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前传》:大变动时代的心灵史诗
2016-04-13张占杰
张占杰
(石家庄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35)
《铁木前传》:大变动时代的心灵史诗
张占杰
(石家庄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北 石家庄050035)
孙犁的抗战小说在“纪事”中隐含着史诗追求,以伦理观念变化为观察时代风云的基本视角,同时继承五四新文学传统,将启蒙意识融于作品。《铁木前传》延续了这种写作风格。它以伦理观念变化给农民带来的心灵悸动为横线,以乡村婚姻现状和女性意识觉醒后的挣扎为纵线,开启了以土改为背景的另一种小说的史诗书写,完全区别于当时土改小说的宏大叙事,也成就了这部小说的独特文体。它接续了“五四”以来抒情小说的余脉,在“人民文学”时代将抒情小说与性格小说、写意小说结合在一起,为“人民文学”时代的小说增添了新的质素。
孙犁;《铁木前传》;史诗;小说文体
孙犁的抗战小说在“纪事”中隐含着史诗追求,以伦理观念变化为观察时代风云的基本视角,同时继承五四新文学传统,将启蒙意识融于作品。《铁木前传》①本文对《铁木前传》原文的引用均出自《孙犁文集》第2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文中不再一一标注。延续了这种写作风格。它以伦理观念变化给农民带来的心灵悸动为横线,以乡村婚姻现状和女性意识觉醒后的挣扎为纵线,开启了以土改为背景的另一种小说的史诗书写,完全区别于当时土改小说的宏大叙事。
一、土改背景下的乡村伦理观念变化带来的心灵悸动
抗日战争之后解放区进行的土改工作,对农民来说是一场翻天覆地的运动,农村中的斗争形势也显得日益复杂,翻身农民获得土地的喜悦,地主富农阶级的心有不甘,成为土改小说的主要表现内容,其中以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和周立波的《暴风骤雨》最为典型。他们从农村阶级斗争的视角看待这场土地改革运动,将农村土改设计成两种势力你死我活的过程,每种势力都有自己的代表。但无论是丁玲还是周立波,对农村生活都相当熟悉,他们都坚持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的创作原则,因此在小说阶级关系的处理上最大限度地保留着生活本身特有的感性形态。各阶级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社会联系,形成了犬牙交错、互相渗透的复杂而微妙的关系。在人物刻画上,将农民放在暴风骤雨般时代变化的大背景下,写出他们在几千年沉淀下来的旧观念、旧传统与同样蕴积了几千年的翻身解放的历史要求之间互相搏斗与消长的历史过程,形成了恢弘浓郁的史诗风格。1953年的农村合作化运动,引起了大多数作家的关注。这是一场涉及每个农民家庭及个人命运的运动,特别是要求农民从几千年的小生产者的生产方式和传统的私有观念中解放出来,对于从土地改革中获得土地、劳动发家的梦想刚刚开始燃烧的广大农民来说,是一场痛苦的、触及灵魂的考验。在这场运动中,他们怀着一种欣喜、忐忑的心情面对得而复失的状况,精神深处的变化尤其明显。相比于土改小说,表现合作化运动的小说,呈现出一种新的变化,虽然依然存在着像柳青的《创业史》“对农村阶级关系及其冲突更加具备了高屋建瓴的理性把握,因而也就更加具备了思想的深刻性和人物矛盾冲突的尖锐性”的小说,但周立波、赵树理等代表性作家在题材处理上更倾向于“将一场政治运动放在民间生活舞台上演出”[1]38,两条路线斗争的叙事模式虽存在,但已经进行了相当的淡化处理,而一些鲜活的被当时理论界称为“中间人物”的形象的出现,使这类小说明显地失去了土改小说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以一种温情、幽默的方式表现着自己的史诗风格。《铁木前传》展示了土改后、合作化运动前这一时代风云大变动时期乡村伦理人情的变化及在农民内心当中引起的巨大波澜。
