的老师,可有学问了,你可以把你写的经书给他们交流下。”

秀才今天的面色特别红,好像过敏还是怎么的,坐在床边。九月从他床头拿过一本用钢笔小楷写的本子,抄的是一些《反杜林论》里的话。几个老师抄着手,连连说:“好字,好字!”

秀才懒懒的,并不热情,只对九月说:“护士长,我还是有点不舒服,你让谢医生过来再给我开点药。”九月摸下秀才的额头,有点像妈妈对小孩子的动作,九月蹙蹙眉头:“还有点烧。你等着,我叫谢医生过来!”

九月冲诊疗室喊了声,然后就带着四位访客往院区去,这样才能到女病区。

有个女客突然大叫一声,因为过道尽头右边是盥洗室,两个男病人可能在冲凉,被不小心看到,女客受了惊吓,红着脸赶紧跑到院区里。九月不好意思起来:“你看看,我老把你们和我们一样看了,我们没分男体女体的,他们在我们眼里都是病人。真对不住!”

女客的脸仍旧羞得红红的,摆着手说:“没事,没事。”

在院区,他们一行稍微平静了些。女客说:“真挺不容易的,你们害怕吗?”

九月笑起来:“我们做护理的,什么没见过呢?原来我是综合医院的护士,伤的残的、完全不像人样的、还有死人,比这里差多了。至少,他们还都是鲜活的人,他们的体格还是健康的。”九月说的是真的,而且在康复中心还免去和家属打交道的烦扰。要知道,和家属打交道,那可真是最累人的。他们摆着见过一切世面的架子,指挥、吩咐、指责你!

在女病区,见到安妮,访客的同情心被击中了,想想都是有孩子的人,可能他们的孩子也和安妮差不多大小,拉着安妮的手,两位女宾客的眼睛都红了。安妮今天表现得挺不错,一直笑眯眯的,手也没犯贱,去胡乱打人。

九月问:“给你们安排住宿了吗?”

一行人说他们在阳东郊外的碧桂园酒店入住,晚上被安排去海边的渔排吃生猛海鲜——当中有个男宾客说,阳东的花蟹肉蟹濑尿虾白鲳正当季,这个时节最肥美呢。九月笑着点头。

高董也打电话过来,让九月好好接待他们,介绍下病人的情况,多让他们接触下重症病人——有几个挺可怜的,在特护病房里,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九月电话里答应着,想这些来访者大约不太想见那些重症病人的。第二天,那两个女客已经对安妮有些不耐烦,因为她们走哪,安妮都紧拽着其中一位的手,怎么都摆脱不掉,而且又不能交流,只痴痴地笑,嘴角有涎水流下来。她们皱着眉头,是不太愿意这样整段整段时间地陪着痴傻病人吧?

另一个智障患者,也是女病人,总是笑眯眯的。客人们对她也比较友好,结果有一次,她从裤子里拿出沾满血的卫生纸递到他们面前。客人们受了惊吓,特别是两个男客,觉得非常晦气,那剩下的一天都不太高兴。

九月就只好安排每天午后三点钟的光景,让有些快出院的稍微正常点的病人和他们聊聊天。有个护工,可能太寂寞了,也进院区来,把自己的手机音乐放出来,让那些病人随着音乐跳《小苹果》,院区倒热闹了好一阵,四位宾客乐得前仰后合的,开心死了。

袁明算是正常的,可以聊些天上地下的事情,他倒每天和来宾走得挺近乎。还有秀才,多少也能说点话。有次护工应来宾的要求,偷拿了秀才的诗作念起来:“我把我的梦,做起来,做成一道扶梯,撑着它们,上到天堂……”

来宾大叫:“这真的是好诗啊!超乎寻常的想象力呢!你们知道有个叫余秀华的吗?她也是脑瘫患者,现在好出名的……”

秀才生气了,指责偷拿他诗作的护工:“你不道德的,这样不好!”

夏婷婷那天也当班,问秀才:“我现在给你一支笔一张纸,你做一首诗出来,好不好?”

秀才坚定地说:“不好!”

夏婷婷问:“为什么不好?”

秀才说:“不好,就是不好!”

袁明说:“秀才不想写诗,不用勉强人家的。”

病人都围过来,笑嘻嘻地看这边的热闹,他们平常都挺尊重秀才,是真心的尊重,所以看秀才这样坚定地拒绝,有点恍惚,左看看秀才,右看看那些来宾老师——他们也尊重一切叫作“老师”的人。

“老师”说:“那就不勉强了,没事的。”“老师”讲的是广州白话,和阳东白话有许多相通的地方,比官话听着亲切些。

秀才也许听到这乡音,而且是省城的乡音,心里有些激动:“人家看不懂的,就说我是有病的。”

“老师”说:“有病,治好就可以了,没一点关系的。”

旁边有些痴头痴脑的病人问:“治好的话,人家就不笑话我们了?”

