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创作与童话译著对话研究
2016-04-13王家平吴正阳
王家平 吴正阳
创作与翻译是鲁迅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两项文化活动,但历来研究者首先注目的是他创作的文学作品,鲁迅的译著总是有意无意地遭受“冷落”。尽管自新世纪以来,鲁迅翻译研究有了一些进展,出现了为数不少的期刊论文和几本专著,但相比研究成果汗牛充栋的鲁迅创作研究,关于鲁迅翻译的研究仍然显得有些羸弱。至于将鲁迅的创作与他的翻译进行创造性对话研究,可以说,目前还处在起始阶段。
童话译著是鲁迅翻译版图中较为特殊的一类,这是缘于童话的主要读者对象——儿童——的特殊性。但从鲁迅翻译的童话内容及为这些译著写下的“辨言”、“序”、“引言”、“译后附记”等来看,鲁迅的思考并非只为“救救孩子”,其翻译的目的也并非只是为孩子提供一种可读的“儿童文学”。若结合鲁迅自身的创作,我们不难发现,鲁迅的童话译著和他在创作上所体现出来的深邃思想常表现出极大的关联性,或碰撞,或共鸣。本文拟从三个方面,即对物质文明和自然科学的批评性省思,对自然美的书写和生态遭受毁坏的忧思,以及对世间万物的同情与关爱,来展开鲁迅童话译著与其创作的对话研究。
一、对物质文明和自然科学的批评性省思
对于近代自然科学的发展,留学日本的鲁迅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也一直关注着最前沿的动态。鲁迅于1903年写了《说鈤》一文,这是我国最早谈镭之发现的论文之一。另外,他还撰写过《中国地质略论》(1903年),编译过《物理新诠》(1904年),与人合纂过《中国矿产志》(1906年初版)等书。
鲁迅对科学的崇尚,维系着他那一代知识分子以科学救国、以科学强国、以科学富国的理想。在《中国地质略论》中,鲁迅以为当时中国是“因迷信而弱国”,只有“斩绝妄念,文明乃兴”①鲁迅:《中国地质略论》,《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而中国“虽以弱著”,但“吾侪固犹是中国之主人,结合大群起而兴业”,仍有望致“工业繁兴,机械为用”之文明。②鲁迅:《中国地质略论》,《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页。除了富国富民的民族主义的考量外,鲁迅对科学发展史的考察,是他研究人类文明发展史的一个基本途径。在《科学史教篇》中,鲁迅宏观地论述了西方自然科学发展的历史,肯定了由于科学的发展而带来的近代文明。
在早期翻译上,鲁迅将目光投掷于科幻小说。1903—1905年间,鲁迅先后翻译了《月界旅行》(1903年)、《地底旅行》(1903年)、《造人术》(1905年)等作品。这些作品,鲁迅采用的是“改译”的方式,这种翻译策略,使得译著更加符合晚清读者的阅读需要。
鲁迅所译的科幻小说,对于人类科学的每一进展都表达着莫大的欣喜,对于那些献身科学的科学家们也是致以崇高的敬意。在《月界旅行》的“辨言”中,鲁迅道出了他翻译科幻小说的目的,是要“假小说之能力”,“使读者触目会心,不劳思索,则必能于不知不觉间,获一斑之智识,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③鲁迅:《〈月界旅行〉辨言》,《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 6页。
然而,在鲁迅的早期科学思想中,还有常被人所忽视的一面,那就是对科学、对19世纪兴起繁盛的物质文明、工业文明的质疑和反思。但这对当时科学尚未起步、仍饱受西方列强蹂躏的中国来说,这种声音过于超前了;而在同时代人呐喊着要“科学”,要“科学救国”的声浪中,这种声音也过于弱小和另类了。但鲁迅的质疑和反思,颇有前瞻性,他所接续的是19世纪以后西方一些文人哲士兴起的一股新思潮,即对西方正在发展中的物质文明、工业文明表现出担忧和批判,鲁迅在《科学史教篇》的篇末写道:
顾犹有不可忽者,为当防社会入于偏,日趋而之一极,精神渐失,则破灭亦随之。盖使举世惟知识之崇,人生必大归于枯寂,如是既久,则美上之感情漓,明敏之思想失,所谓科学,亦同趣于无有矣。④鲁迅:《科学史教篇》,《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页。
在此,鲁迅提出了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那就是应当防止社会陷入偏至,“惟知识之崇”,否则,人的精神渐失,美好的感情趋于淡薄,思想变得鲁钝,人的生活也将枯燥乏味,那时,所谓科学也就随之灭亡了。
鲁迅所担心的这种“偏至”,在19世纪西方工业文明社会开始上演,并延续至今。19世纪以来,科学的发展给人类带来了物质上的极大繁荣,而对于物质的实利,人们“久食其赐,信乃弥坚,渐而奉为圭臬,视若一切存在之本根,且将以之范围精神界所有事,现实生活,胶不可移,惟此是尊,惟此是尚”⑤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9页。。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对于人们奉物质为圭臬的价值取向予以了批评:
递夫十九世纪后叶,而其弊果益昭,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重其外,放其内,取其质,遗其神,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于是一切诈伪罪恶,蔑弗乘之而萌,使性灵之光,愈益就于黯淡:十九世纪文明一面之通弊,盖如此矣。⑥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页。
鲁迅注意到19世纪后期以降,西方对物质文明的偏至日益显著,人们对于一切事情,都从物质的角度来衡量,而人的精神日益亏损,变得庸俗不堪。缺少了精神自省的人们,被物欲所蒙蔽,一切诈伪罪恶也就随之而来,人性的光辉黯淡,而社会也因之凋敝。19世纪文明的通病就在于此。
但鲁迅同时也注意到,“然则十九世纪末思想之为变也”,而产生变化的原因就在于,“盖五十年来,人智弥进,渐乃返观前此,得其通弊,察其黮暗,于是浡焉兴作,会为大潮”,即19世纪末,一些文人哲士看到日渐偏至的物质文明的弊病,察觉到它所造成的人性的黯淡,而新思想遂蓬勃兴起“以矫十九世纪文明”,“以反动破坏充其精神,以获新生为其希望,专向旧有之文明,而加之掊击扫荡焉”。⑦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0页。
鲁迅所接触到的19世纪末的新思潮里,也应有他在1906年看到部分篇章就“非常神往了”,而后又买来阅读的《小约翰》。荷兰作家望·蔼覃的《小约翰》发表于1885年,在这本书里,望·蔼覃对于现代物质文明所造成的人性的迷失与堕落表现出深切的批判,并反思科学给人类社会带来的诸种弊端。
