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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曾有时 后会再无期

2016-04-14默默安然kwayl

南风 2016年31期
关键词:王奶奶爸妈电话

文/默默安然 图/kwayl

相逢曾有时 后会再无期

文/默默安然 图/kwayl

她究竟有一颗怎样的心呢。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要一个人承担痛苦。她是怎样坚定不移,甚至笑着做了这个决定的呢。

1

十六岁那年,经历暗无天日的初三,我考进了声名在外的重点高中。一下子放松了,迎面而来的却是巨大的空虚与不知所措。

那时候自己是不会认同叛逆期那种理论的,只是看什么都不顺眼。期中考试成绩很差,知道回家必然要被训。放学路上,我鬼使神差地拐去了火车站。

去的城市很近,开车也就三四个小时的路,除此之外,我也不敢去他处。下车后肚子很饿,正好不远有条小吃街。我伸手掏钱包,突然发现钱包不见了。

当时我就怂了,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还是回家吧。可关键是,我至少得有车票钱。不能求助警察,真找了警察,爸妈就知道真相了。思前想后,还是得自力更生。

我翻开书包,掏出里面的MP3,我平日里好歹也算个麦霸,有几首拿手曲的伴奏在里面。把书包咧开,放在脚下,我放着伴奏开始唱歌。想着就一张车票钱,怎么赚不到。

后来回想,当时我真是傻透了。俩小时杵在那儿,根本没人正眼瞧我。我终于心灰意冷,蹲下郁闷,路灯却映衬着一个影子,停在了我面前。

我诧异抬头,看到一个女孩。她留着齐肩的长发,眉眼清秀得有些冷淡。我俩默默对视了一会儿,我终于确定,她确实是找我有事。

“你给我唱首歌。”

“什么歌?”

“生日快乐歌。”

我不解地望着她,她却毫无反应。我只好关了MP3,很尴尬地开了口。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我一直觉得这歌得有个气氛烘托才温馨,一个人干唱怎么都生硬。我把中文的英文的唱了一圈,她还没叫停,我自己先受不了了:“你……什么意思?”

她忽然抿嘴一笑:“我今天十八岁生日。”

她一笑有两个很深的酒窝,可是我看得出来,她这个笑容是冷的。

“过生日……不开心吗?”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从口袋掏出钱包来:“你还是学生吧,有难处吗?”

要是全盘托出太丢人,我藏一半露一半编了个一点也不圆的谎。没想到她想都没想,掏了钱给我,问:“这么多够买车票的吗?”

“够了够了!谢谢你!”

我是发自内心觉得自己遇到好人了,她也就比我大两岁,就算是工作了,肯定也没什么积蓄。我得还给她。

“我叫张客。这是我号码……”

我想给她写联系方式,一抬头,她已经走远了。我提起书包,追了两步,却发觉她走得很决绝,只好叫了一句:“你叫什么啊!”

“霍轻羽。”

她微微停了一下,说出三个字。

回家时天快亮了,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我一进门,一个劈头盖脸地骂,一个没完没了地哭。我仓皇逃到学校,趴在课桌上打瞌睡,迷迷糊糊想着昨晚的奇遇。

那之后,我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等待自己的十八岁,等待真正的自由上了。

剩下的那一点点,就是想要再见霍轻羽一次。

2

再见面,是两年后的春天。我终于过完了十八岁的生日。

春天的杨絮来得十分猛烈,我天生对这东西过敏。当时城市的地铁线只开了一条,正好有一站离我学校很近。出了地铁站,我想买早点吃。卖早点的推车对面,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在掏垃圾桶。

年纪轻轻的女孩,怎么做这个。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她几乎是后脑勺对着我。拿了鸡蛋灌饼,我提步要走,正在这时女孩突然回过了头来,余光扫过的片刻,我被自己口水呛得咳嗽不止。

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我面前的女孩就是霍轻羽。

我连鸡蛋灌饼都没拿,冲到她面前问她:“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盯了我几秒钟,突然抓起地上装满塑料瓶的袋子就跑。在追出大约八百米之后,我成功堵在她面前。

“你、你是谁啊!”她气喘吁吁撑着膝盖问我。

“你不知道我是谁,你跑什么啊!”我叉着腰,努力平复呼吸和胸中的失望,“我叫张客,你不记得了?”

