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访
2016-04-13周李立
她要去怀柔,因为他还没有去过;她放纵叛逆,看起来不拘小节。当从容的叙述推出故事的结局,你会在轻描淡写的诉说中,看到一种不能忽视的庄重。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今天赶回来的……”乔远这天早上是被娜娜收拾东西的动静吵醒的。后来他在床上又赖了一会儿,并不打算马上起来。从他那时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卧室永远拉开一半的窗帘,还有窗帘外那些近得像是马上要挤进房间里的高楼的尖顶。他挪了下发晕的脑袋,以便看清楼房之上那三寸天光。真可惜,这只是朴素的一天。他闭上眼睛,试图回想刚才那个梦,但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我想住一晚嘛,再说,我已经订好酒店了呀。”娜娜正把脸贴在镜子上,费力地画着眼线。她大概已经洗过澡了,顺便小心翼翼祛除了腋窝新生的毛发,又吹干了头发——电吹风的声音吵醒了乔远。所以,她还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用来处理画眉毛和涂口红这样的事情,然后在试穿过至少五套衣服后再仔细挑选出最妥当的那套。她当然还要准备在外过夜的那些小物件……这一切让她慌乱,像是童话里生活不能自理的豌豆公主。这意味着,乔远需要起床准备自己的行李,就像他们的每一次外出一样。
娜娜一周前说她想去怀柔。那时他们在小区门口的水果店收款台前排队,等着结账。乔远拎着两个袋子。左手袋子里是娜娜吃的葡萄,品种是河北巨丰。右手的袋子里,是乔远吃的红提,品种不详。它们看起来很像,但又很不一样。他们总是需要买两种水果。
水果店门口的牌子上,用荧光笔密密麻麻写着一段话:“如何追到男/女朋友?1.买本店的水果,送给喜欢的人。2.告诉他/她,如果水果很甜,我们就在一起。3.本店的水果肯定甜。4.如果他/她说不甜,本店附送西红柿一枚,用来砸他/她。”
乔远指给娜娜看,娜娜歪着头看了半天,也不觉得有趣。她做出一个要用什么东西砸他的假动作,然后突然说,“我想去怀柔。”
乔远还在回味关于水果和男女朋友的事情。他觉得左手的袋子略重了一些,是娜娜。她把手伸进袋子,迅速扯下两颗葡萄,塞进自己嘴里。她喜欢这种小恶作剧,就像她喜欢的那些危险刺激的东西一样,比如滑雪啦,赛车啦,表演啦,在乔远开车的时候戳他的肋骨啦——在他闪躲着她的手指还必须稳住方向盘的时候,她会一边尖叫一边大笑,再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这么高兴了。
“我们可以去吃虹鳟鱼。你吃过虹鳟鱼吗?”娜娜捂着嘴说,假装不能让周围排队的那些人看出来,她刚刚偷吃了两枚葡萄,于是她的话听起来,也含混不清。她看起来倒很像是吃到了很酸的葡萄,长时间地皱着眉。但乔远怀疑,她只是装出来的。她学过表演,这不过是最容易的伎俩。毕竟,深秋季节的巨丰葡萄,早就成熟得过了头。那些糖分,在葡萄内部积聚,以至于它们每一个看起来,都像是迫不及待想要炸开的小炮弹。
“为什么是怀柔?”乔远问。他有点想去捏她鼓起的脸蛋,两颗葡萄正在她嘴里胡乱滚动,撑起两个调皮的小鼓包。但他的左手右手,都拎着沉重的塑料袋,他的前后,都是长长的等候结账的队伍——他发现自己几乎不能动弹,在这样的位置上。
“因为你还没有去过怀柔啊——因为你还没有吃过虹鳟鱼啊——”娜娜拖长了那两个“啊——”意味着她已经咽下了两枚偷吃的葡萄,不知不觉咽下禁果。她吊着他的左臂,让自己围绕着他,晃过来又晃过去。他觉得她很像这条弯曲狭长的蛇形队伍身上,凸出来的一块多余的东西——一个不安分的包袱,总在你走路的时候吊在你身上,就这么来回拍打着你、不停地甩来甩去。
乔远开车,娜娜在副驾驶座上摆弄手机,她宣称她在设置导航。白郡主在后排座位上。它是乔远的朋友刘一南养的拉布拉多犬,现在暂时寄放在乔远和娜娜家。它已经不是一条年轻的犬了。它有一阵儿总是把脑袋伸到前排座位中间,左右来回看。大概后来它觉得这样看来看去也没什么意思,才趴回后排座位上,不时眨一下浑浊的大眼睛,像是对这辆不得不缓行的雪佛兰道奇越野车,表示出不耐烦的意思。