“老师”说:“怎么可能笑话我们的?大家都是有病治病的,治好了,就和大家一样的。”

九月远远地听了,多少有些感动,虽然这些“老师”们大约平常娇贵惯了,也不太懂精神病人,除了害怕甚至恐惧还有嫌恶,但他们的内心其实也还是良善的,何必对每个人都像医护人员那样地要求呢?就是护理人员,说起来还是在自己家乡修完护理专业证书的夏婷婷,在一旁完全还是一副事不关己愤愤不已的模样。

袁明大声叫了句:“我没病!我是真没病!”

旁人笑起来,护工,还有别的病人。有个病人点着袁明说:“你还说你没病?人家都知道你有病的!你老豆把你抓进来的!”

袁明的脸涨得黑红,来宾老师也紧张起来。袁明平静了一会儿,终于说:“世人笑我疯癫,我笑世人痴狂呢!”袁明问其中的一位“老师”,“我说得对吗,老师?我说的是对的吧?”“老师”点点头,对袁明竖了大拇指,然后赶紧地,四人一道出去了。

夏婷婷叫起来:“闹什么闹?赶紧各回各房,要吃饭了!”她的湖南普通话显得特别刺耳。

9

来宾走之前,私人送了病人们些吃的喝的,有苹果葡萄香蕉甚至榴莲和番石榴,还有些薯片雪饼老婆饼什么的,装了满满几大纸箱。因为来宾听说这病区里的病人长期服用药物会有饥饿感,有些家里比较贫困的支付这边的生活费都有困难,基本没有给病人再多添点零花钱打打牙祭,所以他们私人掏钱给一部分病人——这是他们亲口说的。另外还买了条烟,因为袁明哀求过一位男宾客,他实在太难熬了,希望能送他点烟抽。这男宾客是有烟瘾的,知道没有烟抽的吸烟者有多痛苦,所以央求九月按她的规矩,也每天三支地给袁明。九月笑笑的,点头答应了。

他们走的时候,多少还是和有些恢复得不错的病人建立了感情,摆手走掉后,大实铁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地关闭,那些病人的眼神里充满了落寞。

九月把来宾们送的那些吃的抽的都放进自己办公室的储备箱里,和其他病人家属送过来的零食放在一道,分不清彼此。九月有自己的主意,她是均分主义者,无论重症和轻症,无论有家属送零食还是从来没有家属过问的病人,她在每天午后三点钟的补食阶段,一律一视同仁地发放,不给任何人搞特殊。

来访的宾客在这里待了五天,住的是上好的酒店,吃的是新鲜的海产品,每天也就一两个小时和病人相处的时间,他们对病人的好,会让病人念念不忘,而且会被一直念叨,甚至以为社会上所有的人也是对他们如此的好。过不了十几二十天,他们赠送的食物会被消耗尽,那些建立起感情的病人,会不会有被抛弃的感觉?他们毕竟是病人,精神不脆弱的话也不会住院到这里来医疗,何必强加给他们再受一次打击的绝望?

九月连提都没给病人提这些来访“老师”赠给他们的东西,混在那所有的食物中,在以后接下来的日子里,一样平常地消费掉。

她其实早对和病人的闲聊失去了热情,她需要的是对病人的明确诊断、对病情治疗的按部就班并且能够好转的决定性诊疗意见。看着那些来访的客人对有些病人的不厌其烦,九月会认为那是一种新鲜感。他们不是属于这个地方的,几天后就会离开,带着一点同情或唏嘘短叹,感恩命运对他们自己的眷顾。在他们充满感伤地和病人说话,以为能多少排解一下病人的痛苦时,九月正在忙病人们的治疗情况、药剂的配比、新来病人的调配……她的工作已经让她焦头烂额,还有些病人的生理情况——他们不同于别的病人,能完整清晰地口述自己的症状,得小心地观察和发现,才不至于有闪失。

现在碰到的是毛妹,医生已经查完房再写补充病历,她又有事情了。

百十来号病人,总有九月特别不喜欢的,她又不是上帝,做不到对所有生灵平等对待。这个毛妹,就是九月特别不喜欢的很少病人中的一个。

毛妹说她头痛,要吃阿斯匹林——夏婷婷扬着嗓门问:“屙屎吗?你要自己解决的!”

