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浅析林语堂的庭院美学观
2016-04-13秦颂QINSong武汉理工大学武汉430070WuhanUniversityofTechnology430070Wuhan
秦颂 QIN Song武汉理工大学,武汉430070(Wuh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430070 Wuhan)
04浅析林语堂的庭院美学观
秦颂 QIN Song
武汉理工大学,武汉430070(Wuh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430070 Wuhan)
庭院是不同于园林的更平民化的日常生活场所。林语堂钟爱中式庭院,在他的小说及小品文中有大段对于庭院的描写,除了客观地描述外也有一些主观的评价,这些都源自于他真实的生活哲学。受明清小品文的影响,林语堂对传统庭院有独到的审美,这种审美建立在对生活最朴实、最自然的感悟上。他秉承了“性灵派”文学的特点,以闲适为基本格调,以抒发性灵为情怀,从而追求体现在居住环境中的优雅趣味 。林语堂以一个文人明慧的悟性体味到中式庭院的“意”,如同领悟“画外之境”一样,正是儒道智慧在庭院文化中所引发的思考。
林语堂;庭院;闲适;美学思想
“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的林语堂[1],是中国近代最懂得生活情趣的文人之一。在国民都投入到意识形态论争的20世纪30年代,他仍然可以“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凋”[2],这种看似置身于事外的态度在当时受到大力抨击,然而多年后人们却看到的是他留下的大量恬淡优雅、极富生活气息的锦绣文章。无论是小说还是小品文,他总是不遗余力地在描写生活的细节,其中不乏关于住所的内容。
对其居所,他最为推崇的还是中式庭院。在《京华烟云》中就有多个篇幅对各个不同时期居所的描写,或繁华或简朴却各显其美;在《吾国吾民》中更是有专门章节来介绍中国的居所,甚至不吝大段引用《闲情偶寄》等著作中的话语来阐述中国人的庭院审美理念。一旦涉及美国现代建筑时就会说,“当我每次看到那摩天大厦或一望无际相连的房顶时,总有些心惊胆战”[3]。对于流连多年的上海,他的评价是“上海有几万个中国富翁,却只有一二座中国式的园宅。此上海所以为中国最丑陋最铜臭是最俗不可耐之城”[4]。能获得他最高赞誉的则是北京:“我要院中几棵竹树,几棵梅花。我要夏天多雨冬天爽亮的天气,可以看见极蓝的青天,如北平所见的一样”[5]。寥寥数语,可见情怀。
对于庭院的热爱不仅表现在林语堂的笔下,其女林太乙的回忆录也如是记述过林语堂居住的阳明山住所——“房屋是父亲自己设计的,沿着大道有一堵白色的围墙,中间有一扇红色的大门,踱过精致的小花园,穿过雕花的铁门,是一个小院子,周围有螺旋圆柱,顶着回廊。院子中有树,有一个小鱼池,右边是书房,左边是卧室,中间是客厅,阳台面对绿色的山景。房屋下是斜坡,走下去便是草地,种菜种花养鸡。”[6]他对中式庭院的理解是:“在中国人的概念中,居室与庭园不当作两个分立的个体,却视为整个组织的部分”。林语堂更青睐庭院而不是园林,是因为庭院是更加朴实更加贴近日常生活起居的场所,其所描写的庭院无不充斥着生活的印记,如清晨的鸡啼,家人的笑语,书斋前的翠竹,夏日的阴凉等皆与生活的印迹紧密关联,其中的恬淡宁静是那些豪门的富丽花园所不能比拟的。林语堂在《吾国吾民》中谈及居所时曾大段引用《浮生六记》中沈复“替贫士狭隘居室所拟的画策”。在他看来,庭院是居住区域的延伸,较之园林多了一些烟火气,同时也特别平民化,更是许多他所佩服的“贫士”和“寒儒”所能负担得了的,并且动用高深的修养和格调予以智慧改造的居所。他十分欣赏沈复的“依照了他的计划,据这位作者所说,可以使一个寒儒的居室布置得充分美观。这个原理有一个公式可表示出来,叫做‘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他所热爱的自己倾尽全力亲手布置的雅致庭院,正是其“生活的艺术化”思想的体现,是真性情的释放,是对“诗意的栖居地”的向往[3]。
一、闲适之美
林语堂一贯倡导“闲适”的审美思想。他说过,“我认为文化本来就是空闲的产物,所以文化的艺术就是悠闲的艺术。”[3]提倡消闲文化并不是林语堂的首创,孔子也赞同“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7];庄子更是“自适其适”而又“忘适之适”[8];罗素也认为“没有相当大量的闲暇,一个人就和许多最美好的事物绝缘”[9]。林语堂更是强调闲适是生活艺术的首要条件,“只有当心绪十分闲适,胸中自有温情蜜意的存在时,居家的生活,才会成为一种艺术和乐趣。”[3]
