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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PK魔鬼

2016-04-13李燕燕

北京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李杰爸爸妈妈

一个女孩与癌症抗争的艰难历程,既辛酸又感人,既残酷又倔强,人生冷暖酸甜苦辣尽在其中。“没有在深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谈人生”,此文无疑是最好的诠释。

四月,明媚的春光下,迎面走来的女孩,我已忽略了她一身的青春时尚,只注意到她露齿笑着,一头披肩秀发,随着高跟鞋走动的节奏,轻快跳动。蕾蕾,她是蕾蕾?曾经的蕾蕾是否和她一样?原来,我的眼睛,一直在寻找蕾蕾。

——燕子

我醒了,耳边是旧空调隆隆的响声,没盖被子却吹了一夜冷风,浑身都感觉酸疲。刚才的梦太美好了。我重新合上眼睛,想要重温梦境。一年半了,就在刚才,我第一次梦见蕾蕾,她那么健康,虽然清瘦,可是特别精神。

梦中,我迷惑着,蕾蕾回来了?蕾蕾真的创造了“医学奇迹”?梦中,蕾蕾笑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纤长的手指轻轻抚着我的脸,带着体温和芳香。也就在这时,我突然醒了,才发现不过是一场梦,蕾蕾终究不会再回来。即使闭上眼,也回不到刚才的梦境。

斜眼望去,炎夏炙热而强烈的光线已透过窗帘的缝隙投射入屋。看看表,已经快9点了。今天是周末。几天前,我就想着给蕾蕾的丈夫李杰打个电话,看看他过得如何,最好能约他和女友一起吃个火锅,可是总有些犹豫。梦中蕾蕾的出现,更让我坚定了这个想法。半小时后,我终于拨通了李杰的手机,并表明想法。李杰告诉我,自己很忙,可能需要另外再约时间见面了。另外,如果一切顺利,他年底就会争取再婚,并尽快要个孩子。一切重新开始。

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

32岁的蕾蕾,在微博“天使PK魔鬼”上记录了自己生命最后两年多的历程。蕾蕾妈妈在女儿体力弱到连手机都拿不动时,替蕾蕾续写了最后一段时光,带着母亲的偏颇和心疼。真相不明,只有猜测,一大批“粉丝”在网上对着李杰口诛笔伐,为了他最后3个月不愿多看蕾蕾一眼,为了他在蕾蕾油尽灯枯之际还能同朋友夜出玩乐,为了他的薄情寡义。可我却执意认为,这个与我同龄、出生在1979年的男人,曾经在寒意最浓的日子,背着奄奄一息的蕾蕾,在北京那个传说中可以给外地人希望、也是二人爱情最初萌芽的地方,用焦灼的脚步寻找一切生的可能,走遍了大大小小的医院,最终为蕾蕾延续了16个月的生命。他,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姐,两年多啊,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蕾蕾的事。”他说。我相信。蕾蕾告诉我,她曾亲眼看到这个男人在客厅无声地自慰,她愧疚,不能给这个壮年男人正常的夫妻之爱,可这个男人即使需要也不曾背叛。

“姐,最后那几个月,我不是不愿见她。我怕,怕眼睁睁看着,一点一点失去她。因为我以前就是那样,活生生看着妈妈疼死。多看她一眼,我的心会疼得喘不过气来。”蕾蕾火化那天,李杰哽咽着,浑身颤抖。

于是,我在硝烟弥漫的“天使PK魔鬼”微博评论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请大家不要去怪那个男人,他不容易。曾经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患了骨癌,被活活痛死;如今,这样的悲剧又发生在妻子身上。他如果坏,也绝不可能坚持陪伴蕾蕾最艰难的两年。原谅他吧——他只是没有那样强大的心灵。”我是“海鲜姐”,我是“天使PK魔鬼”微博里出现频率颇高,且最被信任的人,批评的声音也随着这段评论的发出而减弱。

一天后,我却意外地接到蕾蕾妈妈的电话,她有些吞吞吐吐,大意是说我不该在网上为李杰这个“白眼狼”说话,因为这样大家会同情那只“白眼狼”,从而妨碍下一步她和蕾蕾爸爸与“白眼狼”交涉蕾蕾留下的那处住房的归属问题。

我没有直接回复蕾蕾妈妈的质疑,只是在电话里对她说:“阿姨,每个人以后的日子都阳光灿烂,这也是蕾蕾愿意看到的吧。”电话那边沉默了。

伤痛却是真实的。我带着众多网友的嘱托,也怀揣属于自己的那份悲恸、承诺和怜悯,携着蕾蕾的父母去了赤水。蕾蕾虽热爱旅游,却一直未有机会与父母同乐。休息的间隙,我惊愕地发现,蕾蕾妈妈的包里,竟鼓鼓囊囊装了一大沓纸钱。那个晚上,赤水河边,蕾蕾妈妈烧着纸钱,且哭且诉:“宝贝,你最喜欢旅游,姐姐带爸妈到赤水玩,爸妈不能忘了你呀……”

面对此情此景,我悄悄避开。

独自走回宾馆的路上,却又想起与蕾蕾发生过的身后是否捐献眼角膜的争执。

“我不会捐的,我到死都必须完整。”蕾蕾斩钉截铁的态度,曾让我心寒。难道大家捐款助她治疗,她却连死后的承诺都不能兑现,情愿让那一对美丽的大眼睛化成灰也不愿帮到别人?自私?冷漠?人心难测。

还有,我——燕子,认识和帮助蕾蕾的初心是什么?我是一个纯粹的志愿者?或是假他人之痛为自己疗伤?曾经那样厌世,“一了百了”萦绕心头:渴望丰富美丽的生活,现实却始终残着一角。直到遇上蕾蕾,才明白,残着一角的生活只要用心去继续,就会有机会修正所有的错误,重新遇见让生命亮丽的美好。

原来,天使与魔鬼都同时存在于人心。天使与魔鬼的碰撞较量,才使得每个人都有血有肉有感情,人才是活生生的人,才有世间的一切酸甜苦辣爱恨情仇。

我搁下手中的电话,不再纠缠于李杰的想法。只是望着一缕缕阳光斜射入窗剪落的斑斑阴影,若有所思。

“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我记得,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是在念初一的时候。13岁的少女根本无法理解这句出自《庄子·田子方》的诤语,只是与邻桌的小男生一起,摇头晃脑地硬把这两句古语记下来。因为我们明天要上台,这两句话被老师加到了演讲稿里,不背也得背。

古人对苦短人生的参透,却让成年后的我感慨不已。

假期去海边游玩,望着浩瀚的大海,会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如果跳下去,与眼前汹涌而来的波涛融为一体,该是自由快乐的吧!

2012年炎夏,我牙疼,半边脸都肿了起来。难挨整晚整晚的辗转煎熬,终于提心吊胆来到从小最害怕的牙医那里。出乎意料,治牙过程因为最新的麻醉手段和牙医的高超技术,竟没什么大的不适。牙医温柔的手,拿着纸巾,轻轻拭去我额头紧张的汗珠,刹那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勇气。

不得不说,这位牙医真的很有人格魅力,她在治牙的同时也教给了患者“爱牙”。这样,原本讳疾忌医的我,很快也加入了牙医的“粉丝团”,开通了微博,主动“关注”这位气质美女。

2012年,微博正火,今天依然。它是一个广阔的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自媒体”,每个人都可以看到“别人的生活”——一人一世界,哪怕只是简短的文字和几张图片。在微博世界,可以感知——有的人,世界如一只杯子,装下五色石块亦为满;有的人可以再渗进一把黄沙;甚或有人说没有满,还可以再加点水。在那里,有生活,有感悟,有美好;有苦难,比如疾病,再比如,癌症。

心伤、自弃和曾经的重病让我一下子注意到了“癌症患者”这个特殊的群体。

连小孩子都知道,癌症是绝症,对患癌者及其家庭都是绝对打击。当初大手术后,独自一人办理出院,等候的队伍很长,我便在一边坐下,拿着检验报告随手翻看。一个大姐凑过脸问道:“妹儿,你是来体检的哇?”“是呀。”不想多解释,随口答道。

“还好吧?”

“没什么问题。”

“没问题就对喽,这年头,最怕的就是生病,特别是生癌,哎哟,一家子都完蛋了。”

与“癌症”相关的话题,被社会炒得喧嚣不止。比如,医患关系——对于“生命不息,化疗不止”的质疑,对于个别医院“外科赚了钱,就把患者转到化疗科化疗,然后再转到放疗科放疗,等到这些科室的钱都赚够了,再把病人扔到中医科去”的谴责;骗子手段——身患晚期乳腺癌的某著名大学女教师,对“神医”的“饥饿疗法”深信不疑,拿出10多万救命钱到黄山脚下“寻找最后一线希望”,最终丢下年幼的孩子撒手人寰;各色“江湖神医”依旧活跃,各种“治疗大招”横空出世;消极伤悲——亲人因患癌去世,外人可见的,是这个家庭所有成员工作、生活被完全改变,而生者精神和心灵的特殊创伤,非亲历者无法体会,仿佛任何一个方向都是黑暗;生命奇迹——在众所周知的“长寿乡”广西巴马,每10万人中拥有30.98位百岁老人,病人朝圣般地集聚于巴马盘阳河畔的坡月、平安、长寿等村并长住下来,这些并不“盛产”癌症的村落,成了除肿瘤医院外癌症患者密度最高的地区;社会慈善——官方的、民间的各种慈善机构,以募捐、赠药等方式,向亟需社会救助的癌症患伸出援手……五味杂陈,真伪难辨。

