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近,那么远
2016-04-14孟盛
文/孟盛
图/Y.JC
这么近,那么远
文/孟盛
图/Y.JC
她透过人群对我灿烂地一笑。
那一刻,
我感觉心里面某个地方被阳光普照,
万物花开。
1
2 009年,高三暑假,我在八十元一天的广告公司实习。说是广告公司,其实是某类产品的电话营销。我自小便会声音模仿,能用公猫嗓忽悠母猫上钩,也常扮老师讲话,遭学生群殴。
凭此技,很快我取得阿飞信任,得到第一台滑盖手机和一张写满电话号码的A4纸。我推销的是高档健身卡,要求卖出2000+(超过2000的部分,我拿十个点),至于它真实价值,我不便多说,但可以透露,健身的地点在S大学内。
第一个电话是中年男子的声音,我捏紧喉咙学着志玲姐姐的嗲声。男子不为所动,说要看我的照片才考虑买卡。第二个电话是老大娘接的,兴许在菜场,电话的那端充斥着噪声。当她说到第三十五个“喂”,我挂断了电话,转身望向窗外,这座城市的天空被高楼撕得四分五裂,不像我的家乡,坐在麦堆上可以看到浩瀚的星辰和无数的萤火虫。
S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将我带到这座繁华的城市,同时等待我的还有高额的学费。叹了口气,我拨通了第三个号码。一阵忙音。正当我准备在纸上划去这串数字时,电话通了。
“喂!你好!需要办健身卡吗?就在S大学内。”这次,我不等对方开口,直接用自己最真实的声音抢先说道。想要发泄些什么。
“好啊!多少钱?哪里见面?”
我语塞。之前的失败经历让我从未想过能进行到这个步骤。女孩的声音很好听,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忍心欺骗她,随口报了一个极为夸张的价格。
“好啊!”
我挂断电话。很少有人愿意花五千块去S大的公共免费锻炼场所健身,除非她是极为罕见的有钱人,或者是个喜欢捉弄别人的无聊分子。显然,我更愿意相信后者。
她又发回一条短信:“我真的不是骗子!”
我苦笑一下,想删除它,被站在身后偷瞄的阿飞阻止。
“试试吧!你学费不就差那点钱吗!”
2
第二天上午,新生报到。我拎着蛇皮袋,穿阿妈编的粗布衣,戴着草帽来到所在的班级。一个扎红辫子的女生把空的饮料瓶递给我。见我无动于衷,她非常有礼貌地打开蛇皮袋,想放入其中。不料,那张鲜红的录取通知书横亘在那里。
那一刻,山崩地裂,新同学们好奇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红辫子女孩瞬间石化,低下头匆匆离去。
我没有结识许多新朋友,一人坐在靠窗的座位。同学们所谈论的东西,超出我这辈子的认知。我只能无聊地望向窗外,默默心算自己要在这里呆上四年总共需要多少钱?自己能否按时毕业?毕业后,需要工作多少年才能还清所有借款?
其实,S大的老师同学都很和善。辅导员说学校已经批准我的贫困生救助金,允许学费晚两个月交;班长拉上我说全班要在烧烤店聚餐。我总是搪塞,避开所有同学,独自来到食堂。要了免费的紫菜汤和随便盛多少的白饭。
我没有资格去抱怨这一切,因为生活的压力让我没有时间去想除学费之外的事。阿飞的话总是在我脑海里盘旋——也许这女生真的不差钱,想健身呢?
我伪装成路人,来到约定的地方。九月的天气延续着夏日的灼热,女孩早已等在那里左顾右盼。我不敢上前,因为那鲜艳的红辫子顿时让我有即刻逃离的冲动。
“同学你好啊!在下廖洁!”女孩像忘记了上午的尴尬,夸张地挥舞双臂向我挥手。和电话里一样,声音很柔很软。
“你好!顾凯!”我换成男低音的语调,回答。
我说过,我自幼声音独特,灵活转换。所以,一切都很自然。内心却砰砰直跳,她是在S大第一个和我打招呼的女生。
廖洁说她办了一张健身卡,不知什么原因,那健身教练还没来。
“多少钱?”