乔远这时说,“我们不需要导航,沿途都有指示牌的。”
娜娜好像并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她其实已经把手机放下来,搁在腿上了,在他们的车驶出拥堵的四环路之后——这也许意味着他们终于走出了北京城区。这总会让人有种特别的感觉,像是冲出云朵的鸟。她也许正是这样感觉的。在京承高速的大牌子出现后,她立马放下了车窗。干燥的凉风吹进车里,白郡主打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喷嚏。乔远扭头看了看狗,想了想清洗汽车内饰之类的麻烦事,又觉得没必要为这样的事情烦躁,终于也没再说什么。
娜娜伸了一只胳臂到窗外,像是年轻姑娘们擅长的那样,假装正享受着一些虚无的东西,比如空气、香味、音乐、爱情,甚至心灵感应之类的。他知道,她肯定会半眯起眼睛、嘴角向两端微微上扬到一个刚好合适的角度。她学过表演,那些课程大概就是这么教她的。她的手机里,现在可能已经有了一些沿途拍下的角度刁钻的照片,用来在加过滤光特效后,发布在她的微信朋友圈里。
乔远只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娜娜,觉得她有点太做作。他以为这不是那种可以陶醉的美秒时刻——天气并不好。空气干燥、冷得人鼻子疼。深秋初冬交替,世界像是冰柜里的肉,正在冻结缩小、失去水分。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离北京并不太远,开车只需两个小时,景物并不会有太多不同,甚至更糟糕。
他想,如果两个星期前,那也许还会大不一样,至少这一路所见的燕山余脉,还可以看见红叶未凋。但现在,他们已经错过了最合适的季节。
乔远上一次去怀柔是五年前,娜娜不知道。她以为他从来没去过怀柔,他也不打算让她知道。
娜娜那时很忙,那其实也是她人生中唯一忙碌的一段时间。后来她说,那让她觉得累,她想改变。尽管在乔远看来,她其实一直都在改变。“善变是女人最大的不变”,他当时是这么回答她的,他想假装自己对她作出的决定,一点儿也不在意。
所以说到底,五年前退出表演班的课程,是娜娜自己的决定,就像她此前突然决定要去表演班上课一样。那时她认为“青春短暂,我得抓紧时间学点儿什么”。不知道她如何突然有了这积极的领悟,大概是酒精和大麻淹泡过的大把日子,已经让她厌倦。只是,她想学点儿的东西,是“表演”。这听起来很不实际。在她对朋友们宣布,将要在戏剧学院的暑假表演班上课的时候,他觉得,她很像是那种从小镇来的虚荣的姑娘。那些姑娘们,心怀侥幸,做着一些奇怪的、华丽的,要么一夜成名,要么不劳而获的梦。他后来觉得应该阻止她,虽然那也不会有什么用。她那时22岁,还在习惯性地与全世界作对,那甚至都不需要什么理由。乔远不想成为她的敌人,现在也是这样。乔远当时寄望于娜娜会主动放弃表演。这不是不可能,她那时不过在一件一件新鲜好玩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她也许很快就会有新的想法,然后把表演的事情,当成年轻时的冲动,在喝醉的时候轻轻带过,从此再也不提。
娜娜第一次上课回来,兴奋地说着“解放天性”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不是个很好的开端。他也从事艺术,那时还住在艺术区的工作室里,卖过一些古怪的人物画。他相信自己应该比那些骗学费的暑期兴趣班的老师,更能明白什么是“解放天性”。
“就是忘掉你自己,然后……”娜娜豪放起来的样子总是很可爱,“然后你就可以豁出去了。”她说,胳臂在空中挥了一下,表示豁出去的意思。
“那你们做了什么?”乔远问。
她咯咯笑起来,说:“男孩们互相钻胯,然后模仿动物。我学了一只狗,可是,老师说不好,说我不够解放天性,我想起了白郡主。后来,我们趴在对方身上,一个叠一个,在地板上,连成一个圆圈,好玩极了!”