但是,在患者的微博里,“癌症”变得那样具象,从发现、治疗到死亡,一篇篇生命日记,充斥着渴望、痛苦、哭泣、无奈、悲愤、怨恨、自责。“生命”在这个人群中成为关键词,其他一切都无法与此二字相抗衡。形形色色的报道在真实的生命面前显得那样苍白。

“晚期卵巢癌和间皮瘤,已化疗20次。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诗篇23篇。”

“2013年过半。生命坚韧的见证。前三月。大落。疼痛燃烧我。死神试探我。后三月。大起。天父眷顾我。命运垂青我。生命有了裂缝。阳光可以更多地透进来。只要一点点阳光,我可以很灿烂。”

这是患者们的微博自白。与癌魔抗争,被侵蚀得伤痕累累的生命,从未因死神追赶而停止她的张力。

他们比我苦,比我惨。每每看完这些“生命日记”,我会替他们难过,甚至流泪,可继而又是一种欣慰——幸亏我还好好地活着,虽不快乐但是健康,我的家人也还好。也许,我任性地发作情绪、随意打发掉的一天,正是他们翻腾挣扎却又无比珍惜的一天。久而久之,我只要打开微博界面,便会主动搜索这个群体,从一个患者的微博链接到另一个患者的微博。

阿冰,一位美丽文静的云南女子,在婚姻破裂之际罹患绝症,与癌魔开战1年多后,癌细胞全身转移。由于肿瘤侵蚀,她的椎骨骨折,胸部以下失去知觉。阿冰的前半生,无论风吹雨打都站得特别直。为了有尊严地活着,哪怕一分钟,她毅然决然再次冒险选择手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拉住儿子的手:“妈妈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会在一个角落看着你一点点长大。”

阿紫妹妹,父亲是一个工厂子弟学校的老师,年轻时有才华也有理想,可惜因为性格孤傲受人排挤,终究只能默默无闻地苦熬。闲暇之际,一面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一面一手一脚规划女儿要走的每一步——大学,阿紫妹妹按照父亲的意向读了离家不远的一所大学,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像别的女孩那样讲究穿戴打扮;毕业,父亲骑着自行车,一家一家替她投简历,跑工作,又拿出积蓄四处活动,终于把女儿塞进一家事业单位;适婚年纪,父亲出手“棒打鸳鸯”,赶走了她出身农村、感情深厚的男友。最终,阿紫妹妹放弃了爸爸心心念念的“国家皇粮”,在朋友的鼓励帮助下开了一家私房菜馆。为此,爸爸整整两年没有理她。而爸爸患上晚期肺癌,从发病到去世,不到三个月。阿紫妹妹一直陪伴左右,内心备受煎熬,后来长期被一个梦境困扰——外面一群人追赶她,父亲就在前面,她大喊着“爸爸”跑上去,可父亲又在更远的地方向她招手……

小俊, 1岁半时被确诊患有急性白血病,分型极为凶险。尚且不能稳稳地走路,不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却已懂得要用小小的身躯坚持,为了在世上踩下串串小脚印,为了多陪心爱的父母一段时间。别的孩子感冒扎针都会哭闹,而小俊看到护士过来,一声不响地把小手伸出,尽管,手上已找不到一根好的血管;大人都惧怕的“骨穿”,小俊只哭过一次,以后的那么多次总那样安静,末了,奶声奶气的一句“妈妈,吹吹”;最疼的时候,小俊会用手摸摸自己的脑袋,但从没跟爸爸妈妈闹过。最后的日子,小俊活在父母的镜头下——小宝贝迷上了听歌,听到忘情时,手舞足蹈,噘着小嘴一左一右;配合爸爸唱歌,也伸出自己的双手来当麦克风;网友们送来好吃的,他总会高兴地说:“爸爸,姨!”告诉爸爸是阿姨给他买的;他爱美,每次妈妈给他穿上“干妈们”送来的新衣服,她总会高兴地转着身子让大家看看。在生命的最后一瞬,宝贝面带微笑。

这是小俊父亲在微博的最后留言——

“小俊,三年,爸妈没有离开你寸步,一次分别,你却告诉爸妈来生才能再见。想起你走时的微笑,爸爸想说,孩子,没人照顾你,你连路都不会走,自己还不会穿衣服,更不会做饭,跟着爸妈没过几天健康的日子,走了,那边还好吗?没有爸妈陪的一夜,有没有蹬被子?吃过饭了吗?在你的口袋里,有你爱吃的零食,饿了就吃一点。小俊谢谢你!小俊对不起!小俊我爱你!小俊……”

我发现,微博上这个特殊的群体,来自天南海北,彼此之间甚至连真实姓名也不知晓,却通过微博紧紧联系在一起,互相关注,互相鼓励,互相支持,为生命而坚守,用一双双羸弱的手臂,结成与死神对抗、破除命运恶咒的坚壁。

有病友在抗癌路上悲壮地倒下了,其他人纷纷在第一时间送上红烛,点亮他最后的微博,护送那个坚强的灵魂远行;有病友查出复发转移,在微博上发出无奈的叹息,其他人立刻为他打气,微博评论几分钟就被“加油”二字占据;有病友再次入院,微博几天没有更新,一条条问候便会纷至沓来——“你还好吗?”“快快更新呀,等着你!”直到他回复“我还好,大家放心!”证明自己还活着,还在努力。尤其,当病友急需帮助,其他人都会尽己所能,全力支援,在公众目光注视不到的地方,默默上演一次次的爱心接力。

今天大病医保普及,虽然手术及国产化疗药大部分能够报销,但不少患者病情反复需要大量附加治疗或特殊治疗;部分患者更是由于存在基因变异,必须使用价格高达一个疗程数万元的靶向药物,这种药物在某些病人身上效果奇佳,却往往需要自费,几个疗程下来,即使小康之家,也会陷入“因病致贫”的泥潭,更不用说一些本身报销额度少的患者,甚至支付基本治疗费用都异常困难。可很多实际已陷入绝境的病患,又往往不是社会认定的“亟需帮助对象”,没有媒体介入,没有名人声援,没有机构关注,病友之间的相互救助成为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

癌症患者的微博,也成为我在遇见蕾蕾之前,对抗灰暗生活的一剂“镇痛剂”。我难受,这世上还有比我更难受的,心里顿时好受许多。这样的习惯最终成瘾,一有空闲时光,我便翻微博看别人的故事,寻求内心的平衡。这种行为很阴暗,我认为。这些微博的评论很多,除了病友的相互鼓励,剩下的,大多就是像我这样的看客,抱着某种不能见光的心态。我揣测着。

一个人,要想不当怀着异心的看客——冷眼看别人的故事,除非,你走进别人的故事,秉着真心实意。

蕾蕾走后,为了探寻她行过的足迹,我曾去过许多三甲医院的肿瘤科病房。剧痛、呻吟、哭喊,病人求生的挣扎、家属空洞的眼神和医护人员的忙碌,交织成一幅最令人心酸心疼的景象。在“绝症”面前,人似乎特别渺小,奇迹在别人那里,仿佛处处有;轮到自己,却怎么都摸不着。对抗癌症的过程,如同经受酷刑。一名癌症病人的治疗包括手术、化疗、放疗、生物治疗和内分泌治疗等手段,手术使病人失去部分器官及功能,化疗药物带来脱发、骨髓抑制、胃肠功能失调等系列副作用,放疗则可能对肿瘤周围正常组织造成不可逆的损伤。而癌症患者的死亡,常常特别惨烈,有的去世前连续剧痛数月,唯有吗啡能够缓解;有的全身插着各种管子,在重症监护室里一动不动;有的则一点点衰竭,呈现出“恶液质”…… 治疗、痛苦、生活、希望,诠释了人之为人的全部意义。

走进蕾蕾的生命,纯属偶然,也仿佛命定如此。我在自称“不幸”的命运里灰心丧气地沉沦了十多年,原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终有一天结束于一场意外或者和那些人一样——患上癌症,一番痛苦辗转然后消失于人间。但人生的际遇就是这样奇妙,一束耀眼的光线突然穿透了阴霾,让你看清周遭只是可怕的幻象,路在前方。

2013年4月的一天夜里,我不经意间链接到一个陌生微博,博主昵称“天使PK魔鬼”,简介是“肿瘤君,我同意你住在我的身体里,但说好的,要共存哦!”地址显示重庆,而旁边的头像,春暖花开。

我不觉心头一动,滚动鼠标,一口气看完了她微博上的所有文字。

事实上,我认识“天使PK魔鬼”时,她的生命已进入最后一年的倒计时。在我与她真正交融时,她拥有过的许多美好,包括微博上曾有的甜蜜的记述,已然颠覆。

那一夜,我通过微博,认识并喜欢上了这个网名“天使PK魔鬼”,真名为蕾蕾的妹妹。

这是一个出生于1982年的年轻的卵巢癌患者,一个只剩下一对乳房和一截宫颈能标志女性特征的“小娇妻”。她的微博,第一条从2011年的最后一天开始,那时她刚做完第一次手术——“身体真是奇妙哦,割了那么大一个刀口,居然几天就能长好,年轻真好。”到2013年5月的记录——“已无药可治,仍快乐生活。”一条条,有快乐,有哀伤,有吐槽,我却感觉与曾看过的同类微博大不一样。对了,是一种姿态,一种向阳花一般的姿态。

她欢呼雀跃地出院了,欢喜呀,这次手术,医生只切除了长出巨大恶性肿瘤的左卵巢,保留了子宫和右卵巢,这样她还可以生孩子做母亲。做了两次化疗,白细胞反升不降,医生说的各种不良反应,她全都没有,倒是能吃能睡,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跟着家里人到处玩,让身边的病友羡慕不已。甚至,脱发也特别轻微。