她皱着眉,摇了摇头。

“你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吧。应该可以工作了啊?怎么在做这个?”

我的话音未落,她已经变了脸色。我以为她要生气,但她只是动了动嘴唇,最终只是冷淡地回:“跟你没关系吧。”

相对于她的冷静,动摇的反而是我。我的心里有一层浓稠的悲哀。我仍旧记得,两年前那个深夜,她的出现是我整个少年时代的一束光。可仅仅两年,时光将她的光泽磨成了一片模糊的白。

“我想提醒你一下,大约两年前,我在火车站门前唱歌,你给我钱让我买车票。”

她没说话。但我看到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今天身上没有那么多钱。明天早上,你还在这里等我,我把钱还给你。”

她盯着我的脸,呆愣的表情还是没有变。我这才注意到时间,大叫一声不好,撒腿就往学校那边跑。已经跑出了很远,突然听到背后清脆的喊声:“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张客!”我迅速转身答了一句。

第二天,我更早一点就出了地铁,但半路上我的过敏又犯了,喷嚏打得狼狈极了。霍轻羽走到了我的面前,蹙着眉头问:“怎么了?”

“过敏。阿嚏——”

“带过敏药了么?”

我摇头:“不敢吃,会嗜睡,我高三……”

“胡闹!成绩重要还是身体重要!”她居然生起气来,“在这儿等着我!”

我居然就真的站那儿等着,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过敏药和一瓶矿泉水,抠出一片递到我手上:“快吃。”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听她的,可我却不由自主吃了药。她很满意似地笑了一下,朝我伸手:“钱呢?”

“哦,对!”我这才想起来,“我应该记得没错,你看看对吗?”

她粗略数了数,塞进了口袋,潇洒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好了小弟弟,我们两不相欠,之后各走一边。”

“哎!等下!”

她没有回头,只是停了停,我跑到她旁边,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我就算有,你能帮我吗?”她忽然扭头看我,瞳孔亮晶晶的。

我愣了愣,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回答什么。现在的我,确实帮不到她。我不想说谎。

“傻瓜,你帮不了我的。”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她莞尔一笑,“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

她笑起来好美,隐约的,我又想起了那晚她的样子。“谢什么?”

“你给我唱的生日快乐歌。还有,你记得我。”

3

度过了简直不想回忆的高三,我成功考上了爸妈满意的大学。然而大一学校居然就有交换生的机会,去台湾,一个学期。

就在我参与这次激烈的交换生名额竞争的时候,突然接到了霍轻羽的电话。

我并没有她的号码,那天她再次从我眼前消失,我并没有去追她。但我在给她的钱里贴了一张小小的便签,上面写了我的电话。

我只想尽最大的努力告诉她,如果她需要,我还是可以帮她的。可是一等这么久,并没有等来半点消息。所以当我听到她说“我是霍轻羽”时,先是呆了几秒钟,兴奋才一点点浸透每个毛孔。

我发现我原来那么想接到她的电话,我心里有一处秘密的角落,一直在等着她。

“你在哪儿啊?还在这个城市吗?”

“我不在,我……”霍轻羽突然咳嗽起来,“我需要你的帮忙。”

就凭霍轻羽一句话,我翘课坐上了奔赴四川某县城的火车。下了火车之后,我找到汽车站,要去更里面的村子。汽车站的人试图阻止我:“那里面现在一团乱的,你还是不要进去了。”

“不行,我朋友在里面。”

我心里急切,只希望能快一点,根本没考虑现实情况是怎样的。当我下了车,看到面前的情景,才真真实实的吓傻了。

整个村子都被毁了,满地淤泥,完全不知道底下是什么样……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不住给自己打气,直到听到霍轻羽叫我:“张客!”