“趴在对方身上?”他想起某种邪教仪式,随即又鄙视自己不够专业的态度。他本来还想问的,中间应该有很多的细节,比如娜娜趴在哪个男孩身上?哪个男孩又趴在她身上?他或者她,那些重叠起来的部分身体,是否感受到了对方的温度和压力?有没有产生某些奇异的变化?她是否对那种感觉心存怀念,就像她曾对乔远表示,她很喜欢他从后面抱她的感觉那样……
“你不要多想啊,是要解放天性,学表演的学生都这么做的。不只是戏剧学院,连好莱坞的表演课也是这样啊……”她急急地又说了一些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兴奋,所以才红了脸?她说着可能是第一堂课上刚刚听来的术语,像是极力证明整件事情的学术性质。乔远是从她的解释中开始感到一种真正的不安的。他觉得如果她什么也不说,也许他会觉得不错,像她极力表示的那样,表演课让她感到自己充满潜力。但不幸的是,她说了太多,听起来又似乎只是为了说服她自己。乔远不能再问她了,因为那不过是一些连她自己也不相信的答案。
乔远在第二个加油站停下来,娜娜刚才睡着了,现在她冲下车,要去洗手间,跑了一半她转身又回来,打开车门,把在后座上跃跃欲试的白郡主放了出来。然后,她带着狗一块儿跑远了。她完全知道洗手间的位置,她来过这里。
五年前,上一次去怀柔的时候,乔远也是在这个加油站加油的。他开着借来的车,朋友刘一南的黑色帕萨特,开进来毫无必要地只加了小半缸油,因为油箱已经满了。他没有立刻开走。黑色帕萨特,这也许是最不会引人注意的车了。所以,他相信娜娜不会发现他——他自己的车,那时还是那辆响动很大的白色桑塔纳。何况,娜娜那时在加油站的商店里,低头挑选着什么东西。他希望,那不是避孕套,他又觉得其实很希望她买的是避孕套。他为自己矛盾的想法几乎感到羞耻,差一点就要打开车门,冲到前面三辆车远的地方,那辆银灰色蓝鸟前面,把驾驶座上的那个他从没见过面的小子揪出来,再揍两拳——他活该被打。他想,如果打起来,娜娜会怎么做?他觉得她其实什么也不会做,这太刺激了,足够她兴致勃勃地大呼小叫一阵儿了。然后,娜娜就从商店出来了。乔远压了压头上的黑帽子,略低了头,避免被她看见。虽然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细心的人,她永远不会发现乔远手机里那些暧昧的信息,或者,她其实只是顾不上。表演课还有那些新认识的漂亮男孩们,让她没有一点儿空闲时间。
乔远却总是更细心的那一个。艺术家其实都得先善于观察,然后才是善于表现。他看见娜娜拿在手里的那个东西,一个棕色的塑料盒子,有白色的花纹,是德芙巧克力!她买了巧克力,而不是避孕套!乔远不知道应该为此高兴还是感到不幸?他想,也许只是因为避孕套不适合拿在手里,那可能已经在她的背包里了。
娜娜上了前面那辆银灰色蓝鸟。他们开走了。
乔远在加油站又停了几秒,就有人来敲他的车窗,用手势示意他赶快腾出车道,他这才让那辆借来的帕萨特,愤怒地疾驰而去。
乔远给雪佛兰道奇加油。这一次,他是真的来加油的。
他下了车,站在车门外,等着娜娜和白郡主。他看见娜娜又进了加油站里的商店。那看起来跟五年前已经不太一样了,可能又重新装修过。他看见,她在五年前出现过的同一个位置,弯下腰来,像在挑选着什么东西,漫不经心的。
他突然有种想法,想马上上车、悄悄把车开走。如果把她,还有那只狗,都留在这里,他一个人离开,那么他是否会感觉好一点儿呢?