她爱老公,老公爱她。老公与她都是“驴友”,相识在“驴行”。病后,文静的老公生平第一次为她打群架,她终于了解到,在她受欺负时,老公只想保护她;在老公受欺负时,她只想为他扛。老公做得一手好菜。化疗时,蕾蕾只想吃他做的菜,蒸紫薯、排骨藕汤、蘑菇炒肉片、韭菜炒鸡蛋。哦,紫薯,还是上次看到一个病友发紫薯的照片,她馋了,老公特意去买的。

但这些也只是“天使PK魔鬼”故事中刚揭开的序幕而已。我明白,如果,一切只是到此为止,我与蕾蕾永远也不可能相交,就像两条平行线,我和她生活在两个世界。她漂亮、耀眼,特别爱美,拥有爱情拥有幸福,像一团跳动的火焰,照亮身边每一个人。我,灰暗得不愿花一点时间收拾自己,害怕失望害怕打击,不愿走进现实,想尽办法麻醉自己——除了必须完成的工作,就是养鱼、上网、看剧,我的手机收到的短信,不是天气预报就是各种小广告。我与她,本不可能成为好友。

3个月后,她的右卵巢也长出了4厘米大小的肿瘤,到底没有那么幸运。这次,要做的是大切除,包括剩下的这个卵巢,包括子宫。

“医生,保命不保生育能力。”她的老公想也没想就作了决定。

“我给你买只小狗吧。”回家的路上,下着蒙蒙细雨,老公的大手,一直扶在她的肩头。嗯。她倒在他的怀里,重重地点头。后来,一只叫“咖啡豆”的小狗伴着她走到生命的尽头。

“以后不用一堆堆地买卫生巾和套套了,也算为环保作贡献。”她在微博写下自嘲的文字。

2011年11月底,切下左卵巢和22×18厘米的巨大包块,她不敢去看。这次却留下了手术所切除器官的图片——右卵巢连着一个5厘米的包块,子宫宫体、大网膜、阑尾。“那个大网膜怎么看都像一堆脂肪。”她打趣道。

老公姐姐一家三口来了。看着刚满一岁的小虎头,她的视线怎么也移不开。一直都乐呵呵的哟,这却是得病以来的头一次心酸,想落泪,在人前到底把那眼泪给憋回去了。同为女人,一定会谈到孩子。我说,我没有孩子,我好遗憾。她却决绝地讲:“我天生不喜欢孩子,小孩吵吵闹闹,太烦了。所以我不生孩子,刚好。”

出院,化疗继续,快乐继续。带着远道而来的妈妈逛古镇,熏了一条街的油炸臭豆腐,她还抢过去站在热气腾腾的摊子前,照了一张相。

自己在家炸薯条,马铃薯切条,一锅沸油,原来这么简单,终于可以足不出户马上吃到,嗨皮哟!

向往推开窗子满目绿色,走出家门便能泛舟湖上,虽然现实是窗外左一栋右一栋的高楼,偶尔还能看到对面大叔光着身子洗澡。老公带着她来到金黄的油菜花地,她大呼:“野外煮的面,怎么那么好吃呢,特别是在油菜花海边享受,惬意啊!”

她在自家小小的阳台种下了各种蔬菜,鸡毛菜、番茄、向日葵、南瓜、韭菜、青椒。鸡毛菜的叶片边缘有细细的茸毛,确实像鸡毛。番茄要结果了,它们的蒂就像一只只小海星。向日葵大概是土壤太少吧,长得那么矮,花小,结出的籽也只有那么20颗不到,尝尝,脆脆的、香香的。南瓜花爬着藤子长得高高的,伸手才够得着。一花盆韭菜就长出一小把,在阳台上就着五花肉烤着吃。自己种的青椒,炒回锅肉是再好不过的。

这个小女人,看着她的微博,总想和她说话。

她说:“《北京爱情故事》,大家都说好看,我也来瞧瞧……哎呀,在网上一看电视剧就停不下来,非要看到结局,这不,昨晚又看到3点过。”

我说:“对呀,我也喜欢熬夜追剧,不过,你要小心身体!”

一个笑脸立刻回应:“姐姐,所以我内疚着呢!知道吗?最惊奇的是,老公居然全程陪同没有睡着,今儿早上还跟我说,等我回来接着再看,可不许偷看哦!”

我说:“太久没锻炼了,浑身长锈了。”

她说:“姐姐,我好骄傲呀,昨晚一口气做了81个仰卧起坐,我自己都不知道竟有这么大力气哦。朋友说,我这动了两次手术的癌症病人比她们都厉害!”

我说:“妹妹,悠着点,不过,你也太厉害了,姐姐连20个都做不了。”

从第二次手术后的第五次化疗开始,她终于感受到了各种不适——消化系统,反胃、腹泻;骨髓抑制,白细胞低、发热;肌肉系统,紧绷酸痛;神经系统,手脚麻、失眠,连续几天凌晨4点就醒,再也无法睡着;血压不稳;心慌,慌得难受,心电图像个冠心病人。化疗忒伤不起了,看得见的都这样,藏起来的呢,肾、肝、血,一切一切。

头发,终于踏上疯狂掉落的节奏。早晨满枕头的发丝,瞧着真闹心,得,狠狠心剃了吧。“哎,看人家宁静光头多漂亮。”“人家是明星啊。”“我和明星一样范儿,好吧?”思想斗争一番,终于下了决心:马上就办!家里工具不全,老公先用剪刀尽量剪短,接着就用剃须刀一点点刮,还真给她刮出一个漂亮的大光头。老公摩挲着她的头皮,说,不错,不错,很有个性。

化疗后再复查,标志物CA-199竟然飙升到将近900,正常值本应是在0~22之间。这是怎么了,转移了,或是长出第二种肿瘤?胰腺癌?肠癌?继续检查。这次,她有些蒙了。回家,跟往常一样拖地板,刚躬下腰,左上腹一阵剧痛,动不了,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一阵无助。听着咖啡豆呜呜的叫声,开始感觉从未有过的惊慌:“我要给妈妈爸爸养老送终,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没有我,他们怎么办呢?我要照顾咖啡豆,交给谁我都不放心。还要陪我老公,我欠他一份幸福,要还的。我一定要比爸妈长寿,比咖啡豆长寿,跟老公白头到老。”

她的惊慌我感同身受。走的幸福,留的才痛苦。当年,我的邻床是一个患了宫颈癌的女子,就在化疗的当儿,边哭边跟她女儿说,你别吵了,你妈要死了。不到六岁的小姑娘扑在妈妈的身上,直抽泣。她老公在旁边红着眼圈说,你跟娃儿说啥子嘛!你不要说这些,生活在一起,就是一家人的福气!

我和她都喜欢看电视剧。我年轻时,每逢不小心自动代入某个悲情角色,难受得不能自已,就劝慰自己:电视剧的情节与我无关,它们不过是编出来娱乐大众的而已。谁料想我们的生活也充满紧张刺激、变幻莫测。电视剧主角所经历的大起大落,都不过是为最后的happy ending作铺垫。有得有失,有失有得,上天是公平的,他要给你美好的未来,自然要你现在忍受些许痛苦来交换,如果这样,我们都乐意签这交换合同。可是,这份合同能兑现吗?我?她?

医生要求单独与家人沟通。这在以前没有过,哪怕前两次手术。面对家人的闪烁其辞,这个只比我小3岁的女子偷偷上网,比对自己的症状,再结合检查单上高得离谱的肿瘤指标,终于明了自己历经两次大手术和十余次化疗后,依然复发转移的现实。

化疗,唯一的办法还是化疗。指标持续上升,扩散至盆腔和肝部的癌肿令腹部胀痛难耐,早已备好却一直不想用的止痛药开封了。身边只有老公,于是冲着他喊叫。他在玩游戏,她大吼着不许他玩游戏,要他过来抱抱自己安慰自己。老公仰天感叹一声,说:“我每天辛苦上班,回来给你做饭,感觉不到你一点感激之情!”于是第二天晚上,她弯着腰捂着肚子做了烧土豆,并且从此把“谢谢”常挂嘴边。

对一个癌症病人来说,最可怕的事是“耐药”,最糟糕的事是“我耐药”。她遭遇了癌症病人所能遭遇到的最可怕的事。

病房里,主治医生面无表情地告诉她和她的家人,病人从确诊至今已14个月,这期间一直在治疗,换过N个方案,却一直恶化。静脉不接受,腹腔灌注也会一样。况且病人腹部又硬又大,不是水又不是包块,作灌注风险很大。靶向药是有,但药效再好,也经不住耐药的身体。总体评价“治疗无效”。

医生谈了,她轻松了,也沉重了。妈妈在哭,她在安慰妈妈。

老公流着泪把她拉到一边:“不用担心你的父母无人照看,将来只要他们愿意,我会接他们到这边住,不去养老院。生病送医、送终扫墓我都会管,这个问题以后不用谈,安心养病。”她红了眼圈,但仍然没哭。

从医院回到家,她吃了片止痛药,打开小音箱,接上手机,听歌。听着,听着,无来由的心情愉悦,哼着歌,跟着节奏不自觉地用脚打着拍子。进厨房热了点东西,吃完,听着音乐,看书。

我没有亲眼见过这些情景,仅仅是凭着“天使PK魔鬼”在微博留下的文字和她后来的讲述,最大程度地去还原。

“姐姐,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在微博上讲,我呀,挺着腹水撑大的肚子,在小区里溜咖啡豆,一个大妈看到就问:姑娘,你这是有了吗?几个月了?我说:四个月了。大妈说:那你还玩狗,快别养了,小孩重要!姐姐,逗吗?”