《小约翰》中的号码博士看起来倒很符合鲁迅所谓的“治科学之桀士”①鲁迅:《科学史教篇》,《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2页。,他认为“科学的人”高于世界上其他人,因此“他也就应该将平常人的小感触,为了那大事业,科学,作为牺牲”。号码博士为了要“寻觅到那最高的智慧”“给万有立一个根基”,他过着孤寂的生活,整日活动在书籍、玻璃杯和铜的器具里,努力地做着实验。②[荷兰]望·蔼覃:《小约翰》,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3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75、76页。然而,他又是无情而严厉的,“他用动物和植物,以及周围的一切来开手”,而使“一切分散为号码”,他以为“号码是出色的”,“号码一到,于他是光明”③[荷兰]望·蔼覃:《小约翰》,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3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87页。。
小约翰起初曾抱着寻觅最高智慧之目的,跟着号码博士学习科学,尽管他勤勉而且忍耐,但寻觅光明越长久,他便越感到周围世界的昏暗,“凡他所学的一切的开端,是很好的,——只是他钻研得越深,那一切也就越凄凉,越黯淡”④[荷兰]望·蔼覃:《小约翰》,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3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87页。。而在文中,可视为“自然之子”的精灵——旋儿早已劝告过小约翰这类人的可怜之处:“他们牺牲一切,——忘却了所有他们的工作和他们的幸福,而自己监禁在厚的书籍,奇特的工具和装置之间。他们忘却了蔚蓝的天和这温和的慈惠的天然——以及他们的同类。”⑤[荷兰]望·蔼覃:《小约翰》,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3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0页。望·蔼覃试图通过小约翰的求知经历告知人们,如果没有健全的精神,科学探索就会陷入虚妄之中。
在20世纪初爱罗先珂的笔下,科学更是现出狰狞面孔。《鱼的悲哀》中被认为是贤惠又驯良的人类哥儿,捉拿了动物,将它们残忍地一一解剖,他后来是成为有名的解剖学者了,但鲫儿所在的池子却日渐衰败了。这则童话的象征意味是明显的,人类的科学求知,对自然的探索征服,却日渐毁坏了自然。而在《为人类》中,解剖学者为了使自己的脑髓研究能在短时间内获得突破,他不再满足于每日解剖兔、白鼠和狗,而竟然将自己的儿子和妻子用作实验解剖了。为了人类而杀害人类,这岂不是天大的悖谬?而这种悖谬在20世纪信奉科学至上主义的人身上正日益显现。战争频繁的20世纪,人们在科学上取得的突破和成绩,很快就被运用到战场上,细菌战、核武器似乎是抱着要将人类毁灭的决心而实施的。
科学不仅没有给人类带来幸福,反而使一切都变成了冷冰冰的号码,人们在“为人类”的名义下互相伤害、杀戮。但迅猛发展的科学的确又给人类带去了一些眼前的实际利益,人们获得了物质上的极大繁荣,并在此基础上建立起了工业文明社会。然而,那些在工业文明社会的人们,又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们如《小约翰》中的穿凿所说“工作,思想,寻觅”,但寻觅什么,却谁都不大知道;他们在烟气弥漫的街道上,如蚂蚁一般忙乱地往来,喧闹着,拥挤着;他们在响彻着机器噪音的工厂里,如轮子一般一天又一天地默默劳动着;他们在污秽小巷中黑暗而且昏沉的小屋子里,蠢动着,挨挤着,叫喊着,喧笑着。在望·蔼覃看来,人类所造起来的文明的大都市,犹如“一条伟大的可怕的大怪物”⑥[荷兰]望·蔼覃:《小约翰》,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3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71页。,这大怪物“生活,呼吸和滋养”,“吸收自己并且从自己重行生长起来”。⑦[荷兰]望·蔼覃:《小约翰》,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3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77页。而在这里艰难而苦恼生活着的人们,却称这样的生活为幸福。
在工业文明这头“大怪物”的倾轧下,人们逐渐丧失了精神的灵性,变得麻木不仁,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望·蔼覃也展露了那些“物质文明”的既得利益者,他们又是如何地诓骗、作伪、虚浮、嫉妒和无聊。在爱罗先珂笔下,工业文明所带来的则是,人的肉体和精神的受奴役、受束缚,人性中爱和同情的丧失,以及对美的毁坏。文明至此,也诚如鲁迅所说,已“失文明之神旨”。
面对现代文明的这种现状,望·蔼覃一方面表示痛心和批判,另一方面,他开始探索救治文明弊病之路。望·蔼覃深知文明的进程无可逆反,正如小约翰再也无法回到清纯的童年,人类也不可能再回到自然的乐园当中,在《小约翰》结尾处,他让历览世间万象而获得精神自省的小约翰,径直走向了那大而黑暗,“人性和他们悲痛之所在”的大都市,以实现人类的精神自救。爱罗先珂在其童话中所寄予的理想则更具乌托邦的色彩,那就是,要呼唤起人性中对万物的爱与同情,让这种情感洒满人间,并通过爱与同情拯救全人类,让人们过上自由和美的生活。
鲁迅对此则有更为理性和现实的思考。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抛弃科学、求知,更没有主张回到过去,尤其是回到“人智未辟”的史前社会的意思,对他来说,退守到过去的思想“照之人类进化史实,事正背驰”①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9页。。
如果说《小约翰》表达的是人类因求知而失乐园的哲思,那么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则表现出哲思的另一面,“然使震旦人士异其信仰者观之,则亚当之居伊甸,盖不殊于笼禽,不识不知,惟帝是悦,使无天魔之诱,人类将无由生。故世间人,当蔑弗秉有魔血,惠之及人世者,撒但其首矣”②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5-76页。。鲁迅认为在伊甸园中无知无识的亚当夏娃,不过是关在笼中的禽鸟,如果不是受天魔的诱惑,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子,获得了智慧,人类将无从产生,人类理应感谢天魔。在鲁迅看来,“摩罗宗之为至伟也”,“人得是力,乃以发生,乃以曼衍,乃以上征,乃至于人所能至之极点”。③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9-70页。人类若能获得摩罗(天魔)之力量,即精神伟力,就可以继续前行发展,达到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
