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满的世界
2016-04-13曹桂林
当过兵的阿满,曾经风光一时,但因遇事好较真,未能被提干。转业后,在自尊又自卑的境遇中,靠捡破烂为生,终不明不白地死去。阿满的形象令人可笑又可叹,颇有当代阿Q的性格特征,可谁能说现实生活中我们就没有阿Q的影子?
引子
漫天飞舞的雪不紧不慢地下了一夜。已是早晨七八点钟了,还没有停的意思,像是要制造一种悲壮的氛围。在部队家属院东南角的那排平房里,不时有人出出进进,还有几个人在门口摆放花圈。摆放花圈就说明有人去世了。一打听才知道,是阿满突然去世了,这是人们谁都没有想到的。其实,阿满岁数并不大,刚五十出头,身体壮得像头牛,平时比猴子还精神,前几天还有人看见他蹬着三轮车出去捡破烂呢,咋就……于是,人们就议论纷纷,胡乱猜测阿满的死因,不过,阿满确实是在昨天夜里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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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呢,阿满落到这步田地,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阿满心里始终不平衡,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20世纪70年代,不满20岁的阿满应征入伍,来到北京郊区的山沟里当兵。
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刚结束,阿满等三十几个老乡被分配到某团的一个技术连队。一天,吃过早饭,新兵集合,说是分配工作。连长看看手里的新兵名单,然后扫大家一眼,挺挺胸脯,双手背在身后,声音很洪亮地说,谁愿意去炊事班?开始新兵们都一惊,而后面面相觑,谁都不吭声。连长提高嗓门,又重复了一遍,像是有些生气的样子。阿满想,去炊事班好,去炊事班起码能吃饱饭。阿满出生在一个农村的大山里,家里姊妹多,穷,连饭都吃不饱。阿满当兵的最高理想,一是能吃饱肚子,二是弄好了糊弄个媳妇回来。
阿满这么想着就想举手,站在他身后的刘军生用脚踢了一下阿满,意思是别举手。阿满和刘军生是一个村的,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但刘军生天生脑子灵活,好使,他心里向着阿满呢。可阿满继续想着“起码能吃饱饭”的想法,就大声说,报告连长,我愿意。连长扬起脖子,却看不见站在最后一排个子很矮的阿满,连长说,出列!阿满跑步到了队前,立正,敬礼。连长笑了,拍拍阿满瘦弱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说,好样的!然后一摆头,示意站在一旁的炊事班长把阿满带走。就这样,其他老乡有的学开车,有的学无线电,有的学汽车修理,唯独阿满去炊事班做饭了。
到了第二年,让阿满去种菜,阿满二话不说就去种菜。到了第三年,又让阿满去喂猪,阿满二话不说就去喂猪。由于阿满服从分配,任劳任怨,干一行爱一行,成绩突出,被连里树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不久,又被团里师里树为学习毛著积极分子。一时阿满出名了,阿满红了,甚至红得发紫。于是,阿满今天在这个团作报告,明天在那个师作报告。与此同时,阿满先是入了党,紧接着阿满提干的请示也报到团里。
可突然的一件事却使阿满的命运发生了变化。
这天下午,为欢迎阿满从师里作先进事迹报告回来,全连集合,敲锣打鼓,列队欢迎。在欢迎仪式结束时,已代理连司务长的刘军生向连长建议:明天杀两头猪搞一次会餐,约请师团领导参加,以示庆祝,并可提高我们团的知名度。连长竖起大拇指,当即表扬了刘军生,说刘军生为连队建设想得很周到,应该受到表扬。
第二天一大早,几个战士要到猪圈捉猪,被阿满拦住了,他说,猪不够斤秤,不能杀。几个战士很为难,其中一个说,司务长都同意,你不同意?阿满说,就是连长同意我也不同意。正在僵持着,刘军生来了。刘军生看着在猪圈旁站着的几个战士就来了气,他大声喊道,还愣着干啥?捉猪!阿满上前一步推开那几个战士,冲着刘军生说,猪不够斤秤,不能杀!刘军生说,杀不杀不是你说了算。杀!阿满说,不能杀!要杀,除非你先把我杀了。刘军生再没说什么,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凭刘军生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连长。结果还是杀了两头猪,杀了不够斤秤的那两头猪。阿满有苦难言,气得一天没吃饭,晚上悄悄跑到连里菜地边上哭了,直到熄灯号吹了半天才回去睡觉。阿满没办法,阿满没决定权。他恨透了刘军生。
可当天夜里不知什么原因,放在食堂的猪肉丢了几斤。连长急了,找到刘军生问是怎么回事。刘军生说,没发现什么可疑情况。不过有人说,熄灯号响了半天阿满还没回来睡觉。于是,连长立刻把阿满叫来。连长讲了很多大道理小道理,又是启发又是吓唬的,可阿满就是两个字,没有。连长就找指导员商量。指导员说,必须把事情压下来。阿满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为连队争了光,事情捅出去,对他对你对我都没好处。他们都明白,一旦阿满的典型树牢固了,他俩提升的时间就为期不远了。他们都等着家属随军呢。指导员继续说,如果我们把阿满处理了,阿满就完了,我们也脱不了干系。再说了,还会影响我们以后的发展。于是,连长点点头,同意了指导员的意见。
会餐的时候,师团领导一个没来,只来了团政治处一名王干事,并带来了一封揭发信。揭发信上说,是阿满偷了连队的猪肉。王干事说,阿满已成了师里树的先进典型,弄不好会影响我们团的声誉,如何处理这件事你们要慎重考虑。不过,阿满提干的事也只能暂时放一放了。