她的语气很轻快,我嘴角上扬,却笑不出来。

她用瘦得干枯、青筋毕现的手抚了抚鼓胀的肚子,一脸灿烂:“大肚肚看得出吗?我做不了妈妈,老天却让我体验做孕妇的感觉。呵呵,看,这像几个月的身孕?”

我见到她的人之前,微博中,她所热爱的生活,已经如同星星之火,一点点把我的心燎原。

看,她穿着一身黄色呢子大衣,站在黄果树下,用微笑告诉我——姐姐,这是多么年轻的我,多么精神的我,多么漂亮的我,根本无法想象这是被医生放弃的病人,对不对?就算是死刑,表现良好,也可以重罪轻判不是?我希望我是正能量,我希望十年以后,会有病友指着我说:你看她,十年前被医生判死刑,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看,她披着那条黑白相间的格子围巾,那样自信地立在小河边,深秋的芦苇映衬着她的娇艳。她望着天边的晚霞,轻轻地对我说:我不仅要活着,还要快乐地活着,美丽地活着,尽情尽兴地活着,多姿多彩地活着。

她酷爱旅游,想去非洲感受野性狮子的呼唤,去新西兰摸摸绿色牧场里的小牛,去法国凯旋门转转那放射的12条大街,再去看看贝聿铭的玻璃金字塔……她有太多的梦想没有实现。她可以乐观地接受现实,但不甘心就此认命。

2013年初,老公背着病情急剧恶化、已经虚弱得不能行走的蕾蕾,回到她曾工作生活过好多年的北京,踏上希望中的续命之旅。从国家级大医院到各种中心医院,他们遭遇了无数拒绝。最终,一所专门设立了“黏液瘤专科”的小医院收治了蕾蕾,冒险为她实施了腹腔镜手术和术中术后“热灌注”。

前两次开腹大手术,她术后第一天下地,第四天自己洗漱吃饭,第八天还没拆线就去逛街。可这次腹腔镜手术,她连床都下不了,翻身几乎做不到,说话断断续续有气无力,每天必须靠止痛针才能勉强入睡。每次热灌注结束,24小时之内会连吐十几次,止吐针几乎失效,直至呕出绿色的胆汁。随着一根根管子从身上拔掉,才能慢慢翻身,慢慢下地,慢慢行走。好在,最终去除了重达7斤的腹水,虽然病灶犹存,生命却似乎显现了新的转机。

4月,蕾蕾微博里,重新出现让“粉丝”们点“赞”的各样惊喜:

——蟹壳蟹钳蟹脚做粥,蟹香飘满整个屋子,火还未关,就已听到咽口水的声音了。

——蕾蕾式蛋包饭,色香味如何?90分吧。

——一颗颗小小绿豆精细去皮,制作成有着美丽花纹的绿豆糕;一个个喷香扑鼻的金黄蛋挞和鸡蛋糕;一束束彩色的手工干花。

那个晚上,接连两个小时,我一条一条看完“天使PK魔鬼”的微博,就关注了她。以后,时不时发表评论,通过微博与她互动。直到有一天,她在微博上说:想吃海鲜。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很想达成她的这个简单愿望,于是我私信她,告知我想送海鲜给她。片刻,她回信,表示愿意接受我的心意,也想亲眼看看这个“只闻其言不见其人”的“好姐姐”。

2013年5月的一个周六,我提着在楼下海鲜店买的海鲜,坐在去往见面地点——会展中心的公交车上。我隐隐有些不安。从没想过,从手机里传出的那个声音那么甜美纯净,不带一点杂质,仿佛没有经历过任何痛苦煎熬。现实的蕾蕾应该是什么样子?肯定与可以修饰美白的微博图片不一样吧,毕竟是个癌症病人,可能憔悴、苍白,甚至留着药物中毒的痕迹?

尽管是初夏时节,头顶的太阳依然那样灼热。站在会展中心的门前,正忙忙地拿起纸巾擦拭汗珠之际,忽见一个身着米色小礼服的女孩朝我这个方向扭头看来,是她!我挥挥手,她面带微笑,披着阳光赋予的金色光芒缓缓走来。“我是蕾蕾!”“天使PK魔鬼”就那样真实生动地站在我的面前,与图片一样美丽。蕾蕾是东北人,图片不能看出高度,事实上,她的个头不足一米六,竟像个江南女子。刘海下一双大眼睛分外有神,瓜子脸瘦削苍白。尽管一只手扶着腰,但身板始终挺得直直的,衬托出优美的胸部曲线。“谢谢姐姐!”一口不带东北味的普通话。接过我手中的海鲜,甜甜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聊了几句。她没有提及关于疾病的任何话题,我自然识趣,也不会多说。她就像一个青春灿烂、无忧无虑的女孩,仿佛并不止小我3岁。

蕾蕾突然沉默了,眉头微皱,轻轻地斜靠在身后的玻璃墙上。我连忙扶住她的脊背:“要紧吗?”“没事,我老公在那边停车,马上过来。待会儿我们还要去参加朋友的婚礼。”她笑笑,慢慢站直了身子。说话间,一个身材中等、微胖的男人朝这边走来,他就是蕾蕾的老公——李杰。他扶住蕾蕾的肩头,蕾蕾自然地靠在了他的怀中。眼前的李杰比微博图片中更多出了一种表情——羞涩,在见陌生人时。他向我答谢,却一直垂着眼帘。

“这是一点心意,我跟你在一个城市,是一种缘分。”临别,我笑着拉拉蕾蕾的手。

回到家,我一遍遍刷微博,有些兴奋和期待。那种兴奋,是“送人玫瑰手留余香”的自得;那种期待,却明显带着私心。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志愿者组织,我不知道,一个真正的志愿者,是否可以完全纯化到不去想也不需要别人的任何感恩。

如我所愿,蕾蕾真的在微博里@了我:“听说我爱吃海鲜,附近又没有卖的,她今天居然买了一大兜海鲜给我送过来,还细心地手写了一整张纸的做法。感动,真好吃。谢谢海鲜姐!”文字下面,是她做的扇贝、鸡冠贝、鹅蛋贝和文蛤,很可口的样子。

自此,“天使PK魔鬼”微博都称呼我为“海鲜姐”,她的粉丝也叫我“海鲜姐”。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确切地说,是一种被人需要、被人认可、被人信任的成就感。生活中,我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失败的弱者,没有任何依靠,每天都需要提心吊胆,甚至自己生日当天,最大的祈求就是不要听到上司严厉的斥责。而只要走进蕾蕾的生活,与蕾蕾在一起,我就会穿越到想要拥有的强大,能够成为另一个人的重要支撑。

第一次踏进蕾蕾家,小狗“咖啡豆”便大叫着扑上来,摇着短短的尾巴,两只前爪直拱我的小腿。这只泰迪犬用犬类的方式,来表达它对客人的欢迎。从小怕狗的我惊叫一声,躲闪到一边。“姐姐,你怕狗呀?”“来,咖啡豆,听话,给姐姐作个揖。”小狗果然安静下来,用后腿立起小身子,两只前爪拱在一起连连挥动。我乐了,蕾蕾也笑了。

我这才注意到今天蕾蕾变了发型,不再是那个俏丽的“波波头”,而是贴着头皮的卷发。

“姐姐,看我这一脑袋卷毛!熊顿当初听帅哥梁医生说,剃了光头,可能会重新长出卷发,于是果断剃了,可惜她没能如愿地长出卷发。我这一脑袋卷毛,是因为剃了光头?还是因为化疗?姐姐,我不想要,我喜欢顺滑的长发飘飘耶!”

原来,那“波波头”只是她的假发。

浅黄的墙上,如项链般挂着两串照片,那是蕾蕾生病前的人生。

女孩蕾蕾出生在黑龙江一个叫鸡西的城市。女孩记忆里,那个城市因为采煤的关系总是黑雾弥漫。冬天那里很冷。女孩的爸爸很爱妈妈,溺爱加保护,让妈妈一直活在少女时代。爸爸开过工厂,厂子倒闭又做小生意。童年的夜晚,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帮着爸妈清理那些一元两元一角两角一分两分的人民币。末了,会在爸妈许可下拿走那么几角甚或一元当零花钱。不到13岁,她就离开这个小城到北京寻梦,读中学,念大学。她长得漂亮,试过做演员,最后,当了一名涉外旅行领队。

职场的境遇,我与她交流过。那时,她碰到了嫉妒她工作业绩的上司,处处刁难。她的回击是,你不是嫉妒我工作业绩好吗?我就把它做得更好,让你的上司看见,让大家有口皆碑。“有人想卡你的脖子,你努力长得更高,让他伸手只能够到你的胸,他还能卡你脖子吗?”听到这话,我若有所悟。

长发披肩的女孩,人比花娇,盛放的生命,张扬无忌。她可以无视高富帅的追逐,选择大学毕业在北京打工而一无所有的李杰,只因为他爱她,她也爱他,就这样简单。“我不需要豪华酒店私人飞机美酒佳肴的奢侈游玩,我就喜欢两个人在一起,各自背上大背包,驴行。用脚步丈量心中的尺寸,用眼睛去看别人注意不到的风景。饿了,升火煮方便面;累了,在野地支起一个帐篷。”她辞了职,跟着李杰回到他的家乡重庆,做一个重庆媳妇。

他们分期付款,买下这套不到70平米的两居。蕾蕾亲自设计,找人装修。搬进新房不久,蕾蕾晚上老被隐隐的腹痛弄得睡不好觉,在区人民医院检查,“一切正常”。直到3个月后巨大的肿瘤突然破溃。

“也许一切都是命定的。就像第一次手术,我遇到了一个特别人性化的医生,她同情我年轻,好心为我保留生育能力,结果我很快复发转移。姐姐,你知道吗?第一次手术前,我怕老公私下找医生沟通,要保留子宫什么的,好传宗接代。手术前一天夜里,我还偷偷跑到医生办公室,央求她,如果打开肚子,看到不好,一定全切全切,不要手下留情。”

命定。就像我,病情来势汹汹,经历一番折腾,却愈后良好。她的病从轻微疼痛开始,却要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这样看,我是不是太幸运?