他为这样的想法感到激动,又害怕。车钥匙在他手心里,烫得握不住。这时,他已经上车了。插钥匙、转动、点火、挂挡,在他快要踩下油门的时候,娜娜突然从外面拉开右边的车门,闯了进来。
“我为什么没有锁上车门?”他想。
娜娜大声说,“让白郡主上来!”她探身去打开后面的门。
后来,狗也上来了,一切和出发时,一样完好。
“我看见,你去了商店?”乔远问,他看着车速表,那个小圆盘,一直显示着120。
“是的。”娜娜在手提包里摸索着什么,但最后又什么也没拿出来。
“买了什么?”他问。这不过是他五年前想问的问题。无论是巧克力,还是避孕套,那其实都不是他要的答案。
“什么也没买。”她懒懒地答。
“为什么?”他问,然后又觉得自己问得很多余。
“什么为什么?就是没什么好买的。”她看上去不想说话,眼睛看着窗外。乔远希望她不是在想五年前的这条高速、这家加油站和这家商店。尽管看起来,她的确在想一些很遥远的东西。她身上只属于女人的那种做作感觉,现在反而没有了。每当她陷入这样一种状态的时候,她看起来反而更加真实。只是,也离他更远。
“你不要超速!”娜娜突然大声喊起来。他回过神来,意识到刚才走神的那个人,并不是娜娜,其实是他自己。他迅速点了刹车,只是无意识的反应。这让娜娜不由得向前倾了一下,她很不满意地发出一些怪叫。
“你知道这里有个加油站?”娜娜问。
他握方向盘的手微微动了动,“什么?”
“刚才,我说你该加油了。你说,前面还有一个加油站,不急。你说的,就是这个加油站,你怎么知道的,前面还有一个加油站?你走过这条高速么?”娜娜说。
她从不这样,要他解释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他其实也一样。在这一点上,他们拥有长久的共识,从那年夏天他在出租车后排座位上吻她的时候开始。她哭得像一次小小的山洪暴发。因为她刚失恋,所以免不了漫长的倾诉。他突然的吻,似乎让她难堪,但她看起来又像是很需要他的吻。他觉得应该安慰她,说,“娜娜,你不要在意,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你知道的。”她不再哭了,但还是显出难过,她严肃地问他,“这不代表什么,是吗?”
“是的,什么都代表不了。”他十分肯定地说。
后来,他们便一直认为这“什么都代表不了”。这也许一开始就弄错了,于是乔远时常希望,那个最初的时刻可以重新来过,以便让对方真的可以代表一些什么。但现在,很多年过去,那个未满20岁的失恋的姑娘娜娜,如今已经27岁了,马尾已经放下来,胸前那毛茸茸的小熊模样的装饰,已经换成了永远在晃动着的蒂凡尼项链。她再也不会回到那个让她感到难过甚至屈辱的出发地。她已经把中间的时间,一点点地,遗弃在沿途的路上,以便让自己脱胎换骨,就像一次次的蛇蜕,是绝对不可逆的过程。
乔远现在似乎需要为自己解释一番,是啊,他怎么知道,这里刚好有个加油站呢?