从《铁木前传》的结构看,似乎也呈现了当时小说流行的正反两种势力对立斗争模式。有两组人物:一组是四儿、九儿、锅灶等青年团员以及傅老刚,他们组成一个集体,互帮互助,从政治、思想的学习讨论,到共同打井,响应党的号召走集体化道路。但作品中他们并没有占据主要地位,而是处于一种边缘化状态,承受着黎老东一类人的嘲讽,是一群孤独的人。另一组是黎老东、杨卯儿、黎大傻夫妇、黎七儿等人,尽管他们的做法不一,但都是为了个人的致富而远离集体,在孙犁的视野里,他们是当时农村生活的主角,也是小说的主角。他们的活动,构成了当时农村主要的生活图景。
黎老东、杨卯儿、黎大傻夫妇、黎七儿等人实际上也分成两类,共同构筑着土改后孙犁眼里的农村现实。一类是黎老东和黎七儿,一类则是黎大傻夫妇。他们代表着获得土地之后,乡村伦理人情发展的两种倾向。黎老东有六个儿子,抗战前后,不能养家糊口,不得不撇下他们,独自下关东,即使这样也未能挽救自己生活上的窘迫地位,直到土改,因为“是贫农,又是军属,分得了较好的地。后来,二儿子在解放战争里牺牲了,领到了一笔抚恤粮。天津解放了,在那里做生意的大儿子又捎来了一些现款,家里的生活,突然提高了很多”。土改使黎老东的生活得到了彻底改观,并且战争的结束,生活的平静使得原来沉浸在心底的发家致富梦得以复苏,由此带来的是思想观念和行为上的改变。他要给最喜爱的小儿子六儿最幸福的生活,打大车,买房子,都是以他为目的,而对于六儿的行为则是以宽容的心态对待,一味娇惯,处处想着六儿对自己的孝顺和对他灵巧的欣赏。父母偏心最小的孩子,这在农村是很常见的。生活上的富裕使他的日常生活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他不再是那个和穷哥儿们掏心窝子说话,诉说自己艰难的黎老东,而是开始想着自己“功成名就”后“该休息了”,穿起了“高高翻起的新黑细布面的大毛羔皮袍”,俨然一副土财主的做派。黎老东是一位自尊心很强的农民,之所以对六儿这样照顾,部分原因在于多年前和傅老刚的约定,原来求人家,现在,“孩子们的岁数也到了,凭眼下这光景,再求婚也就理直气壮了”。这是他将傅老刚当长工对待,让他“度荒年”,导致二人闹翻的直接原因。他以平静的语气叙述黎老东这些行为,在他看来,这是农民最普通的想法和做法,每个农民血液里都有一个发家梦,贫农的梦中都是把自己变成财主,过财主一样的生活。孙犁从一个农民的伦理人情观念出发,描写黎老东实现梦想的经过。但黎老东同时也在破坏着乡村伦理人情中的另一种东西。他发家之后,对曾经患难与共的朋友轻贱,上演了一出“嫌贫爱富”的悲剧故事;对后街二寡妇的步步紧逼,使得二寡妇负气搬走,利益至上使他怠慢了原本和谐的乡亲关系,造成了很坏的影响,连在天津的大儿子也来信责怪父亲。土改激发了黎老东的发家梦,也动摇了他固有的朋友、邻里伦理观念,使他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对曾经发生的一切,他也感到难以理解甚至痛苦,“当傅老刚决绝地推车出门的时候,他心里也曾经想:这样的交情,断绝了也好”。“但是,当他渐渐平静下来,听到只有他的斧头声音,在空旷的院落里回响,失去了亲切的钢铁的伴奏的时候,他忽然不能工作了,把斧头放在一边,坐了下来。他想,同傅老刚的交情,不是一年二年建立起来的,而是经过多次患难的考验。”“他难过的是,究竟为什么,傅老刚这样决绝?是他看我过得好些了,心里嫉恨?但想来想去,傅老刚从来也不是这样的人。是我变得嫌贫爱富,慢待了多年的朋友?他回忆着在这一段日子里,自己的言谈举动,他的痛苦就被惭愧的心情搅扰,变得更加沉重了。”但得罪了朋友、邻里,让乡亲们所不齿只是问题的一面,他的不顾一切又换来的是什么呢?