在《文化偏至论》里,针对19世纪物质文明之弊病,鲁迅从19世纪末西方新思潮中汲取营养,更是再三强调:“诚若为今立计,所当稽求既往,相度方来,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④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7页。;“今为此篇,非云已尽西方最近思想之全,亦不为中国将来立则,惟疾其已甚,施之抨弹,犹神思新宗之意焉耳。故所述止于二事:曰非物质,曰重个人”⑤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1页。;“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⑥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7页。;“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⑦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8页。。鲁迅将个人及其主体精神,提至极高的地位,以此抵抗奉物质为圭臬的时代主潮。
在鲁迅看来,“文明无不根旧迹而演来,亦以矫往事而生偏至”⑧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0页。。也就是说,文明的发展都是基于过往的历史,以矫正过往的偏颇而产生新文明,“宴安逾法,则矫之以教宗,递教宗淫用其权威,则又掊之以质力”⑨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9页。,现在既然新的物质文明又产生了偏至,那么势必要再次矫正,就要“掊物质而张灵明”。不难看出,鲁迅所追求的是文明的平衡发展。
而对于科学,鲁迅肯定的是科学家追求真理的科学精神,反对迷失于科学带来的实利主义,他还特别指出科学发展应该受到道德力的约束。“故有人谓知识的事业,当与道德力分者,此其说为不真,使诚脱是力之鞭策而惟知识之依,则所营为,特可悯者耳。发见之故,此其一也。今更进究发见之深因,则尤有大于此者”⑩鲁迅:《科学史教篇》,《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页。。在鲁迅看来,脱离了道德力的约束而仅仅依靠知识的科学探索发现,其结果是太可悲了。这种看法似乎可以作为爱罗先珂童话《为人类》的一个补充。
此外,鲁迅也极为看重科学与其他门类的协同发展。“盖无间教宗学术美艺文章,均人间曼衍之要旨,定其孰要,今兹未能”⑪鲁迅:《科学史教篇》,《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页。,在鲁迅的观念中,无论宗教、科学、艺术、文学,都是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成就,都同等重要,不可偏废一方。“故人群所当希冀要求者,不惟奈端已也,亦希诗人如狭斯丕尔(Shakespeare);不惟波尔,亦希画师如洛菲罗(Raphaelo);既有康德,亦必有乐人如培得诃芬(Beethoven);既有达尔文,亦必有文人如嘉来勒(Carlyle)。凡此者,皆所以致人性于全,不使之偏倚,因以见今日之文明者也。嗟夫,彼人文史实之所垂示,固如是已!”⑫鲁迅:《科学史教篇》,《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页。鲁迅所希冀的是社会与人性的全面发展,只有这样,才能真正驱动文明走向理想之境。
即使在20世纪20年代,鲁迅先后翻译了爱罗先珂的童话作品和望·蔼覃的《小约翰》,并与他们对物质文明的批判,对科学至上的反思有深切的共鸣;然而,直至晚年,鲁迅对于科学、对于人性全面发展的看法,并没有完全改变,与望·蔼覃、爱罗先珂相比,鲁迅对于物质文明和自然科学有着更为全面的理解和省思。1936年4月2日,鲁迅在给一位中学生写信谈到阅读书目时就说:“但我的意思,是以为你们不要专门看文学,关于科学的书(自然是写得有趣而容易懂的)以及游记之类,也应该看看的。”①鲁迅:《1936年4月2日 致颜黎明》,《鲁迅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6页。
二、对自然美的书写和生态遭受毁坏的忧思
虽然在关于科学的评价上,鲁迅和望·蔼覃、爱罗先珂有所龃龉,但在看待自然上,却是较为一致的。在望·蔼覃和爱罗先珂眼里,自然万物都充满了灵性,他们作品的自然描写也极为优美。他们无疑是要以自然的灵性和美来消解工业文明社会的日渐乌烟瘴气,呼唤人们回到自然中去,亲近自然,爱护自然,成为质朴健康、全面发展的人。
鲁迅自己虽然没有大篇幅书写自然的作品,也没有专门以自然为主题进行构思的创作,但鲁迅对望·蔼覃、爱罗先珂笔下的自然,显然是倾心的。他评论爱罗先珂童话剧《桃色的云》:“至于意义,大约是可以无须乎详说的。因为无论何人,在风雪的呼号中,花卉的议论中,虫鸟的歌舞中,谅必都能够更洪亮的听得自然母的言辞,更锋利的看见土拨鼠和春子的运命。”②鲁迅:《〈桃色的云〉序》,《鲁迅译文全集》第2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05页。对于《小约翰》,鲁迅认为“荷兰海边的沙冈风景,单就本书所描写,已足令人神往了……”③鲁迅:《〈小约翰 〉·引言》,《鲁迅译文全集》第3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7页。在鲁迅看来,“儿时的钓游之地,当然很使人怀念的,何况在和大都会隔绝的城乡中,更可以暂息大半年来努力向上的疲劳呢”④鲁迅:《忽然想到·6“到民间去”》,《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0页。。也许,爱罗先珂和望·蔼覃的童话,那让人神往的自然,正是提供给了深居大都会中的鲁迅,一个可供怀念的“儿时的钓游之地”,让他疲倦的心得以休憩。
其实在鲁迅的创作中,也不乏自然描写。学者秦弓在谈到童话翻译对鲁迅的影响时认为:“儿童文学翻译对于鲁迅创作的启迪,更为突出还要说是自然描写、动物描写与儿童描写。”在考察自然描写时,他说:“鲁迅性格中社会色彩颇重,收入《呐喊》的前六篇小说,从《狂人日记》到《头发的故事》,少有对自然的主体性描写,《狂人日记》里的‘月光’,《药》里‘乌蓝的天’、杨柳的新芽、乌鸦、枯草,《明天》里的曙光,不是作为时间的标志,就是承载某种意义的象征。从《风波》开始,有了一点展开的自然描写……《故乡》有一组对比鲜明的自然场景描写……然而,到了译出后来收入《爱罗先珂童话集》的大部分童话与童话集《桃色的云》之后,自然描写的比重明显增加……爱罗先珂《桃色的云》里,自然界动物、植物(花草)、风、雪等性格化十足,活灵活现,尤其是第二幕第五节开篇对于春场景的描写美仑美奂,一定是强烈地打动了鲁迅,他才在几个月后写下了其小说自然描写最为丰富的《社戏》。……1925年2月24日《好的故事》也有这部童话剧与《春夜的梦》的印痕。《小约翰》虽是1926年译出初稿,1927年定稿,但此前深为鲁迅所喜爱,阅读不知几遍,其自然描写也会对鲁迅小说《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散文与《秋夜》等散文诗的自然描写有所影响。”⑤秦弓:《鲁迅的儿童文学翻译》,《山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4期。
