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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随笔的叙述风格与文学的真实观

2016-04-13

关键词:余华作家文学

杜 茂 生

(吕梁学院 离石师范分校,山西 离石 033000)

从2004到2005年,余华陆续出版了三部随笔集——《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音乐影响了我的写作》《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与作为小说家的余华相比,他的随笔更多了一份真实、亲切与自然,余华式的幽默、豁达及优雅更接近于余华自身。他独特的思维方式及表达方式,他对语词的掌握和运用,含混但精确,模糊却透明。在这个语言铺就的坦途中,余华再度与内心相遇,回到了他所谓的“虚无的写作”之中。

在余华的随笔中,除了探讨写作与个人经历、阅读、音乐之间的关系外,还有几篇偏重“理论”的学术论文,主要有《虚伪的作品》《文学和文学史》《内心之死》等。在这些有关文学的论述中,他毫不掩饰地提出了自己所倡导的文学观。《虚伪的作品》是一篇影响大、学术性强、观念现代、论述问题较多的理论性文章。在文章中,余华根据自己的创作体验提出了一个颇具挑战性与颠覆性的命题——“虚伪的形式”。这里的“虚伪”针对“经验”而言,这种“经验”来源于日常生活的经历和体验,因为是一种常规化或自动化的感知,所以,经验造成了想象力的缺乏,使人生活在一种缺乏想象力和创造性的环境里。为了使写作直抵真实,作家必须寻找新的表达方式,即“虚伪的形式”。[1]163—164《内心之死》则论述了心理描写的消失会让人物更加接近真实。这些具有学理性的论文是余华文学观的集中体现,他以后文学观的发展和变化都是由此出发或伸展开去的。因为,他想创造属于自己的“文学和文学史”。下面,笔者结合文学理论中“叙述学”的相关理论,从余华随笔的独特形式方面展开论述。

一、 “余华式” 的叙述风格

余华作为当代作家中的一员骁将,创作个性极为鲜明,极富原创性,这集中体现在叙述视角、文本结构和表达方式等方面,从而形成一种独特的“余华式”的叙述风格。

(一)独特的叙述视角

在余华的随笔中,他的“叙述”显示了与众不同的特点:他不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考察作者如何叙述,而是作为一个叙述中的人,去体察和想象另一个作家的创造历程。作为作家的余华在自己的阅读和书写中,与其他作家一起叙述故事,经历冒险,体验情感,并以此来打开另一个独特的世界。通过体察作家的人格与生命去发掘写作与现实的种种关系。余华运用了一个作家最具个性化的体验与困惑、期待与领悟,剖析作家与其人物之间的既分又合的复杂关系,探究内容与其表达形式诸要素之间的密切联系。同时,在这种追索别人创作的过程中,余华对自己进行了无情的解剖。在作家们苦心孤诣搭建的叙述世界中,余华和他们同呼吸,共命运,一起紧张、焦虑,一起奔跑、喘息。在写作这条漫长而孤寂的旅程中,他经历了如同命运一般的变幻莫测。

在《内心之死》中,余华解释了“什么是心理描写”这个由来已久的难题。他认为,“心理描写”作为一个语文教科书和文学写作中的常用术语,其实对作家是一种误导,会将叙述者引向一个地方,有时会让作家不知所措,有时又会让作家无法节制,最终的结果就是远离人的内心。[2]我们不难看出,在余华的实际创作中,“心理描写”是他经常面对的写作难题。由于对这一术语缺乏学理上的科学解释,无法解决创作实践中遇到的困难,结果是越写越远离人的“心理”。

