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怜孤女寡母起彷徨──以《月牙儿》和《三三》为例
2016-04-13侯鹏
侯鹏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70)
谁怜孤女寡母起彷徨──以《月牙儿》和《三三》为例
侯鹏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70)
出于不同的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老舍与沈从文分别以《月牙儿》《三三》两部风格各异的小说带我们走进了旧社会孤女寡母的生活。在不同的文化场域中,孤女寡母承担着不同的苦难,遭遇着不同结局。
孤女寡母;《月牙儿》;《三三》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文学思潮已由文学革命转向革命文学,但当时中国文坛上人仍然活跃着一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老舍和沈从文便是其中的中坚力量,老舍出生于皇城脚下的普通旗兵家庭,生于斯、长于斯的老舍对北京下层民众的生活颇为熟悉,他笔下的老北京普通市民形象极其鲜活,品读他的作品,我们仿佛就穿越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老北京,老北京的各种生活场景历历在目,小人物的生之艰难,死之痛苦跃然纸上。《月牙儿》是老舍1935发表的一部中篇小说,在这部作品中作者为我们讲述了一件“命运轮回”的故事,正如文中作者所说的“女子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①前期母亲为生活所迫沦为暗娼,本以为送女儿读书可以摆脱“命运轮回”的结局,无奈造化弄人,女儿终究还是女承母业,为了生存,卖掉了自己的一切。沈从文出生于美丽的湘西,他的作品有着浓厚的乡土社会气息,他笔下的湘西人民多淳朴善良。《三三》是沈从文写于1931年一部短篇小说,文中杨三三母子的生活可谓平平淡淡,虽然平凡但总不至于缺吃少穿。女主人公三三正如《边城》里的翠翠一样天真淳朴,美丽善良,她们的生活都被爱情的石子溅起了层层波纹,但在波纹散尽之后,留下的却只有失望。老舍与沈从文两人笔下的孤女寡母所处年代大体相似,但是她们的命运与结局却大相径庭,命运好像一张早已织好的大网,无论你怎么挣扎,总逃不出它的束缚。旧时代的孤女寡母怎样面对命运这张大网,老舍和沈从文给出了不同的答案,无论是现代都市社会还是传统乡土社会,孤女寡母总是以不同的方式向人们诉说着他们的生活故事。
1 作家与人物命运
“凡要提笔作文,著书立说的人,应首先明白一条:要想使读者清楚地了解自己的意见,要想使读者信服自己的论断,通常需用作者本人的亲自观察和亲身体验来说明问题。”②老舍出身寒门,长于贫困,从小就接触底层普通民众,对于普通民众的生活可谓是了然于心,他作品中的人和事,很多都是他所熟悉的或者经历过的,《月牙儿》当然也不例外。老舍的父亲是一位守卫皇城的旗兵,在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时殉职,老舍的母亲作为一个寡母一直照料着这个家,除养育儿女外,老舍寡居的姑姑也需要老舍寡母的照顾。《正红旗下》作为老舍带有自叙传色彩的作品,对于其寡居的姑姑和寡母如何面对生活的苦难有详细的描述,此外,寡居的姑姑总是以各种理由让老舍寡母为之服务,以显示其大姑子的权威。作者之所以如此关注孤女寡母的生活,这与其切身经历息息相关。在《小人物自述》中有这样一段话:“有母亲,没父亲;有姑母,没姑父;有关二大妈,没关二大爷:合着我们院中的妇人都是寡妇。所以我那时候以为这是理当如此,而看那有父亲的小孩倒有点奇怪。用不着说,我久而久之也有点近乎女性的倾向,对于一切的事都要向妇女们那样细心的管理,安排。而且因此对于那不大会管或不大爱管家事的妇女,不管她是怎样的有思想,怎样的有学问,我总是不大看得起的。”除上述论述外,老舍的母亲为养家糊口,曾为外地来的打工者缝补浆洗以贴补家用,而在《月牙儿》中也有类似的描述。“妈妈整天得给人家洗衣裳。那些臭袜子,硬牛皮似的,都是买卖的伙计们送来的。妈妈洗完这些‘牛皮’就吃不下饭去。”[③[4]第二次出嫁的场景是:“妈妈这回连轿也没坐,只坐了辆洋车,摸着黑走了。”⑤旧时代的人在结婚时讲究黄道吉日,婚礼当天(一般是白天)也会选择吉时。