就这样,在之后的几年里,阿满的老乡们该提干的提干,该退伍的退伍,而阿满却转成了军工。按说,转军工是件好事,是对他过去工作成绩的充分肯定,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好事。可阿满不这么想,他觉得别人能当干部,自己为啥不能当干部,他怀疑是刘军生给他使了坏,他恨刘军生,恨得牙根子疼。
一晃近三十年过去了,老乡们的命运各有所归。有的老乡复员转业回到地方发了大财,成了大老板。有的留在部队当了大官,都扛上两杠三个星、四个星的了,有的还成了他的首长。刘军生也当上了师长,甚至还有一个老乡成了将军,而阿满刚满50岁却以军工的身份提前退休了。阿满心里更不平衡,他总觉得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他想,如果我提了干部,混到现在不是师级起码也是个团级,可现在自己就是个普通工人。随着时间的推移,阿满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不平衡的心理也慢慢淡漠了。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就是这样了,他认了。想当初,自己是抱着“吃饱饭就行”的心理去当兵的,如今尽管自己只是转了个工人,可也留在了北京这个大城市了。每次回老家,乡亲们都羡慕自己呢,他们夸自己有能耐,父母也自豪得不行。阿满这么一想,心里也会生出一些小小的满足。每逢此时,阿满就安慰自己说,管他呢,该死屌朝上,人早晚是个死,大家最终的结果都一样,爱谁谁。说是这么说,可日子过起来不容易,天天要花钱,天天要吃饭,天天要穿衣,更重要的是,人要脸,树要皮,低头不见抬头见,脸面重要啊。阿满心里一直就这么难受着,除了当年被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的时候风光过一段,以后从来没有风光过,也找不到风光的机会。阿满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更使阿满不能接受的是,自他退休之后,人们更看不起他了。别说当大官的老乡,就是一些年轻军官,甚至那些军官的孩子也不拿他当回事。懂事的,叫一声老某某,孩子们叫一声大大。不懂事的连理都不理,就当你不存在似的。他看到那些新兵们、年轻的军官们、老乡的下级们,见了当大官的老乡不是敬礼,就是喊首长,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也像是他爹他妈似的。每逢看到这样的场景,阿满的心里就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他想,相比之下,我呢,我算什么?我什么也不是,我就是一个破工人,穷老百姓。如果我是干部退休的呢?我和我那些当大官的老乡有什么区别呢?一块儿当兵,年龄也差不多。着实说,我起码相当于干部,而且是老干部。阿满这么想着,脸上有了笑容,心里就自然生出一个念头,得让那些年轻的军官们以及他们的孩子们喊我老干部,得让所有的人都叫我老干部,起码得让他们知道我和他们的首长是一样有水平,一样有能力。之所以我没有像他们首长那么牛逼,是别人使了坏,是我没赶上好时机。
2
每天早晨七点钟,部队家属院门口会准时停着一辆面包车,是接送部队军官的孩子们到3公里以外上小学的专车。天天早晨送,天天晚上接,风雨无阻,像是部队子女的一种待遇。
这天早晨六点半,阿满就守在了大门口面包车旁。一会儿,一个扎着羊角辫子的小姑娘,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了,阿满笑眯眯地迎上去说,叫我。小姑娘随口叫了声大大,喊完就要上车,却被阿满挡住了。阿满说,不对。小姑娘愣了一下,想了想,改口叫了声爷爷。阿满说,还不对。叫我老干部!小姑娘忽闪着大眼睛看着他,不知道让喊他老干部是什么意思。阿满蹲下身子说,叫我老干部,不叫我老干部就不让上车。那口气像是哄又带有吓唬的意思。小姑娘不情愿地喊了声老干部。阿满拉着长腔,很舒服地答应一声“哎——”阿满把小姑娘送上了车,并且给小姑娘手里塞了两块糖。阿满兜里的糖块,是上个星期天参加一个战友孩子的婚礼时悄悄塞进兜里的。
紧接着,又来了一个淘气的小男孩。小男孩边走边拍着一个篮球。一不小心,篮球跑出去了,阿满紧走几步,把篮球抢到手,对小男孩说,喊我老干部。小男孩抬头看着他说,你不是大大吗?阿满一脸严肃地说,不是。我是老干部。小男孩说,你不是老干部。阿满一本正经地说,你不喊我老干部,我就不给你篮球。他说着把篮球放在背后。小男孩很聪明,立即明白了过来,就连续喊了几声“老干部”,之后抱着篮球上车去了。就是这样,阿满一连几个星期,天天如此,哪个小孩不喊他老干部就不让上车。后来,这些孩子们都习惯了,都知道大院里有一个老干部,他们上学时一出家门就拉着长腔喊老干部、老干部!之后,阿满见谁就给谁说,孩子们都喊我老干部,你们也得喊我老干部。
再后来,部队那些新入伍的兵们,刚调来的年轻军官们也喊他老干部,包括家属院里那些职工们、家属们。其实,别人喊阿满老干部也没什么用意,时间一长,像是随意地喊了,习以为常地喊了。可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人,或是一种蔑视的喊,或是取乐他似的喊,或是开玩笑似的喊.可阿满不在乎,不计较,他觉得这声音好听,耐听,舒服,心里满足,他认为他们就应该这么叫他。所以,以后人们似乎慢慢忘记了他的真实姓名,而都叫他老干部了。
3
别人都喊阿满老干部,阿满就过足了瘾,确实自豪了好一阵子。但时间长了,阿满就习惯了,麻木了。这时阿满就想,让别人喊我老干部其实是徒有虚名,只不过使自己的心里平衡些,又不当吃不当喝的,更没有实质性内容,没啥[尸][求]意思。