1926年夏间,鲁迅翻译出了他在1906年就已看到并十分喜爱的《小约翰》,在9月18日,他创作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篇散文在主题与结构上与《小约翰》都有相似之处:在《小约翰》中,小约翰先是与旋儿为友,在自然里过着快乐的童年生活,而后遇将知而去寻找“真的书儿”,又遇穿凿,最后以号码博士为师,他在求知上的每一次进展,都不过增加更多的苦痛,而不复与自然合体;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在标题上就已鲜明表示,这也是一段从自然到求知的成长历程,儿时的“我”原先快乐地生活在百草园这一乐园里,后来在家长安排下进入三味书屋接受枯燥的私塾教育,不复再有快乐,而私塾先生也恰如号码博士,虽“极方正,质朴,博学”,但比较严厉,无形中又压抑了儿童的天性。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与《小约翰》在开篇的描写上更是有其神似性:在两部作品中,小主人公同样拥有一个童年的乐园(天堂),同样对自然怀以无以言说的感情,同样充满了好奇心想要探索自然,同样在描写上清新有趣味,唯一不同的是,一篇展示的是中国江南的园林风景,一篇则书写了荷兰海边的沙岗风景。①参见[荷兰]望·蔼覃:《小约翰》,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3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5页;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7页。这也许并非只是巧合,孙郁在《一个童话》一文中就曾说:“《小约翰》对鲁迅的影响,是潜在的。这一本书,直接催生出他的《朝花夕拾》。我甚至觉得,那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便是译过《小约翰》后的一种自我追忆。其中一些名词、意象,和望·蔼覃的小说颇为相近,比如对读书的厌倦,对草虫的喜爱,以及神异的传说,等等。1926年的鲁迅,笔下常出现孩提时代的鬼怪,像‘无常’、‘美女蛇’、‘二十四孝图’。倘若将《小约翰》与《朝花夕拾》对照起来,西方文人对东方文人的心灵碰撞,是可看到一二的。”②孙郁:《一个童话》,(荷)弗雷德里克·凡·伊登:《小约翰》,胡剑虹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年,第222页。
在自然描写上,鲁迅可能的确多少受到望·蔼覃、爱罗先珂的影响,但以万物有灵的思维和笔触来抒写自然,以自然作为人的存在之所,却并非这两位童话作家所独有,鲁迅很早就注意到,远古的人们就有此追求。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就说“古民神思,接天然之閟宫,冥契万有,与之灵会,道其能道,爰为诗歌”③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5页。,鲁迅注意到古民的诗歌,即是心灵与自然万物在冥契中所得的。
在《破恶声论》里,鲁迅说:“顾瞻百昌,审谛万物,若无不有灵觉妙义焉,此即诗歌也,即美妙也,今世冥通神閟之士之所归也,而中国已于四千载前有之矣。”④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页。鲁迅以为,在万物中见出灵性和妙义,这就如同诗歌一般美妙,现在一些渴望感通神明、向往神秘的人所追求的,这在中国4 千年前其实就有了。鲁迅回顾历史,发现中国“夙以普崇万物为文化本根,敬天礼地,实与法式,发育张大,整然不紊”,“覆载为之首,而次及于万汇,凡一切睿知义理与邦国家族之制,无不据是为始基焉”。中国向来就以崇拜万物为文化本根,从敬天礼地开始,而惠及万物,在仪式上整然有序,有条不紊,而人们的一切智慧、知识以至于国家、家族的制度,都以此为根基。这一万物崇拜的文化精神,具有显著的效果,“以是而不轻旧乡,以是而不生阶级;他若虽一卉木竹石,视之均函有神閟性灵,玄义在中,不同凡品”,使得人们不轻易蔑视自己所居住的家园,对待万物一视同仁,即使是那一草一木一石一竹,都将其视为有灵性的存在,包含着玄妙的义理,而不仅仅只是将其看做简单的物质。鲁迅以为,中国古人“其所崇爱之溥博,世未见有其匹也”⑤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30页。。
然而,鲁迅在《破恶声论》中也不无痛惋地指出:“顾民生多艰,是性日薄,洎夫今,乃仅能见诸古人之记录,与气禀未失之农人;求之于士大夫,戛戛乎难得矣。”古人万物有灵的信仰、崇拜万物的文化精神,却日渐消逝了,直至今日,也只能在古文中和未失本性的农人身上见到,想要在那些所谓的“士大夫”身上找到,是不太可能了。“盖浇季士夫,精神窒塞,惟肤薄之功利是尚,躯壳虽存,灵觉且失。于是昧人生有趣神閟之事,天物罗列,不关其心,自惟为稻粱折腰;则执己律人,以他人有信仰为大怪,举丧师辱国之罪,悉以归之,造作躗言,必尽颠其隐依乃快”⑥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页。。这些所谓的“士大夫”,精神窒塞,早已丧失感知万物灵性的能力,只崇尚着肤浅的功利思想,他们自己不关心自然万物,没有信仰,却又要以自己的功利思想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追求物质,以颠覆别人的信仰为快事。
在《摩罗诗力说》谈到雪莱对自然的崇尚和感悟时,鲁迅同样也融进了自己的看法:“虽然,其独慰诗人之心者,则尚有天然在焉。人生不可知,社会不可恃,则对天物之不伪,遂寄之无限之温情。一切人心,孰不如是。特缘受染有异,所感斯殊,故目睛夺于实利,则欲驱天然为之得金资;智力集于科学,则思制天然而见其法则;若至下者,乃自春徂冬,于两间崇高伟大美妙之见象,绝无所感应于心,自堕神智于深渊,寿虽百年,而迄不知光明为何物,又奚解所谓卧天然之怀,作婴儿之笑矣。”⑦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8页。
在鲁迅看来,人生不可知,社会不可靠,只有纯朴无伪的自然,才能寄以深情,而自然本身也是具有灵性情感的。现实的情况却常常是,那些着眼于实利的人,妄图从自然中索取金钱财富;从事科学研究的人,则只想探索自然的规律以求征服自然;而更多的人,对于大自然的崇高、伟大和美妙,丝毫没有感觉,他们的精神堕落,即使能活到一百岁,也不懂投身自然的怀抱和作婴儿的微笑之美好。只有像雪莱这样的诗人“其神思之澡雪,既至异于常人,则旷观天然,自感神閟,凡万汇之当其前,皆若有情而至可念也”①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8页。。
鲁迅上述对自然审美的见解,让人想到《小约翰》里旋儿同小约翰说的话:
唔,约翰,我们也见过人类了,你为什么不也讥笑他们呢?