但是文中的两次出嫁都是在夜晚举行,充满了孤寂与凄凉,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新娘是一位寡妇,寡妇出嫁好像就是在做什么亏心事,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做一些想做的事情。鲁迅先生塑造的祥林嫂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经典形象,不论我们以何种方法来分析祥林嫂,我们都不能忽视她是一个寡妇这个事实。因为她两次出嫁,又两次守寡。柳妈也以此来给她制造精神上的压力。鲁家深深地嫌弃她是两次失去丈夫的寡妇。准备“福礼”,不让她沾手。可见寡妇的身份已经给她贴上了标签,标志着她是不祥或者不洁之人,这对她今后的生活无疑是雪上加霜。更何况《月牙儿》中的寡母并不是一个人在生活,她还有自己的女儿,在重男轻女的时代,寡妇一人生活尚难以糊口,再增加一张嘴,对她来说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漏船又遇打头风”。韩月容以女儿身降临到这个不幸的家庭就注定了的她后来的悲剧。“一点云便能把月牙儿遮住,我的将来是黑暗。”⑥如果,与寡母在一起生活的是一位男孩,可能就会产生不同的结局。在文中作者也道出了这对母子命运轮回的根本原因:“在事后一想,我们娘俩就像两个没人管的狗,为我们的嘴我们得受着一切的苦楚,好像我们身上没有别的,只有一张嘴,为这张嘴,我们得把其余一切的东西都卖了。”⑦老舍笔下主人公的生活故事与他本人的经历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主人公虽然经历着重重磨难与种种考验,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始终牵动着作者的心,作者是把自己的心交给了文中的主人公与亲爱的读者。每一次对这种经历的挖掘,对作者而言都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作者以不幸者的痛为痛,以不幸者的苦为苦。每一回的叙述都是一次挑战,每一次的书写都是一种重生。
沈从文是出生在湘西凤凰县,他一直以“乡下人”自居,而且乐此不疲。可见他对湘西这片沃土爱的有多么深沉,长于传统乡土社会的沈从文进入都市之后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他的作品与他的人生都是在歌颂湘西这片乐土上所生活的人和所发生的事。“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彻它。精巧、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这是沈从文创作的不二法门。《三三》中的女主人公杨三三天真、活泼,善良,一切美好的词语用在她的身上都不过分,在三三生活的这片土地上,不仅有山水画卷之美,也有人情人性之美,纵使是孤女寡母的生活,也很少有为生计所迫的忧伤与无奈。沈从文写三三这与他本人的爱恋故事有着剪不断的联系。1930年7月,沈从文与张兆和第一次见面,初次会面,张兆和对于沈从文不以为然,但沈从文对张兆和却可谓是一见钟情,爱慕之情一发不可收拾,写给她的情书一封接一封,延绵不绝地表达着心中的倾慕。1931年6月在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一封信中,他表示“我以做你的奴隶为已任。多数人愿意仆伏在君王的脚下做奴隶,而我只愿做你的奴隶。”《三三》是沈从文一九三一年八月五日至九月十七日作于青岛的一部小说,此时正值沈从文对张兆和展开追求的狂热期,小说中的三三可以说就是张兆和的化身。而且不容忽视的一点是张兆和在张家姊妹里面排行第三,三三其实就是沈从文对张兆和的爱称。在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当中也经常使用三三来称呼张兆和。沈从文当兵期间以及后来从北京回乡期间曾辗转湘西各地,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下层劳苦人民,对于他们的生活很熟悉。所以他对于下层劳苦人民生活场景的描写,也是非常到位的。三三的母亲经营着自己家的碾坊,“三三先是望到爸爸成天全身是糠灰,到后爸爸不见了,妈妈又成天全身是糠灰……。”⑧这些熟悉的场景看似不足为奇,但它正是当时下层人民生活的真实写照。沈从文小说中的一些人和事,往往有着他个人生活的影子。