他当然不会承认,他曾经是一个跟踪者,那很不光彩。至少那足以让她知道,他其实是那么在乎她,以至于不惜借一辆车来作掩护,保持每小时至少80公里的速度,一路跟她还有她那个情人开到怀柔。他认为,这是最重要的——他可以为她做那些疯狂的事情,而她从来也不会知道。所以,她一直在他身边,像不设防的孩子总是会回家一样,回到他身边。
要掩饰这些,其实不是太难。他把加油站的问题,都归结于高速路两旁的指示牌,那上面清楚写着每个加油站之间的距离。
“我没去过怀柔,没走过这条路,不是么?”他说。他觉得自己很像那时的娜娜,在极力地自我解释,却反而欲盖弥彰。
但娜娜好像并不怀疑他的说法,至少她再也没问下去。她从来不会问那些不该问的问题,说那些多余的话,这让她成为一个很容易讨男人们喜欢的姑娘。乔远有时会希望她能问一些什么,比如在他一夜不归的时候,比如他毛衣上理出一根根金色长发的时候,比如他的电话打到两个小时手机没电才不得不中断的时候,比如他邮箱里出现那些让人脸红耳赤的照片的时候……但她从来不问,好像她根本不明白这些都意味着什么,或者也不认为这些与她有什么关系,那都是他的事情。于是,他似乎也失去了怀疑的权利,至少他无法让自己理直气壮起来,在很多时候。
五年前,她说要去怀柔过夜。他知道应该反对,可是他又觉得没有这样的权利。她说,是表演班的聚会。虽然她中途退出了那个听起来太业余的兴趣班。
那时已是秋天,比现在的季节更早一些,或许正是怀柔红叶最灿烂的时节。一个暑假的表演班即将在秋天聚会,像是人们在秋天收获夏天种下的果实。娜娜会是那诱人的果实么?她像那时天高云淡的天空一样明净的眼睛,似乎没有任何秘密,但他无法让自己相信,那真的不过是一次表演班的聚会。如她所说,他们只是想在温泉酒店热闹一下而已,班里有当老板的同学,会为他们的热闹付账。他猜想,那个慷慨买单的老板,肯定不是她的情人、他的情敌,因为娜娜可以坦然地说出他的名字。而那个让她每天抱着手机傻笑的、让她成天外出逛街的、让她坐两小时地铁赶去吃饭的人,娜娜可能永远不会对乔远说起。哪怕只是只言片语,哪怕她到底还是学过几堂表演课——那短暂的学习,可能还不足以让她学会掩饰热恋的蛛丝马迹。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真的去打一架吗?好像没那个必要,不过真打起来,他觉得自己一定不会输,不是么?出加油站之后,他很快便又追上了他们。那辆银灰色蓝鸟,一路都开得那么慢,几乎从不超车,总是迟疑地并线。他猜想,司机不过是一个软弱的年轻男孩,长得过于干净,也许留着长指甲和仔细修剪过的鬓角,这样的男孩,绝不会有一双愤怒的拳头。可是,在拳头之后呢——他不敢再往下想,他觉得无论怎么想,都不会得到那个想要的结果。
这世界上很多的事情,不过殊途同归。他用前半生来得出这样的结论。五年前,他觉得可以听凭某种冥冥中的暗示,然后他总会知道该怎么办。而事实上,选择总是太有限,连结局都是有限的。比如他们又在一起,度过了五年,简直漫长得像一个玩笑。
“我知道有一家的虹鳟鱼,又新鲜又好吃啊。”进入怀柔境内的时候,娜娜来了精神。一些山岭,这时在公路两侧悄悄拱起,像是肉身的欲望曲线,在大地上起伏不止。
“只是,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已经五年了。”娜娜又说。
他感觉很不好,也许因为她的语气里所表达出的怀念和惋惜。五年前,他在去怀柔的惊心动魄的行程中所经历的那些东西,她完全不了解,所以,她可以坦然地感叹。她没什么错,这更让他难过,因为他觉得自己也没错,但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多?为什么从来都是他在承受这么多?
他用很无情的声音说,“就去那家吧,你说的那家。”像不耐烦的窗口办事人员甩出来的那种干巴巴的话。
娜娜奇怪地看着他。他觉得自己那时的表情一定很诡异,但他坚持不去看她,他甚至还假装问她,“你说的那家,是在哪条路上?”
