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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父亲离世的床上

2016-04-13周瑟瑟

北京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乳名春雷床上

周瑟瑟

睡在父亲离世的床上,我听到大地的心跳在寂静的夜里

咚咚咚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那是我父亲的心跳

像是飞蛾撞击油灯。生命的勇气一点点熄灭,而思念更

长久,躺在父亲离世的床上,我想体验父子的心灵感应

父亲残留的体温是否温热?夜里我梦见与哥哥围坐在老屋的

书桌边,我写字,哥哥捏泥人敌军长,油灯照亮了童年

父亲去了哪里? 他在公社、政治与家庭中间穿行

一部黑色手摇电话机,一张老式办公桌,记忆里

阳光强烈的空气里灰尘上下翻飞,父亲硬朗的脸浮现

我被墙角三五支步枪吸引,穿中山装的父亲上衣口袋里

插着自来水钢笔,他的口才我继承了多少?他沉默的

风度我到中年才开始学习,而人世的屈辱转化为尊严

与不屈,父亲犹如飞蛾扑火,生命的炽烈与无畏终将熄灭

睡在父亲离世的床上,我听到父亲接电话的声音在七十年代

喂喂喂喂从电线里传来,晃晃荡荡的电线里有我父亲的心跳

风吹饥饿的麻雀倒栽在水库的碧波上,我听到父亲的心跳

在今夜另一只麻雀身上复活,小小的心脏隐藏在黑暗的树梢

它飞过了多少次生死轮回,我就能听到父亲多少次心跳

今夜父亲那部老式电话机在世界某处响,丁零零的声音

打破了夜的寂静,无人接听,它的主人消失在灰尘翻飞的

光线里。我躺在父亲离世的床上,电话铃声刺激我的耳膜

电话机黑色外壳,父亲的手摇动电话机的动作,一一浮现

成群的麻雀在电线上此起彼伏,而总有一只因为饥饿

在水库的碧波上挣扎,我回忆起一阵风吹起麻雀肚皮上

白色的茸毛。电话铃声微弱,像那只麻雀渐渐没了体温

睡在父亲离世的床上,我听到学校操场上人声鼎沸

集会正在进行,现场群众与未来的我,同时听到大喇叭里

周秘书在作报告,阳光暴烈,公路上的烂泥散发热气

父亲沉稳的声音经过高音喇叭的扩散,在今夜我能听见

嗞嗞嗞的颤抖,发电机不稳定的电流里有父亲粗重的呼吸

与翻动报纸的窸窣声,那时父亲应该是我现在这个年龄

文才被公社短暂征用,周秘书的称呼却延续了几十年

而我一直觉得怪怪的,好像是强加给他的身份越来越缩小到

老一辈人的嘴里,直到他们一个个离世。记不得哪一天周老师的身份

取代了周秘书,一代又一代的学生长大、生育,教育陪伴了您后半生

直到您在黑板上写下“同学们,再见了!”父亲,我们能再见吗?