“五千块!”
“那么贵?八成是骗人的吧!别等了!”我大声说道。好让她死心。
“五千块贵吗?还好吧!我去美国训练的时候,两堂课就要一千美金。”廖洁边说边从牛仔裤里掏出一打红票子,“不行!做人要言而有信!我要等他!”
“他肯定不会来的。”我提高音量,差点破音露出马脚。
“为什么啊?”
“嗯……你也说五千块很便宜对不对?那么便宜的健身卡谁会卖给你啊!”
“我有钱啊!”说罢,廖洁从另一个裤袋又掏出一打纸币。她看着我十分不解,又想起什么,突然说:“上午的事真不好意思!”
尽管廖洁之后的谈话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维护我的尊严,但是,像COACH、GUESS还有其他那些我从未听闻的品牌不经意地从她嘴里蹦出。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廖洁是真土豪,她的父亲自05年起始终排在当地富豪榜前十。
和那些传统拼爹的富二代不同。廖洁有自己远大的理想。她爱好长跑,渴望站在最顶级的田径赛场进行中远距离比赛。
廖洁说:“你知道‘东方神鹿’王军霞吗?96年亚特拉大奥运会,她从落后到最后全力加速,甩开第二名足足十五米。还有格布雷西拉西耶他打破了二十五次世界纪录,三十六岁还在破纪录呢!我要像他们一样,不断奔跑。”
廖洁说这些话时,她已经拆了第三包泡椒凤爪,满嘴辛辣,我忍不住拿纸擦拭。她有些迟疑,之后撩起袖子一撸,说道:“顾凯!以后你陪我跑步吧!”
我不知道富二代是不是都是一根筋,那天我们等那“健身教练”两个小时。不过时间过得倒挺快的。
3
开学之后,便是新生军训。我每天五点起床,为室友打水,带早餐,然后叫醒室友,一起去集合地。从早到晚我们一直都在踏正步。大家都说很累,但这作息时间很符合我在乡下的生活,喂猪,上课,回家,喂猪,睡觉。
我们所在的连队是第七中队,碰到的教官极为变态。动不动就让我们站在太阳底下几个小时,然后大声训斥,说要培养我们的毅力。除此以外,第一排的女生们私下抱怨:那教官说话时喜欢喷口水!常常上午操练完,没有几个不中枪的。变态的教官还说,这是花露水,降温驱蚊,美容保湿。不过总的来说,这点强度对我是起不了作用的。可我还是很丢人的晕倒了。
那天,是九月的最热一天,地表温度一度接近38度。我们照例站在太阳底下,享受花露水的滋润。然而,毫无疗效。踩着的水泥地像浸润在火焰山,混合那看上去万年不洗的迷彩服的阵阵酸臭味,令人胸闷窒息。起先是几个身体单薄的同学率先晕倒,半小时后一半同学都退出阵营,一小时后留在队伍中的人屈指可数。作为班级的生活委员,我负责送晕倒的同学去医务室。陪到第二十三次时,体力不支,我蹲在地上,很久没有起来。
始终站在第一排的廖洁此时向教官抗议:“报告!我们站在这个地方已经三小时,难道一定要所有人都倒下,才算是锻炼到意志品质吗?”
变态教官刚欲发作,我连忙附和廖洁,其他几个同学纷纷抗议。后来,吵闹声惊动几位正巡视的校领导,领导们委婉表达,可以增加训练的丰富性。或许是想到如果全班同学都倒下影响不好,变态教官良心发现,把我们带到阴凉处训练,提前半小时放我们吃饭。廖洁被同学们簇拥着,夹道欢迎。她透过人群对我灿烂地一笑。那一刻,我感觉心里面某个地方被阳光普照,万物花开。
“廖洁这样和教官对着干,她是不是一根筋?”同伴远风夹了一口菜给我,说,“顾凯!你别瞎想了!你和廖洁根本就是两种不同的人!你们不可能在一起。”
“谁说我喜欢她了?”我看了看周围,把头埋在饭里,辩解,“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喜欢她?不要乱说!”