不过,有一件事,的确让阿满自豪了,自豪得光笑,光蹦。那就是,突然的一天,阿满发现自己的儿子长大了,他看见长大的儿子眼睛就亮了,放光芒了,他心里就立刻生出了一种希望。长大的儿子,近一米八的个子,眉清目秀,很标致,很英俊,很招人喜欢,比几个老乡的孩子帅气多了。儿子长得既不像他的小眼睛,也不像他老婆的小个子。有时晚上躺在床上阿满就想,这是我的儿子吗?儿子啥地方像我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甚至想去做一次DNA,以确定是不是他的亲儿子。但确确实实是他的亲儿子,阿满就经常指着自己的儿子给别人说,看这小伙儿,看这小伙儿……真他妈的能长,比我高一头呢。言外之意是向别人显摆自己儿子。于是,阿满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的身上了。
可儿子偏偏不争气,高考没考好,落榜了。阿满很着急,也非常失望。本来儿子的学习就一般,可阿满对儿子充满了希望,他觉得儿子没发挥好。
老伴看出了阿满的心思,她试探着问,要么找找刘军生?阿满生气地说,操!找他个[尸][求]!其实,刘军生的儿子比阿满的儿子学习还差,也没考上大学,但刘军生通过关系使儿子上了军校,还是本科,毕业后可以直接当兵,这让阿满心里更不平衡了。
一直以来,阿满不仅对刘军生制造的“丢猪肉事件”耿耿于怀,记着仇,而且对刘军生制造的“对象事件”时常挂在嘴边。
当年,刘军生当兵之前就谈了对象,就是阿满现在的老婆。本来,刘军生的对象是不同意和他建立恋爱关系的,可刘军生一直死追不放,在入伍之前托人送钱送物,人家才勉强同意的。据说,刘军生在当兵之前还把人家给睡了。刘军生提干之后要与人家吹灯,人家不干,爹娘领着找到了部队。
这时阿满就劝刘军生。刘军生很生气。刘军生说,关你屁事。阿满说,你要是真的不要人家你就坏了良心,人家没过门,就在你家里伺候你生病的娘。你提了干部就了不起了?你说实话,你要不要人家?这时,刘军生急了,说,不要!要要,你要!阿满说,我要就我要。阿满家里穷,如果不当兵的话,打光棍是铁板上钉钉的事。阿满曾经半开玩笑地对老乡们说,我找媳妇的标准就一条,只要抄后腿一看,是个女的就行。况且,刘军生的对象长得并不难看。后来,阿满真的把刘军生的对象给娶了。
阿满和老伴商量来商量去,咬咬牙,最后决定让儿子复读一年,他要和别人家的孩子比一比,儿子上不了好大学死不罢休。
以前,阿满是不爱说话的。自从儿子复读一年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大学,接到儿子入学通知书的那天起,他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其中包括他老家的所有亲戚。他觉得,他必须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争气的儿子,他有一个英俊潇洒的儿子。真是应验了那句歇后语,叫作“小鸡不尿尿——憋着呢”。这一憋就是二三十年。现在,不让他说都不行。张口闭口就是他的儿子,说到兴奋处,他的两个嘴角就会来回抽动,就像电视剧《乡村爱情》里的老四,嘴里的白沫子咕嘟着,两个小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接着唾沫星子就喷到和他说话人的脸上。
阿满刚拿到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的这天下午,他就去了家属院大门口,他等了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出入,阿满心里有些不舒服,因为,他想告诉人们他儿子考上大学的事。他正要离开的时候,老远就看见刘大力摇晃着肥胖的身子朝大门口走来了。于是,阿满兴奋了。他向刘大力挥挥手说:“你看看,你看看,他妈的,我这臭小子还不算笨,竟然考了这么好的大学。”他边说边把儿子的入学通知书递给了刘大力。刘大力是他的工友,年龄和他差不多,也退休了。刘大力说,老干部,祝贺你啊。阿满迅速递给刘大力一支烟,然后又美滋滋地抽了一口烟说:“我老家的乡党委书记听说我儿子考上了大学激动得哭了,书记还说,他要带一干人马立马来北京为我的儿子送行。你说怎么办?”
刘大力瞥了他一眼,摇摇头说:“你儿子考上大学我不跟你抬杠,可你老家的乡党委书记亲自来北京为你儿子送行我不大相信。”刘大力知道阿满的家乡在千里之外,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心想,别看你和我关系不错,我还不了解你,你蒙别人还行,蒙我不行。就这点事,嘁!你以为你是谁呢?你不就是一个普通退休工人嘛。
刘大力这么一说,阿满就有些急,他边解释边往刘大力跟前靠,说:“我给书记说,大老远的,不用他亲自来了,他说非来不可,明天就来。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呢。”
刘大力有些不屑地说:“老干部,你就吹牛吧你。”他觉得阿满的牛吹得没边了。
“操!我要说半句瞎话我是你孙子。”阿满发誓说。
刘大力说:“你是我重孙子我也不相信。”
阿满说:“我操你妈刘大力,就你和我作对,就你不相信我。你要不相信,你明天和我到北京西站接我们乡的党委书记。你要不去,你是我孙子。”
刘大力和阿满开玩笑是家常便饭,谁也不计较谁。有时别人不好意思损阿满,都给他面子,可刘大力不管这些,他总是揭穿他,损他。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阿满早早地站在家属院大门口,嘴里叼着香烟,优哉游哉的,有些驼的背似乎也直了许多,眯眯的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线,一副很得意的样子。他身边还停着一辆夏利出租车,像是要去参加什么重要活动似的。家属院出出进进的人很多,有的早起遛弯,有的去早市买菜,有的进城。这时,一个要进城办事的人看到阿满这身装束就问他,这是干啥?老干部,打扮得这么鲜亮?阿满笑眯眯地说:“这不,我儿子考上了大学……他妈的,我儿子的架子够大的,还劳驾我们家乡的乡党委书记来北京为我儿子上大学送行……这不是去接站嘛。”那人说,好事!好事!那得好好招待招待吧?阿满说:“那还用说,谁让我儿子这么争气呢!”