六儿整天无忧无虑地提笼架鸟,偏爱、纵容的结果使黎老东在他的身上、脸上“只能看到一层不成材的灰败的气象”。当村长动员他参加合作社时,“从别人看来,他那一直兴奋得意的步伐,忽然变得焦躁不安了”。显然他已经明确意识到自己辛苦攒下的家业正在面临危险。土改带给黎老东的兴奋和幸福是短暂的,他正面临着精神和物质的双重打击,最后可能什么也没有。如果说,梁三老汉、盛佑亭、陈先晋、王菊生等“中间人物”形象是从土地的获得与失去视角刻画出这些老农民灵魂深处的斗争与感情的痛苦,传达出“民间真实的声音”[1]39,使他们成为那一时代的典型形象的话,黎老东的痛苦则有来自土地、家产的重新失去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他对传统乡村伦理观念的偏离而导致自己在乡村中遭遇冷落、失去乡亲尊重带来的痛苦。这是大变动时代给一个老农民带来的心灵上的震荡!从这一点来说,黎老东的形象有着更多精神层面的发现,这也是他的光彩和典型之处。
黎大傻夫妇一类的农民在得到土地后的作为显示了与乡村勤俭持家伦常观念相悖的一面,促成了农民劣根性的集中爆发。孙犁小说中凡是有个性、在农村中立足艰难的妇女大都有着这样一个背景:父辈曾经不务正业,包娼窝赌,或是当过混混儿,在农村中或者命运潦倒,或者发达,但都为人所不齿。黎大傻的老婆就是“县城东关一户包娼窝赌不务正业的人家的长女”,性情刁泼,好吃懒做,为满足私欲,为人到了不顾廉耻的地步。而黎大傻则在强势的老婆面前,凡事唯唯诺诺,看女人脸色,听女人鼻息,使得这个女人愈发跋扈,了无顾忌。土改使他们摆脱了贫穷,但他们并没有像黎老东一样勤俭持家,也没有走集体合作之路,而是“把分得的土地和一些粗粮变卖了,换回麦子卖面条儿,结果,一家人把本儿利儿全吃进肚里去”。“和六儿卖包子,就是擀面皮儿这些轻微的工作,黎大傻的老婆也是不愿意承担的。她不久就从娘家接了一个妹妹来,名义上是帮忙做活,她的实际目的在哪里,谁也猜得着。”黎大傻老婆的伦常观念破坏着乡村宁静,腐蚀着乡村中应当有的健康的日常生活。孙犁对黎大傻老婆的描写极尽刻薄之词:“这女人长得既丑又怪,右脚往里勾着,黑麻脸,左眼从小瞎了,有一大萝卜花向外冒突着。”应当指出的是,黎大傻老婆面临着和双眉、王振中等人一样的伦理窘境,但和抗日小说中的这些人不同的是,她没有主动改变这种地位的想法,而是我行我素。经济地位的改变或许使他们获得了充分的自信,但这种自信带来的却是对乡村传统伦理观念的破坏,继而是对乡村宁静的田园生活的破坏。黎老东的破坏是经济利益使之人格异化的结果,而黎大傻夫妇的破坏却是经济地位的上升使农民身上的劣根性沉滓泛起的结果,他们就像毒雾腐蚀、污染着靠近他们的人,这是作为孙犁乡村伦理观察的另一个结果出现的。在迄今为止的评论文章中,黎大傻老婆是一个被忽略的形象,她是孙犁对当时农村现实观照的一个重要参照,无论是表现当时农村土改后的现实生活,还是在刻画农民精神世界方面,都具有典型意义。她引来小满儿,对小满儿认识社会和人生有着重要的影响,她纵容小满儿和六儿在一起,对六儿的精神发展有一个引导作用,是重要的线索人物。她的形象意义需要我们进一步发掘。
孙犁表面上按正反两种势力对立斗争模式架构了《铁木前传》,但他要表现的却不是围绕着土改和合作化在农村进行的你死我活的斗争,农民觉醒,改变保守、自私的小农意识,主动汇聚到集体化的大潮中这样一种宏大叙事,而是延续了抗日小说的伦理观察角度,展现农村大变动时代的生活变化以及农民的心灵震荡。孙犁曾经说过:“小说既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当即反映时代的风貌。所谓时代风貌,并非一个时代广大人民的生活样式,而主要是他们的思想感情的样式。”[2]93他曾将自己的抗日作品命名为“白洋淀纪事”,以显示这是一种历史实录。《铁木前传》采用历史文体“传”,并不是真要写什么历史,而只是证明自己以真情写真相的严肃态度和历史意识,历史写实事,文学除此之外还有“思想情感的样式”。