我是您的儿子,也是您的学生,黎明到来,我坐在床上睡去

是的,我相信在睡梦中可以与我的父亲——我的老师再见一面

睡在父亲离世的床上,我听到父亲在喊我的乳名

自从我十八岁离家,乳名被遗弃在故乡,像一个秘密

今夜我听到父亲在叫我的乳名,我模模糊糊就答应了

父亲的声音像我读中学时那个夜晚,我与哥哥睡在学校宿舍

下半夜我隐约听到有人叫我与哥哥的乳名,是父亲在敲门

我在睡眼惺忪里跟着父亲,记得那个晚上月亮高悬,脚踩在

结了冰的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父亲的咳嗽声在前面

我知道家里出了事,惊恐第一次突袭一个少年,当我看到哥哥

抱着姐姐痛哭,我半梦半醒,惊讶哥哥的哭声,原来伤痛

是冲破喉咙的哭声。姐姐被抬上担架,亲戚们在灯光下晃动

天尚未明,他们要去湘江边赶船,送姐姐去长沙治病

我少年的记忆里从此种下了父亲、哥哥与姐姐分离的

那一幕情景。而今天父亲不在了,幻觉中父亲在叫我起床

睡在父亲离世的床上,我听到春天在后山奔跑的欢乐声

众树像父亲,经过短暂冬天的树叶墨绿,生命更加容忍

散发出的爱,需要生者去沉思,需要在悲伤与欢乐之间

来回转换,祖坟山埋葬了多少代人才获得今天的静默与

葱茏。一群人来上坟,鞭炮齐鸣,烟雾四散,跪下的儿孙

年长的面容悲寂,强忍住眼泪,年幼的像树技上的嫩芽

在风中颤抖,年老的发出了呜咽。春天已经来到了父亲的

新坟上,因为他的加入而让祖坟山今年有了新的悲伤

悲伤万古常青,新的加入者如新鲜的黄土年轻而充满朝气

睡在父亲离世的床上,我听到春雷滚滚奔向黎明时分的故乡

湖南持续的高温冬天终于在夜里迎来淋漓的细雨,春雷一响

沟渠里的活水在不远处喧哗。我撩开窗帘,天色微明

我想起童年时父亲与哥哥捉回鲜活的鲫鱼,鲫鱼与泥水的腥气

我有三十多年没有闻到了。我披衣坐起,脑子里有鲫鱼跳跃

春雷追着牛犊,满山的青草一夜间开始疯长,春雨贵如油

昔日乡村炊烟沿着田埂弥漫的景象,随时光已逝,田地荒芜

河水汩汩流淌,野草掩埋乡间熟悉的道路。时代巨变,门前的

池塘缩小了,春雨还没来得及灌满,我的心里却堆满了从北方到

南方的雪水。属于故乡的春雷在云层里炸响,睡梦里的亲人

多少年来他们习惯了这突然而至的春雷。父亲留在堂屋墙上的

皇历翻开了新的一页:弥勒佛祖诞,今日辰时雨水

7时50分,天亮了,农历乙未年迎来大年初一日

本日九紫,母亲起床,她以为春雷是父亲回到人间大地

她说:“我要扑上去抱住你父亲,不让他再离开我了……”

——我的娘呀你不要抱住父亲,让雷声消失,让春雨洒满故乡

睡在父亲离世的床上,我听到母亲在佛前祈祷——

向西南方迎喜神,向西方迎贵神,向正西方迎财神

向北方迎我父亲。“昨晚那三声雷响,是你父亲带领

他另一个世界的亲人向这边报平安,他会保佑我们。”

母亲的想象何其美好,超乎我的想象。一家人吃团圆饭

父亲的座位空着,一碗白米饭,一双筷子,一杯酒

摆在儿孙与母亲中间,去年他还坐在那个位置,我们干杯

祝父母长寿幸福,我们的笑容里有掩饰不住的痛

泪水滴在酒里,我看见父亲在后退,一个人的生命正在耗尽

所有的挽救与祝福都显得渺小无力。留在人世的时光不多了

上洗手间时父亲第一次紧紧牵着母亲的手,死死捏着不放

“这些年从未有过,他从未这样紧地抓过我的手啊……”

母亲跟我谈起父亲迎接死的感受是那样具体

“他都不需要我陪伴,连呻吟声都不发出来,只是有过

最后的叹息。”父亲临终前一天将一本字典送给侄孙女

他自己尚能洗澡,临终前姐姐给他洗了脚,他执意让母亲

与姐姐先睡下,只有几秒钟他就走了,“没有痛苦,你姐夫

扶着他的头。我抱着他时己经没有了气息。”母亲的叙述

终于平静,她经过了九个月的生离死别,向我无数次叙述

父亲最后的时刻。“一只蝙蝠来了,我对他说你回来了——

那是你父亲,他舍不得家,回来看看,他飞回家几次

我追着他,他突然飞到床底下不见了……真的是他

最后一次我打开后门,让他从后山飞走了……”

这是母亲向我第一次讲到蝙蝠。我相信我们终将走向时间的

黑洞,父亲在前面引路,我们排着队,像一队黑夜里的蝙蝠

责任编辑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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