阿满还想和那人说些什么,可那人已经走远了。阿满扫一眼出出进进的人们,声音很大地干咳了两声,像是要清清嗓子,也像是要引起人们的注意。他大声冲着平房处喊道:“刘大力,刘大力,我操你妈,你耍我呢!”刘大力从窗户里探出头,笑笑说:“是真事?”阿满明明看见了刘大力探出的头,却还大叫两声刘大力。阿满说:“当然了,我什么时候说过瞎话。我儿子考上大学还有假?”这时刘大力心里说,不就耽搁点工夫嘛,去北京站看看,看看阿满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刘大力这么想着就慢腾腾地出了门。刘大力走过来就要上车,这时阿满拉住刘大力,故意大声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你真是个孙子!我儿子考上大学你就是不相信,你真是个孙子!刘大力也不听阿满说,一拉车门说了声“走”就上了车。这时,从平房里又出来一个人,阿满就冲着那人说,大哥,我儿子考上大学是真的吧,可刘大力这孙子就是不相信。阿满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他儿子的入学通知书,在那人脸前晃了晃。那人只是笑了笑,点点头走了。
阿满眯缝着小眼睛把刘大力扶下车说:“你还真去啊?”
后来才知道,阿满说的乡党委书记,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外打工从北京路过顺便来看看阿满。
4
其实,阿满儿子考的大学是个好大学,但是赞助费很高。阿满想,自己那点退休费顶个屁用,老伴又没有正式工作,阿满发了愁。出去打工吧,自己没文化,一辈子没学到什么技术,只会种菜喂猪做饭。岁数大了,重活也干不了,没人要。再说了,一辈子老实巴交,一不会偷,二不会抢,三不会当官。阿满愁得没了尿,几天几夜在家抽闷烟,喝闷酒,一夜之间白了头。老伴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劝说不管用,又没啥好办法,老伴就说,咱们出去走走,散散心,你再这么憋着非憋出病来不可。再说了,天无绝人之路,兴许有适合你干的活呢。
一天,阿满和老伴遛到一个居民小区门口,看到门口一帮外地人,横七竖八地或坐或躺在脚蹬三轮车上,优哉游哉地抽着烟,又说又笑的。车上放着秤、绳子、编织袋子什么的,一打听,是收破烂的。
阿满不相信,收破烂能挣钱,还能养家糊口?突然阿满似乎有了灵感,他凑过去,给外地人递了烟,聊了一阵子,觉得也是一个生钱之道,我何不试一试呢?部队家属院里那么多破烂都被外地人收走了,我何不近水楼台先得月呢?阿满又一想,要是干这个还不让别人笑掉大牙,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呢?再说了,我总不能给儿子丢人吧?阿满犹豫了。好长时间,阿满就这么犹豫着,始终下不了决心。他突破不了面子这一关。
后来,阿满还是捡破烂了,让阿满下捡破烂的决心是因为那个梦。
那天晚上半夜时分,当阿满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咣当”一声门被推开了。只见儿子手里提着一把大菜刀冲到他面前,大声叫道:“老东西。限你三天之内,必须给我买房、买车,我要娶媳妇。”阿满被儿子一时的反常举动惊呆了:“儿子,你这是怎么啦?”儿子不由分说:“少废话,你答应不答应?”儿子说着就把菜刀架在阿满的脖子上。阿满哀求道:“儿子,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不易啊,你怎么能这样呢?”儿子咬牙切齿地说:“有你这样的老子算是我倒了血霉,谁让你不当官呢?谁让你没钱呢?”儿子话音刚落,只听“噌”的一声,阿满的脖上流出了血。接着,儿子消失了。
梦很可怕,像真的一样。每当阿满想起那个梦,浑身直打哆嗦,脑门上冒虚汗。他想,其实没关系,即使自己真的被儿子用刀砍死了,只要儿子好好的,他也就心甘情愿了。但梦总归是梦,过去就过去了。事实上,儿子确实需要上大学的钱,也需要买房、买车,也需要娶媳妇。这些如果不能给儿子提供,自己在世上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父亲这个称号也是不称职的,他觉得自己必须下决心完成这个光荣伟大而又十分艰巨的任务。至于面子问题,阿满也想通了,面子算个屁,面子值几斤几两?既不能顶钱花,又不能当吃当喝的。为了儿子,老脸不要了,还能咋的?