在他的叙述视角下,我们发现,其中一系列精彩的评论文章都给了“页码”以极大的关注。在《内心之死》中,余华这样写道:“没有一个作家能够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让叙述的高潮偏不在六百页以上的书中,几乎每一行的叙述都是倾尽全力……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力量拿出二十页的篇幅来表达他当时惊心动魄的状态。”[3]43正是在一页一页的书写过程中,养成了作家对“页码”的高度敏感与关注。试想,用六百页的篇幅来书写“叙述的高潮”,这是何等的激情、坚持和艰难!作家与作品不可分割,余华从叙述的角度分析作品的形式,同时把“写作”本身作为分析考察的对象,其结果就是,叙述的时间、角度、事件和情节的推进都呈现出写作的种种“节奏”。余华在追踪页码的过程中,时间与叙述天然地联结在了一起,叙述中的收放、缓急、快慢、轻重都呈现了一种写作运动的节奏感,并与时间自然应和。在此,充分显示了余华本人的真实感觉:作家与作品、叙述与时间、现实和艺术都是完整不可分割的,也必然分不出清晰的界限。

正是以这样的“叙述”视角,余华让我们体验到一部作品如何构成另一部作品的一部分,一个作家又怎么样构成另一部作品的一部分。在随笔中,余华始终保持着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他将自己作为故事的叙述者,同时又将自己作为读者的身份,将叙述的焦点移入作品中,形成一种“内在式”叙述。它不仅可以作为读者参与事件的整个过程,又可以离开作品环境作为叙述者向读者进行描述和评价。余华赋予了自己这样的双重身份,使读者易于理解。其次,这种叙述具有主观性,因为叙述者的视角受到了角色身份的限制,所以,在他的随笔中凸显着强烈的主体意识。他通过这样的叙述视角阅读大师和评论大师作品,实际上指向的是他自己的写作。这样的叙述视角尽管有他的职业习惯,但却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全新的理论视域。

(二)“不成系统”的文本结构

叙述内容的基本成分是故事,而内容的存在形态则是结构。叙事性作品作为一种话语系统,其内部结构可以从两个向度进行把握。第一个是历时性向度,它依据的是叙述前后的顺序,主要研究句与句、段与段、情节与情节之间的联系,它常被称为“表层结构”;第二个是共时性向度,它研究作品内容的各个构成要素与故事或事件之外的大的文化背景之间的联系,所以,它称为“深层结构”。表层结构是叙事性作品结构的基本要件,轻易不能受到破坏,否则就会产生支离破碎之感。但有些作品中的结构序列较为复杂,不但表现为叙述句的变化多端,而且还表现在若干结构序列的大胆组合,这种组合方式使叙事结构复杂化,从而给阅读带来更多的乐趣。

在《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一文中,“两个童年”这一组共13篇文章,它们是不成系统的,是以历时性向度与共时性向度(即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构成的叙述时空,通过挖掘父子两代人生命的早期记忆,从而多侧面地反映童年的丰富与多彩。“两个童年”讲述了儿子的童年生活与我的童年生活,看似毫无关系,却通过《流行音乐》中的“音乐”这一介质产生了交集与碰撞,是作品历时性与共时性的完美结合。这样的结构,使看来闲散随意的文字与篇章,具有了一定的整体性。结构决定功能,余华的叙述话语非常善于捕捉难以把握的事物,并为非物态化的东西“整形”与“塑形”,从而使他的作品散发出一种深远而鲜活的生命气息。

(三)非逻辑的表达方式

读余华的随笔有时感觉是在读一本“散乱”的文学笔记,读者似乎只是单纯地“看”作者讲述童年的故事以及成长中的阅读经历。其实,在余华看似散乱的随笔中,他采用了非逻辑的表达方式来反映作品的思想性。就是说,不管他的随笔多么散乱,还是集中体现着作者的一种思想或观念,即始终是以自身的艺术感受为依托解读一个个艺术生命,以敏锐的艺术感知向“目无全牛”式的文学创作发起挑战。在他那里,由世界、作家、创作、话语、人物、读者等众多文学要素形成的支离破碎的表达方式崩塌了。在他心目中,文学是一个整体性的有机统一体。如《契诃夫的等待》一文,他将《三姐妹》《等待戈多》和《三姐妹5等待戈多》这三部相隔半个世纪之久的作品有机地统一在他的视域中。在余华的笔下,人物已经变成了三姐妹,他的奇异的感觉、精妙的文字分析,同时让我们穿透了上述三部作品。