这种闲适之美被落实到庭院的描写中,“我要一小块园地,不要有遍铺绿草,只要有泥土,可让小孩搬砖弄瓦,浇花种菜,喂几只家禽。我要在清晨时,闻见雄鸡喔喔啼的声音。我要房宅附近有几颗参天的乔木……”[5]在《京华烟云》中他如此写道,“在夏天,是她最能享受庭院的季节,因为她那院子是专为炎热的夏季而设计的,比曾府上所有别的庭院特别宽大,特别敞亮。各处有石凳子,立鼓状的磁墩子。院子的西边儿有格子凉亭,上面爬满葡萄蔓。凉亭下有一个石头方桌,可以做固定的棋盘。在夏天的清晨,仆人收拾屋子之时,或是在下午快近黄昏时,她常和锦儿或是荪亚在那儿下棋。不然就一卷在手,躺在低长的藤椅上看小说。”在他看来,一个理想的庭院是为悠闲的生活准备的,用来满足玩耍,纳凉,下棋和看书的需求,不仅有视觉上的美感还有听觉上的,甚至嗅觉上的。林语堂认为只有生活悠闲的人才有能力思考,同样也只有悠闲的人才能体味生活的这些细节,才能品出这些琐碎中的况味。他说:“悠闲的生活,也必须要有一个恬静的心地和乐天旷达的观念,以及一个能尽情玩赏大自然的胸怀方能享受”[3]。
林语堂把闲暇看作是“精神上的屋前空地”,悠闲不仅印记在庭院的生活轨迹上,还在于营造恬淡的氛围,一种慢节奏生活的态度,这种闲适并不是懒散或者享乐,在他看来更是对于高压政治的逃避。他赞赏陶渊明、苏东坡、白居易等人“为了厌倦那种磕头的勾当,要求辞职,以便可以回家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3],这与他自己短暂的政治生涯不谋而合。他一生远离追逐名利的场所,而庭园历来是文人寄托隐逸理想的重要载体,对他来说则更像是一个宁静的港湾。
二、性灵之美
林语堂的审美是建立在一种“明慧的悟性上”的审美姿态,此悟性抒发在笔下便是他所尊崇的“性灵”文风。“性灵”一词源于佛教,是指人的自然天性,“人为生最灵,膺自然之秀气”[10]。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到,“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袁宏道认为“性灵”的首要是“真”,“要以出自性灵者为真诗耳。夫性灵窍于心,寓于境。境所偶融,心能摄之”[11],是说人类作为天地造化的产物就要以真心去感悟情境。作为公安三袁的忠实追随者,林语堂的笔墨莫不闪耀着性灵的光彩,初读袁宏道便是“一夜床上看尺牍,惊喜欲狂,逢人便说”[12],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他在《论文》集中有《性灵》一篇,说“所说的是自己的话,不复为圣人立言,不代天宣教了”。这也正是性灵派讲的“真”,重在体悟自心,不必文以载道。如他说“性灵派文学,主‘真’字。发抒性灵,斯得其真,得其真”[13]。此后林语堂的文笔逐渐显现出袁宏道的悠远旷达之风气,可见得其影响至深。
林语堂说,“其所以得性灵之慰安者,专在自然之欣赏”[14]。他的“性灵”之“真”首先在于人与自然的亲近。对于庭园,林语堂在《吾国吾民》中是这样刻画的,“中文的‘园’字给人的印象,第一是一个辽广的风景,它的人工的优美,其部位的恰当,或许超过天然的风景,但仍保持着天然的面目,也有树,也有山,也有川、桥,划子、茶畦、草木和花卉”。《吾国吾民》是他早期在美国为推崇并介绍中国文化而作,在当时已然受到现代主义影响的中国,方盒子式的建筑逐渐成为主流,这种被他描述成“一个乖张的、易变的孩子所造的四方木头”的建筑,只能令人“对于人类文明的力量越发感到骄傲而自负,而忘记人类是多么孱弱而渺小的动物”。他梦想中的居所,是可以“把大自然带回家庭里来”的[15]。他这样向往自然,以至于一片荒地也能带给他惊喜,“是因那房后面有一片荒园,有横倒的树干,有碧绿的池塘,看出去是枝叶扶疏,林鸟纵横,我的书窗之前,又是夏天绿叶成荫冬天子满枝”[15]。
性灵之“真”还表现在对庭院的童趣上。李贽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16]。林语堂的庭院是充斥着童真的所在,他认为人类应住的房宅必须“能够给人人一块宅地,让小孩去翻筋斗捉蟋蟀弄得一身肮脏痛快”,“现在我是住在一所人类所应住的房宅,如以上所言。宅的左右有的是土,足踏得土,踢踢瓦砾是非常快乐的,我宅中有许多青蛙蟾蜍,洋槐树上的夏蝉整天价的鸣着,而且前晚发见了一条小青蛇,使我猛觉我已成为归去来兮的高士了。我已发见了两种的蜘蛛,还想到城隍庙去买一只龟,放在园里,等着看龟观蟾蜍吃蚊子的神情,倒也十分有趣。”[15]一个人肯用顽童的眼睛去发掘周围的乐趣,时时保持最纯真的童心是无比可贵的素质,从而赋予笔下的田园最“真”的情趣。
