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序》文本的文化性意义
2016-04-12吴振锋
吴振锋
(陕西省美术博物馆,陕西 西安710000)
《兰亭序》文本的文化性意义
吴振锋
(陕西省美术博物馆,陕西西安710000)
摘要:艺术的最本质意义是观照生命。魏晋是中国玄学大兴的时代,把《兰亭序》置于历史文化视野中考察,《兰亭序》折射的恰恰是一个内心觉醒的时代。王羲之对人生无常、生命意义的憬悟,是人的觉醒。“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的思想,具备文化的反省精神,既有审美的哲学高度,又有独特的人生感悟,是对生命意义艺术文化性的发现。如果从以悲剧为最高艺术美的角度评价,《兰亭序》当居“三大行书”之首。在书法的审美价值提升而文化价值被遮蔽的当下,探讨书法的文化性意义是极具建设性的。
关键词:王羲之;《兰亭序》;魏晋士人;书法;文化性意义
从文化视角看《兰亭序》文本,与大家共同分享关于《兰亭序》文本的文化性意义的一些思考,我想可能对当下更有建设性意义。
一
我对《兰亭序》的思考是从郭沫若与施蛰存的观点开始的。郭沫若关于《兰亭序》的真伪曾有过这样的论述:
至于《兰亭序》所增添的“夫人之相与”以下一大段,一百六十七字,实在是大有问题。王羲之是和他的朋友子侄等于三月三日游春,大家高高兴兴地在饮酒赋诗。……一点也没有悲观的气氛……即使说乐极可以生悲,诗与文也可以不必一致,但《兰亭序》却悲得太没有道理。既没有新亭对泣诸君子的“山河之异”之感,更不适合乎王羲之的性格。……王羲之的性格是相当倔强的,《晋书》本传说他“以骨鲠称”。他是以忧国忧民的志士自居的。……王羲之的性格就是这样倔强自负,他决不至于像传世《兰亭序》中所说的那样,为了“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而“悲夫”、“痛哉”起来。(郭沫若《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文物,1965(6))
郭沫若对王羲之《兰亭序》文本的解读,太过主观,因而有许多误读。而施蛰存先生的《批〈兰亭序〉》,则近于强词夺理,有些蛮横了。比如他说,从“向之所欣”到“悲夫”这一段,全无主旨,是“七拼八凑,语无伦次,不知所云”(施蛰存《批〈兰亭序〉》沿海时报·书画论坛,2001)等等。从我直觉来看,这样的话言过其实,说重了。后又读到祁小春转述的日本吉川幸次郎的观点,“这篇序文从‘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这一段开始以后,文章先叙述人生无常的哲学观,然而后来又对这一人生无常的哲学观加以否定,简直不知道文章究竟要说明什么,文章的议论重点究竟放在何处。”(祁小春《迈世之风——有关王羲之资料与人物的综合研究:上》文物出版社,2012)这一下,我感到有些严重,就想讨论一番,当然,因才疏学浅,只能从文本的释读来谈我自己的理解。
《兰亭序》是公元353年王羲之50岁时的作品。在魏晋那个时代,天下大乱,瘟疫、灾荒,加上门阀制度下的政治纷争,整个社会不得安宁。西晋人口1600多万,南渡后才960万人,史家描述叫“十室九空”。那个时候,人才真正感觉到个人生命的朝不保夕,命运的无常。这种生死无常在《世说新语》中有大量的记述。而就是在这样的时代,晋代士人才追求率性、珍惜自我、强调精神自由,这就是所谓的“魏晋风度”。
我们知道,魏晋时期,是一个政权更替频繁、矛盾斗争激烈的时代。先是曹氏代汉建魏,后又司马氏代魏建晋。在这样的政治斗争中,掌权者对一些不附和,不利于自己统治的文人名士,就进行压制和杀害。著名的文人“建安七子”之首的孔融,就被曹操以“非孝”之名杀掉了,后来“竹林七贤”之首的嵇康,也被司马氏杀掉了。在这种情况下,士族文人深感处世之不易,生死之无常,于是以庄子道家哲学为基础的玄学兴起,谈玄之风日盛,有些文人名士聚在一起,大谈“一生死,齐彭殇”的玄理,清谈终日,漫无边际,并以此为高雅。有些人则放浪行迹,不顾礼俗,纵情不羁,行为怪异,以此为明哲保身。比如本为文章高手的嵇康,却在家里赤着脊梁打铁,对来访的人(如后来参与平蜀的大将钟会)不理不睬,而且能做出“青眼”“白眼”来表示对所见的人的喜恶。嵇康最后还是不免于难。再比如也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更是整天喝酒,大醉不醒,甚至一醉一个多月,以此避开与权势者的交往。他在家里喝酒,全身不穿衣服,来访者责怪他,他却说自己是以天地为房屋,以房屋为衣服,反怪来人怎么钻进他的裤子里来了。他外出散步,叫一个仆人扛一把铁锨跟在后面,说“死便埋我!”如此等等。