我左顾右盼,终于看到她站在一块石头上,跳着朝我挥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走过去,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来干什么呀!”

“我……我想帮忙。”

“你能帮什么忙呀!我还要照顾你!”

看得出来,霍轻羽是真的嫌弃我。我有些委屈,立刻拉开插在泥里的拉杆箱给她看:“你看你看!我带了好多的水和速食品来!”

霍轻羽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头,轻声问我:“这么重,你提了一路啊。”

“没事的,我有力气。”

是真沉,胳膊扯得生疼,不过我还是装得很轻松的样子。“傻瓜,你这点东西有什么用啊。”嘴上这样说着,她的神情却柔和了下来,“真的傻死了。”

我有点不爽,她总是一副对小孩子的口吻,明明也就比我大两岁。她越这样,我就越想彰显我是个男子汉,我可以保护她。

电话里面霍轻羽对我说,她被困在一个地方,那里刚发生了洪涝。她本来就是要我寄点钱给她,或者寄点物资也好。但我不放心,特意去搜之前丝毫没在意的洪涝新闻,最终还是自己跑了来。

“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我在这边认识一户人家,我只是来看他们的,结果被困在这里了。”

我们一路往上游走,看到一户保留还算完整的小房子。霍轻羽招呼我进去:“来,见见王奶奶。奶奶,这是我朋友。他带了不少水来,给囡囡喝点吧。”

“王奶奶,您好……”我钻进屋里,看到一个十分苍老干瘦的老奶奶,怀里抱着个看起来三四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好像睡着了,但是脸红彤彤的。我犹豫着摸了摸她的额头,“不对啊,这孩子生病了吧!”

霍轻羽听我一说,也伸手去摸,小孩烧得滚烫。我心说怎么老奶奶感觉不出来呢,不会也病了吧。

“王奶奶不会说话。她就算感觉到孩子病了,她也没办法。她家这个位置,她根本就走不出去。”霍轻羽的眼圈有些红了。

她还是那个内心无比柔软的女孩。虽然我不知道这家人和她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她当初乞讨究竟为了什么。我只知道,只要能让她快乐,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样,你抱着孩子,我背奶奶,咱们去医院。”我话音一出,她就愣了。我拿手臂碰了碰她,“别发呆,行不行啊!”

“行!”

她伸手就要抱孩子,却又停了下来,先转身火速抱了我一下。

我太傻了,都没来得及收紧手臂。在那之后,我脑袋懵了一整天,反反复复都是那一刻。

我想我完蛋了,我对她早就不是什么感激,更不是当什么姐姐。我拼尽全力,只为了换她一个笑容。

4

我们从四川回来,霍轻羽跟我坐一路火车,但我问了几次她要去哪儿,她都转移了话题。行到半夜,火车过站停了好久,霍轻羽说她要去洗手间。我有些迷糊,所以没太在意。

直到我感觉火车动了,猛地睁开眼睛,发现霍轻羽没有回来,她唯一的书包也不见了。

我只有一瞬间的惊慌,转瞬便明白过来,她是故意的。既然如此,她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我的心里很不好受,只要有告别,就有相见的理由。没有告别的分离,就是遗弃。我在心里盼着火车的下一站会离得近一点。听到报站之后,我收拾东西,下了车。

已经很晚了,没有正式的长途车,我只好在火车站附近和人拼车往回返。在路上,我给霍轻羽发短信:“我现在回去你下车的地方找你,你不来,我就一直等着。”

