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假期
2016-04-15雷切尔·特雷齐斯,张梦元
永远的假期
∥[英国]雷切尔·特雷齐斯(张梦元译)
雷切尔·特雷齐斯(Rachel Trezise)的第一部小说《金鱼缸内外》发表于2001年,入围橘子文学奖;短篇小说集《鲜苹果》获得狄伦·托马斯文学奖;首部多幕剧《过山车》获得2014年威尔士戏剧评论家最佳英语作品奖。本篇作品选自她2013年最新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宇宙拿铁》。
张梦元,湖北人,18岁赴京求学。学了四年法律后到美国改学新闻,希望马上能成为一名记者或者其他写字的人。
那些黑莓很新鲜,又苦又甜;当我用后牙咬破它们时,它们释放出一股苦涩劲儿。丽奈特阿姨从纳贝斯的集市回来,在厨台上给我妈妈留下了一小篮。“你该把你脸上的脏东西洗掉,小妞。”我挑拣这些黑莓的时候,她恶作剧般地看着我说,“你的眼线比那该死的叫怀恩豪斯的女人还重。”我把目光从手机上抬起,瞪着贴在她肥胖的、长满斑点的肩膀上显眼的塑料戒烟片,决定不理会她的评价。她正在戒烟;她心情不好。
龙头涌出一股水流,妈妈正在往壶里装水。“格威利姆医生说她身体就那样罢工了。”她现在说的是我的亲姨玛丽琳。丽奈特只是一个邻居。她住在隔壁,但她不敲门就走进来,不停唠叨着我是谁、我还没长大到可以做什么,她也太把我家当成她自己家了吧。“也许她是因为心脏坏了死掉的。”妈妈继续说着,拨下水壶的开关,“没什么明显的原因,只是心脏不跳了。”
“你听过这种蠢话吗?”丽奈特说。她真刻薄。
我正在来回翻看奥西扬和罗德里最近发来的短信,思忖着带他们中的谁去参加葬礼。妈妈说我可以带一个朋友,但是只能有一个。她是个吝啬鬼,她估摸自助餐不够我们十一个人吃的。显然,奥西扬是我的首选;他肤色黝黑、身材瘦长。我刚刚取下牙套,想要先跟他接吻。我舔着重获自由的牙齿表面的珐琅质,想象着跟他接吻的感觉,脑海里勾勒他在学校音乐会上弹奏贝斯的场景——他前臂内侧如牛奶一样白皙,点缀着凸起的蓝色血管,他的名牌在衬衫领口下方闪闪发光。但我打心眼儿里知道我应该选罗德里;他红头发,矮胖身材,礼貌而乖巧。
“肯定是那个近亲养的和他的黑魔法。”丽奈特说,“你知道他们是啥样的。”我花了几秒钟才明白她在说谁。几年以前,玛丽琳和住在韦斯托夫房车停车场的吉卜赛人中的一个交了朋友。丽奈特坚持认为他们睡在了一起,并且那个吉卜赛男人是为了玛丽琳的钱。今年夏天,议会驱逐了大部分吉卜赛人,现在那儿只剩下六个房车了。
“嗯,验尸官说没法儿解释。”妈妈说,“他们记录的死因是过度疲劳。”丽奈特从她的手提包里拉出一个吸烟器,抽了一口。“就是一群小偷。”她说,“我拿命赌,好多年前肯定是他们中间的谁在菲舍埃姆斯露天啤酒店偷走了我的打火机。他们觉得它值点钱,我打赌。”
回忆像熔化的岩浆般涌回,我怦怦的心跳如同一架低音鼓。我扫清洗衣机顶端的厨台,黑莓汁顺着我手指的内侧流了下来,酒红色的,如同经血一般。我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失了神。那时丽奈特还吸真烟,弄得整个厨房都是灰黄色烟雾。有时烟太浓了,我都无法看清走到冰箱的路。妈妈会在爸爸从菲舍啤酒店回来之前举着一罐空气清新剂喷洒一圈,因为他不喜欢丽奈特来我家,把那些关于新手提包和鞋子的想法塞进我妈的脑袋。三年前的那一次,我也坐在正好相同的位置,那时我十一岁,听着她们说闲话。