2 两种文化场域中的生活
社会环境对于一个人的成长影响甚远,老舍与沈从文是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作家,他们本身就代表着两种不同的文化,即都市文化与乡土文化,这在他们具体的作品中也有明显的显露。比如《月牙儿》中的故事所代表的是都市文化,而《三三》所代表的是乡土文化。《月牙儿》讲述的是发生在北京城的悲惨故事,北京代表的是都市,这种现代大都市,既是生产的中心,同时也是消费的中心;一对孤女寡母生活在金钱至上的现代大都市,又完全没有一技之长,在贫苦线下垂死挣扎的她们深深的体会到了金钱的重要性。“钱比人更厉害些,人若是兽。钱就是兽的胆子。”⑨虽然韩月容也曾接受过学校教育,可是教育并没有解决她糊口的问题,最终她还是没有摆脱命运的怪圈子,女成母业,干起了出卖肉体的营生。但也正因为她曾经受过教育,她在刚开始选择服务对象的时候并不是破罐子破摔,而是有所选择的。但是现实终究是残忍的,有选择的服务很可能会威胁到她的基本生活,大都市中,每一样东西都得花自己的血汗钱去换,这里不讲人情冷暖,只认黄金大洋,最后她不得不选择低头,卖得更加彻底。《三三》的故事发生地在美丽的湘西世界,沈从文笔下的孤女寡母就没有《月牙儿》中那对母女的悲惨遭遇,一方面与作者本人经历有关系,前面已经叙述过,沈从文是把三三当做自己爱人来写的,另一方面是由于故事发生的背景是三十年代的乡村,当时,革命思想并没有传播到偏远的民族地区,阶级矛盾并不尖锐,人民还是照常生产,照常生活,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外界的种种纷争没有对这种相对封闭的乡土社会产生太大的影响。而且,杨三三母子有着自己赖以生存的保证—杨家磨坊。虽然付出诸多体力劳动,但是她们却不会为生计忧愁。乡下的三三母子是属于“有产的人”,而身处都市之中的韩月容母子是属于“无产的人”,她们穷的就只剩下了一张嘴和她们的肉体。
《月牙儿》与《三三》就是两种不同文化的二元对立,在这两种不同文化的背影下,我们看到是的现代文化与传统文化,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所造就的不同格局。“自‘五四’时期‘乡土文学’以来,文学的自‘西’看‘中’,由‘城’望‘乡’,突破了乡土中国‘城乡一体’的混沌状态,在城乡视角的结构与解构中,促发了两大文化空间的视阈性比较”。⑩美国社会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提出了著名的需求层次理论,他认为人作为一个有机整体,具有多种动机和需要,包括: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爱与归属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生理需要是人的最低需要,人必须求得基本的生存然后才能谋求进一步的发展,城市和农村作为两种不同的生活场域,在满足人的这些基本需求时有着明显的差异。《月牙儿》选择的都市生活场,北京代表的是作为现代文明的“城”,钢筋混凝土建构起来的城市,对于无产者来说是异常坚硬而冰冷的,这类群体生活在都市社会的最底层,如何生存下去是其面临的最主要的困境,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这也是对当时社会历史背景下这类无产群体内心最真实的声音。《月牙儿》中的女儿在初期生理需要得到基本满足时也谋求更高层的需要,企图通过接受教育来改变命运。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虽然妇女解放的旗帜的中国已经高高竖起,城市普通女性也可以通过接受教育来谋得更好的发展,但当时还是父权制社会,父亲这一重要角色的后期缺席,使得韩月容无法独立的生活下去。北京在当时是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而经济中心主要在沿海地区,北京虽然是大都市,但无法提供更多的劳动岗位以保证社会底层人民的基本生活,况且整个社会还没有形成尊重女性和解放女性的良好氛围,所以身处都市文化怪圈中的韩氏母女的生活无疑是痛苦和不幸的。