三、优雅的趣味
“中国人生活苦闷,得以不至神经变态,全靠此一点游乐雅趣”[17]。因此“雅”是文人庭院的根本, “一切庭院书斋,瓶花陈设,总以简雅为基本标准”[18]。林语堂欣赏简朴的“雅”,是以他谈及陶渊明田园生活时所说,“这种简朴的特质是令人敬畏的”、“他的花园,伸过他的庭院的树枝,和他所抚爱的孤松是太可爱了;他因为是一个近情的人,而不是逻辑家,所以他要跟周遭的人物在一起”[19]。他眼中一个中国的浪漫主义者“显然是一个极简朴地去过生活,而且鄙视世欲功名的人”[3]。对于中国庭院的田园之美他是这样描述的,“花园的‘园’这个字,并不是草场或几何形花状的涵义,却是指一块土地,那里可以种蔬菜,栽果木,又可以树荫之下闲坐坐。中国人对于‘家宅’的概念是指一所住宅,那里要有一口井,一片饲育家禽的场地,和几株柿枣之属的树”[18]。然而他也极其赞赏张潮论及的“林隐逸之乐而不知享者:渔樵也,农圃也,缁黄也”[20]。他觉得一个人“有丰富的心灵,有简朴生活的爱好,对于生财之道不大在心”,才能领略田园之趣,若能体味其中之趣才能称之为雅。因此他十分佩服陶渊明、苏东坡等名士,因为“他们是躬亲过着穷苦的农夫生活,在农村生活中得到了和平与和谐的”[3]。
另一种雅为“清雅”。林语堂说,“许多文人的书斋,面前总有一个清雅的小院子,它充满着幽静的气氛。在这个小院子的中央,矗立着一二块嶙峋有致的假山石,满布着波浪形的纹理;或则几块古怪的木根,形如山石,叫做‘木假山’,旁边挤生一簇细竹,它们的线条是那么精致可爱”[18];竹在中国传统观念中是君子的象征,在《京华烟云》中,林语堂也用竹子来烘托木兰脱俗的趣味,“她的卧室面对一片竹林,竹子的绿荫映入屋中。她在北方还没见过那样的竹子,她很喜爱那竹枝的娇秀苗条”。传统文人庭院重视窗外、门前的布置,以植物为伴是极风雅的情趣。在《张潮的警句》中,林语堂极力推崇张潮对植物的鉴赏,认为居所的种植物是主人品格的最好见证。
林语堂并不反对奢华,在《京华烟云》中他不惜浓墨重彩地对王府花园作了细腻的描写,借姚先生的想法,“‘宜’字是一个好字,表示与身分相当的意思,并且也表示顺乎自己的本性品格之意”。随之也表达了自己的观念:无论奢华还是简朴,自与身份相宜,只要“雅”便好。然而“雅”是个很难界定的概念,根据他所说的“风雅这种东西和鉴识力比较相近,也许是艺术家天性的一部分,可是一个人要有相当的学识,看见一部艺术作品时才能够感到最高的喜悦”[21],所以在他看来渔樵不知隐逸之乐的原因就不言而喻了。这也正是他作为一个旧文人的局限性。
四、结语
林语堂并不是一个建筑师,也无法像李笠翁般“目营心匠,皆不待假手他人者也”[22],对于庭院的布局,如何置石、如何理水等他皆不得要领;甚至是《京华烟云》中倾尽笔墨所描写的王府花园在一个设计师看来是很没有章法的。但他用一个文人最灵敏的悟性诠释了中式庭院的“意”——中国庭院的意境正是源自“天人合一”的哲学观,是国人千百年来融儒合道生活态度在居住环境中的反映。林语堂出生于传教士家庭,自幼接受的是西式教育,正如他所说,“因此当我由海外归来之后,从事于重新发现我祖国之工作,我转觉刚刚到了一个向所不知的新大陆从事探险,于其中每一事物皆似孩童在幻想国中所见的事事物物之新鲜、紧张和奇趣”[23]。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可以从一个全新的视角去发现和探索中国传统庭院的美,也可以得到超越于国人之“习以为常”的体悟。
林语堂不是一个哲学家,他的审美并不是思辨的,却更像是一种流于内心的感知。他的文笔纯洁而直率,正如他所崇尚的袁宏道之“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24];正如他认为艺术是完全出于“灵感”冲动的驱使,是以“游戏”为目的的“良好的形式”[21]。林语堂在谈论书法和艺术的文章中多次提及韵律,这在他那个时代是一种超前的意识,可惜出于建筑知识的限制,他并不能把这些规律对应到庭院的感悟中来。
林语堂笔下质朴可爱的庭院不仅反映了他个人的生活态度,也推动了西方对中国传统居住文化的兴趣和了解。更重要的是,这些生动详实的记录,为人们研究中国近代新旧交替时期的居住文化提供了宝贵的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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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林语堂.杂说[M]//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4卷.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38-39.