《铁木前传》不追求对生活反映的广度,而是专注于时代风云给人物留下的深刻的心里印痕。徐悲鸿的《愚公移山》是史诗,罗中立的《父亲》又何尝不是,那种灵魂深处的震撼使人久久难忘,《铁木前传》就是《父亲》般的史诗。孙犁的这一观察视角尽管当时少有人使用,但在40年后,中国改革开放,农村经济得到极大发展,同时也面临着道德滑坡的窘境,伦理视角又被一些现实主义作家运用起来,出现了一大批深刻反映农村生活变化的优秀作品,如贾平凹的《浮躁》《鸡窝洼人家》、关仁山的《天高地厚》等,这些作品的主人公,似乎也是对40年前黎老东形象的呼应。黎老东形象的深度即使放在今天依然卓尔不群,这或许是许多作家对孙犁情有独钟,把孙犁奉为大师的原因之一吧。
二、小说的另一种深度:乡村婚姻现状和女性意识觉醒后的挣扎
婚姻问题一直是孙犁关注的问题,成为孙犁考察时代精神发展的一个切入点。它既可以指向夫妻伦理,使青年男女对爱情的大胆追求,小夫妻对和谐、平静、甜美的家庭生活的向往与抗战的宏大叙事结合起来;也可以超越这种宏大叙事,直指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与“五四”的启蒙传统连接起来。在《铁木前传》中,这两种指向都存在,从伦理视角表现着大变动时代的农村婚姻现实,又从启蒙意识展示着女性自我意识觉醒后寻找出路时的迷茫、挣扎和无助,加深了农村现实的表现深度,从而超越了宏大叙事的规范,在“人民文学”语境中,延续了五四妇女解放和人性启蒙的文学主题。
小说再现了土改后农村畸形婚姻状况的现实。“碾米事件”中,孙犁叙述了村里的小青年对青春勃发的小满儿的焦渴和胆怯,以近乎悲悯的笔触塑造了大壮的形象。大壮早婚,妻子比他足足大了八岁,两个人并不像人们习惯的夫妻关系,更多的是姐弟关系,甚至是母子关系。“自从大壮渐渐懂得事理,她就越发爱他,并且越发管教得严格了。大壮平日很怕她,他怕她就像怕自己的姐姐,甚至像怕自己的母亲一样。因为,在多年的印象里,她不只照顾了他的饮食起居,而且也教导着他的言语行动。但是大壮从来也没想到,在他偶尔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会引起自己的女人这样大的愤怒。他扶着碾棍,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女人。”小满儿的到来,使大壮终于看到另外一种可以激起男人欲望的女人,但由于自己的婚姻,他已经难以面对眼前的这一切,这个小女婿还没有成为男人就已经失去了恋爱的权利。杨卯儿则是另一种情况。他原先是一个小商贩,一边做买卖一边追好看的女人,为此不惜一切代价,惹出了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多年来并没有挣下什么财产,依然是个光棍儿,终于成就了一个“抬硬杠,一根筋,死赖账,翻脸不认人”的怪异个性。在杨卯儿的故事中,孙犁显示了对杨卯儿的性焦虑的莫大同情。无论是大壮还是杨卯儿,作为农村婚姻的典型状态,是孙犁以婚姻伦理之维对土改之后农村的另一种发现,是翻天覆地变化背后的停滞,是农民获得土地的喜悦之外的麻木与精神生活的畸形,是基于阶级斗争理念对乡村阶级分野的发现之外看到的另一种现实。
九儿和小满儿则呈现了两类农村女青年对婚姻的态度。在九儿的身上蕴含着两种情感,一种是从小和六儿青梅竹马般的友情,一种是对未来婚姻的想象。当九儿和六儿可以谈婚论嫁的时候,六儿的心思却早已跑到小满儿身上,留给九儿的只是失落。九儿从小死了母亲,和父亲相依为命,风餐露宿,但能够和父亲常住在一起,“对她说来是最幸福的了”。她的童年也并非完全只有痛苦,她有小哥哥“六儿”的呵护,每天带她到许多新奇的地方,“当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在九儿那刚刚懂事的心里,除去有人作伴仗胆,感到幸福,还产生了一种相依相靠的感情”。她也有乡亲们的照顾,“在逃难的时候,那些妇女们看到九儿,都自动地愿意带着她,跑到哪个村庄,人们一听说是铁匠的女孩子,也愿意收留吃饭和安排住宿”。