《三三》选择的是乡土生活场,传统农业文明的气息还很浓厚,农民是依靠土地生活的,千百年来,中国农民的生存哲学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只要和土地还有联系,在不发生天灾人祸的情况下,可以满足基本的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三三》中的母女在家庭中的男性角色缺失以后,这两方面的基本需要没有得到太大的损害,虽然吃苦受累,但是土地回报给她们的足以维持她们最基本的需要。“从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连墙,嘉树成荫,正是十分兴旺的样子。往下看,夹溪有无数山田,如堆积蒸糕。”⑾当那位病态的城里少爷出现在这个封闭保守的堡子中时。三三对待那位城里少爷产生的好奇正是乡土文化与都市文化一种碰撞和交融,三三对这位城里少爷产生了朦胧的爱意,但是现实时,她要陪着母亲守着这所碾坊,城里的世界不属于她们,这与沈从文本人对待都市的态度有很大关系,沈从文一直“乡下人”自居,看不惯病态的都市社会。所以在小说的结尾安排了这个城里少爷死去,三三母女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从人的需要得到基本满足的角度来说,依靠土地的乡土社会比无依无靠的都市社会更占据优势,尽管在两部小说中,寡母与孤女都在为生活而不断努力奔波,两种不同的文化场域塑造了两种形态各异的生活,但是生活在都市的韩氏母子要比生活在乡土的三三母子承担更多的苦难与不幸。
3 总结
作家一生的经历是他们写作的宝贵财富,而且以真实发生的事件作为写作素材,这无疑就增加了文本的可读性与可信性。老舍以冷色调写作的《月牙儿》与沈从文以较为温和的色调写作的《三三》皆与他们的个人成长、个人经历有着剪不断的联系。这两部小说之所以获得较大的成功,是因为两位伟大的作家能够将个人的生活经历转变成生命体验书写出来。两位作家对不同文化场域中寡母与孤女生活的同情与关注是值得我们思考和研究的。优秀的文学作品是社会生活的历史画卷,同时也是对社会经验的一种总结,通过对《月牙儿》与《三三》这两部小说的比较与研究,不仅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到当时不同文化场域中底层劳动女性的生活现状。也可以引导我们反思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文化场域女性的生存困境与精神需求。
注释:
①老舍.月牙集[M].上海:文匯出版社,2008.41.
②(美)·J M·渥森张廷彦译.亲身经历与写作[J].南都学坛,1982(3).
③老舍.月牙集[M].上海:文匯出版社,2008.8.
④老舍.月牙集[M].上海:文匯出版社,2008.10.
⑤老舍.月牙集[M].上海:文匯出版社,2008.19.
⑥老舍.月牙集[M].上海:文匯出版社,2008.29.
⑦老舍.月牙集[M].上海:文匯出版社,2008.19.
⑧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9卷)[M].山西: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12.
⑨老舍.月牙集[M].上海:文匯出版社,2008.39.
⑩许心宏.文学地图上的城市与乡村—二十世纪中国小说
“城—乡”符号结构研究[D].浙江大学,2010.
⑾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9卷)[M].山西: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11.
[1]奋飞.母女两代的血泪控诉—老舍《月牙儿》赏析[J].名作欣赏,1981,(10).
[2]潘洁.女性主体意识在老舍《月牙儿》中的折射[J].短篇小说(原创版),2012,(10).
[3]李玲.《月牙儿》的苦难意识[J].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4).
[4]唐倩倩.两种生态文明的碰撞与融合[J].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2011,(1).
[5]李天福.一个清凉优美的梦—沈从文小说《三三》赏析[J].电影评介,2006,(22).
责任编辑:周哲良
I206
A
1672-2094(2016)03-0061-04
2016-04-20
侯 鹏(1992-),男,甘肃庆阳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