坐车回到这里已经花了三个多小时,但霍轻羽没有回复我。其实是有一种可能性,她来过,又离开了。可我有种预感,她还没有来。

但我没有预感,她究竟会不会来。

等到天光大亮,等到周围热闹起来,算了算也不过过去了六个小时。可余光里天色一层一层转变,人群聚聚散散,就像过了一个世纪。我在门口小摊买了吃的,尽量不离开那周围,再一次熬到了晚上。后来,疲倦开始像锤子,干脆利落砸碎我身上的骨头,我必须靠在哪里才行。

我在心里给自己定了个时,再到0点,如果霍轻羽没来,我就不等了。

就在我昏昏欲睡之际,就在离0点还有一个小时不到,我有种感觉,有人在我旁边坐下了。我猛一个激灵,看见霍轻羽寂寂看着我。

实际上,我是有点想哭,却不由自主笑起来。我突然意识到这像场轮回,我们的相识是在火车站,而如今,我又在火车站追回了她。

我不会让今晚变成终结。

“跟我回去。”

我拉起她的手,就往火车站里拽。她跟我跑了几步,好似才反应过来,开始拼命挣扎。

“我不能和你走……”

可这样说着的霍轻羽,居然跪在火车站大厅的地上,捂着脸痛哭出声,“你有很好的未来,和我扯上关系不会有好事的。我回来只是想告诉你,忘了我吧。我不会再出现了。”

“我不忘。”

让别人忘记,本来就挺无耻的,记忆这东西要是可操控,这人世间得少多少是非啊,“我就不忘,好也好,坏也罢,开心也好,绝望也罢,以后我们有什么结局,我绝对不忘。”

霍轻羽像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她蹙眉,抬起手轻轻放在我的脸上,没有动,声音轻不可闻:“傻孩子,那些痛苦的回忆,没有才是最好的。”

脑海中,有几秒的空白,之后有一种念头冲破所有胶着凝滞,我俯下身将她死死按在了的怀里,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管那些大道理,不管没发生的事,我现在就要你和我走。”

最终,霍轻羽还是和我一道回去了。火车上,我再也不敢睡,水也不敢喝。我就看着她,只想看着她。

她却睡着了,靠在我的肩膀上,眉宇间带着一丝哀伤。我不由得伸手在她的眉心,轻轻点了一下。

我想知道霍轻羽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必须解开她心上的结。

5

要弄清一个人的身世,谈何容易。我托同学在女生宿舍帮她找了个空床位,姑且将就着,还要躲着宿管。后来实在多有不便,她在学校附近的书店找了份工作,跟同事一起租住了。

一切看起来都正常的不得了,可我的心里却一直不安定。近在咫尺的人,却完全不知底细。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很煎熬。

这种煎熬表现在,我完全处理不好我的日常生活了。我本就不是一个擅长担当的人。或许,霍轻羽早就发现了吧。

首先是台湾的交换生,我自然没有去。再有就是我的成绩下滑得很严重,甚至开始挂科。即使我早已成年,我爸妈却从未拿我当一个成年人,他们不打招呼跑到学校来,想看我平时究竟在干什么。

他们来时,我和霍轻羽正坐在操场边上吃着泡面,看着篮球场里的三对三。听到熟悉的声音喊我的名字,我立刻跳起来,不由得有些慌张。妈妈看了看我,和不明所以的霍轻羽,略显不满地说:“中午就吃泡面啊。”

“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过来看看你不行啊。”

我当然知道不是那么简单,眼前的情形也没什么可瞒的了。我拉过霍轻羽,对爸妈说:“这是我女朋友,霍轻羽。”

让我没想到的是,反应最大的不是爸妈,他们似乎已有了心理准备。反倒是霍轻羽,她像是吓到了,居然抽回了手,神情慌乱地转身跑掉了。

“懂不懂礼貌啊……”妈妈啧了一声。

“你们先转转,等会儿我去找你们!”