童年带给九儿的不只是不幸,更多的是一种美好的记忆,正是这份记忆,使得九儿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待,但几年的时间,九儿一家刚“逃了个活命儿出来”,黎老东一家却早已开始了发家致富的生活。再次回到村里,六儿虽早就看到九儿,却并没有过来招呼,而是一门心思地玩鸽子,九儿则注视着“正在推碾的那个长得极端俊俏,眉眼十分飞动的女孩子”,这是一种女孩的本能,她预感到这个人带来的威胁。六儿离自己越来越远,不参加青年团,不参加集体活动,卖包子,和小满儿鬼混,玩鸽子,为此和杨卯儿打架,最后在父亲的撺掇下,跟着黎七儿赶大车拉脚。如果说六儿和九儿婚姻的破灭主要是两个老人的决裂所致,倒不如说是因为他们两个人早已没有了原来相依相靠的情感。在孙犁的抗战小说中,有许多类似的婚姻关系的描写,如《光荣》中的秀梅和原生、《小胜儿》中的小胜儿和小金、《风云初记》中的春儿和芒种,他们的婚姻是一种在时代前沿夫唱妇随、和谐甜美的生活,就美丽和上进而言,九儿和秀梅、春儿、小胜儿是一个类型的人,但她遇到的却是六儿,小时候机灵活泼、足可信赖,但土改后生活的安逸、父亲的娇惯、黎大傻夫妇的熏染、小满儿的魅惑使六儿的生活失去了应有的目标,变成一个任性而为、聪明但目光短浅的花花公子一样的人物。九儿是无力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一点点远离自己,自己和大人们的婚姻理想一点点破灭,对童年生活的怀念和这种破灭的怅惘交织在一起,弥漫于整部小说。以往孙犁总是以彩笔塑造九儿这样的女孩子,也以同样的笔触书写她们的婚姻生活,寄托自己“家国同构”观念下的人性的美好理想,但在《铁木前传》中,他无法对他们的婚姻充满期待。孙犁看到的是新的历史环境对美好的人伦之情的破坏,小说主人公们价值理想的混乱。曾经有过的美好人性和美好的婚姻模式逐渐消失,这是九儿的怅惘,也是孙犁的怅惘。
相对于九儿的无力与怅惘,大壮和杨卯儿等的混沌,小满儿对时代有更多的敏感,也有更多的行动,但曾经的挫折和令人难以捉摸的环境,使她心有不甘又充满不安,在挣扎与退缩、期望与失望中寻找拯救自己的道路。小满儿有着同双眉一样的家庭背景:父亲包娼窝赌,不务正业;姐姐性情刁泼,好吃懒做,长相丑陋;传说自己“是从别人家领来的,和姐姐并非一母所生”;19岁,早早由母亲包办结了婚,但丈夫常年在外。这样的背景在农村中为人所不齿,就像双眉曾经遇到的那样,另外,她到姐姐家,并不是串亲戚,当客人,而是姐姐的买卖帮手兼招蜂引蝶的蜜糖,目的是笼络六儿,抓住其他青年,姐姐的“实际目的在哪里,谁也猜得着”。他被大壮媳妇骂作小母狗,更加显示了她在乡村伦理人情氛围中的尴尬地位,对此她是明白的,面对大壮媳妇肆无忌惮的大骂,这个过去在多少男人面前也号称难惹的年轻女孩子,却“低着头,连一句话也没讲”。这正是她对自己地位的清醒认识所致。在这样的伦理氛围中获得人们的尊重,是每一个像她一样的人努力争取的。双眉一边参加互助组,领着一帮落后分子同先进的小组比赛,一边改正自己的性格弱点,从而获得人们的认可,可以名正言顺地唱她的“村歌”;王振中逃出家庭,通过离婚彻底和他们断绝关系,融入到集体中来;慧秀则取得大秋的认可,热心参加抗日工作才过上正常的日子。相对于这些人,小满儿的挣扎之路要艰难得多:她没有家庭的支撑,是母亲的累赘和姐姐的买卖招牌,她也没有幸福的婚姻,但这并不是说她已经彻底沉沦,她在孤独中试着寻找拯救自己的方法。