眼光从墙上移开,却又瞥见沙发旁一只空空的小小的猫窝。不久前,蕾蕾在车库里捡到了一只还没有满月的灰色小猫,惊讶着,怜爱着,用双手捧着这个小小的生命,把它带回家,取名为“小不点”。她用吸管一点点给“小不点”喂牛奶,一喂就是一个钟头;给“小不点”把屎把尿;夜里听到“小不点”“咪咪”叫,会起来好几次,全然不把自己当个重病号。可是,小不点终究还是死了。蕾蕾大哭,嚷着:“小不点,你干吗要死?你把我的欢乐都带走了!”

见我一时愣着,蕾蕾上来拉拉我:“走,看看我的绿色阳台!”其实不用走,客厅很小,前方落地玻璃处的一片葱茏就在眼前,比微博图片上的还要好看。

“姐姐,这是妈妈和我一块儿搭的架子,看这花朵爬得够高吧?”蕾蕾指着一棵盛放的蔷薇。

“对了,你这么虚,妈妈怎么不继续留在这儿陪你呢?”

“她不习惯我这儿的生活。她呀,被爸爸宠坏了,做个简单的活儿,会复杂得出一身汗,出个门上个超市会迷路。上回,她在医院照顾我,从食堂打饭回来,竟然怎么都找不着住院楼,在外头绕了一个钟头,见着我就大声哭。”

我有些不太习惯蕾蕾说妈妈的这种语气。我无法去设想别人的妈妈如何,只知道我那次大手术后离开前夫,妈妈从成都赶到重庆,甚至没来得及告诉我一声。朦胧中,我听到一声门响,以为是身体太虚产生了错觉。又过了好久,一觉醒来,妈妈端着热腾腾的鸡汤出现在我的床头:“燕子,喝点鸡汤,妈上车前刚煲好的,又热了一下,很合适。”所以,这么多年,我的人生无论多么失意,妈妈始终是我心中柔软的所在。

描述中,蕾蕾无力地躺在浅绿色的沙发上,眼睛警惕地盯着3米外的开放式厨房。那里,她的妈妈正在洗碗。蕾蕾素爱清洁,她的衣柜散发着芳香,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得特别规矩,她甚至拒绝在李杰爸爸家吃饭,因为曾看见一只蟑螂从碗柜边肆意爬过。蕾蕾觉得妈妈达不到她的卫生要求,自己又动弹不得,便像个“监工”一样看着妈妈的一举一动。妈妈把餐具洗涤剂清洗过的碗,用清水一一过了一遍,准备放进橱柜,却突然听到蕾蕾在客厅大叫:“再洗一遍!”“宝贝,洗干净了。”妈妈继续着把碗搁进橱柜的动作。于是,蕾蕾急了,态度很不好,妈妈也急了,大哭着数落蕾蕾,母女大吵一架。换来的结果是,蕾蕾差点背过气去,紧急送医。

在蕾蕾生命的最后3个月,因为妈妈要先于爸爸赶过来照顾她,一向什么都依女儿的爸爸给妈妈约法三章,第一条就是千万不要再让女儿生气掉眼泪,如果做到,“以后疼她爱她做牛做马”。

“还有,还有,”蕾蕾有些哽咽,“妈妈不主张再给我治病了。”

蕾蕾的治疗已经花光了一大家子人所有的积蓄,虽然,蕾蕾嫁到重庆第一时间就入户买社保,可是,生了大病才发现,很多治疗很多药物根本不在医保范围内,那些不能报销的治疗和药物又恰好是最关键的,更不用提为了续命到北京的花费,如流水般,六十多万就没了。住着的房子分期付款,不好卖,况且卖了小两口又该在哪里落脚?李杰爸爸上世纪90年代下岗,至今住在狭窄黑暗的工厂宿舍里。唯一的救命稻草,是当年在北京买的一套小房子。蕾蕾想要卖掉房子,为自己筹措后续治疗经费,可是,妈妈坚决反对。

“蕾蕾,你也知道,你的病已经扩散到肝,没得治了,我那些姐妹都这么说。我跟你爸爸对你,真的尽力了,我们没有工作,晚年还得有点依靠。北京那房子租出去,好歹能替我们两个老的积点钱……”

记忆中,蕾蕾用被子捂着脸哭,妈妈站在床边哭。

“蕾蕾,我怕呀,我怕你爸爸走了我孤零零一人,又穷又病,动不了。有点钱,还能请个人给我端茶送水……”

我用手抓住蕾蕾枯瘦的手臂,打断她:“蕾蕾,你别说了……”

不想让蕾蕾说,因为我也怕。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十几年前,我作了一个任性的决定,扔下父母到重庆工作。今天,我的父母都已年过花甲,如果我有不测,他们该当如何?如果他们中有一个人不测,另一个该当如何?而身在异地的我,又要面临怎样的打击和折磨?

那天,蕾蕾精神不错,话也很多。

那天,我吃到了蕾蕾亲手做的干煎杏鲍菇,只撒了盐和黑胡椒粉,竟然那么美味。蕾蕾离开后,我常常试着用她教我的方法做,却永远做不出记忆中的味道。或许,那只能是一道我挂在嘴边的菜了。

临走,蕾蕾要送我。我一再阻止,她却坚持:“姐姐,不是为了你。因为下雨,我两天没晒太阳了,今天阳光明媚,散步喽!”我扶着蕾蕾,每走二三十米就找地儿休息一下,慢吞吞地走了好久。日头下的水泥地上有一只蚯蚓,正拼命扭动身体。蕾蕾看见它,便停了脚步,吃力地弓下腰,捡起一截小树枝,把它挪回到潮湿的草丛里:“太阳这么大,没有水分它会死的。”

“你心肠这么好,肯定长寿!”我笑着。

“就是就是,我能活成老妖精哦!开玩笑的。我要求不高,只求老天给我15年时间。我觉得生命的长短真不重要,重要的是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我用15年的时间为父母养老送终,15年的时间与老公相亲相爱,15年的时间负责咖啡豆一生,15年的时间吃喝玩乐。很好,知足的。”

我别过头去。

“怎么了?姐姐。”

“光线太强,我,有些睁不开眼。”

蕾蕾想向老天要15年时间与老公李杰相亲相爱。老公,蕾蕾微博中的关键词,蕾蕾生命最后两年的重要陪伴者。哪怕临走前3个月,老公不愿正面看她一眼,她会偶尔在微博上吐槽,有人同情,帮着谴责“负心汉”,但转天她又会专门发帖澄清,为老公开脱。

这是一段晚饭的场景——蕾蕾坐下,拿起筷子,娇娇地使唤李杰:“老公,给我拿瓣蒜嘛!”李杰得意地伸出握着的拳头,朝下,松开,啪,一瓣蒜掉落到桌面:“哈哈,早有准备,今天终于可以不用起身,安稳地吃饭啦!”蕾蕾也像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亲手做的菠萝布丁:“当当!试验品成功!”夫妻相视而笑。

我夸李杰能干。蕾蕾讲,李杰他不是能干,而是需要一个人来指挥他,我,就是他的指挥棒。

我说李杰是个好人。蕾蕾讲,怎么,老公对我不离不弃就是好老公?你们个个都说我幸运幸福,其实我困惑得很,对于癌症病人来说,爱人没有选择离婚就是幸运幸福?难道只有选择离婚才是正常的吗?我碰到他是幸运,那他碰到我就是不幸?

我听说,李杰的姐姐曾私下对他感叹:“咱爸、我和你,在婚姻上都没碰到好运气。”这些蕾蕾都知道,可是却从不触动“离婚”这样的字眼。第二次大手术后,李杰与蕾蕾就再也没有了“酒足饭饱后的那些风花雪月”。蕾蕾晚上常常会疼得喊叫或是辗转反侧通宵不眠,李杰便主动到客厅的沙发上过夜。一天夜里,蕾蕾上卫生间,路过客厅,竟听见沙发轻微的颤动声,以及李杰克制的呻吟,她知道这是什么,第二天若无其事地将散落在地上的纸团拾起,扔掉。

“老公的好,我写在微博里、QQ空间里,让大家都知道。我,这个已经停止一切治疗的绝症病人,拖着疼痛又疲惫的身体,直不起腰就弯着,每天坚持擦地板。虽说房子小,可中途休息两次才能里里外外都擦一遍,只因为老公喜欢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有谁对我老公说你老婆真好呢,只会说你真倒霉。”蕾蕾在微博里写道。

蕾蕾走后,李杰一度被众多“天使PK 魔鬼”的粉丝强烈谴责,我找到李杰,提醒他看看微博,妥善处理各种关系,小心被“人肉”。李杰不看我,却垂着眼帘,不紧不慢:“谢谢姐姐,我从来不上微博,更不会去关注她写了什么上去。”

夫妻是结,人心是谜,永远不要企图用“非此即彼”的思维去妄下定论。雨水连绵,在大街上,看到过我认为暴躁冷酷的前夫,买下了一位老人背兜里所有的栀子花。多年后回到成都,我听说以前单位里那个同事对病妻不离不弃,两人已经有了一个快5岁的女儿。哪怕,他当初只是为了留在机关而娶那个女人。

炎夏正式来临,蕾蕾再次病重。

之前一段日子,由于胃部新增转移灶,蕾蕾每顿饭只有四个饺子的饭量,再吃就会痛得厉害,甚至连咖啡豆都吃得比她多。腹胀腹痛腰痛肩痛,没有发烧,身上却忽而冷得发抖,忽而又热得冒汗,冲热水澡,也能感觉身体里有丝丝寒意往外渗。不能正常饮食排泄,生命需要的能量要靠输液才能维持,一切又恢复到去北京寻生路之前的状态。

我去看蕾蕾。李杰开着车来接我,一路沉默不语。近40分钟的车程,这样也未免太尴尬。于是,我主动开口,从他所做的IT行业聊起,话题又慢慢回到蕾蕾身上。李杰也叫我姐,他只比我小两个月。

“姐,你知道吗?上次我陪蕾蕾去北京做腹腔镜手术抽腹水时,我看着那个屏幕,天哪,她的肚子里满是密密麻麻的小疙瘩,连腹水里也漂浮着颗粒状的东西。她的病已经不可能好了。”

“那医生怎么说?”