丽奈特新点了一支烟,她的打火机冒出“嘶”的一声。我喜欢丽奈特的打火机,因为那是一把手枪,一把仿制的手枪,有着闪亮的银色枪管和枪口,还有一个漂亮的珍珠母把手。那是她从布莱克浦的一个小货摊买到的,我一直想借来带到学校去。但丽奈特也钟爱她的打火机,她是个烟鬼,打火机从来都不会离开她的视线。当时我正把头靠在暖气片上。有时我这样做,会让妈妈以为我病了。我会把头一直放在那儿,直到温度高到难以忍受,我的脑子发热,一团糨糊,像是要融化掉,然后如蜡油一样沿着我的耳道流出来。“啊,妈咪的小公主。”妈妈会带着娃娃音说,用手背抚摸我的额头。
我听到丽奈特去拿窗台上的烟灰缸,那是我在罗西里海滩找到的一个牡蛎壳。“我看到她了。”她说,正在讲我的玛丽琳阿姨,“在常青藤屋茶室。”
“啊对,”妈妈说,“她喜欢喝下午茶、吃烤饼。她觉得她是婊子,我的大姐。”她用英语说出“婊子”,嘴里满是唾沫,好像用另外一种语言骂人就完全不是骂人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希望能有个姐姐,这样就能骂她婊子了。
“但这不是我要说的。”丽奈特说,“她当时跟一个人在一起。他还只是个男孩,是韦斯托夫停车场那儿的一个吉卜赛人。我不想告诉你的,真的。这真令我难为情。”她喜欢那句话里的每个音节。接着她压低声音,我为了听到她的话不得不把头歪向门口。“法式接吻,舌头,还有其他的。他没刮胡子,闻起来像他从塔夫偷来的鳟鱼一样。”她吸了一口烟。
“舌头?”我妈问。“是,像是。在小包间里靠在一起,爱抚之类的。”
现在,另一段回忆像浪一样席卷我,就是我混淆了英语中“划船”和“爱抚”的那一次。当时我与罗德里和他的父亲在赛纳斯河上一日游,看到一个老家伙在一个小木船里,沿着河朝着我们的方向驶过来。“看,”我指着他说,“有一个人在那儿爱抚。”罗德里笑翻了,把他的冰淇淋掉在了大腿上,树莓汁和成百上千的水点洒在了他的裤子上。格温弗纠正,“严格地说,”他说着,从口袋里抽出一块手帕,在上面吐了口痰,“他们在划船。那些船叫小圆舟,是传统的威尔士渔船。”
在丽奈特揭露了法式接吻的秘密后,我很难想象玛丽琳阿姨和韦斯托夫停车场一个脏兮兮的吉卜赛人在一起。这就好像玛丽琳是巧克力蛋糕,而吉卜赛人是腌牛肉浓汤,你无法将他们放在同一个碗里。再说,我知道玛丽琳阿姨依然爱着艾尔维斯叔叔。德里克两年前去世了。我们叫他艾尔维斯,是因为他喝上两品脱之后,会在菲舍啤酒店的卡拉OK唱《今晚你寂寞吗》。他有件白色丝质连身衣,还有胶粘的假鬓角,每年都在南边参加一个“猫王”模仿比赛。在他的葬礼上,人们播放了《今晚你寂寞吗》。玛丽琳阿姨倒在地上,在一块大理石墓碑上撞碎了她的膝盖。那之后我们才知道德里克输掉了他们的毕生积蓄。妈妈告诉我他把钱都给了拉内利的赌马者,因为他喜欢看着赛马们在跑道上一圈一圈奔跑着。哎。后来玛丽琳阿姨搬进了我祖父母在玟兰森林边上的小屋。“她只是暂时住在那儿。”妈妈说。因为实际上那个小屋是我们的,而我妈妈是个吝啬鬼。
她跟玛丽琳关系并不和睦,那是缘于我初中最后一场圣诞剧结束后玛丽琳的表现。当时妈妈兴奋异常,因为我扮演玛丽,而且当晚我的声音比麦多考福特的安吉丽娜·卡特还要响亮清脆。剧中罗德里扮演约瑟夫,奥西扬扮演客栈老板。当罗德里和我走到舞台边缘的硬纸板道具旅馆时,奥西扬出现了,他交叠着两臂,脸上充满恨意。他先瞪着我,然后看向罗德里。“玛丽可以进来。”他说,“但约瑟夫可以滚了。”我并没放在心上,但在回家的车上妈妈告诉我不要在意。“奥西扬是嫉妒了。”她说,“因为罗德里得到了更重要的角色。”玛丽琳突然嘎嘎大笑,笑声响亮而疯狂,像一只茅房里的老鼠,同时她不断拍打双腿。“只有十岁怎么会跟老家伙一样骂人了。”她说。
