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对不起,无限深情
2016-04-14刘贞
文/刘贞
一句对不起,无限深情
文/刘贞
YI JU DUI BU QI WU XIAN SHEN QING
星期天做礼拜的时候,牧师给大家介绍一位印度兄弟史蒂夫,此前他一直在印度教会服务,同工里面有一位日本长者,姓伊藤,曾经做过丸森小学的日语老师,离职后去了遥远的印度。辗转在印度全境的村庄里传福音。伊藤先生最近去世了,长眠在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异乡。史蒂夫说伊藤先生总是很温和,无论在多么偏僻的乡村里向农夫传福音,也永远面带微笑,绝不抱怨。回程时看到路边的水果都会买一兜带给教会里的弟兄姊妹吃。还会抱歉地跟大家说啊,没想到味道不太好吃呢,给大伙添麻烦了。
他晚年患病,身体衰弱,临终时留下了小卡片给照顾他的后辈,写着生病时承蒙您关照,实在很抱歉。我已经为主奔跑,打了这光荣的一仗,现在要去向主的怀里,愿主保佑年轻的你。过世前留下的话是对不起,不仅是在病中,他说他这一生,给大家添麻烦了。这句话他也托史蒂夫兄弟传达给日本的朋友,和小学校的同事,所有认识他的人。
我并没有见过他,无从追忆他的音容,但是他的温柔和优雅深深的打动了我。一个人生而在世,有快乐事有伤心事,一定很多时被希望辜负,一定很多次被忧愤纠缠,一定很多回被苦毒攻击,一定曾经想诅咒命运想痛殴他人想大声喝骂乖谬的社会。但是他走过这勤勉的一生,留下的背影却仍是谦恭优美的,对这世界深深一揖,慈悲宽柔。
来日本之后,听到最多的话是斯米马森。约等于我们的不好意思很抱歉。开始就当成是一种礼节来理解,后来慢慢发现,这是一种态度。日本人有种敏感中生发的耻感文化,觉得给他人添麻烦是非常不好的,因为你的关系,造成了别人的困扰、损失或不便,都是需要严正对待,诚恳致歉的。
超市的工作人员理货时阻挡了客人的视线,会对折鞠躬,诚惶诚恐,楼梯间相向而行的邻居会因为生怕挡住了你的去路,而羞缩身体贴壁而立,电梯里的年轻夫妇会因为孩子的哭声而颔首如捣蒜,凡有可能碰到你的衣角,冲撞了你的鼻息,刺激了你的听觉,他们都会紧张得释放一个微笑,谦恭地说非常抱歉。在公共场合他们小心翼翼的确保不会侵入你的空间,把自己压缩成一个存在感虚弱的微小单位,但是这样一个一个谨小慎微的灵魂,却拼接出一个彬彬有礼毫无戾气的清洁社会。
这种情形在国内好像不怎么看得到了。很多人越活越强横,任何事上都梗着脖颈,任由自尊在跋扈。大街上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眼神硬邦邦,能撅你一个跟头,马路上巡逻的大妈一句话抛出来能把地上砸出个坑儿。是几时,我们忘记了从世界收获的温暖,轻看了自别处撷取的馨香,忽略了神为我们送出的祝福和保守,我们变得理直气壮,直眉瞪眼。
我们的口头语由对不起变成凭什么,我们的自我像旗帜一样鼓胀,我们的信心像波浪一样翻涌,我们的眼神像冰锥一样尖锐,我们不肯示弱,讨厌鞠躬,认为一切低头都是可耻的俯就。我们和这世界一起,日益坚硬,日益暴戾。
一个人走完这一世,必然得到过很多爱。有多少次是因为有人在包涵,所以我们才能那么快乐,又有多少次是因为有人在承当,所以事情才能那样顺利。有人基于礼貌基于同情基于道义基于爱,为我们牺牲为我们让路,为我们抗风为我们背债,为我们消磨青春甚至献上一生。我们因而是偶遇的路人,交换过眼神的邻居,分享过同一个枕头的舍友,拉手走过一生的爱人。因为我们并非生而完满,所以需要他人助力,我们并非生而完美,需要他人匡正,我们更不是生而完整的,所以更需要他人补足。既然是这样,一句不好意思是应该常常说出口的。
生而为人,我们得到温暖的同时,必然也欠下很多债。在有意无意间给别人添了很多麻烦,小到踩了他的脚,大到把一生拜托给了对方。我们可能挡了他的路打翻了他的水杯影响了他的血压拖累了他的进度改变了他的计划,你瞪了一眼的那个人,你打了一拳的那个人,你误了一生的那个人,你有没有对他说过对不起,以柔软的态度,以诚恳的心。
一个会自省的人是一个强大的人,一个会害羞的人是一个温暖的人。对世界饱含歉意的人,才会对他人的生活温柔以待,才会对所得存感激,才会对所失无怨尤。因为他知道,世界不仅属于他,也属于更广袤的人群。一个对他人存有歉意的人才是一个对世界饱含爱意的人。
多多少少,直到离开,我们都无法和这世界一拍两散,我们不能像买卖东西一样银货两讫,爽洁溜溜。因为生而为人,就有羁绊。我们总有克服不了的歉疚,消弥不了的牵挂,我们总该留一句对不起给这个人或那个人,我们总该说一句不好意思,以一个动人的手势,良好的风仪,谦虚的鞠躬下台。
一个处处能听见对不起的社会比一个充耳是tmd的世界好太多了吧。我想要告诉我的孩子,一个人姿态谦卑不是内心软弱立场虚浮,一个人耍狠逞强也不是灵里勇猛正义化身。常说不好意思是尊重了世界的给予,领受了他人的美意,也是承认了自己的不足。这很勇敢,也很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