5
就这样,阿满才下定决心开始捡破烂了。
捡破烂看起来是力气活、辛苦活,其实是技术活,或者说是技巧活、人情活。阿满捡破烂的决心是下定了,但谈何容易呢?殊不知,如今不仅捡破烂的遍地都是,碰破脑袋,而且分拨分伙,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一旦你走错了门,或者说错了话,坏了规矩,是要受到惩罚的,说不定还被那帮人暗算了呢。即使现在的黑出租车,也是按顺序排队等候呢。常言说,适者生存嘛。这不,周围几个居民小区都被一伙一帮的外地人包围了,分割了,还有部队的几个家属院。于是,阿满就想试试,就想冒冒险。他毕竟是军人出身,说干就干,他立即购买了一辆脚蹬三轮车、秤、绳子、蛇皮编织袋等,开始了他的破烂生涯。
这天下午,阿满要去附近一个部队家属院收破烂了。他不愿意在他居住的小区收破烂,更不愿意看见家属院里整天出出进进的熟人。尽管阿满决心很大,但还是一下子抹不开面子。
当时,这个家属院门外已有两个捡破烂的人了。他们跷着二郎腿,嘴里吐着烟圈,坐在三轮车上神神秘秘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那个瘦子说,昨天晚上我找了个妞,还不到20,才100块钱,那真叫个过瘾。那个大胖子不服气,说,我今天的生意做好了,我找个18的,200块钱都行。瘦子说,你个抠逼,你舍得?大胖子说,等着瞧。当他们看见阿满蹬着三轮车过来了,就停止说笑。瘦子指着阿满说,又来一个。大胖子说,别说来一个咱不怕,来十个咱也不怕。等着瞧。胖子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阿满气喘吁吁地到了家属院门口,他想问问看大门的老头,大院里有没有破烂卖。传达室的老头推开窗户,探出头来,往下拉拉老花镜问,你找谁?阿满支支吾吾,说,我……他突然想起大院里好像有他一个老乡,记得曾经在一起吃过一次饭。还没开口,老头看见阿满推着三轮车,就说,捡破烂的不能进大院。赶快走!阿满说,我找一个老乡……老头说,找老乡?叫啥?打电话让他接。阿满说,我忘记了,反正他在你们部队上班……老头说,等。在警戒线以外等。老头样子很凶,像是防小偷似的。
阿满回头看看那两个捡破烂的,他们在笑,在哧哧地笑,似乎在笑阿满不自量力,胆敢侵占他们的地盘。阿满退到了警戒线以外,心里说,操!你们能等我就不能等?等我老乡来了再说。
在阿满耐心等待他的老乡出来的时候,大胖子的手机突然响了。大胖子激动地对着手机说,好,好。我马上进去。大胖子一脸的笑,他毕恭毕敬先递给看门老头一盒烟,嘴里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老头一按电钮,遥控大门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瘦子的手机也响了。瘦子也同样顺利地进了大门。
一个小时之后,胖子和瘦子前后脚出来了。他们的三轮车都装得满满的,有旧电冰箱、洗衣机、抽油烟机、纸箱子啥的。胖子很得意,出来时似乎还看了阿满两眼,然后唱着革命歌曲“说打就打,说干就干”,就大摇大摆地向收购站的方向骑去了。
瘦子吹着口哨也走了。
天黑了,阿满的老乡既没有从大院出来,也没有从外边回家属院。
看门老头始终没让阿满进大院收破烂。
回到家里,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了,老伴做好了饭菜,正等着他呢,还给他准备了一杯白酒,差不多有二两。老伴知道老头子爱喝酒,但酒量不行,高兴了撑死喝上三四两酒,还是低度的,可一旦有情绪了,喝一二两就会醉。看来,老伴是准备给阿满胜利归来庆祝庆祝呢。结果,阿满第一天正式收破烂,就打了个败仗,心里十分不舒服,就像秋后霜打的茄子——蔫了。老伴一看阿满的表情就知道他收破烂肯定不顺利,就忙着给倒水,也不问阿满收破烂的情况。阿满摆摆手,意思是不喝。老伴递上毛巾让他擦把脸,阿满又摆摆手,意思是不擦。老伴说,一天了,饿着肚子,先吃饭吧。阿满突然提高嗓门吼道,我说不吃你没听见!这时老伴再不敢说什么了,只是陪着他发愁。他们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沉默半天之后,阿满突然端起桌子上的酒杯,一仰脖子一口把二两酒全干了。阿满一拍大腿说,操!我就不信。接着,阿满又倒了一杯酒就要喝,这下老伴急了,她知道阿满喝了肯定会大醉,就想夺下阿满手里的酒,结果被阿满的胳膊猛一扒拉,老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阿满把那杯酒喝下去了,阿满彻底醉了。阿满哭了,阿满大声地哭了……
第二天,阿满早早地起了床,他要去离这里四五里地远的一个居民小区收破烂。
这个居民小区很大,人来车往,好不热闹。小区大门虽然有两个保安把守,但管理并不严格,自行车、三轮车随便进入,进出人员更不用说了,只是对机动车辆进行一些简单登记。阿满接受了昨天的教训,他心里想,必须先观察,后行动,不能莽撞行事。不大一会儿,一个骑三轮车的老太太连车都没下就进了小区,保安并不阻拦。于是,阿满尾随其后,也顺利进入了小区。
阿满顺利进入小区之后,心情就好了许多。阿满心想,这里好。这里既不会碰见熟人,也不会受保安的气。这世上还是有好人。
小区里十几栋几十层高的大楼高耸入云,排列整齐,每栋楼前都有花园,花草们争美斗艳,树木们绿郁葱茏,道路宽阔笔直,机动车位、自行车位规范有序。可见,这是个高档小区。
阿满在小区里转了几圈,没有发现一个收破烂的。阿满正纳闷,便到了小区的东南角。那里是一片空地,南面停放着几辆三轮车,有的车把上挂着“收购电器设备”的牌子,有的已装满纸箱子准备出发。东面几个穿着脏兮兮的人,有的在称破烂的重量,有的忙着整理收购的破烂。看来,这是小区的一个破烂收购点。阿满看明白了。
阿满下了车就等,等了不知多长时间,没有人卖给他破烂,也没人搭理他。阿满眼看着一辆辆三轮车满载着所收废品出发了,心里的滋味难以形容。是啊,阿满收破烂,一不吆喝,二不与别人打招呼,别人怎么能卖给他破烂呢?阿满想着想着就有些恨自己了,别人有一张嘴,自己也有一张嘴;别人一双肩膀扛着一个头,自己也是一双肩膀扛着一个头,自己咋就不行呢?这里边肯定有什么道道,有学问。
阿满正这么想着,就觉得身后有人捅了他一下。阿满一回身,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冲他说,师傅,收破烂吧?阿满赶紧说,收、收。阿满很高兴,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等来了第一笔生意。那个干部模样的人指指前边的一座大楼说,我家离这儿很近,到我家去拉吧。阿满说,行、行。
干部模样的人家住在四楼,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装修,一堆一堆的破烂都需要处理。阿满一估算,两车都装不下,阿满有收获了,阿满笑了,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阿满经过一个多小时紧张忙碌,终于把那些破烂从四楼搬到了楼下。
称重时,阿满发现秤还在,秤砣不见了。阿满记得秤和秤砣都放在蛇皮编织袋里,怎么能不见了呢?他翻遍了几个编织袋,还是没有,急得阿满直搓手,抓头发。突然,阿满想起在破烂收购点等着时他上了一次厕所,莫非是丢在了破烂收购点,或是被人偷走了?