后人多以歆羡的目光观察魏晋名士,唯有鲁迅看得透彻。他说,在魏晋名士放浪形骸、任性旷达的心灵深处,则是无尽的苦痛与酸楚。宗白华《美学散步》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西晋灭亡,东晋南渡,大批士族(如著名的王、谢家族)也都随之而来。这样,清谈之风在东晋时期更趋盛行。王羲之作为一个士族名士(成语“坦腹东床”“东床快婿”就是说的他的故事),才高位显自然参与其中。实际上,这次兰亭“修禊”,就是一次名士大聚会;聚会中大家“畅叙幽情”,毋庸说也就是“清谈”了。“清谈”中一定会说一些玄学道(道家)理,对人生的认识。这样,王羲之在“序”文中接记事之后,发抒人生的感慨,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兰亭序》正是这种精神背景中诞生的杰作。
二
王羲之在《兰亭序》开篇即描述兰亭周围山水之美,渲染了一种祥和安逸快乐的情绪,时间又是绚烂之极而又最容易让人感伤年华流逝的暮春时节,所以正是在欢乐快活之中,他感悟到了人生的“虚诞”与“无常”。“固知一死生为虚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尤其“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这样的句子,似在平静安和的表象底下,揭示了人内心的不安、痛苦和悲情。“美景不再来”“好花不常开”“盛年不重来”“岁月不待人”,人生充满了无奈,这种悲才是痛彻心宇的大悲、大哀、大痛、大感慨。郭沫若认为王羲之性格倔强,就不会为了“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而“悲夫”“痛哉”,这种思维是不合逻辑的,作为“右军将军”的王羲之,既“以骨鲠称”,“忧国忧民”,那么,他一定不会对“生灵涂炭”熟视无睹,漠然置之,反而更觉人生之无常,岁月之不居,时光之短暂,从而进一步认识到生命的珍贵,这正是《兰亭序》“夫人之相与”之后半部分所要揭橥的主旨。
这里特别谈一下“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这里的“今”“昔”指代是很明确的,就是上句“每览昔人兴感之由”的“昔人”(古人),览者(王羲之)当然就是“今人”了;“后”指后代的人。所以这一句倒不能放在“向之所欣”四句之下,因为那四句中的“向”“及至”只是说的人生中一段时间的“以前”和“后来”,并不是说的古人和今人。而且这句话感叹的也不是什么“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悲哀,反倒是见到古人(览昔人之作),想到来者(后之视今)。这一句感叹的是:一想到后人看到我们今天的所作所为,会像(犹如)我们今天看到古人的诗文那样,产生同样的感叹,想到这些,是让人动心的。“悲”什么?感慨而已;不是什么悲哀。这一句就直接引出了下文:因为我们今天的作为会引起后人的共鸣,所以不能掉以轻心,“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编成这本《兰亭集诗》。后人看到这个,会深有同感的吧。至于这两句前面的十多句,意思很明白,层次条理很清楚,怎么会是“语无伦次,不知所云”呢?所以说,施蛰存先生的《批〈兰亭序〉》,我们是不能接受的。
总之,作者由雅集中的吟咏以及清谈,联想到岁月易逝,人生短暂,进而深思生命的意义,无论如何都是符合逻辑的。这一点,无须怀疑。
三
由是,我想起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有关“存在”的三个方面。
首先,人作为一种存在而存在。这是最浅的层面。比如一个人站在这里,这是一种客观存在。当我们说一个人死了,就是指他的物质的那一部分消失了。可我们决不能轻言孔子死了,鲁迅死了,因为作为肉体人的消逝并不意味着其精神的消亡,他们的思想会留下来影响别人,所以,我们遂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存在。或者,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活”着。
其次,人不仅存在,他还是知道自己存在的存在。这是第二个层面,这个领悟很重要。一个人有存在意识,对个体的生与死有觉悟,或许他的存在就会与他人完全不一样,因为这关乎一个人选择什么方式活着,怎样活着。接受了死亡教育的人,对生才会有一种谦卑和敬畏,才会对活着本身怀着一种郑重之情。一个不真正认识死亡的人,将是狂妄的,“无所畏惧”的。那种贪婪无度地占有、抢夺、扩张而精神不断矮化的人,问题可能就出在他们忘记了人会死的现实,或者,不敢面对死亡的真相。死亡,不仅是对活着的终结,也是对存在的否定。死亡永远是高悬在人头顶上的利器,它嘲讽一切肤浅的快活,也注销一切短暂的价值。更严酷的是人知道自己会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这是人的最大困境,也就是佛教上说的“大悲苦”之一。所以,王羲之说,“齐彭殇为妄作”。彭祖,传说为颛顼帝的玄孙,活了八百岁。殇,指短命夭折的人。庄子认为,生与死、长寿与短命,没有绝对的界限,是相对的,这就是“齐”——“等量齐观”。人在某种意义上说,只有死亡才是平等的。