[2] 林语堂.论小品文笔调[M]//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20-23.
[3] 林语堂.悠闲的重要[M]//林语堂名著全集:第21 卷.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149-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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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林语堂 张潮的警句[M]//林语堂名著全集:第21 卷.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301-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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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童寯.江南园林志[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1984:12.
[23] 林语堂.林语堂自传[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30-31
[24]袁宏道.叙小修诗[M]//袁中郎全集:卷十.
On Lin Yutang’s Courtyard Aesthetics
Different from the gardens, the courtyard is more prone to be considered as a civilized daily vacation. Lin Yutang, an adorer of China-style courtyard, depicted them with great length in his novels and essays. These accounts largely stems from his real interest in life, including some objective descriptions and subjective evaluations. Affected by the essays during Ming-Qing dynasties, Lin had a unique aesthetic conception on the basis of the insights of life with the utmost sincerity and savageness. Relentless in the pursuit of elegant tastes in the living environment, he kept on adhering to the virtues of “spiritual literature” by expressing the passions in a leisurely and comfortable pattern. The artistic concepts, digested by Lin with a wise perception, are what an philosophy from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thinks sparked in the culture of courtyard.
Lin Yutang; courtyard ;leisureliness;aesthetic ideology
J01
A
10.3963/j.issn.2095-0705.2016.04.004(0026-04)
2016-07-14
秦颂,武汉理工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