阿!有些个还要恶得多,坏得多呢。他们常常狂躁和胡闹,凡有美丽和华贵的,便毁灭它。他们砍倒树木,在他们的地方造起笨重的四角的房子来。他们任性踏坏花朵们,还为了他们的高兴,杀戮那凡有在他们的范围之内的各动物。他们一同盘踞着的城市里,是全都污秽和乌黑,空气是浑浊的,且被尘埃和烟气毒掉了。他们是太疏远了天然和他们的同类,所以一回到天然这里,他们便做出这样的疯颠和凄惨的模样来。②[荷兰]望·蔼覃:《小约翰》,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3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1页。
作为人类的代表,小约翰最终也如常人一样,渐渐远离了自然,在大都市里,穿凿又将他对于自然的梦想一点点剥离,小约翰最终是生活在若有所失、浑浑噩噩之中。
《小约翰》所述人类对自然的毁坏以及给人们带来的痛苦,鲁迅也是深有体会,且渐渐展开了对保护自然的思考。1913年,鲁迅担任教育部佥事期间,在一份具有官方性质的文件《儗播布美术意见书》中,就林野的保存问题如此说道:“当审察各地优美林野,加以保护,禁绝剪伐;或相度地势,辟为公园。其美丽之动物亦然。”③鲁迅:《儗播布美术意见书》,《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页。
1930年,鲁迅为周建人所辑译的《进化与退化》④《进化与退化》一书共8 章,分别为:“生物的进化”;“进化的生理学上的证据”;“人的进化”;“一生的经过”;“生育节制”;“结群性与奴隶性”;“沙漠的起源,长大,及其侵入华北”;“中国营养和代谢作用的情形”。一书撰写序言,他说翻译这本书的用意在于:“一,以见最近的进化学说的情形,二,以见中国人将来的运命”。他似乎更看重后一条,他接着说“但最要紧的是末两篇。沙漠之逐渐南徙,营养之已难支持,都是中国人极重要,极切身的问题,倘不解决,所得的将是一个灭亡的结局……林木伐尽,水泽湮枯,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倘这事能为现在和将来的青年所记忆,那么,这书所得的酬报,也就非常之大了。”⑤鲁迅:《〈进化与退化〉小引》,《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5页。对于这样的现状,鲁迅以为除了自然科学给出的解决方案即“治水和造林”外,还要有社会科学的辅助。
另外,鲁迅创作的《故事新编》小说集,一些研究者以为里面不少篇目也都体现出了鲁迅的自然生态意识⑥参见王建荣:《鲁迅小说〈故事新编〉中的生态情结》,《湖北社会科学》,2007年第3期;汪双英:《论鲁迅小说〈故事新编〉中的生态意识》,《时代文学》,2010年第9期。,包括生态整体观、对人类征服自然的思想的批判等。如《补天》、《理水》表现了自然环境的破坏和治理,《奔月》表现了生态的失衡及人所面临的生存困境等。鉴于鲁迅对自然的关注和体会,从自然生态的角度来解读这些小说,确实可以成为一个新的研究论域。
三、对世间万物的同情与关爱
不管是爱罗先珂还是望·蔼覃,他们在表达科学反思、自然崇尚思想的背后,所蕴含的又都是对世间万物的同情与关爱。对自然中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的欣赏与喜爱,对这些美好生命被毁的失望和伤心,是爱罗先珂和望·蔼覃童话最为动人的诗意书写。
在爱罗先珂童话中,作者悲叹于被人类关在种种“狭的笼”中的老虎、羊、金丝雀、金鱼(《狭的笼》),扼腕于被人类捉拿去一一解剖了的兔和尚、黄莺先生、青蛙诗人、胡蜂们、蝴蝶姊姊们、鲫儿(《鱼的悲哀》);作者为美的金鱼和萤的死去而伤心(《春夜的梦》),为不愿伤害老鼠的猫的被残害而痛心(《古怪的猫》);他同情一只小鸡的命陨(《小鸡的悲剧》),希冀一切在土中过着黑暗生活的花草虫豸都能享受光明和温暖(《桃色的云》)。在望·蔼覃笔下,小约翰同样为火萤的遭遇而动情,为自然的受打搅和毁坏而落泪,为死在号码博士手中的动物们而痛哭。
望·蔼覃和爱罗先珂都看穿了宗教之爱的虚妄。宗教打着爱和平等的名义来教导人们,但教徒们所说的——“称人们为兄弟和姊妹,并且议论那华美的天然,还议论造化的奇迹,论上帝的日光,论花和禽鸟”——望·蔼覃以为都是谎①[荷兰]望·蔼覃:《小约翰》,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3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9页。,而爱罗先珂则不愿向“对于将一切物,作为人类的食物和玩物而创造的神明”②[俄]爱罗先珂:《鱼的悲哀》,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65页。做祷告。
党的十九大提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总要求是“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涵盖农村“五位一体”总体布局和乡村“五大振兴”,涉及领域广、目标要求高,绝不是轻轻松松、敲锣打鼓就能实现的。只有继承和发扬党管农村工作的宝贵传统,坚持加强和改善党对“三农”工作的领导,把坚持农业农村优先发展作为现代化建设的一个重大原则,精心做好顶层设计,统筹协调、整体推进、督促落实,才能凝聚起实施乡村振兴的磅礴力量,才能始终沿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乡村振兴道路阔步前进,推动农业全面升级、农村全面进步、农民全面发展。