拯救的方法之一,是名正言顺地追求自己的爱情。她找到了六儿,少男少女在一起,很快有了共同的兴趣点。他们一起玩鸽子,一起卖牛肉包子,对青年团表示着自己的不屑,高兴了在草堆里一起睡觉,最后终于跳上了六儿的大车,逃离村子。但她的障碍是自己名义上已经结婚,和六儿在一起亲密名不正言不顺,只能被叫做“鬼混”,也就是说,在乡村的伦常环境中,她早已失去了“爱”的权力;她的对手是九儿,虽然九儿无论从长相上还是能力上都无法和她相比,但她在村子中参加共青团,融入主流,强大的道德制高点和现存秩序是小满无法攀越的,尽管她主动出击,使九儿忍气吞声,但最后她还是逃走了。拯救方法之二,以自己的才能赢得尊重。“谁都相信,如果是种植在适当的土壤里,她可以结下丰盛的果实。不管多么复杂的花布,多么新鲜的鞋样,她从来一看就会,织做起来又快又好。她的聪明,像春天的薄冰,薄薄的窗纸,一点就透。高兴的时候,她到菜园里生产,浇起园来,可以和最壮实的小伙子竞赛,一个早晨把井水浇干。她可以担八十斤的豆角走出十里地去上市。”在《村歌》中,双眉正是以自己的能干最终赢得了村中的地位,但小满儿不行,村里没有李三一样的人,也没有老邴一样的干部,青年团里的四儿、九儿是她看不上的。拯救方法之三,是主动参加集体活动,融入主流。小满儿并不是完全拒绝组织的帮助,村里宣传婚姻法,“这女孩子忽然积极起来,她自动到会,请人读报给她听,正正经经地沉默着,思想着”。高级干部来黎大傻家居住,她便趁机找到干部,渴望干部真实地认识她,了解她,这时的她,“脸上的表情是纯洁的,眼睛是天真的,在她身上看不出一点儿邪恶”。她在干部面前袒露心声,将压抑已久的悲伤、委屈发泄出来。但这并不代表她已经完全信任了这个“代表”,对当时的政权拯救她的能力,依然持着难以抹去的怀疑,土改中婚姻自由幌子下的“反淫乱”“检查男女关系问题”,一些过“左”的土改做法,使这个早已如惊弓之鸟的女孩子始终保持着一颗戒备之心。当村中的会议转移了婚姻法的主题,她就再也不参加会议,“恢复了自己放荡的生活方式”。集体是可以依靠的,但也是最容易伤害到自己的,这是小满儿面临的困境,对外界的一切发自内心深处的不信任使她越来越孤独,越来越迷茫,“她像萤火虫儿一样四处游荡着,难以抑制那时时腾起的幻想和冲动。她拖着沉醉的身子在村庄的围墙外面,在离村很远的沙岗上的丛林里徘徊着”,“她忽然觉得很难过,一个人掩着面,啼哭起来。在这一时刻,她了解自己,可怜自己,也痛恨自己。她明白自己的身世:她是没有亲人的,她要自己走路的”。
小满儿就是这样一个充满困惑,不断挣扎,又难以解脱的人。抗战和土改中的启蒙,使她内心深处的女性自我意识逐渐苏醒,确立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应有的权利,对强加给她的不公平的家庭、婚姻敢于反抗,但她又难以找到适当的方式和可以依赖的对象,于是,她以挑战乡村伦常观念的方式寻求乡村的伦理认同,以怀疑的眼光期待新生政权的帮助。在对待小满儿的问题上,孙犁没有办法像处理王振中、慧秀一样,将她的命运与政权强有力的支持联系起来,让她最终得到乡村伦理的认同,形成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从而完成一个“宏大叙事”。小满儿的形象深度在孙犁的这种彷徨中显现出来,他始终围绕着人物内心的冲突塑造小满儿,为我们呈现了又一个娜拉,但这是一个知道自己必须走出去,却又不知道怎样走出去的娜拉,是一个在黑屋子里看到外面满是光明,却又撞不开一扇门或一扇窗户的娜拉。孙犁正是以这样一个形象继续了五四文学的启蒙主题。
三、在历史的发现中创造文体
孙犁是一个对时代有着强烈历史意识的作家,这表现在他对抗战和土改叙述所采用的文体上,前者是“纪事”,后者是“传”,借以显示自己写作的历史意义和写作态度。孙犁也有着史诗写作的愿望,但他坚持以真诚的态度面对生活、对待人生,在此前提下去发现真实的生活。在这样一种真实观引导下,孙犁找到了自己书写历史真实的视角。他从伦理视角考察了从抗战到土改农民精神深处发生的变化。在孙犁看来,传统的伦理观念是人们在漫长的社会实践中积淀形成的,不是谁强加的,它有着自己美好的精神蕴含,形成不易,却容易被破坏。正是从这一视角,在《铁木前传》中,孙犁表现了传统的朋友伦理、夫妻伦理等在土改后发生的变化,黎老东、傅老刚们心灵所引起的震动,对一种美好的情感消失的困惑、苦恼,在无法挽回的事实面前的自责和挣扎。