阿满跑到破烂收购点,问遍所有买卖破烂的人,都说不知道。其中一个收破烂的人嘿嘿一笑说,刚出去好几辆车子,你是不是把秤砣卖给他们了?那人满脸横肉,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阿满跑了回来,对干部模样的人说,对不起,对不起,秤砣没了。干部模样的人正想说什么,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急着要去开会,又看到阿满这么大岁数了,不容易,便说,这样吧,你估估斤两吧。
阿满千恩万谢了。心里想,真是遇见好人了,干部就是干部,干部的水平就是不一样。
到了大门口,阿满被保安拦住了。保安一伸手说,条子。
阿满一愣,问,啥条?
保安说,出门条。
阿满说,没条。
保安说,没条?没条车上的东西没收了。
阿满傻了眼,争辩说,进门时你没开条。
保安说,你胡说!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卸车!
阿满哀求说,你高抬贵手,你放了我吧。
保安说,不行!你再捣乱把你送派出所去。
阿满说,只要你不送我到派出所,怎么都行。
保安看一眼阿满,伸出两个手指头小声说,给两盒好烟也行。
阿满说,我不会抽烟。阿满以前是个大烟鬼,尽管抽不起好烟,但一天到晚烟不离嘴,可为了儿子结婚买房子,把烟都戒了快一年了。
保安便伸出两个手指头,然后拇指与食指捻了几下。
阿满不解,问,啥?
保安生气了,说,你傻冒啊你!
阿满想了想,掏出二十块钱悄悄塞给了保安才算完事。
阿满卖了破烂回到家里一算账,不仅没赚钱,还赔了十几块钱,再加上还要配秤砣又得一二十块钱,少说也得三十块钱。阿满赔了!不过,阿满还是得到了些许安慰,毕竟做成了第一笔买卖,从中他也取得了一定经验。他似乎明白了,这年头,没人不行,没熟人更不行,这就是关系。要想干成一件事,没人,没关系,什么事也干不成。阿满回到家,尽管没赚到钱,但还是高兴的。阿满对老伴说,拿酒来!老伴给阿满倒了一杯白酒,还没等老伴把阿满最爱吃的大葱炒鸡蛋炒好,阿满二两白酒就进了肚。阿满又倒了第二杯,老伴没有阻拦,夹了一大筷子菜塞进了阿满嘴里。不大工夫,第二杯酒也下了肚,之后阿满笑了,阿满大笑了,同时阿满也醉了,醉了的阿满话就多了起来,他对老伴说起今天收破烂的事,说得眉飞色舞的。阿满说,那个屌保安气死我了,非罚我一百块钱。我说十块,他说八十。我说二十,他说六十。我说三十,他说四十。这时我就急了,我说,不要拉倒!起身就走。他追上我说,三十就三十。结果我就给了他三十。真他妈的傻冒!
后来,阿满又说到卖给他破烂的那个干部。阿满说,那干部才是真干部,是好干部,有水平,有能力,比咱们大院里的干部强一百倍,比咱们那帮老乡干部强一千倍。你看人家,死活不要我的钱,我死活就得给人家钱,打架似的。当时,激动得我差点喊他一声爹。你说是吧,老伴。
老伴只是“嗯嗯”地点头,也不说什么,她知道阿满的毛病。
几个月下来,阿满对捡破烂的套路有了大概的了解,但要说轻车熟路,还相差甚远。他老老实实地收破烂,老老实实地卖破烂,不坑不骗,但收效甚微,其中的原因令阿满始终不能明白。
这天是个星期天。刚吃过早饭,阿满的老伴随意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有一条新闻引起了阿满的高度重视。电视里,台湾亲民党主席宋楚瑜访问大陆,正在接受记者的采访,在谈到大陆与台湾的关系时,宋楚瑜很坦然地说,我们都是黄皮肤、黑头发,同是炎黄子孙,无论什么事情想通了一通百通。尽管阿满一向不问政治,也不懂政治,但宋楚瑜的话他听明白了。阿满鼓鼓掌,笑了,心里说,说得好,说得好。什么事就像一张窗户纸,捅开了就开了,有啥事想不开的呢?阿满这么想着就决心在他居住的家属院试一试,看看能否收到破烂,也看看人们对我这个老干部究竟是个啥态度。
阿满立刻出了家门。他从房后推出三轮车,放在家属院出入的当口,车把上挂着一个纸牌子,上面第一排写着“战友情,胜兄弟”,第二排写着“高价收购废旧物品”。
八九点钟的时候,家属院大门口慢慢热闹了起来。三三两两的军官们、家属们或开车,或步行,都相继外出了。星期天军官们都休息,他们或陪着老婆逛逛商场,或领孩子到公园玩玩,或夫妻一起到菜市场买买菜。没人问阿满收不收破烂。有几个跟着大人外出的小学生看见他就喊老干部、老干部!阿满只是“嗯嗯”地应付着,似乎并不怎么注重别人喊不喊他老干部了,他只想着收他的破烂。阿满心想,还没到时候,那些怕老婆的军官们都在家里收拾屋子呢,他们收拾的破烂总不能在家存着吧。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没有一个卖破烂给阿满,倒是有一两个娘儿们到大门外叫进两个收破烂的。
这时,刘大力摇晃着肥胖的身子朝这边走过来了。阿满明明看见了刘大力,却把身体扭向了相反的方向,他不想让刘大力损他、逗他,看他的笑话。
刘大力径直走近阿满,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说,老干部,这是干啥呢?