毛妹说,不是,屙——屎——怕——兰姆。夏婷婷瞪着她,气咻咻的。

九月只好走过去:“刚才张医生过来查房时你说没问题,现在你又怎么了?”

同房的一个病人说:“她老公过来了。”

毛妹长得还算不错,进来前有个大她二十岁的老头中意她。毛妹知道自己的病,总对院里的人说,老头挺担心的,如果她治好了病,会不会出去后不要他?说完就捂着脸羞涩地笑。

九月说:“那怎么了?”

毛妹连忙拽着九月的手:“我老公请你们医生护士吃饭去了,就在前街那家大酒店里。还给我打包回来的:有豉油鸡、烧鹅、虾酱腩肉,很多好吃的……”

九月的头开始炸起来:“你老公请他们?都有谁去了?……”她转身气汹汹地盯着一边站着的夏婷婷。夏婷婷摊着手:“我都不懂你们叽里咕噜地说什么鸟语呢!”

毛妹说:“都去了,都去了,他们吃得好开心的。……可是我现在头痛得厉害,我老公走掉了,我还要他拿干枣给我的,不吃干枣我头痛了。屙——屎——怕——兰姆……护士长,你给我些……”

九月换了普通话:“我是问,你们有谁去吃病人家属的饭了?”夏婷婷这下听懂了,又耸耸肩膀:“我可不知道,我又没去,连话我都听不懂,我还去凑那个热闹?”

九月冲上宿舍楼,冲进男生宿舍,跑进女生宿舍,把所有闲散的医护人员还有护工们都叫进办公室:“我不想再说什么了,如果将来再有谁吃病人家属的饭,必须先经我的同意才可以!这像什么样子?一个人、一张口,能吃多少东西?就落下口舌了。病人家属不说,可病人全院子都讲遍了,我们还有脸治疗他们吗?”九月气呼呼地甩掉这群同事,独自跑回宿舍了。

夏婷婷的动静又挺大的,她又在洗澡洗衣服,晾完衣服,她又开始吹头发,吹风机的声音把九月折腾得够呛。九月正在看一本精神病护理的书,因为宿舍没有书桌,她是在大床上支张小桌板、放置着电脑、倚在小桌板上看着书。

夏婷婷主动讲话了:“这也犯不着的,其实真没多大的事情。”

九月不太喜欢夏婷婷,一般不主动招呼她。夏婷婷的话明显又触动她的底线了。九月直起身子,坐正。

“我原来在人民医院骨科做值班护士时,也有家属挺有钱的,最厉害的一个,是连我都包了三千元的红包。你想想……”九月慢腾腾地说。

夏婷婷看着她,大眼睛扑闪闪的,在日光灯下,显得是个漂亮女子呢。

“我没要,当然没当面退还他,我把钱存进他们的住院账户里,结账时他倒奇怪,怎么有人凭空给他家属的账户里存钱了呢?我就直接告诉他了。”

夏婷婷笑起来:“他感激你了吧?”

九月说:“可能吧,反正我只记得他叹了口气,说,你这小丫头!”

夏婷婷说:“其实,收了也没事。有的家属有钱,可能自己照顾不过来病人,钱是他们最好的表达方式,于良心有安吧!”

九月摇着头:“每个人的处世哲学不一样的。我有我自己的原则!”

夏婷婷笑起来:“其实这样多孤单啊!就像我,跑到这里来听你们讲话全是外语一样,那些病人更是鸟语一般的。人都快崩溃了!”

九月这才上心:“你是因为听不懂这里的话,才特别烦闷吗?”

夏婷婷点头:“当然。异乡,异语,吃得也完全和家里不一样——你们的青菜非得要用水煮的吗?还有这些病人,他们每天在叫唤什么呢?”夏婷婷气得蹬了下门边的垃圾桶,绿色的垃圾桶打了个转,幸亏没有人仰马翻。

10

小云和高董又过阳东来了。这次是为落实慈善基金拨款的事情,上回那趟慈善协会过来的考察据说还是蛮成功的,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成功人士,到了真正的底层,心灵受到触动,第一批善款已经拨下来了。

高董在饭店里宴请了这批医护工作者,在饭桌上也谈了将来的前景:说起来还是沉重的,在社会上精神病人总还是受歧视的,医护工作者的条件也要获得全面改善才行。高董说,医护工作者的地位提高了,精神病人的地位才能提高,这个因那个果,是不能颠倒秩序的。大家都拍掌,觉得挺高兴的。高董的说法倒和院长的理论不谋而合,潜台词里有提高大家的薪水和待遇的意思。医生院长是外省人,在这种偏僻的三线小城里,能留住他们的,也许只能是薪水和待遇了。