再次,人存在,也知道自己存在,再进一步,人还知道有一天将不存在。也就是说,人知道自己的存在是有限的,可他的内心又有对无限的向往——存在的有限与渴望无限之间构成的冲突,这便是存在的第三个层面。几乎每一个人,内心都渴望自己存在能够延续得久一点。在中国,没有宗教传统,多数人也不接受灵魂永恒的观念。但中国文化体系中却崇尚两件事,一是传宗接代,二是“立言”。钱穆先生说,“凡超我而存在,外于我而独立,不与我而俱尽的,那就是不朽。”西方人认为“人死了灵魂还存在”,中国人则理解为“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德、功、言”的指向都是现世,这是中国人所理解的灵魂不灭的证据。早在20年前,我在论文中讲道:艺术的最本质意义是观照生命。他们对艺术的热爱正是对生命的热爱,他们凭借艺术而表现生命。反过来,艺术又在最高层次上复现了他们的生命。艺术成为生命的延续,艺术使他们不朽。艺术是艺术家的安身立命之所,艺术也是艺术家的生命意义所在。王羲之“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的思想,事实上,正是对生命意义的观照,今天我们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认识艺术文化性意义的。
因此,不管以何种方式来理解生与死的诘问,人的肉身终有一灭,存在会变成非存在,这是一个严酷的客观现实,也是人所有痛苦的根源。人无法超越肉身而存在,也无法突破时间的限制,这就是存在的有限性。张爱玲讲“望远皆悲”,意思是说,只要拨开眼前迷雾,稍稍看透一点,人生不过是悲凉、悲哀而已。这几乎是一种无法修改的人生现实。因此,人应该更加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而王羲之早在一千多年前就给我们揭示了这一点。这就是《兰亭序》不灭的文化性意义。雅斯贝尔斯是在介绍奥古斯汀时说这番话的。奥古斯汀参与了基督教的建立。概括起来,对生命存在的认知,是这样三句话:我存在;我知道我存在;我爱这一存在。我认为,施蜇存《批〈兰亭序〉》,并没有从形而上的层面,比如哲学的、美学的、历史的、文化的层面来解读,而是从语文疏通字句的角度提出一些问题,否定《兰亭序》的文化价值,这是值得商榷的。魏晋是中国玄学大兴的时代,如果把《兰亭序》文放置在晋文化视野中去考察,也许会有更多的收获。审美而能够有哲学的高度,有独特的人生感悟,以及文化批判反省精神,这便是我们所向往的文化自觉和艺术精神所在。
四
有学者认为,古代“三大行书”的排序,应为《祭侄稿》第一,《寒食诗》第二,《兰亭序》第三。理由是世界的艺术以悲剧最高,最美。以为《祭侄稿》最悲愤,而《兰亭序》则相对快乐适意。我亦不以为然。《祭侄稿》历代推崇,被誉为“凝刻心魄,收摄血泪之作”,但理性地分析,这种悲伤,与父母亡、儿子死的人生大悲也还是有区别的。首先,武将驰骋沙场,慷慨激昂,“一将功成万骨枯”,对于他们那是见惯生死,视死如归的。其次,对于一个家族一个家庭来讲,这绝对是一场悲剧。然而,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来说,武士为国捐躯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因此,《祭侄稿》的情怀,也还只是小悲,是一个家族的悲伤和悲怆。而东坡先生被贬黄州,“破灶烧湿苇”,表达的苦闷,其悲在欲哭无泪的悲情,所谓“救国无力,疾痛缠身,凄风苦雨,百无聊赖”,他的《寒食诗》何尝不是文人内心的一种抵抗与挣扎。一贯乐天的苏大学士其内心之悲情何以堪!士不能为国效力,这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绝非好事,注定也是国家的悲哀。但就人的精神的深度与高度而言,这只能算中悲,而不是大悲。大悲是什么?是王羲之这种对人生无常、生命意义的憬悟,这是人的觉醒。
中国文化的发展,呈现出一个与西方文化全然不同的特点,那就是它的连续性。20世纪初,以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辨派提出的著名论点即“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发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统,恰是一个反背。”(《古史辨》第一册)文化在层层累积过程中,没有出现断层的现象,使不同时期的史料文献所反映出来的历史依附在前代的基础上,慢慢地聚集成一个连续发展的线索。证之《兰亭序》文本的流布传播,也是如此。《兰亭序》后半部分,从文献学上可能还存在各种歧义纷纭,但其思想根脉是由来已久的,不论是《庄子》《抱朴子》还是古贤诗词,都不乏此类表达。这些文化与价值的观念,经《兰亭序》的放大和普遍化,成了中国人生命之主流的河床。这一点,也是清晰的,恕不展开。