阿满踢了刘大力一脚说,操!你眼瞎啦!
刘大力躲开身子,然后屁股一抬,坐到阿满的三轮车上说,你这样是不是有损革命军队的荣誉啊?
阿满说,损你娘个蛋,一边去!本来阿满就有些生气,刘大力这么一说他更来气了。
刘大力又说,你这么辛苦,发了财可别忘了我这个和你相依为命的穷哥们儿。
阿满说,你这么说,我操你妈刘大力,我还不如回家上吊死了算了。刘大力是电工,尽管早已退休,可人家学得一手好手艺,在外边承包着大大小小几个工程,一个月下来比自己的工资还要多,腰包里有的是钱。
刘大力说,我可没让你去死。你死了,谁去扒拉你这个老咸菜呢?
快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了,阿满的老伴过来了。她想帮帮阿满收拾破烂,也想叫阿满回家吃饭。她看到阿满的三轮车空空如也,就对阿满说,回家吧。
阿满骂道:去!滚蛋!阿满正在气头上,气正没地方撒呢。再说了,要不是刘大力在这儿,他不一定这么说呢。
老伴不吭声了,老伴知道阿满要面子。
刘大力在一旁觉得阿满是在借题发挥,指桑骂槐,但并不生气,就想继续逗逗阿满。刘大力说,老干部,我记得我家还有几个纸箱子,无偿贡献给你算了,忙活了一上午总得有所收获吧。走,跟我去拿吧。
阿满说,我操你妈刘大力!你想耍我?
刘大力看看阿满三轮车上的牌子说:“战友情胜兄弟嘛…”
他俩正互相逗着嘴,一辆军用奥迪轿车开出了家属院。
刘大力下了三轮车,在阿满脸前甩了一下,装作扇他耳光的样子说,就你个傻逼,还能赚到大钱?看到了吧。刘大力指指刚从家属院开过去的奥迪轿车说。
阿满愣了一下,回头看看刘大力。他没听明白刘大力的意思。
刘大力说,刘军生的车。
阿满瞪着小眼睛,一脸的疑惑。
刘大力说,傻逼,找刘军生啊。刘大力说完一拍屁股走了。
阿满想想,“哦”了一声,他才似有所悟。阿满又想想,一拍脑门说,我真是个大傻逼。
6
当天晚上,阿满决定立即拜访刘军生。
阿满曾经发誓不与刘军生打交道,一辈子不求他,他恨刘军生恨得牙根子疼。突然要找刘军生,老伴一脸的疑惑,问,啥?你找刘军生?
阿满说,我算看透了,这社会,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爹。别的都是狗屁。
老伴说,要不先给刘军生打个电话?
阿满说,不用,直接去。
刘军生的老婆甄美丽在家,她正在网上聊天。甄美丽是刘军生上级首长的女儿,就出生在北京这座大城市,尽管长得不尽如人意,但刘军生为了前途,为了彻底离开那个穷山沟,是刘军生主动的,他愿意娶上级首长的女儿为妻,要不他能当上师长?
刘军生住的是楼房,是超标的师职房。房子很大,装饰豪华。阿满刚进屋,甄美丽就说,换鞋。她说着就把一双绣花布拖鞋放在阿满眼前。阿满不想换鞋,他知道自己的脚臭,也记不得几天没洗脚了。他苦笑笑说,我就在门口和军生说几句话。
甄美丽说,军生在外应酬还没回来。阿满还是换了鞋,一股脚臭味儿熏得甄美丽捂住了鼻子,她打开了窗户。
甄美丽似乎并不欢迎她老公这位老乡的到来,这除了阿满讨厌的脚臭熏得甄美丽难以忍受外,她也听不懂老公老乡一口叽里呱啦的家乡话。尽管她根本看不上阿满带来不少大包小包的东西(再说了,也不值几个钱),但她想借此机会把老公叫回来,老公几乎天天在外不回家,对她爱搭不理的,为此最近老是吵架。甄美丽就打电话对老公说,你必须马上回家,家里有急事。
等了一会儿,刘军生还是未回,阿满觉得与甄美丽的肩膀头不齐,不是一个档次,更没有共同语言,孤男寡女的,坐的时间长了也不合适。再说了,自己还有脚臭,正准备走的时候,刘军生回来了。刘军生满嘴的酒气,似乎有些醉意了。他一看是阿满来了,就说,稀客,稀客。接着,他扭头瞪了老婆一眼,意思是对老婆让他回来极为不满。刘军生说,美丽,泡茶。像是命令的口气。接着递给阿满一支中华烟。
阿满站起来,摆摆手说,戒了,戒了。
刘军生吐一口烟说,戒了?啥时候?真是想不开,咱就这点爱好……
阿满装作咳嗽了两声说,我这咳嗽吐痰的,说不定哪一天就玩完了。
刘军生把烟屁掐灭在烟灰缸里说,好,好。阿满,什么事,说。刘军生表现得很大度,以前的不愉快似乎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阿满说,我也没啥事……这不是你儿子大学毕业了嘛,我是来祝贺祝贺的。
刘军生说,不对。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什么事,说。一副上级对下级的口气。
阿满说,你看咱家属院的破烂都被外地人捡走了……
捡走好啊,省得我们打扫卫生啦。刘军生很轻松地说。
不是……阿满说明了来意。
刘军生哈哈一笑说,你怎么不早说呢!