但九月不是很高兴。她毕竟是阳东本地人,和那几位本地护士一样,她没觉得自己的家乡有什么不好,也许确实不如广州深圳,但他们过得都挺好的。说什么真正的底层,这话真有点瞧不上他们的意思。她没想过比广州深圳的差到哪里去了,比如小云,她私下里觉得她比小云要生活得好,他们几个小护士都有私车,不算贵,也就十来万,但到底有啊!还有房子……她和建明结婚,从来没有为婚房发愁过,他们俩随随便便就能付个阳东中心城的三居室首付,以后的月供,根本就没可能伤他们的筋动他们的骨呢!

又扯到和建明的事情了。建明前段回来,仍旧再次重申了结婚的事,郑重其事的。九月想了两天,觉得应该考虑这桩婚姻。她是爱过建明的,到现在,即使有个谢医生让她作比较,她还是觉得建明好——不能因为男孩子为了心爱的车子被毁损的一点冲动,就把爱情全盘否定了吧?外公说过:两个人过日子,还不是像几种药材在炖盅里磨合,彼此渗透,彼此服性,才有可能煎熬出一锅良汤,治愈人家的病症。

现在和夏婷婷的关系也好多了。九月终于慢慢理解了夏婷婷,从老远的家乡跑到这里来,孩子也没带在身边,什么话也听不懂,病人的诉求、同事的笑话——在她耳朵里全是外语!吃的东西完全不适合她湖南人的口味,每天除了病区就是病人,她年纪还那么小,不是有个老公厮守在一起,九月简直无法想像夏婷婷能留在这里!

建明说:“其实我是真的很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那天晚上有很好的月亮,清清亮亮的天空。她想起多少年前外公和外婆也在这样的月光下养育了舅舅、姨们还有妈妈。外公说:阳东原来是区,后来划为县了,现在倒好,又划为区了。外公的话里有深深的留恋,他从家乡来到阳东,又从阳东回到家乡,那多少年的坎坷和委屈,也随月光一起消逝了。

九月问:“为什么?”

建明说:“不为什么,就是很想。”建明不喜欢说情话,他是个爽朗的男孩子,像阳东本地人,直来直往的。

九月笑起来,有点俏皮的,她希望建明说她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原来建明说过的,她上进、要强、能吃苦,而且永远都是笑嘻嘻的,就像没受过任何委屈一样。

建明拉着九月的手。

有一天,他们结婚,会生下一两个孩子,然后,在她年轻的时光里,在她觉得完成人生大事的以后的日子里,她仍旧有机会去她喜欢的职场驰骋,不枉付她用了那么多心思学习过的护理知识,用曾经、现在和将来的实践来琢磨下的汤头治疗病人,不白费她的一生。

建明问:“还是准备在康复中心做下去吗?”

九月用劲地点点头:“高董他们已经开了董事会,让医护人员也全体参股。这家医院也有我的份。”

建明冷笑一下,他还是那样,喜欢打击九月偶尔狷狂的野心:“不就是为了留住你们吗?”

九月也笑:“那是。我是人才!”

建明哼一声:“还准备待一辈子呢!”

九月仍旧笑:“那倒不一定。但它给了我平台、给了我舞台、给了我做护士长的机会,也给了我救助那些病人的机会……”

建明认真地问:“你们高董不是说想让你去广州再进修的吗?省城那种大地方,很多人去了都不想回的。”建明这次的问话里透着很重的小心。

九月说:“进修当然要去的,但我不想在广州待。我的地盘在阳东,我喜欢这个地方,有主人的感觉……”她很想说一句,因为也有你在这儿啊!但建明既然不喜欢说情话,也就吊吊他,不给他听情话。

手机送了条信息过来,九月看一下,忙拍着脑袋:“瞧我,这记性!要帮夏婷婷代个班的。今天是他们结婚纪念日!”

她踩着高跟鞋,跺跺跺地匆匆走着。建明埋怨她:“你也不怕崴着脚的!”

九月心里笑,自己的地盘,就是穿着高跟鞋跑着,也不会摔跤的。

进了办公室,换下护士服,绾上发髻,戴上护士帽,她还是把那双米色的高跟鞋换下了,穿上素白的护士鞋。

她拿着查房笔记进入病区,病人们早拥过来:“护士长,你今天好靓哦!”她笑得特别灿烂,回应了那些熟如亲人的病友们。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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