在望·蔼覃笔下,“人是一种可骇的恶劣和野蛮的东西,只要什么到了他的范围之内,他最喜欢将一切擒拿和蹂躏”③[荷兰]望·蔼覃:《小约翰》,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3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0-31页。。而在爱罗先珂看来,“猫和老鼠”和使女全都是“可同情可爱的兄弟”④[俄]爱罗先珂:《古怪的猫》,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94页。,“狗和牛和鸟,便是鱼,内容和人们是没有一点两样的。两样的单是衣服罢了”⑤[俄]爱罗先珂:《为人类》,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04页。,他甚至怀疑起所谓的物种进化论以及“强者生存,弱者灭亡”⑥[俄]爱罗先珂:《桃色的云》,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2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42页。的自然法则。他恰恰是看到了作为“万物之灵”⑦[俄]爱罗先珂:《雕的心》,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70页。的人的退化——行为上野蛮残忍、精神上麻木不仁;他重新给予了“强者”以定义,“对于一切有同情,对于一切都爱,以及大家互相帮助,于这些事情最优越的,这才是第一等的强者呢”⑧[俄]爱罗先珂:《桃色的云》,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2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43页。。
鲁迅早年信奉进化论,1907年他怀着感叹“十九世纪末学术之足惊怖”⑨鲁迅:《人之历史》,《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页。的心情写下了《人之历史》,介绍西方生物进化学说。在该文中,鲁迅从生物进化论的角度出发,将人作为万物之灵这一观念视为理所当然,他说:“虽然,人类进化之说,实未尝渎灵长也,自卑而高,日进无既,斯益见人类之能,超乎群动,系统何昉,宁足耻乎?”⑩鲁迅:《人之历史》,《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页。生物的进化,从低级到高级,但不管开端在哪里,人最终都是万物之灵,超过其他所有的动物。鲁迅在另一处又说:“盖古之哲士宗徒,无不目人为灵长,超迈群生,故纵疑官品起原,亦彷徨于神话之歧途,诠释率神閟而不可思议。”⑪鲁迅:《人之历史》,《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页。1908年,鲁迅在所写的《破恶声论》中仍是说:“若夫人类,首出群伦,其遇外缘而生感动拒受者,虽如他生,然又有其特异……”⑫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页。这便是青年鲁迅对于人作为万物之灵的基本看法,话语之间洋溢着自豪感。
而从科学发展的角度,鲁迅对于望·蔼覃、爱罗先珂所重点批判的科学家对动物们的解剖,反而是肯定的:“……韦赛黎(A.Vesalius)欧斯泰几(Eustachi)等,无不以釽验之术,进智识于光明。”⑬鲁迅:《人之历史》,《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页。对于达尔文提出的中心议题——自然选择论、适者生存论(即爱罗先珂谓“强者生存,弱者灭亡”),青年鲁迅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认为“空前古者也”⑭鲁迅:《人之历史》,《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页。。
但到了20世纪20年代,鲁迅在译介了爱罗先珂童话和望·蔼覃《小约翰》之后,通过自己的创作传递出来的感情和思想似乎出现了新的变化,这些新变使得鲁迅和这两位作家的对话成为可能。秦弓说:“《呐喊》的前十一篇小说里,动物出场很少,如《狂人日记》第一节让主人公疑惧的‘赵家的狗’,《药》的结尾‘哑——’的一声大叫着飞走的乌鸦,《明天》里为了加强孤凄氛围而设定的躲在暗地里呜呜叫的狗,《阿Q 正传》里吓跑偷萝卜之阿Q 的静修庵的黑狗,这些动物没有独立的性格,只是作为一种道具发挥其强化氛围或推进情节的作用。而在翻译完《小鸡的悲剧》之后不久,鲁迅写下了《兔和猫》、《鸭的喜剧》,小动物更大程度地进入了作品,甚至成为主角。”⑮秦弓:《鲁迅的儿童文学翻译》,《山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4期。
的确,在《兔和猫》、《鸭的喜剧》中,小动物们多了起来,而且鲁迅是怀了一种深情去描写它们。在《兔和猫》中,他以生动的笔调描摹着小白兔的天真烂漫和可爱情态,又无微不至地叙写了小兔的掘洞、生养、哺乳、护卫、丧生和家族的繁荣,更为重要的是,鲁迅由小兔这天真烂漫的生命的丧失,勾起了他对一切生命的爱和同情:
……夜半在灯下坐着想,那两条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丧失了,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迹,并S 也不叫一声。我于是记起旧事来,先前我住在会馆里,清早起身,只见大槐树下一片散乱的鸽子毛,这明明是膏于鹰吻的了,上午长班来一打扫,便什么都不见,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我又曾路过西四牌楼,看见一匹小狗被马车轧得快死,待回来时,什么也不见了,搬掉了罢,过往行人憧憧地走着,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夏夜,窗外面,常听到苍蝇的悠长的吱吱的叫声,这一定是给蝇虎咬住了,然而我向来无所容心于其间,而别人并且不听到……
假使造物也可以责备,那么,我以为他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毁得太滥了。①鲁迅:《兔和猫》,《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80-581页。
生命虽弱小无常,但生命又都是可爱可悯的,在鲁迅悲天悯人的感怀中,他甚至同爱罗先珂一样,责备起造物主来。
在鲁迅《鸭的喜剧》里,爱罗先珂直接成了故事的主人公,小说充满了爱罗先珂式的抒情色彩,清新自然,充满童真和童趣。《兔和猫》、《鸭的喜剧》都完成于鲁迅翻译爱罗先珂《小鸡的悲剧》②1922年6月,爱罗先珂作《小鸡的悲剧》,这是他在北京期间唯一创作的童话;7月5日,鲁迅将其译出。1922年7月,爱罗先珂离开北京;10月,鲁迅作《兔和猫》、《鸭的喜剧》。之后,尤其是《鸭的喜剧》,它在标题上就直接呼应了《小鸡的悲剧》,而在感情上也可看作是鲁迅对爱罗先珂的怀念。