如果今天我说,这是一个人不断向内转的时代——即一个内心觉醒的时代,人们未必会同意。但我坚信,如何发现、重塑一个内在的“我”,将是消费主义时代不可回避的人生话题。一段时间以来,似乎物质、消费达成了某种默契,但我仍觉得这只是一个短暂的现象,那个酣睡的自我,必有一天会觉醒。当下书坛种种乱相,无不与此相关。在当代,由于书法艺术价值与实用价值剥离,人们越来越从形式美感上理解书法。因而,书法的审美价值提升而文化价值往往被遮蔽。在经济大潮来临之际,商业逻辑对人文学科的“隐性书写”,使人们片面地排斥书法的文化性意义,“众声喧哗”中把文化存在的书法有意无意地矮化萎缩了。今天,我讲这个问题,则主要想与朋友们一起思考我们所面临的文化困境,重拾起对传统文化的整体认同。当今是一个盛世,社会稳定,经济繁荣,书法家必将回到生命本体,回到一种觉醒了的艺术意识,这便是书法文化性的意义。
(根据第32届兰亭书法节“兰亭论坛”录音整理)
(责任编辑张玲玲)
The Cultural Connotation of the Text of Preface to the Lanting Collection of Calligraphy
Wu Zhenfeng
(Shaanxi Museum of Fine Arts, Xi’an, Shaanxi 710000)
Abstract:The quintessential meaning of art is to reflect life.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witnessed the bloom of Chinese metaphysics. Examined from the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perspectives, Preface to the Lanting Collection of Calligraphy reflects an inner awakening era. Wang Xizhi’s perception of the impermanence of life and meaning of life embodies the awakening of man. With the spirit of reflection of culture, the idea that the later generations will view the present generation just in the similar way as the present generation does the past generations, signifies both a high degree of aesthetic philosophy and a unique understanding of life, a discovery to the artistic culture on the meaning of life. Judged from the angle treating the tragedy as the highest artistic beauty, Preface to the Lanting Collection of Calligraphy naturally comes first of the three scripts. In the present day when the aesthetic value of calligraphy is promoted and its cultural value shrouded, it is very constructive to explore the cultural meaning of calligraphy.
Key words:Wang Xizhi; Preface to the Lanting Collection of Calligraphy; scholar in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calligraphy; cultural significance
中图分类号:J292.2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293X(2016)03-0005-04
doi:10.16169/j.issn.1008-293x.s.2016.03.002
收稿日期:2015-04-15
作者简介:吴振锋(1957-),男,陕西商州人,陕西省美术博物馆执行主编,副研究员,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