孙犁又注意到,经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抗日战争和土改,启蒙意识从城市青年的小圈子逐渐扩大,终于在偏远的乡村激起了一层层涟漪,尤其是妇女,女性自我意识逐渐苏醒,对自己在社会中的平等权利积极维护,她们的精神成长引人瞩目,但对这一变化还不能过于乐观。抗战期间妇女们的独立要求,仅仅限于在乡村中得到平等的对待或者组织的认同,经过斗争可以实现,取得一个圆满的结局。在《铁木前传》中,孙犁通过小满儿的形象直接展示了农村妇女启蒙的艰难,展示了她们的坚定与犹豫、期望与失望。孙犁关注的重点始终聚焦于农民精神世界的波澜起伏,就这一点来说,《铁木前传》远远超出了当时宏大叙事在两条路线斗争视野中对农民精神的描述,它不再是关于农民在这场斗争中的政治叙事,而是在一个时代翻天覆地变化中的人性叙事,它所展示的悲剧性也不是宏大叙事中的那种英雄悲剧,而是普通的农民在传统与现代的转型时期,物质追求与精神失落两难选择的悲剧,是看到光明却找不到出路而依然孤独的窘境。孙犁在“人民文学”语境中追随主流,既看到了时代变化的积极成分,也没有放弃五四文学的启蒙意识,使《铁木前传》的历史叙事有别于当时的宏大叙事,也成就了这部小说的独特的文体。
由于这部小说的抒情性,使它成为当时鹤立鸡群的“诗体小说”。这是《铁木前传》发表以来评论家的共识。“五四”以来的抒情小说,“小说叙述者关注的表现对象不再是外在的事件过程和人物关系,而是事件、人物在叙事者内心所引起的心灵感受和情感反应。换言之,叙述者的叙述兴趣由身外的客观世界转向了自我的主观世界”[3]105。在结构上,对故事因素的淡化,对情感因素的强化,将叙事者的情感体验和情绪心态的描写发展成为小说结构的主导方面。《铁木前传》与这样的抒情小说不同,小说并没有让叙事人左右故事的结构,而是以性格小说的写作方式塑造这些人物,赋予这些人物性格的发展以充分的生活逻辑。《铁木前传》的文体特点就表现在抒情主人公与作品当中的人物之间是平等的,他们之间构成了一种对话关系,从而丰富了小说主题的表达。巴赫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了一种小说的新的体裁,这种体裁的主人公“的声音在结构方式上一如普通小说中作者本人的声音。主人公关于自己本身和关于世界的诉述,同普通的作者话语一样有充分的分量;主人公的这种话语不是作为一种性格刻画而从属于客体性主人公形象,但也不是作者声音的传声筒。在作品的结构中,主人公的话语具有特殊的独立性,它仿佛同作者的话语并行,并以特有的的方式同作者的话语和其他主人公同样具有充分价值的声音结合在一起”[4]4-5。《铁木前传》的开头和结尾对童年生活的咏叹,是对历史积淀下来的伦理观念在物质利益面前表现出的脆弱的叹息,是对曾经有过的自由、恬静生活在大时代的变化中不可避免的消失的感伤,它是抒发主人公情感两难选择的结果:他认同时代的进步给农民带来的物质和精神上的解放,也尊重这些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但土地的获得、生活的安逸带来的却不都是令人欣喜的东西,一切似乎都在重新编排,瓦解的、抛弃的,美的、丑的,曾经的标准过时了,新的虽然让人充满期待,但还是一个叫人将信将疑的事物,这是一个给人希望却又让人惶恐的时代。小说呈现了多重复杂的感情因素,书写了抒情主人公作为小说的独立个体在这样一种时代的心灵震荡,他对小说中的人物,带着一种悲悯看他们上演自己的人生悲喜剧,他的这种心灵震荡也汇聚到整个时代心灵史中。
《铁木前传》不仅仅属于当时的社会主义文学,从中国新文学抒情小说的发展来看,它接续了“五四”以来抒情小说的余脉,在“人民文学”时代将抒情小说与性格小说、写意小说结合在一起,为“人民文学”时代的小说增添了新的质素。孙犁所开创的抒情小说模式成为这一时代一些作家争相学习的对象,如当时的刘绍棠、韩映山等人,新时期以后还在延绵不断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作家,如铁凝、贾平凹等人都直接受过他的影响。从鲁迅、沈从文、孙犁到新时期的周克芹、古华、铁凝、贾平凹等,构成了现代抒情小说一条清晰的发展线索。