在爱罗先珂《小鸡的悲剧》中,小鸡暗暗地爱慕着小鸭,总要和小鸭玩耍,然而,小鸭丝毫没有察觉。对此,小鸡一天天瘦下去,终于投在池子里,死掉了。而小鸭却还很自负,嘲笑小鸡既不能在水面上浮游,又不吃泥鳅,却偏要下水里去,是个糊涂虫。鲁迅曾评论爱罗先珂的作品,“我觉得作者所要叫彻人间的是无所不爱,然而不得所爱的悲哀”③鲁迅:《爱罗先珂童话集·序》,《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45页。,《小鸡的悲剧》表达的正是这样的命题。
鲁迅《鸭的喜剧》具有纪实的特色,寄寓于北京的盲诗人爱罗先珂感到“在沙漠上似的寂寞”,他渴望听到缅甸夏夜自然的音乐,于是,他买来十几个蝌蚪,准备养成“池沼的音乐家”。他劝告友人在院子里种白菜,劝仲密夫人养蜂、养鸡、养猪、养牛、养骆驼。仲密夫人果真买了许多小鸡,其中一只还成了爱罗先珂《小鸡的悲剧》里的主人公。爱罗先珂觉得小鸭可爱,就又买了四只小鸭。然而,那“池沼的音乐家”蝌蚪却被这小鸭吃掉了。在作品结尾处,渴念“俄罗斯母亲”的爱罗先珂离开北京了,只有4 只小鸭却还在沙漠似的北京“鸭鸭”地叫着。
鲁迅塑造了爱自然、爱动物、爱一切生命的盲诗人爱罗先珂的形象,而在那些细致而生动的描写里,我们也不难感受到鲁迅对爱罗先珂难以言说的情感和对自然生物的喜爱。对于“无所不爱,然而不得所爱”的悲哀,鲁迅也有现实的清醒认识,爱罗先珂爱“池沼的音乐家”,爱小鸭,而终于是不得所爱——小鸭吃掉了“池沼的音乐家”。
在爱罗先珂《爱字的疮》中,“我”见到哥儿因“爱”而被杀害,“我”的心里便生出“憎”来,但是对于这“憎”,爱罗先珂显然是犹豫的,是有悖于他的理想的,所以他在作品结尾才会说,“唉唉,将这心,须得怎么办才好呢……”④[俄]爱罗先珂:《爱字的疮》,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27页。而鲁迅的性格里则有其冷峻的一面,在《兔和猫》的篇末,他对黑猫害了可爱的小兔,便要打杀黑猫。
而在散文《狗·猫·鼠》中,小时的鲁迅听闻长妈妈说他心爱的隐鼠是被猫吃了时,“这即刻使我愤怒而且悲哀,决心和猫们为敌”,在鲁迅,“当我失掉了所爱的,心中有着空虚时,我要充填以报仇的恶念!”⑤鲁迅:《狗·猫·鼠》,《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44页。诚然,鲁迅爱一切,但若有人伤害了这“爱”,他并不像爱罗先珂那般仍怀了“爱”的理想,以“爱”填补“爱”,即使生了“憎”就会踌躇不知所措,在鲁迅,是要决绝复仇的。
散文《狗·猫·鼠》一篇,其实是和《兔和猫》一篇紧密相关的,鲁迅在文中讲述自己“仇猫”的缘由只是“迫不得已”,促使他写这篇文章的契机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以他在《兔和猫》中表示要报复那害了小兔的黑猫的意思,大做文章,造出——因为狗是仇猫的,而鲁迅也仇猫,那么鲁迅也就是狗——这样的荒诞逻辑。1926年写作《狗·猫·鼠》时的鲁迅,对于生物进化论所认为的人是万物之灵的观念不再那么确信了,此时的他对人的看法颇有些颓唐:
……在动物界,……它们适性任情,对就对,错就错,不说一句分辩话。虫蛆也许是不干净的,但它们并没有自鸣清高;鸷禽猛兽以较弱的动物为饵,不妨说是凶残的罢,但它们从来就没有竖过“公理”“正义”的旗子……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进步;能说话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能写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然而也就堕落,因为那时也开始了说空话。说空话尚无不可,甚至于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着违心之论,则对于只能嗥叫的动物,实在免不得“颜厚有扭怩”。①鲁迅:《狗·猫·鼠》,《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39-240页。
在爱罗先珂的《为人类》中,哥儿在梦境中,被自家的小狗L 带去了它的家,在那里,L 的堂兄S,母亲H 告诉人类哥儿,狗和人其实是没有两样的,只不过是衣服的不同,虽说人是进化了,但是“在人们里面,也不能说是都进化。因为退化的东西正多得很”,“真有着人的价值的东西,实在不多”。②[俄]爱罗先珂:《为人类》,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04-505页。而在鲁迅的《狗的驳诘》中,鲁迅借了梦境,像爱罗先珂一样,用童话的手法同样反思起人的退化。“我”梦见自己衣履破碎,像个乞食者在隘巷中行走,这时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
我傲慢地回顾,叱咤说:
“呔!住口!你这势利的狗!”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么!?”我气愤了,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我逃走了。③鲁迅:《狗的驳诘》,《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3页。
人的退化,或者说人的物质化和精神的奴化、萎缩,是望·蔼覃、爱罗先珂、鲁迅所共同体认到的。鲁迅也不得不在《秋夜》 中更可佩服了那——“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映着许多蛊惑的眼睛”——的枣树;更可敬奠了那——撞向灯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的小青虫,鲁迅称它们为“苍翠精致的英雄们”。④鲁迅:《秋夜》,《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168页。
除了对动植物的爱和同情,在望·蔼覃、爱罗先珂的作品里,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对人类的爱和同情。小约翰不止是为自然万物遭受人类的蹂躏和毁坏而难过,他也为行这一切恶行,在大都市中争闹、喧笑、疲乏、鲁钝、漠不关心的人类而感到痛苦。爱罗先珂更是在《时光老人》中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我所相信,是以为人类大抵是向着自由,平等,同胞主义,和正义而前进的;我所希望,是想着不幸的世界,逃出了虐待弱者和穷人的利己主义者的追压,变成爱人类,要求人类的幸福的主义者的天下的。”⑤[俄]爱罗先珂:《时光老人》,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48-549页。