我顾不上他们的情绪,转身去追霍轻羽。比起一瞬间的沮丧和不解,更令我在意的是刚刚霍轻羽跑掉时的表情。

我答应过她的,不能让她一个人哭泣。

最后我在学校外的树下找到她,她的眼圈红着,却没有哭。仿佛猜到我会来,她朝我伸出手,让我到她身边去,不等我蹲下来,她伸长胳膊抱住了我。

“很奇怪吧,我这个样子。”她的声音彻底平静了下来,“可我刚刚终于明白了,原来我是喜欢你的。”

我心下一动,明明应该是开心的,却惶惶不安。可我却推不开她,她拼尽全力地抱紧我。

“所以,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拜托了,就让我在你身边待一段日子。但我们不在一起,好不好?”

“为什么啊!”我满腔燃烧着怒火,在撞到她冰冷的眼神的那一瞬间,凝结成一缕失落的烟,全都散了。

我们的关系,从始至终就是她在主导位置,除了挽留,我什么都做不了。

在那一刻,我有了个疯狂的想法。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每天都要猜,我受不了两个人明明互相喜欢却不能在一起这种鬼逻辑。

我要赌一把。

“如果,你真的做了决定,我们今后不会在一起。”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我们从现在起,就不要见了。”

霍轻羽站了起来,她站在斑驳的光影里,无声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她突然冲上来,踮起脚在我脸颊上落下了幻觉似的一吻,慢慢倒退着离开了我。

“你的决定是对的哦!你终于长大了!”

最后,她居然是笑着朝我挥手的。人群渐渐掩盖了她的身影,就像她从未出现过。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我以为她还会回来的,我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梦。直到爸妈等不及,出来寻找我。直到他们问我:“那女孩呢?”

那女孩呢……那女孩呢……我的耳朵里充斥着翅膀震动的声音,像个壳一般把我包裹了起来。

冲破这层壳的,是我的充满恨意的哭嚎。

我恨她。

我恨自己失去她。

6

霍轻羽离开差不多半年,爸妈突然心血来潮,要送我去国外。我很奇怪,他们之前从没有过这个心思。

虽然疑惑,可我没拒绝。

我知道霍轻羽不会回来了,只有离开这个地方,才能快点让自己淡忘。

就在我比高三还用功地准备着出国时,接到了一通奇怪的电话,对方始终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挂断。我以为打错了,就主动挂掉了。

那天夜里,我再次梦见了霍轻羽,我梦见我们在四川的小村子里,洪水突然涌出,从我身边带走了她。可我双腿陷在泥里,动弹不得。

从梦里惊醒,我浑身汗津津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立刻回拨了那通电话,只是并没有人接。我想到了那个不会说话的王奶奶。可王奶奶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怎么会打给我呢。我只得逼迫自己放下了这个可笑的念头。

国外的生活尽管繁忙又新鲜,但我并没忘记霍轻羽。又到了我和霍轻羽遇见的那天,也是她的生日。我终于鼓起勇气,给她发了一条生日快乐的讯息。

在她走后,电话再也没打通过,我想这讯息她应该收不到,我是对自己的回忆说的。

没想到的是,隔了大约五分钟,霍轻羽的电话回了过来。

“你能给我唱首生日快乐歌吗?”她的声音里含着笑。

我的眼泪却掉了下来。

当我哽咽着给她唱完生日快乐歌,她很久都没有出声,我担心她突然挂断电话。所幸的是,她喃喃地开口了,说不上来是在对我说话,还是自言自语:“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一个人在家。我从很小,就常常一个人在家。我妈妈有一种不太常见的肾病,坚持了很多年,我爸爸想尽了方法,一直没放弃。在我十八岁的前几天,他们又去外地求医,我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我当然不怪他们,但不怪是一回事,寂寞是另外一回事。我在外面晃啊晃啊,就遇到了你,那时候的你看上去特别幼稚。但幼稚的你,给了我些许安慰。可是……在和你告别不久,我接到电话,我爸妈在半路出了意外。他们怎么会在半路呢,我后来才想通,他们一定是想赶回来给我过生日。”

霍轻羽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似乎在刻意掩饰哭声,但我还是听出来了。我也懂了,她为何对她家只字不提。

“我家本就没什么积蓄了,为了给妈妈看病,房子也卖掉了。他们就这样丢下我走了,我连该去哪里都不知道。我连该怎么活着都不知道。后来……”我最想听的后来,她却突然止住了,“后来我就又遇到你了啊。”

“你现在在哪儿?”