“你什么毛病?”我妈妈对她嘘道,“我们卢苏为那个角色努力练习了很久。这不好笑,真是丢人。这就是为什么你会离婚,这就是。小孩子需要洗洗他们的嘴。”
“哦,你在溺爱她,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知道什么?”妈妈回嘴,“你从来没有过孩子。”就是从那一刻起她们不再说话,直到现在——全是因为奥西扬,那个坏透的大混蛋。
在初中升高中那年暑假的第一天,我起床泡麦片。当我准备从冰箱里拿牛奶的时候,听到妈妈在楼下的浴室哭泣。门是开的,妈妈穿着裤子坐在马桶上,从厕所的卷纸座拉扯卫生纸,擦拭她绯红的、泪迹斑斑的脸。“我姐姐是个混蛋。”她朝着地板上粗糙的蓝色地毯说,“梅里过日子就像狐狸一样又自私又贪心。”
“妈妈。”我说,想让她知道我在那儿。她看着我,但脸上没有认出我的神情。她朝着我肩后墙上的一块地方,又开始嚎啕大哭。“想想她跟一个少年厮混,一个地道的吉卜赛人!她可怜的德里克还尸骨未寒。”厕纸被扯到了尽头,卡纸筒旋转着。我待会儿要把它收起来,做一个厕纸筒飞船,我想。“她已经得到了她的那份。”妈妈说,“她拿到了车和存款。哦,她需要花掉它,不是吗?在一个什么都有的豪华游轮上。‘永远的假期’,她说。炫酷的永远的假期!哦,房子是我的。她会失去它的,我发誓。他们会骗她,他们会的。这太简单了。我永远的假期在哪儿?连丽奈特都一年去一次布莱克浦。”
自从她嫁给我爸,就没有度过假,到现在仍然没有。她永远在谈论假期、手提包和鞋。但我知道她不是真的想度假,因为有一次,当爸爸建议她跟丽奈特阿姨一起去时,她说她宁愿在鱼店上一轮班也不愿去那糟透的布莱克浦。“那不是我讲的那种假期,莱昂内尔。”她对爸爸厉声说,“我是说克里特,巴利阿里群岛,地中海的某个地方,我不知道。”
“我饿了,妈妈。”我说。我觉得无聊,继续做我的麦片。当我真的打开冰箱时,从眼角看到了它:一束阳光从光洁的枪筒表面反射过来。丽奈特阿姨把她的打火机忘在了窗台上。它在那儿,像明天一样大,就摆在老牡蛎壳的旁边。我站在洗衣机门边的一角,伸过来够它。它又轻又重,是我小手中的珍宝。我用两个指尖轻轻抚摸打火机上镶嵌的珍珠,它触感光滑,抵在皮肤上又很坚硬。妈妈正在浴室四处走动,水龙头正流着水。我让手枪溜进棉布条纹裙子的口袋里,迅速接连产生了三个想法。我不能把枪带到学校去,因为学校关门了。我不能把枪带到奥西扬的家里,因为奥西扬到他爸爸在特里姆萨兰的家里去了。我唯一的可能就是借走这把枪,秀给某人看,所以我决定把它带到玛丽琳在玟兰森林边上的屋子去。也许要是在那儿遇到吉卜赛人,这枪会把他吓跑。
要去兰德威维尔夫瑞,我必须沿着西街走,经过吉卜赛人暂住的韦斯托夫房车停车场。他们在那儿已经住了五个月,垃圾都堆到了外墙边,远远地就可以看见一个床垫和一堆黑色的袋子。后来我们得知那些垃圾是圣约翰街的伊凡家违法倾倒的,但当时我害怕房车停车场,主要因为丽奈特阿姨一直告诉我,如果那些吉卜赛人抓住我了,会从我牙里偷取金子。我可以听到孩子们带着滑稽的口音在尖叫,他们操着掺杂着奇怪鼻音的英语,听起来像是嘴里有一把石子。我妈妈叫那些话“叽叽喳喳”,意思是难懂的话。那些孩子骑着一匹没装马鞍的结实的矮脚马,从停车场这头跑到那头。我很伤心,因为奥西扬去了特里姆萨兰,我们不能拿丽奈特的打火机扮演牛仔了,同样伤心的是,他来自单亲家庭,不管怎样我妈也不准我再跟他一起玩儿了。突然我想要回去,但我不能回,以免撞到丽奈特来我家找她的手枪打火机。