乔远当然一辈子都会记得,那家卖虹鳟鱼的餐馆在哪条路上。从高速公路怀柔出口一直向雁栖湖的方向走,门口用三根绿色的柱子撑起巨大的红色招牌的那家。
五年前,他就把借来的帕萨特停在最南边的那根柱子后面。后来,餐馆里出来一个穿牛仔衣的服务员,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如果不吃饭就不要把车停这里。他很想冲她喊,为什么不能停这里?但他终于还是屈服了,他怀疑是因为人生地不熟的胆怯,也是因为那会惊动娜娜。她那时正蹲在餐馆门前的水池边,专心看着水池里的鱼。
他倒车,于是又进入了旁边一家餐馆的领地。旁边的餐馆也经营相同的业务,卖烤虹鳟鱼。但是态度和善,并不赶他走,大约因为生意并不好。他于是在这家吃了饭。冷清的店堂,和隔壁餐馆欣欣向荣的生意,反差强烈,结合彼时心境,他觉得那顿饭,吃得很不好。不只是鱼肉干硬,而且他差点咽下一根鱼刺,细细的刺划过喉咙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完了。没有人知道他在一个偏僻的餐馆,与一根鱼刺作战,这是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后来,鱼刺就这样不见了。可能那细小的刺,已经穿越五脏六腑,成为他体内的一部分。他再不能感觉到那尖锐的痛感,他与它将在此生和平相处。
从银灰色蓝鸟的驾驶座上走出来的,是一个姑娘。乔远在倒车之前,就看见了她。她和娜娜拉着手,进了餐馆,像是两只长腿的小鹿。他迟疑着是否要继续跟踪下去,猜想她们会在餐馆和其他一些漂亮男孩见面。
她们并排蹲在鱼池边,像同样大小的两只小狮子,娜娜是更活泼的那一个,所以她伸出手指,去戳另外那姑娘的肋骨,就像娜娜经常在车上对乔远做的一样。那姑娘留着长长的卷发,笑得快要倒在地上,她手里一柄捞鱼的长勺,不断在空中甩出亮亮的水花。肋骨是所有人的痒处。乔远知道,娜娜每次轻轻地、突然地戳中他肋骨痒处的指尖的力度,那总是分寸适当,并不难忍受,但又足够让他在一种假装出来的惊恐中,东倒西歪地放纵。他知道,那是她点石成金的手指,她通过那轻轻的一指,将酥麻、疼痛、欢乐,或许还有一些情谊,就这么传递过来了。
直到他不得不倒车的时候,在后视镜里,他再一次看见她们,在两个餐馆中间的地方,两面墙隔出一条狭长巷道。娜娜靠着墙,她们似乎在接吻,那姑娘略低了头,长发盖住脸颊。她们的确在接吻,一个漫长热情的吻。
他再也没去看她们,直到终于把车停到那个妥当的位置。他觉得自己听见了她们在笑,笑声穿透车窗玻璃向他扑面而来。他忍不住一哆嗦,像是娜娜又戳中他肋骨的痒处。
他们再也找不到那家餐馆了。从高速公路怀柔出口一直向雁栖湖的方向走,门口用三根绿色的柱子撑起巨大的红色招牌的那家,现在是一家小超市。曾经养鱼的水泥池子,里面放着成捆的干草,没有一点儿水了。
娜娜没有下车,她透过车窗,看了一眼小超市俗艳的招牌,取笑着“春华超市”的名字,看起来毫无心事。“那,我们去温泉酒店好了……”乔远上车的时候,她对他说。
“去酒店吗?不吃虹鳟了?”他问。
“你吃过虹鳟鱼吗?”娜娜突然严肃起来,问道。
“没有。”他想都没想便答道。
他们很久都没有说话。那时,娜娜的手机已经设定到导航模式,她是真的想去酒店了。手机里,一直有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在告诉乔远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前方300米,右转……”她就像那个仁慈的上帝,给你指路。
快到温泉酒店的时候,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像是五年前他最终不过独自从怀柔回到北京城区一样。
这时,他看见娜娜在流泪,他腾出右手,想去握她的手,但被她甩开了。然后,他听见她说,“你为什么不承认,你吃过虹鳟鱼?你为什么什么都不承认?”
“这个很重要么?我有没有吃过虹鳟鱼?”
“重要,这是最重要的事。”她满脸委屈。
作者简介
周李立,女,1984年生于四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2008年开始发表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欢喜腾》入选2013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获第四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第六届“茅台杯”《小说选刊》新人奖等。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