“没说。我自己估计5年吧。”

“你,难受吗?”

“一切顺其自然。只是希望,最后她不要太难受。我初中的时候,妈妈得了骨癌,活活疼死的。”

就在那天,我还问了他一个本不该问的问题:“你们没有孩子,你家里,没意见吧?”他扭过头,苦笑了一下:“我从妈妈死后就独自拿意见,爸爸和后妈能说什么?我只要蕾蕾好好活着,其他不重要。”

我回望这个与我同年的男人,他迅速垂下眼帘,紧握方向盘,不再说话。后来我才明白,垂下眼帘这样的动作,是这个男人掩饰自己内心起伏之时的条件反射。这样的神态,让面目清秀的他,看起来像个有些委屈的小孩。

蕾蕾蜷缩在黑暗中。灯亮,她看到我,便扶着一把椅子从沙发上艰难地站起来。我才看到,她那突起如孕妇般的腹部——腹水把这个瘦弱女子的肚子撑得奇大。我奔过去,抚住她那用力握住椅背的青筋毕现的双手。

“姐姐,没有吓到你吧?你还从没看到过我这么难受的样子。”

“蕾蕾,没关系,到医院做治疗吧,会好的。”

“你看我,好瘦好瘦。不需要刻意挤,锁骨胸骨都那么清晰。其实到这一步,姐姐,你懂,我也懂。”

“你别这么说……”

“一个人从小孩到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每个阶段都需要几十年,我呢,只是直接把从中年到老年的时间一下子压缩了。我老了,老得直不起腰,站着洗脸刷牙都是难事,弄点简单的早饭更是困难,做什么都要找个地方靠一下,不管是洗手池还是橱柜还是灶台,有地儿就得靠,像个80岁的老太太,呵呵!”

她吃力地笑。普通的止痛药不能起效,密密麻麻的小汗珠不断自额头沁出。在她面前的小方桌上,放着小半碗稀饭。她坐下,用颤抖的手,拿着勺子艰难进食。吃两口就停下来,抚住脖子、顶着胃部强迫自己咽下去,然后隔几分钟,舒服点,又拿起勺子吃两口。“我要努力吃东西,我要活下去。今天晚上的目标,就是把这半碗稀饭像吃药一样吃完!”不知不觉,桌上那碗稀饭已慢慢失去热气、开始冷却,可蕾蕾还一勺一勺坚持进食。

“看,这是上个月老公带着我去郊区花木世界的图片!”蕾蕾吃力地点开手机屏幕。图片上是一个牵着小狗、化着淡妆、戴着时尚遮阳帽的漂亮女孩,灵动活泼。“好漂亮!”我情不自禁。“我就下车走了10米而已,好累。我不知道还剩多少天,但我一定要把每一天都过得漂亮!”这时,我瞥见,李杰正在厨房忙碌着。他每天早上7点出门上班,晚上7点下班回到家里,一直忙碌到深夜甚至凌晨。此时,他正在为蕾蕾准备第二天的饭菜。

多少次,万籁俱静,听着厨房隐约传来的“叮叮当当”声,蕾蕾躲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多少次,蕾蕾早上去盛饭,锅里的汤还是热的。这一切,她都记在微博里,也不知,李杰是不是真的从未关注过蕾蕾的那些文字。

望着蕾蕾,突然发觉,对我而言,其实很多事情、很多委屈原本没有那么大,是我那一颗没有多少阅历而又稚嫩的心,把它们放得太大;所谓失去,本质上我什么也没有失去,只是行走的方向不对,越努力道路却越狭窄,为什么不换个方向试试?

蕾蕾终究还是回到了医院。这次,她去的是本地一家肿瘤专科医院。

两天时间,挺着大肚子、坐着轮椅的蕾蕾,在李杰陪伴下,排队、挂号,被胃肠外科和肝胆外科踢皮球般踢来踢去,最后只能回到妇瘤科。一系列繁复的检查之后得出结论:蕾蕾的胸腹腔已经没剩下多少及格的器官,心、肝、脾、胃、肾、胆、小肠、膀胱,或是癌细胞直接侵蚀,或是间接受到大剂量化疗伤害。整个腹腔除了无数小的种植颗粒,还有好几个大包块。

医生说,这些并不会短期内要了命,但最后的症状肯定会是肠梗阻。

蕾蕾说,想要升级止痛药,医生建议直接用吗啡。

蕾蕾问,还有其他可以延续生命的方法吗?

医生说,那就试试靶向药“贝伐单抗”吧,不过很贵,一个疗程大概两万,属于自费。

蕾蕾取出了夫妻俩银行卡上最后一笔钱,输了贝伐,灌了卡铂(化疗药),抽出腹水,轻松了许多。

想要活下去的蕾蕾,鼓足所有勇气,在微博上求助。那个由病友和病友家属组成的群体果然伸出了坚强有力的臂膀。仅仅两天,蕾蕾就收到了足够两个疗程的善款,还有各种各样让她惊喜不断的礼物。她在微博上不断表达着谢意。

“亲爱的,礼物收到了,桐华亲笔签名的《步步惊心》,好激动,爱不释手,我要珍藏!辛苦你了!太爱太爱了!”

“亲爱的,礼物收到了,都是好东西,我老公也跟着乐坏了,大叫有口福呢。谢谢你,亲你爱你哟!”

“亲爱的,礼物收到了,看我是不是又变成了个古典小美人儿!时间仓促,随便一穿,还没想好如何打扮来配,下次整体装扮一下,肯定更美。谢谢你哦,亲爱的,我好高兴呢!”

就在“贝伐单抗”让蕾蕾暂时缓解病痛的同时,她快乐张扬的个性也在一点点恢复。自驾游、海滩的自助烧烤、凯里的五色梯田,纷纷出现在她的微博上。

蕾蕾啊蕾蕾,你现在的身份是个受助者。你知不知道,好多帮助你的人同你一样,身患绝症,在生死线上挣扎,自顾不暇之际,还腾出手来帮你;你知不知道,网上还有好多人盯着你,说你有车有房、打扮得漂漂亮亮,却要别人捐款帮你;你知不知道,这个社会的信任度很低,我见过一个年轻妈妈带着白血病患儿跪在医院门口求助,一上午都没人搭理。你是这样幸运,但这些你认为快乐美好的东西,真的没有必要在微博这个公众平台展现。

姐姐啊姐姐,我的确是一个受助者,但我有权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需要遮遮掩掩。如果,受助的结果就如同欠债一般,被禁止了一切享受,那么,我宁可放弃。

我的顾虑没错,很快,一条条满含敌意和质问的评论出现在蕾蕾的求助帖下方,甚至,包括一些和蕾蕾一样,在微博求助的人,只因为他们得到的帮助比蕾蕾少,而他们觉得自己比蕾蕾更值得帮助。蕾蕾删除了求助帖,继而留言:“谢谢大家,我已经筹足了治疗款项,不用再给我捐款了。”

尽管如此,这个群体的爱心也一直紧随着蕾蕾。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最大的心愿是“吃尽美食”。他们汇款请蕾蕾“吃饭”;他们从天南海北寄来各式各样富有特色的小吃。蕾蕾怀念北京的“蒸功夫”,竟真有人把“蒸功夫”套餐真空包装,寄到重庆。这是后话。

那天,与蕾蕾一块儿看电视。忽然,她指着屏幕,说:“看,遗体捐献仪式。”我点点头:“是呀,我死后也会把自己的身体捐献出来,为医学进步作点贡献。”

“我不会捐的,身体不能安息,要任人宰割,太可怕了。”蕾蕾摇头。

“可是眼角膜可以捐献呀!”我讲。

“不,我不会捐的,我到死都要保持完整。”蕾蕾很坚决。

蕾蕾的反应让我惊愕。难道她宁可灰飞烟灭,也不愿意留下一点有价值的东西在这个人世间?她有那么美丽透亮的一双眼睛啊!难道大家的关心和疼爱,她就不能稍加回报?那几天,我那么困惑,怀疑自己看错了人,甚至不愿再打一个电话给蕾蕾。

“现在每顿都吃好多啊,一下子吃这么多,我确信我好转了,看来靶向治疗有用,我一定尽量去完成所有疗程。关于做好事,我认真想过,也查过了,海鲜姐提的遗体捐赠,我确实接受不了,但是我会考虑捐角膜。黑暗中一丝曙光,帮别人重见光明多么美好!”