“别装了。你自己想想,你盯着廖洁的后脑勺和看教官。哪个时间长?”
“切。谁愿意看那变态教官!你愿意吗?他这分明是在整学生,要不是有廖洁,我们现在还能在这休息吗!”我极力辩解,谁知一抬头就看到了我们的变态教官。他对着我冷笑,显然是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远风这熊孩子还不嫌事多,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真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晚上,回宿舍的时候,廖洁拎着大包小包站在我寝室门口。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一般都是男生偷偷溜进女生宿舍,但像廖洁这种明目张胆地站在门口实属罕见。
室友们卧槽卧槽地叫着。廖洁没有理会,对我说:“白天,看你晕倒了。这点东西能补充能量。”廖洁指着另一个袋子对室友们说:“这一袋是给你们的。你们以后别让顾凯替你们打水了。听到没?”
室友们虽然比我有钱,可现在是没有手机、没有零食、没有可乐雪碧的军训啊!看到满满的一堆美食,室友们也就愉快地答应了。我得意地看着远风,谁说我们根本不可能呢?
快乐总是短暂的。廖洁夜闯男生宿舍的消息像如影随形的蚊子,叮咬着变态教官的神经。当晚十一点,廖洁被罚绕着操场跑五圈。她不服,又增加了三圈。
我猜变态教官是故意的,正好找借口消消廖洁的气焰。可是,廖洁是谁啊?一个把王军霞、格布雷西拉西耶视为偶像,又在美国系统训练的专业级长跑运动员。八圈对于她来说,就像挠痒痒。跑第二圈的时候,廖洁向站在窗台的我挥手。第四圈的时候,她做了个鬼脸。第六圈的时候,摇头晃脑对旁边的教官发笑。跑到第八圈时,女侠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此刻,无论男生女生的宿舍楼窗口都布满密密麻麻的人脸,他们为操场上奔跑的廖洁欢呼。十圈过后,廖洁抖了抖肩膀,正式提速……我猜,要不是辅导员、其他教官劝说,廖洁至少能跑二十圈以上。
果然是S大小摩托。
我下楼递水,两人在操场上散步。那晚,廖洁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很叛逆,喜欢离家出走,但每次都被父亲抓住。后来,我越跑越快,他们再也抓不到我了。”廖洁咯咯地笑着,那晚我们还说了好多好多的话,但印象最深的是她对我的评价:“顾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很真实,不像我遇到的其他男生,和我交往都别有用心,觊觎我爸的财产。我没有朋友!顾凯,你可不能骗我啊!我很单纯,你要永远永远保持那颗善良真诚的心!”
4
虽然和廖洁身份、地位、家庭等都相差很远,但我相信这一切都会被时间慢慢消磨掉。我吃了三个月的白馒头,为廖洁准备了从国贸市场淘来的生日礼物,一双断码的名牌跑鞋。但,在廖洁的生日聚会上,我遇到了最不想见的人——阿飞。
刚来这座城市,我人生地不熟,背着铺盖,站在地铁站上无所适从。是阿飞出现在我面前,帮助我找到学校,但暑假,大学是不会为新生提前开放宿舍。阿飞让我住到他那里,也就是广告公司内,他跟我说了公司的性质,我虽然觉得电话营销有些荒唐,但是阿飞说,有实习工资,还有提成,那么好的机会,还在等什么?是啊!当时,我别无选择!家人卖牲口给我的钱还不到学费的一半!我必须通过实习让自己在这座城市呆久一点。
廖洁见我愣在那里,说:“顾凯!这是健身教练阿飞!教练人很好,给我提供很多运动课程。要不是他上次没来,我和你还指不定哪天才能说上话呢!来,我们敬教练一杯!”