当我下了主路,走上通往小屋狭窄的乡间小路时,天气变冷了,因为高大的树篱挡住了阳光。我的小腿起了鸡皮疙瘩,我渴了,像是一只跳出了鱼缸的金鱼。我记得那时会想到这个特别的比喻是因为在学期的最后一天,学校的金鱼跳出了鱼缸,那该怪罗德里,因为归他值日管金鱼。我希望玛丽琳家里有可口可乐,因为通常没有孩子的人家里只有茶和咖啡,如果幸运的话可能会有果汁饮料。我走到分砂机旁边,发现它的形状像一个棺材。玛丽琳把它放在那儿,到冬天时就可以撒些岩盐在冰面上。我知道的,我当然知道,因为几个月前我和爸爸送岩盐来过这里。但因为分砂机的形状,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吉卜赛人杀人后把他们藏在里面。奥西扬老是跟我讲一些吸血鬼故事。他喜欢跟我讲吸血鬼故事。我走得很快,肋骨那块儿发痛,但我没有停,直到在榆木的缝隙间看到小屋的粉红色墙板。
爷爷收集的那些做鱼饵的假苍蝇从固定它们的走廊排水管那儿移动了,它们毛毛的、透明的翅膀在风中扇动,好像藏在那里面的剃刀般锋利的鱼钩不存在一样。一排发蔫儿的向日葵环绕着小屋,它们棕色的叶子弯曲着。我爬上台阶,来到走廊上,到窗户旁边把手做出望远镜的形状。窗户被玛丽琳的猫的爪印弄得脏兮兮的,我的眼睛花了一段时间才习惯。然后我看见她躺在她的长沙发上,她的长半身裙卷到了大腿的位置。她的腿白皙而富有线条,上面有紫色的、曲张的血管。那个吉卜赛人正站起身来,几乎要碰到低矮的天花板,他的上唇微微有一点黑色的胡茬,肩膀上是蜡色的渔民外衣。当他跪在玛丽琳阿姨的光腿旁时,我深吸了一口气。他开始往她肿胀的膝盖上涂抹些药膏之类的,手法非常缓慢和温柔。玛丽琳眼皮沉重,她的嘴涂着橘色唇膏,浮着半抹微笑。
走廊另一头,地板发出“嘎吱”的一声响。我往后退,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一个吉卜赛男孩儿摔倒在门口的台阶上,他的脸半隐在向日葵叶的后面。他惊讶地睁大眼,直直地坐起来。他的深色头发大部分贴着头骨修剪,但有三条一节一节的、老鼠尾巴一样的辫子垂到腰间,它们因为油腻变得硬邦邦的。他的皮肤是茶色的,只是透过他脏兮兮的蓝色牛仔裤上的一条大裂口,可以看到小腿内侧有一块银色的瘀伤。“这不是你的房子。”我边说着,边试图去摸索裙子口袋里的手枪。
吉卜赛男孩儿向我微笑,他脸颊的酒窝像是用圆规的尖头戳出来的。“打算现在杀了我吗,你?”他说。他语速很快,上一个词的尾音连着下一个词的首音,令人难以分辨。他说话的时候像在唱一首歌,没有歌词,只有曲调,声音高低起伏着。“我的牙里可没有镶金。”我警告他。与此同时,我注意到他平静的棕色眼睛中有几线金色,像是蜂巢麦片的小碎片浸润在巧克力牛奶中。他实际上并不是一个男孩儿,更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他盯着我看的那个样子令我觉得手枪已经没有用了。我的脸开始发烫,汗津津的,像在暖气片上已经烤了整整一个小时。我松开手,让打火机滑回口袋深处。“他在那里面对我的玛丽琳阿姨做什么?”我问他。
“我哥 ?”他说。我点了点头,尽管没听懂他在问什么。
“我哥是个驯马师。他在看烂膝盖。因为人的烂膝盖跟老吉卜赛马的膝盖一样,会僵掉。他能疏通它们,让它们重新好起来。”
“原来是这样。”我说。虽然我并不真的懂了。
“你的朋友们现在在哪儿?”他问我,然后举起一个塑料水瓶,喝下了不少水。