在余华的文字中,无论阐述心理描写的概念,或是阐述文学风格的内涵,他都没有试图建构理论框架,更没有硬邦邦的、令人头痛的理论术语。他彻底抛开那些概念游戏进行着自由的叙述。这主要是受到了卡夫卡的影响,余华说:“我记得那个冬天,我读到了卡夫卡的《乡村医生》,这部作品给我终身难忘的印象,就是自由对一个作家是多么重要。小说里有一匹马,那匹马太奇妙了,卡夫卡完全不顾叙述上逻辑的要求,他想让那匹马出现就出现,消失就消失了。”[4]168正是卡夫卡这种颠覆性的艺术追求给余华的创作带来了根本的启示。卡夫卡是一位彻底的反叛主义者,特殊的性格和特殊的境遇使他对当时社会的规则和秩序进行了无情的颠覆与批判,这种独特的叙述姿态使余华解决了小说创作中叙述形式上的种种障碍,也使他对现存的社会秩序产生了某种“不信任感”。这种不信任感,说白了就是对一切客观世界的解构与重组,这使他最终摆脱了客观性的逻辑制约,由此开创了一种非逻辑的表达方式,这种非逻辑的表达方式使他的随笔呈现出片断性、零散性等特点。

余华这种有别于其他作家的文本结构和表达方式构成了他随笔创作的独特风貌,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全新的阅读天地。在这里,余华既为读者打开了一个“显在”的文本,同时也打开了一个“潜在”的文本,即作家写作生命的文本,众多作家和作品的生命被余华充满艺术感知地复活了。同时,在显性文本之上,因为潜在文本的呈现,他深刻地感动了读者。他以这种私人化的、更贴近作家创作生命的方式解读每一位作家的个性品格,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寻求一种属于他自己的文学“真实”。

二、“寻求另一种真实”

余华对真实的认知,既非科学的真实,也非现实的真实,它是一个不断向内延伸,变动不居,更为深刻的世界。真实,在他的眼里是变动的、模糊的、不可捉摸的。在谈到创作时余华强调,当我们客观地描述某个事件时,无论描述得多么详尽和全面,我们获得的也只是这个事件的表象,而对其存在的深广意义则全然不知。他认为,这种态度窒息了作家的创作才能。[5]

(一)叙事中的真实

叙事即自由,这是余华从细读卡夫卡的作品中得到的深刻启示。余华认为,叙事就是一个解决困难走出困境并获得自由的过程,叙述是需要被不断解决与克服的,也是需要不断被超越和重建的。叙述是变动不居的,它被随时打破也被随时重建。正是在这种变化多端的叙事中,作家收获了写作的乐趣与快感。[6]

在余华的随笔创作中,无论是对童年记忆、阅读经历还是音乐的影响,都带给我们叙事上的真实性,这些事件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虚构的。由于他有童年在医院长大的经历,所以他的早期作品中才会充斥着血腥和死亡;由于他有对大师作品的阅读经历,并对大师的写作技巧进行提炼、吸收,从而改变了他的写作观念与技巧;由于他对古典音乐的执着与迷恋,使他发现了音乐与文学的共通。种种人生经历的真实,造就了他叙述的真实。他的随笔中始终保持着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这种叙述视角带领人们体验他“真实”的创作历程。不管余华的叙事方式如何变化,都始终没有削减他对真实的关注,始终没有减弱他对真实的热情,他始终在追寻属于自己的叙事真实。