第二天一大早,师后勤部黄部长找到阿满说,老干部,从今天起家属院里的破烂就属于你一个人的了。请你记住,今后家属院没我的命令,一张破纸也飞不出去。阿满谢过了黄部长之后就有些激动了,阿满激动得差点流下眼泪。
黄部长走时又补充说,老干部,师长非常忙,今后有什么事尽管给我说,我一定办到。
当天,后勤部就在家属院每栋楼的门洞口,以及家属院大门口都贴上了告示:
凡家属院内一切废品实行统一管理,全部交由阿满同志统一处理。违者严肃处理,否则,后果自负。
至此,家属院门口连捡破烂的影子也没有了。
一天,阿满带些礼品看望了后勤部黄部长。黄部长不仅把阿满送去的烟酒退了回来,还给阿满送来两盒高级茶叶。黄部长十分谦虚地说,老首长,你把事情弄反了,我应当去看望你才对。我知道你和我们师长是老乡、老战友,你要是不转工人,至少也得弄个师长旅长的干干。师长是我的首长,你也是我的首长,你有什么事就吩咐吧。
阿满又一次被感动了。阿满眯缝着小眼,挤出几滴眼泪说,部长,你比我爹还亲。阿满差一点说出“你就是我亲爹”。黄部长赶紧说:“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这是应该的,应该的。有事你尽管吩咐就是。”
阿满装作想了一下说:“部长,我还确实有一件事相求,不知部长麻烦不麻烦?”
黄部长赶紧说:“不麻烦,不麻烦,有事你尽管吩咐。”
阿满:“是这样,部长,咱们这一块有好几个部队家属院,不知道你和他们熟悉不熟悉?我本来不想麻烦你,我是想找刘军生……”阿满的意思是想把周围几个部队家属院的破烂全包了。
没等阿满说完,后勤部长立即明白了阿满的意思,他毫不犹豫地说:“好办,我们都是同行。这点小事不用你惊动我们师长。等我把事情办完了,你再告诉我们师长也不迟。你就放心吧,老首长。”
阿满说:“好。好。”阿满很自豪,像真的他就是部队的首长一样。这时,阿满不自觉地想起三十多年前,他作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作报告时的情景:鲜花、掌声、首长的赞誉、战友的羡慕。一瞬间,似乎过去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早已跑到九霄云外了。阿满内心里的高兴占了上风,就像当时儿子考上大学看到入学通知书一样激动不已。阿满心里一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征服了几个部队家属大院,阿满开始向几个居民小区进军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阿满捡破烂的水平越来越高,技巧越来越熟练,势力范围越来越大。阿满居住的部队大院往西几里地的几个部队家属院,往东几里地的几个居民小区,都成了他捡破烂的势力范围。只要阿满去了,不管是看大门的老头,还是守门的年轻保安,都会主动和阿满打招呼,主动帮助阿满装车推车。而那些捡破烂的外地人一见阿满来了,像是老鼠见了猫,都乖乖地溜走了。就这样,阿满一时成了这一带的破烂王。
7
阿满有尿频尿急的毛病。正常情况下,每天晚上咋说也得起夜三四次。这天夜里,阿满刚尿完尿,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窗户之后就急了。他冲着老伴骂道:你个老东西!咋不喊我呢!
老伴听到阿满的骂声,披衣坐起,不解地问,咋啦?阿满不吭声,只是急急忙忙地穿衣服。老伴下意识地看看窗户,似乎天已经大亮了。老伴自知理亏,便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给他准备出发的东西。
阿满抓起门后的绳子、编织袋等,匆匆下了楼。操!阿满又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出了房门才发现,天地白成了一片,下雪了,地上已铺了厚厚的一层。雪片还在飞舞,直扑他的头脸。其实,这时天还不到5点钟,是雪把天照亮了。可阿满一点都没有犹豫,蹬上三轮平板车就出发了。因为昨天,阿满已和一个居民小区的门卫说好,今天他要去收破烂的。
不过,阿满计划着,破烂收到月底就彻底撂挑子不干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感到有些吃不消了,体力不支,视力下降,咳嗽不止,尿频尿急,他想歇一歇了。儿子即将大学毕业,也找好了女朋友,儿子的买房钱已经凑得差不多了,该好好养养身子了。阿满想,我总不能给儿子留下一个病爹吧。阿满这么想着,就下定决定不再捡破烂了。
阿满刚走出部队家属院,老伴喘着气,一摇一晃地追了上来,嘴里喊着“阿满阿满”!由于阿满用脚刹车过急,差一点碰到路边的电线杆子上。阿满听到了老婆的喊声就有些生气,骂道:操!你瞎咋呼啥?
老伴把一个热水瓶和一包咸菜、两个馒头塞到阿满手里,抬头看看天说,雪没停……意思是不愿意让他出去了。但老伴没有阻拦,她知道阻拦也没用,她知道老头子的脾气。阿满像是没听见似的,没下三轮车就继续往前骑去。
阿满借着下雪的光亮,慢慢地蹬着三轮车,顺着那条小河堤上的小路,向那个居民小区的方向骑去。快到小区门口时,对面开来一辆汽车,那汽车“嘀嘀”一按喇叭,大灯一照,阿满立即慌了神,他想靠边停停,躲过汽车再走,但已经来不及了。阿满一不小心,脚下蹬空了,三轮车一倾斜,连人带车一起翻到了小河里……
作者简介
曹桂林,男,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重庆后勤工程学院。1974年入伍,曾任总后勤部某油料仓库技术工程师,北京市门头沟区综合治理办公室副主任。现为门头沟区委办公室副主任、区国家保密局局长,门头沟区作家协会副主席。1992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2006年加入北京作家协会。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