几天后,我从她的微博中看到了这样的帖子。

我一直对蕾蕾的父母很好奇。因为我进入蕾蕾生活半年多的时间,从来没有看到她的父母来过蕾蕾家。而在这半年,蕾蕾孱弱的生命已经历过数次惊涛骇浪,他们也能安然地在东北老家待着?我问蕾蕾,蕾蕾淡然地说:“我从不把坏消息告诉他们。”可即便如此,蕾蕾身患晚期绝症,他们不会不清楚,一个晚期绝症患者的病痛折磨。想,他们也能想象得出来。

也许,蕾蕾太小的时候离开家,性子又是那样倔强自立,父母甚至没有亲眼见到心爱的女儿从一个花苞,开放成一朵娇艳的鲜花,所以亲情才会变得如此疏离。

小时,我的父亲常年在外,偶尔回家。妈妈笑着问我:“燕子呀,你说说,咱家里哪几个是你的好朋友?”我答:“奶奶、妈妈、小黄(家里的小猫)。”妈妈指着刚放下背囊、胡子拉碴的爸爸:“那他呢?”我自顾自地玩着小黄的尾巴,头也不抬地回答:“爸爸不是我的好朋友。”那年我5岁。

也许,现实太残酷,蕾蕾的父母没有一份国家给的正式工作,蕾蕾又是独女,所以二老知道女儿不治,只能早早替自己打算,毕竟他们都还不到六十。这样的心思,妈妈不是给蕾蕾已经赤裸裸地表达过了吗?

但是,之前我分明在微博里看到了那化也化不开的亲情呀——与女儿像姐妹花一样,虽然会吵闹并且笨拙着的高大漂亮的妈妈,那个爱女儿爱到愿意换命的爸爸。一家三口,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紧紧交融。

三个疗程后,“贝伐单抗”的效用慢慢降低,蕾蕾停药。生命进入了最后3个月的倒计时。

她已经呕吐了一整天,仰着头,身体扭曲成S形,以这样一种特定的能暂时不疼的姿势躺在床上,脸色蜡黄,极度消瘦,气若游丝。床头摆着一个小盆子,满满的都是她呕出的黄色液体,事实上,她吃进或喝进任何东西,几分钟后就会原封不动地吐出来,继而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我望着她,迟疑了半天,终于问道:“你,还能坚持下去吗?”

她吃力地变换出一副怒容:“怎么,你觉得我要死了吗?”

我忙说:“没有,没有。”

她几乎咬着牙:“我,要活着,就是一直打营养液,也要活着。”

我震撼了。随后的那条微博触目惊心:

“想到我的父母,我谈笑风生地接受死亡是多么自私。留下远方的父母一辈子忍受生命的煎熬。爸妈说,只要知道我在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哪怕只能通通电话,甚至一辈子不能相见,他们就吃得下饭、干得动活、睡得着觉。如果我走了,无法想象他们是何等的伤心欲绝!我得活着,即使被疼痛折磨着,我也要艰难地活着,为了父母活着;即使全身瘫痪,大小便失禁,没有尊严,也要活着,为了父母活着。只要我有一口气,哪怕只能躺在他们身边冲他们笑着,他们,即使劳累,也会安心。我不要他们只能看我的照片来回忆。坦然受死不是勇敢,艰难求生才是英雄!”

那是蕾蕾用仅能拿动手机的气力,一点一点码上去的关于“活着”的生命宣言!

其实,这样的决心早已成为她的执念。在决定抛开一切颜面向网友求助时,蕾蕾告诉我:

“一个病友的妈妈在微博私信我,她邀请我去家里玩,说即使我坐着轮椅去,她也会像照顾女儿一样照顾我。她的女儿,20出头,以前还经常和我讨论怎样搭配能让光头更好看。骨肉瘤非常疼,这位母亲丢下所有的事情专心照顾女儿,还是没能留住她。之后母亲就开始用女儿的微博,关注女儿的每一位病友。她话里都是对我的心疼怜惜和对上天的痛恨,我却在字里行间感受到她对女儿无法言喻的痛苦思念。聊着聊着,忽觉我不该是那个被心疼的人,她才是。女儿闭上眼睛就走了,留下孤独的妈妈用全部余生想她,世上最可悲的事莫过于此。如果有可能,我恨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另一半变成她女儿,飞到她的身边陪着她。”

老天果真用最残酷的方式,成全了蕾蕾的执念。曾经是最爱美的女孩,在5月的天气里裹着厚厚的冬衣,戴着帽子,捂着口罩,却挡不住路上行人投来的恐惧惊异的目光;与她朝夕相伴的,不再是心爱的老公,而是闻讯赶来的父母。为她开出止痛药和营养液的医生感叹:“这个病人已经失去了90%的脂肪和肌肉,竟然还活着,已经创造了医学奇迹。”

这是怎样的奇迹?去世前,身高1.56米的蕾蕾,体重不到40斤,全身上下,唯有眼珠能够转动,嘴里发出婴儿一般细弱的声音,只有贴近,才能辨识她在说什么。注射最大剂量的止痛药,腹部腰部肩部剧痛,癌细胞侵蚀神经的剧痛,一分钟未曾停歇。生命的最后一个月,蕾蕾没有吞下过一口东西,没有连续睡过10分钟觉,靠着输入体内的营养液和血液维持,神志却始终清醒。

对于很多晚期癌症病人来说,期待“好死”,国内呼唤“安乐死”的风潮一浪高过一浪。可年轻的蕾蕾却毅然决然选择“赖活”——选择“赖活”,就是选择了极致痛苦、极度煎熬和失去“人之为人”的全部尊严。我甚至相信,最后的日子,只要蕾蕾的信念稍有松动,她随时可以死去。无数次,我想劝她放手离去,话到嘴边,想起她从来不曾提过一个“死”字,她不想死,我又怎能提出让她“死”。

蕾蕾自己“码字”,留下的最后一条微博是:“最近常常想起童年生活过的那间房子,常常梦到有危险的时候,都是跑回童年记忆中的家。进屋了,关门了,看到爸爸妈妈了,梦里的我就轻松了。真想回到童年呢!”

我释然了。我能做的,唯有陪伴。

生命的最后3个月,她到底把父母叫来了。妈妈先到,看到蕾蕾的样子,就木了,一直念叨:“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小的时候,我和你爸忙着赚钱,没让你好好吃过一顿早饭,都是拿开水冲上蛋花,放一勺糖。宝贝,妈不好。”几天前,我和蕾蕾妈妈通电话,她还在那头讲:“我怀蕾蕾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除了每天一个鸡蛋,几乎没吃过什么有营养的东西。吃了老娘给的5斤长芽的土豆,吃了她爸爸买的3斤干巴小苹果。有一次她爸爸花了好几块钱买肉,我气得哭了两个小时。我该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兴许蕾蕾还好着……”

爸爸到了,看到蕾蕾,就哭了。他原以为,做父亲的不能给女儿减轻病痛,扶着女儿出去逛逛吃吃,总行吧?没想到,蕾蕾连站都不行,必须有人从背后搂着她才能勉强立住。蕾蕾疼的时候,他哭;蕾蕾吃不下饭的时候,他哭;蕾蕾呕吐的时候,他哭;蕾蕾只能坐着入睡的时候,他哭;蕾蕾不许他吃剩菜的时候,他哭:“宝贝,你都这样了,还这么关心爸爸!”蕾蕾伸出手指刮着爸爸的胡须,嘴唇贴着爸爸的耳朵:“爸爸,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宝贝,爸爸是你的天,你说什么,爸爸都一定办到!”“好,爸爸,我们一言为定,今后,你不要再掉眼泪了,好不?”“好!”半晌,爸爸点头。真的,爸爸从此没有在蕾蕾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只是,送走蕾蕾那天,一直面无表情的爸爸回到那个小小的居室,拿起蕾蕾用过无数次的拖把,一刻不停地拖地,从客厅到厨房,从卧室到卫生间。眼泪,随着手臂的动作,一滴滴滚落到木质地板,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那把已经很久没用的哨子又回到了蕾蕾手上。那是几个月前李杰为蕾蕾准备的。有时候他们不在一个房间,蕾蕾想喊李杰,又没力气,于是说好,只要蕾蕾一吹哨,他就过来。试了几次,果然很好用。连李杰在厨房开油烟机做饭那么大的噪音,都听得到客厅传出的哨声,只用一点点气力,就能把哨子吹得好响。可惜,李杰渐渐远离了蕾蕾的生活,虽然还在一个屋檐下。哨声,成了蕾蕾对爸爸妈妈的呼唤。

关于李杰,我听说,有一个早上,李杰给蕾蕾穿衣服,可蕾蕾软软的没力气,李杰便抱怨道:“你咋一点劲都不使,全指着我呢!”蕾蕾那几天很难受,心情也很差,于是任性了一通,拼着最后一点气力,与他吵了一顿。结果李杰夺门而出,剩下蕾蕾脸没洗牙没刷衣服没穿东西也没吃,不知所措地瘫在床上。

如此种种,蕾蕾最终才决定把父母叫到自己身边。而蕾蕾妈妈在蕾蕾再也没有气力码字时,代她发了很多微博,当然包括对李杰的指责。

那天,我去看蕾蕾,带着一个已经关注蕾蕾很久的志愿者——小朱。蕾蕾爸爸打开门,迎我们进去。我愕然地发现,仅仅一个星期未见,蕾蕾的整张脸已经枯干到完全“塌方”,面骨的轮廓清晰可见。小朱站在我身后,虽然没有作声,但我能感觉到她肢体传来的战栗。这不能怪她,如果我为初见者,一定也会害怕。我不怕,是因为一点点看着蕾蕾坚持到今天,是因为我知道蕾蕾曾经有多么美好。我走过去,握住蕾蕾那骨节分明的手,在她身旁坐下,陪她一起看电视。我记得,《舌尖上的中国》第二季正在热播,那天屏幕上展现的是,一个藏族男孩为家人冒险割取野生蜂蜜的故事。金黄的蜂蜜,缓缓流淌,画面十分动人。