阿飞身高一八五,五官端正,虽说穿着衬衣,但是肌肉的线条若隐若现。看来,廖洁很喜欢他。但无论阿飞有多优秀,说到底他就是个骗子!
接下去的几周,我厚着脸皮求廖洁跟她一起健身。果然,阿飞看重的只是廖洁的财富,上完一个课程连哄带骗的又报名另一个课程。我尝试提醒廖洁,但廖洁真的是泡在蜜罐长大,不知江湖险恶,认为我小题大做。每次,我们都闹得不愉快。
廖洁和我渐渐疏远。一天,远风告诉我,他看见廖洁捧着玫瑰花和阿飞一起在操场散步。
我也警告阿飞,适可而止。
阿飞说:“好不容易钓到那么一条大鱼!你说我会放手吗?”
“那我就告诉廖洁真相!本来和她约定的人是我……”
阿飞把我推倒在地,踹上几脚:“你敢说吗?这样你和那小妞的关系也玩完啦!不要忘记,要不是我,你还能在这里上学?你敢说吗?”
我躺在地上,任凭阿飞拳打脚踢,或许这就是上苍给我的报应吧!我想帮助她,那我就要失去她。可我骗她,我还是人吗?
当晚,廖洁主动约我,她红着脸说:“顾凯,阿飞向我表白了。”之后,她说了些什么,我已完全听不见了。远风说的没错,我和廖洁注定是不可能的。
我看着廖洁幸福的脸,想起她曾对我说过的话:“顾凯,你可不能骗我啊!要永远永远保持那颗真诚善良的心!”
我握紧她的手,用那电话中的原声,说:“还记得这个声音吗?阿飞是我的上司,我才是那个真正的健身教练。我们都是骗子,想骗你钱。所以不要再和他交往了好吗?”
说来可笑,这是我认识廖洁后,第一次用原声和她说话,却也是最后一次。
5
后来,阿飞和他的同伙因涉嫌诈骗,被警方带走。
我向学校申请休学两年,不是怕见到廖洁,也无关自尊心。因为我实在太穷了,远风一直想帮我借款,辅导员也劝我说学费的事情可以慢慢来。但是,我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因为我欠这座城市的已经太多太多了。
托父亲在当地的朋友帮助,我找到了一个工地的活,负责为新建的高档小区装贴脚线、调试水泥覆盖地坪表面是否均匀。工钱是五十元一天,虽然收入不高,但心里特别踏实。
两年后,我存够了学费以及必要的生活费。小区开发商请我们几个工友在一个饭堂吃饭,这是我两年以来第一次吃到肉。饭堂的大厅的高清电视直播全国大学生运动会,廖洁出现在屏幕里,她正在第五跑道热身。
发令枪响后,我以最快的速度冲出饭堂。在空旷的街道拼命奔跑。
廖洁,你知道吗?你说你的梦想是站在最高的竞技场奔跑,而我当时的梦想是想和你一起奔跑,陪在你身旁。我做到了,只不过同时不同地罢了。
6
我是廖洁。
顾凯,他很善良也很真诚,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没有人比他更勤勉、质朴了。和他在一起,我感受不到那物质世界所带来的不适,他像是那一束阳光照亮我原本虚无的世界,他使我平静,也让我想成为更好的自己。助学金,是我托父亲关系暗中帮助他的。生日Party也是为他而办的。只是这榆木脑袋要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的心意啊!闺蜜说,对付这种人,必须要激他。所以,我故意拿阿飞表白来刺激他。我以为这样会有效,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时,我心想这小子终于坦白了吧,可等来的是一场骗局的真相。
我最受不了的是欺骗,这是我的底线。但冷静之后,我想明白了,他是为了想成为我心目中的人,才说出真话。之后,他休学,杳无音讯。
我只能没日没夜的训练,现在终于站在了跑道上。朋友说,这场比赛电视会直播。顾凯,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