“不重要了。”

霍轻羽的声音又振奋了起来:“喂,张客,我是真的喜欢你。可你不要不承认,时间久了,你终究可以忘记我的。还有,你爸妈是很好的人,要好好对他们。”

“我爸妈?”

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可我想要追问,霍轻羽已经挂断了电话,再也打不通了。我双手捂着头,闭起眼睛回想过往种种,总觉得中间缺少了什么细节。

我和霍轻羽的关系间,有几块空白,是被她亲手藏起来的。

我拨了家里的电话,开门见山问了问题。如我所料,妈妈并没有什么惊讶。她只是沉吟了一会儿,问我:“那个女孩和你联系了啊?她还好吗?”

“她……”

“她和我见过面,但在那之后,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妈妈叹了口气,“是个好女孩,可惜了。”

7

我所不知道的拼图,是霍轻羽从我面前消失的那天下午,她重新回到学校门口,拦住了将要离开的我爸妈。

她全盘托出了她不能和我在一起的原因。她妈妈的肾病是一种遗传率高达50%的病,她每一年都会做检查,就在和我重遇前不久,X光看出她有发病的迹象。

她目睹过她的妈妈斗争那么多年,最后转为尿毒症的痛苦。她不想耗费人生在医院里,她也没有足够治疗的钱。

她放弃了,她不觉得可惜。她照旧工作,捡空瓶子,攒着一分一毛,但那些钱对于延绵的病痛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所以她一年几次入山区,把钱亲手分给那些只有老人小孩的家庭。而对于自己,她想都不想。

然而,我们重逢了。

她预见到了如果她和我在一起,我早晚会发现的。然后我会像她爸爸一样,绞尽心血,浪费自己的一生去拯救她。

在和我爸妈说完这一切之后,她塞给我爸妈一张存折,是她陪着我的那段日子存的钱。她笑着说:“张客大概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这个钱应该给他。如果他忘不掉我,就让他出去走走吧。世界那么美好,他总会忘了我的。”

“我当然没要她的钱,我劝她去医院好好治,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就和我们说。张客,你别怪我们,我们那段日子也很难受,好几次想告诉你,但我们真的说了,也是对姑娘失言了。”

我终于知道了一切,可是太晚了。我想起那通无声的电话,找了个白天再拨回去。对方是个公共电话,告诉我,确实是四川的那个小村子。

那之后,我咨询了很多医生,问这种病的发病速度和存活年限。医生们都告诉我,因人而异,有些人也许一生都不会发病,但一旦发病要尽早治疗,任其恶化,后期是相当痛苦的。

走在异国的街上,我始终隐忍的情绪,毫无征兆地崩盘了。我扶着一旁欧式建筑的外墙,感觉五脏六腑每节骨头都被悲伤碾碎了。

她究竟有一颗怎样的心呢。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要一个人承担痛苦。她是怎样坚定不移,甚至笑着做了这个决定的呢。在孤单的时候,痛苦的时候,朝人求助,才是本能啊。

当我幼稚地拿爱与不爱赌她会不会走的时候,她为什么不上来打我一巴掌,而是平静的离开了呢。

内心深处,我明白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因为她爱我。

在那之后,过了很多很多年,我并没有如她愿的忘记她。王奶奶去世后,已经长大了的小孙女,寄给我一个盒子。霍轻羽离开我之后,确实在那里住过一段日子,在那期间,给我写了很多信,却都没有寄出。然而最后一封信时间,距离我收到时也已经很远了。

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也就当她还没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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