(二)精神的真实

在现代文学理论中,因为西方术语的引入,是否符合“客观真实”成为衡量文学优劣的一个重要标准。特别是自从“自然主义”思潮传入中国以来,对自然的机械描摹,对客观的绝对追求,对现实表象的简单复制,并以自然规律解释人类社会,这样造成了文学对生活的高度“复制”与“镜化”。作家的想象力受到抑制,从而使文学少了艺术的虚构,使文学无法真正进入人的精神世界,也无法展现人性的丰富性与深刻性。在余华的随笔中,他的文学观在很大程度上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思潮有着内在的一致性。他认为,单纯依靠经验去看待事物或对象有三大谬误:其一,经验只对客观存在的事物或对象有效,由此疏离了人的精神本质,“真实”的内涵也就被曲解了。其二,当人们客观地描述某个事件时,无论描述得多么详尽和全面,人们获得的也只是这个事件的表象,而对它蕴藏的丰富而深刻的意义完全不知。他认为,这种态度窒息了作家的创作才能。其三,当大众的“经验”被当作文学唯一的表达对象时,文学自身的突围和创新就变得尤其困难。只依靠经验去认识事物,只能导致“表现的真实”,这是一种肤浅的真实。作家必须寻找新的表达方式,这样寻找的结果就是,余华的文学观及写作观发生了逆转:不拘泥于所描写物象的具体外形,从而使用了一种“虚构的形式”[7],使他自由地接近了文学的“真实”。

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余华的这种反叛是从对常识进而对现实生活的怀疑开始的,其怀疑源自作家对自己小说写作的目的论的深度思考。余华承认自己1986年以前所有的思考和写作都是基于常识和经验,使用了易被大众读者接受的惯常的思维方式。但是到1987年写《现实一种》《河边的错误》时,他的思考突然脱离常识和经验的范围,开始对常识和经验发生怀疑。在他看来,现实生活并不“真实”,这种怀疑导致他对人的精神现实的重视。

在余华的理论话语中,“精神”是一个特殊的概念,它有时与“现实”相对立,有时则是“真实的现实”。当它在另一些文章中不便以“精神”一词出现时,便用“内心”“虚无”冠名。这里的“精神”更多指向个人的深层欲望,而不是所谓的社会的“时代精神”。在余华的创作中,他始终关注人,关注人心,关注人性,关注人伦,这种关注直指人的欲望和内心。他在自己的创作中,经常把人物拉到远景的位置,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对人物做远距离的打量。余华说:“我更关心人的欲望,欲望比性格更能代表一个人的存在价值。”在他看来,对于个体的人来说,精神和欲望就是他的真实存在。[8]在《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中,他通过阅读大师作品所总结的心理描写、叙述节奏、细节描写等写作技巧,都是在进一步地强调人物内心的真实。他受卡夫卡的影响,提出了“精神真实”,并悟出了它的价值和意义。因为,关注内心,关注精神,就是关注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回顾余华的创作历程,他自始至终在关注人的个体生命及其生存状态。在他的笔下,没有纯粹的外貌描写,也没有专门的性格描写,但是,人物形象却深刻地印刻在读者心中,许三观是这样,福贵是这样,李光头和宋刚也是这样。

总之,余华随笔创作的最终指向是他自身,是一个自己反思自己的过程。他通过大师的指引,告别自己的过去,通达认识可能的终点。他的随笔凸显着强烈的主体意识,有人说,余华批评的就是余华。固然,他的叙述视角带着职业作家的习惯,但他的文学批评观不同于理论界通行的那些文学批评范式,诸如社会背景式、内部结构式、过程共鸣式、审美接纳式等等,为我们打开了一个独特的理论视域。所以,我们的文学理论必须适时地关注当代作家的创作实践,特别是像余华这样具有独特个性的作家。

[1] 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2] 余华.内心之死[J].读书,1998,(12).

[3] 余华.我能否相信自己[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

[4] 洪治纲.余华评传[M].河南:郑州大学出版社,2007.

[5] 余华.我的真实[J].人民文学,1989,(3).

[6] 余华,杨绍斌.“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J].当代作家评论,1999,(1).

[7] 王苗.再论余华的“主观”现实观[J].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6).

[8] 余华.我的文学道路[J].当代作家评论,2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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