小约翰最终选择了去往“人性和他们的悲痛之所在”的大都市。而爱罗先珂的作品里有着更多这样的人物:拥有“雕的心”,要解放被压迫的山国人民而最终被杀的两兄弟(《雕的心》);要在全世界放起“火”来,给人们带去光明和温暖,而被追杀、被称狂人的无政府党员亚美利加人(《世界的火灾》);要在自己的心头刻上“爱”字,变成火把,照亮人们的暗路,而被活活烧死的“白杨”的孩子(《爱字的疮》);在自己的胸膛中种下“红的花”的种子,用血和生命给人们带去幸福生活的青年人们(《红的花》);为求光明生活,冒死打开寺院的窗和门,而被压死的青年们(《时光老人》)。
尽管这些人的命运可说是都是悲哀的,然而,他们就是这样为着人类,为着心中“爱”的理想,前赴后继,死而后已。这样的情怀不会不使人动容,也无怪乎鲁迅看出了爱罗先珂“无所不爱,然而不得所爱”的悲哀;他更不惜用“俄国式的大旷野的精神”、“不失赤子之心”⑥鲁迅:《〈狭的笼 〉译后附记》,《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54页。、“那边的伟大的精神”⑦鲁迅:《〈鱼的悲哀〉译后附记》,《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56页。、“纯白,而有大心”⑧鲁迅:《〈池边〉译后附记》,《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57页。来赞赏了爱罗先珂。
鲁迅的思想里虽然有强烈的复仇意识,但不能因此就说鲁迅是仇恨人类的。鲁迅所要复仇的是那些愚弄人、奴役人、残害人的权力体制和知识体系。在他笔下,不管是孔乙己、闰土、阿Q,还是单四嫂子、祥林嫂、子君,都是可悲可悯的;对于弱小者如车夫等,被迫害者如狂人等,他都是怀了同情和爱的。他早期就确立起来而贯穿他一生的“立人”思想,是要将中国由“沙聚之邦”转为“人国”,他的批判国民性,“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寻求更为健全的人性,这些都是他爱人的表现。
而即使在他早期信奉达尔文进化论之时,对于“强者生存,弱者灭亡”的自然法则,他也有着另外的思考。在《破恶声论》里,他特别批判了“兽性爱国之士”,这些“兽性爱国之士”,“必生于强大之邦,势力盛强,威足以凌天下,则孤尊自国,蔑视异方,执进化留良之言,攻小弱以逞欲,非混一寰宇,异种悉为其臣仆不慊也”。①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4-35页。鲁迅痛恨这些强国,用生物进化论的“强者生存,弱者灭亡”作为种族优越论的依据,而去侵犯弱小民族,以满足自己的欲望。在鲁迅看来,他们不过是兽性未脱。而鲁迅看到,当时国内一些人对于弱小民族如波兰、印度等受强国侵犯、奴役,不仅不“眷慕悲悼之”,反而“谓自取其殃而加之谤”,愤慨不已,直斥他们是“屡蒙兵火,久匍伏于强暴者之足下,则旧性失,同情漓,灵台之中,满以势利,因迷谬亡识而为此”。②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36页。在鲁迅,对于波兰、印度,“使二国而危者,吾当为之抑郁,二国而陨,吾当为之号咷,无祸则上祷于天,俾与吾华土同其无极”③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页。。其实这也是鲁迅对待一切弱小民族的感情态度,同忧同喜,同声共气,他后来始终关注弱小民族和翻译弱小民族文学,都是这一情感的延续。
最后,青年鲁迅在《破恶声论》中特地正告“华土壮者”:“勇健有力,果毅不怯斗,固人生宜有事,特此则以自臧,而非用以搏噬无辜之国。”④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页。勇猛强健,果敢不怯斗,是人应该有的品质,但这只是为保护自己,却不是用来侵犯其他无辜国家的。而青年鲁迅还有着更为宏伟的理想:“使其自树既固,有余勇焉,则当如波兰武士贝漠之辅匈加利,英吉利诗人裴伦之助希腊,为自繇张其元气,颠仆压制,去诸两间,凡有危邦,咸与扶掖,先起友国,次及其他,令人间世,自繇具足……”⑤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页。要帮助世界上所有受奴役、受侵犯的国家,都获得充分的自由。在这一点上,青年鲁迅和后来“也为了非他族类的不幸者而叹息”⑥鲁迅:《〈池边〉译后附记》,《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57页。的“世界主义者”爱罗先珂达到了跨越时空的心灵契合。也许,这也是日后鲁迅要选择翻译爱罗先珂的原因之一。他不止是在爱罗先珂的作品里看到了作者的心和梦,我想,他也应该是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心和梦。
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把拜伦、雪莱、裴多菲等“一切诗人中,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⑦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8页。称作“摩罗诗人”。而从某种程度上说,鲁迅、望·蔼覃、爱罗先珂,他们也都是“摩罗诗人”,都是“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⑧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1页。的人,即都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鲁迅始终怀着赤心之心翻译童话,又在创作中省思人性和社会,无意中展开了与另两位赤子之心者的对话,三人可谓“聆热诚之声而顿觉”,“同怀热诚而互契”。⑨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2页。而他们共同致力于探讨的科学、自然、爱等话题,也仍然值得今天的人们借鉴,从中获得人类文明继续可持续发展的精神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