“我想吃那种蜂蜜。”蕾蕾用细细的声音说,“爸爸给我找。”“宝贝,那是野生蜂蜜。这样吧,爸爸到超市给你买槐花蜜。”“不嘛,爸爸,我就要吃那种树上采的蜂蜜。”我轻轻搂住蕾蕾:“妹妹,别急,姐姐去给你找。”蕾蕾摸摸我的手背:“好姐姐。”

我和小朱要走了,蕾蕾像以前一样,坚持要下楼送我们。爸爸为蕾蕾换衣服。别看现在的蕾蕾轻得像个小孩儿,但她手脚没有丝毫气力,整个人特别沉。给蕾蕾穿好外套,爸爸薄薄的衬衫已经汗透。没有片刻停顿,爸爸又拿起一条裤子准备给蕾蕾换上。我拉住蕾蕾爸爸的手:“我来吧!”迟疑片刻,蕾蕾爸爸点头。脱换之间,蕾蕾的股骨、腿骨显现无遗,我知道小朱的恐惧,一直用身体挡着她的视线。可是当天晚上,这个曾服务于多个福利院的年轻姑娘还是拉着我去陪她。换好衣裤,爸爸一手托着蕾蕾的后背,一手小心地圈住她的前胸,把她搀扶起来,然后搂着她,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前挪动,就像一个年轻的父亲正在教自己蹒跚学步的孩子走路。他的嘴里柔声细语:“宝贝,别怕,爸爸扶着你呢,爸爸就是你的依靠……”把蕾蕾抱上轮椅,爸爸细心地为蕾蕾戴上口罩和帽子,围上围巾,又弯腰为她穿鞋。“我的爸爸是个好爸爸。”蕾蕾撒着娇。

爸爸推着轮椅。后来,我和小朱已走出好远,回头,看见蕾蕾依然目送着我们。眼神里,满是感激、留恋和不舍。

那3个月,爸爸妈妈和蕾蕾每天跟上班一样,早上9点左右到区人民医院输营养液,中午或下午回家;晚上9点到医院打止痛针,再回家,推着轮椅走需要半小时。若是下雨,不方便推轮椅,爸爸就用背带背着蕾蕾,妈妈肩上挎着包,手里撑起两把伞。

人生有时就是一个轮回。小时候,爸爸宽大的肩膀背着,从此留下童年欢乐的记忆;今天依然是爸爸的肩膀,父爱从来不曾改变。看着那曾经熟悉的背带,生命一刹那已经回到儿时。

那3个月,我也曾特别愤怒。在一家三口风里来雨里去的必经之路上,在蕾蕾所在的那个小区里,就坐落着社区居民委员会。难道他们从来就不曾看到自己的社区竟然有这样一个年轻的绝症病人和每天陪伴着她的头发花白的父母?我找到他们,请他们帮忙协调社区医院上门治疗,因为那一家人实在太难了。他们却冷冷地回复:“第一,这个病人社区还没有登记,要登记必须补办很多手续;第二,协调医院上门服务不是他们工作分内的事。”我告诉他们:“没有关系,我会打电话给你们区政府社会福利与保障部门,请他们看一看基层群众路线教育活动的情况。”直到蕾蕾去世前3天,社区才派出两个工作人员上门去了解蕾蕾的情况。

那3个月,蕾蕾最爱“吃东西”,网友们便纷纷请蕾蕾“吃东西”,包括我。妈妈替蕾蕾“码字”,在微博上感谢大家:

“谢谢你请我吃饭……我们吃了味千拉面,还吃了冷面和拌饭。冷面我吃得很爽口。第三顿,打算找个正宗东北饭馆,吃想念的锅包肉、东北拉皮、烧茄子。”

“谢谢你的江米条,好好吃,分明就是小时候的味道,我都要吃哭了。”

“海鲜姐,你说话算数,真的给我找来了树上采来的野生蜂蜜,好甜,甜到我心里了。”

在那张餐桌旁,蕾蕾满足地嚼着爸爸喂给她的、平时最喜欢吃的涮羊肉。她闭上眼睛,细细咀嚼,回味着肉汁的鲜美。一分钟后,她把嘴里的食物,全部吐在了她随身携带的垃圾袋里,眼里含着泪花,喃喃地说:“老天爷啊,不要怪我浪费,我吃不下去,但我真的、真的还想再吃上一口。”

2014年5月24日,蕾蕾去世的两天前,妈妈用手机拍下了一段视频——

蕾蕾身子像面条一般软软地靠在沙发上,腿摆在爸爸特意挑选的、与沙发等高的木凳上,眼睛由于凹陷得太厉害,已经睁不开了。爸爸在一旁含笑看着亲爱的宝贝,仿佛一不留神宝贝就会飞走似的。一个不经意间,爸爸吻上了女儿的侧脸,尽管,那张脸已经极度脱形,在旁人看来与骷髅无异。蕾蕾感知到了这个吻,努力地把眼睛张开一条缝,接着想要歪过头,努力很久,却连脖子也不能动一动。最后,只得用细弱如初生婴儿般的声音说:“爸,你占人家便宜!”爸爸轻轻地把女儿的头扳过来:“孩子,你看妈妈多辛苦,每天晚上整夜整夜地给你捶肩揉背,一宿一宿地不睡觉。大后天就是妈妈的生日,你想送她什么礼物呀?”“榴莲……”蕾蕾艰难地吐字。

5月26日,那是个阴天。蕾蕾精神特别好,早早地就在沙发上端坐着,眼睛也能睁开了。已经3个月不曾正眼看过蕾蕾的李杰和往常一样,匆忙掠过客厅,正待开门,却像想起什么,忽然回头,与蕾蕾对眸。夫妻二人就这样相对无言,默默地互相望着,时间仿佛停滞,恩怨仿佛终结。最终,李杰收回自己的目光,迈开脚步,开门,出门。上午10点,蕾蕾去世。这是李杰早已预知的结果,当一切真正来临,这个中年男人竟然当场在公司恸哭,不能自已。毕竟,那是他深深爱过的女人,一个愿意跟着他、什么也不顾的女人哪!

蕾蕾去世的那天上午,也和之前的若干个上午一样,一家三口同行,爸爸妈妈推着轮椅送她到医院输营养液。对于蕾蕾这个病人,医生护士都非常熟悉了,纷纷笑着跟她打招呼。只是,蕾蕾这天似乎好了很多,还能抬起手来挥挥。等待输液的人有点多,爸爸把轮椅交给妈妈,自己去找护士。可是,刚走出两步,便听见蕾蕾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大叫:“爸爸!爸爸——”他吃惊地回过头,看见蕾蕾头一歪,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随即闭上眼睛。妈妈伸手一探,蕾蕾已经没了呼吸。很快,匆忙赶来的医生证实了蕾蕾的死亡。妈妈号啕大哭。爸爸表情平静,他掏出手机,递给一旁唏嘘不已的护士:“妹妹,麻烦你,给我和女儿照个合影吧!”

这是爸爸和蕾蕾的最后一张合影——蕾蕾沉睡,爸爸面带微笑,深情地吻着女儿的脸颊。

榴莲,留恋。妈妈生日,女儿刚刚离去。我给蕾蕾妈妈捧上一颗榴莲:“妈妈,这是我替蕾蕾送您的生日礼物。”妈妈颤抖着双手接过榴莲,一声不吭地走进厨房。几分钟后,她捧着切成四瓣的榴莲出来,在自己面前摆上一瓣,然后默默地递给蕾蕾爸爸和我各一瓣,她捧着最后一瓣,站起身,轻轻念叨着:“天上的女儿,这是你的一份。谢谢你,谢谢你的姐姐!”

李杰最终得到了那套两居的产权。妈妈在电话里告诉我:“我想过了,燕子,你说得对,蕾蕾在天上也希望她身边的每个人都幸福。李杰还年轻,他要重新组织家庭,结婚生孩子,需要这套房子。”

蕾蕾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期盼梦中与她相会。可是,她却一次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但奇怪的是,每当我心里难受时,眼前就会浮现出她快乐的笑脸——活着就好,活着就要过好每一天,好好活着,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慢慢地,我发现生活中其实包含着很多美好,隔着电话嘘寒问暖的父母,一直挂念着我的蕾蕾爸妈,那个关心我的美女牙医,那个发短信同我聊读书心得的朋友,那个替我精心挑选茶叶蛋的食堂师傅;还有每到4月,就初夏气息弥漫的城市,我要用笔把它们记录下来。笔成为我的朋友,文字成为我的精神寄托,而“从文”成为我人生新的方向。在沉沦十多年后,我终于走了出来,成为街上那个生机勃勃、散发着光彩的路人。蕾蕾复活了,她在我的身上复活,我带着她的快乐、她的期盼去继续未来的几十年。

(注:这个故事由一个叫燕子的韶华已逝的女子讲述。燕子是个化名,她故事中的蕾蕾和其他人也是化名,但却不妨碍这个故事的真实和完整。)

作者简介

李燕燕,笔名燕子,女,1979年10月出生,解放军艺术学院第二届全军中青年创作骨干培训班学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报告文学、特稿作品近60篇,出版报告文学集《薪火相传红医情》,个人非虚构作品微信公众号“燕子的眼睛”与“人民网”、《重庆晚报》同步合作。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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