[1]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
[2]孙犁.谈美[M]//孙犁.尺泽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
[3]季桂起.中国小说体式的现代转型与流变[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
[4][前苏联]M·巴赫金.巴赫金文论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责任编辑周亚红)
A Story of a Blacksmith and a Carpenter:A Soul Epic in the Great Changes Era
ZHANG Zhan-jie
(School of Arts&Communication,Shijiazhuang University,Shijiazhuang,Hebei 050035,China)
Sun Li's Anti-Japanese War novels pursue for the epic style in the"chronicle".They observe the tim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thics changes,inherit the"May 4th"new literature tradition at the same time,mixing enlightenment consciousness into the works.A Story of a Blacksmith and a Carpenter continues this kind of writing style.It takes farmers'psychological throb after ethics change as horizontal line,and the village marriage status and the struggle after feminine consciousness awakening as the ordinate.So,it opens another novel paradigm in epic writing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land reform,with the completely differences from the grand narrative of the land reform novels,and it achieves the unique style of this novel.It has continued the genes of"May 4th"lyric novels,and added new quality for the novel of "People's Literature Times"in combination with the lyric novels,character novels and freehand novels.
Sun Li;A Story of a Blacksmith and a Carpenter;epic;novel style
I207.425
A
1673-1972(2016)05-0122-06
2016-06-29
张占杰(1964-),男,河北衡水人,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