“我没有任何朋友。”我说。我不是故意要这样说的。这句话脱口而出,就像那次跟罗德里和格温弗在赛纳斯,我把“划船”说成“爱抚”时一样。我轻踢着走廊已经被磨坏的地板,意识到我的小腿是光着的,希望这个问题赶快过去。但是那个吉卜赛人正在看着我,等我解释。“我演过玛丽。”我说。
男孩儿点了点头。“你有一张三角形的脸。”他说,“这意味着领导力。他们会回到你身边的,红头发已经开始想你了。”他怎么知道罗德里是红头发?“你怎么知道他是红头发?”我问他。他耸了耸肩。他没有提到奥西扬。奥西扬并不想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恨他像恨我短暂人生中恨过的其他东西一样,以至于我的丹田处因为强烈的愤怒而颤抖起来。吉卜赛男孩儿温和、耐心地看着我,阳光凸显出他中指上的银色戒指,照亮了他脏脏的、指节粗大的手指。一种新的感觉掩盖了恨意,取而代之的是我两腿之间一种急切的、隐秘的渴望。我的手指开始颤抖。我从台阶上退下,但希望他能叫我回去。不知为何我想抚摸他的头发,在他粗粝的、绳子一样的卷发中放松我的指尖。我炫耀着跳下最后一级台阶,落到地面时,脚感到一阵锐痛。
“你不留下来看你的阿姨吗?”他说。
“不了。”想到他好看的眼睛注视我光溜溜的罗圈腿的样子,我没有回去,甚至没有转身最后再看他一眼。我的嘴里发干,舌头胀胀的像要裂开。跑到大路上时,我的腿已经麻了,每走一步,脚底就如火烧一样。我在潘兰溪边停下,吞下一大口冰凉的、带着鱼腥味儿的溪水,然后把丽奈特的打火机藏在了一块覆盖着青苔的石头后面。离家更近的时候,我在自己的腿上抹了一些泥点,这样就可以告诉妈妈我一直在橄榄球场玩圆场棒球了。但当我走进厨房,看到丽奈特正在煤气灶的加热圈上点一支烟,我已经是个不一样的人了——我长大了,不适合再玩儿圆场棒球了。我径直走到楼下的浴室,洗掉腿上的泥。
罗德里穿着一件天蓝色礼服参加了葬礼,那是格温弗为他去年的足球盛会买的。那衣服跟他的红头发不相配,我可以从妈妈阴沉的脸上看出她不太高兴。但她在他西服翻领的扣眼那儿别上了一些跟我们家人一样的马蹄莲,勉强对他的到来表示感谢。事情可能更糟的,来的可能是带着性感眉洞的奥西扬。在会所的接待式上,一小群韦斯托夫的吉卜赛人穿着慢跑裤和运动鞋现身。当他们摇摇晃晃走到后排的一个空桌边时,丽奈特用匕首般的眼神瞪着他们。我急切地渴望见到在玛丽琳小屋的走廊上见过的那个男孩。我想看见他茶色的皮肤,他细细的、多节的长发。我想让他看到我整齐的成熟的牙齿,我用喷雾剂着了深色的双腿,还有我的乳沟如何在塑形内衣的作用下显露出来。他不在那儿。他大概属于被议会驱逐的家庭之一。那些吉卜赛人不跟我们说话,我们也不跟他们说话。当自助餐宣布开始的时候,他们站在队伍最前面,罗德里和我在后面。“一群贼。”丽奈特说,当她从我们后面挪动着跟上来时,边说边因愤怒而激动不已。吉卜赛人把冷披萨装进纸碟时,她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我想反驳她,但她还在为她的仿制珍珠手枪打火机而怒气冲冲。现在告诉她我未经同意就拿了打火机还太早。她心情不太好,这个消息可能让她又开始抽烟。我转过来观察那些吉卜赛人,想找到他们身上一个可以弥补的特质,用在我的反驳里。一个深色皮肤、龅牙的八岁男孩正在把一堆虾饼塞到他破旧运动套装的口袋里。
责任编辑:夏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