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变迁下的流动:中尼边境夏尔巴人的跨界生活与国家认同
2016-04-11王思亓
王思亓
时空变迁下的流动:中尼边境夏尔巴人的跨界生活与国家认同
王思亓①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西藏夏尔巴人的跨境流动与国家认同研究”阶段性成果 (14CMZ010)作者简介:王思亓,西藏民族大学民族研究院讲师,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博士后流动站驻站研究人员 (陕西咸阳,712082)。何 明:《边疆特征论》,《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
近年来,我国的边疆研究逐渐突破“中心”—“边缘”的讨论范式,研究方法的转变肯定了“边疆本位”的价值,然而,边疆治理理念与实践中仍然缺乏对边疆建构者之一的边疆民族的关注,特别是对边境区域少数民族内心世界与行为逻辑的关注。“一带一路”背景下,重新梳理不同历史时空下中尼边境夏尔巴人的跨界流动与国家认同,以“自下而上”的视角,解读边境民族具体生活情境中的国家认同意识与跨界流动的生活逻辑,对促进我国西藏边疆治理的转型与重构,具有重要意义。
中尼边境;夏尔巴人;跨界流动;国家认同
边境民族的跨界流动始终与民族国家的边疆治理之间存在着张力。国家与民间在边界的阻隔、联通及其范围的选择上存在差异甚至对立,国家出于安全与稳定的考虑,会对部分人与物进行阻隔,而民间则更倾向于无限制的自由流动。①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西藏夏尔巴人的跨境流动与国家认同研究”阶段性成果 (14CMZ010)作者简介:王思亓,西藏民族大学民族研究院讲师,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博士后流动站驻站研究人员 (陕西咸阳,712082)。何 明:《边疆特征论》,《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当前,我国边疆治理的理念与实践依然滞后于边疆变化发展的现实,其中,边疆治理体系存在应对跨境问题上的不足。②朱金春:《边疆治理的转型与重构》,《新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就此,笔者以为,在边疆被国家及多重力量互动建构的过程中,所形成的民族问题,以及边疆问题此消彼长的根源,与“国家本位”的治边逻辑有一定的关联。米格代尔言:“我们应将国家视为一系列松散联系的实践碎片,注意国家和社会间分组整合及合纵连横等互动过程,‘国家’不是一个固定的主体,它在这一过程中被建构或重构,发明或重新发明。”③[美]乔尔·S.米格代尔:《社会中的国家:国家与社会如何相互改变与相互构成》,李 杨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4页。受米格代尔的国家定义及其“社会中的国家”研究路径启发,笔者将国家政治框架与地方社会生活衔接,结合历史与现实,分析中尼边境社会变迁过程中,边民的跨界流动与国家认同之间的微妙变化,以“自下而上”的视角,解读边民具体生活情境中的国家认同与流动的生活逻辑,并进而思考现有的边疆治理模式。
一、历史记忆中的流动:夏尔巴人的社会常态
世界范围的夏尔巴人主要散居于中国、尼泊尔、印度等国边境的喜马拉雅山脉两侧,夏尔巴人在尼泊尔为独立的民族,在我国,以藏族的一支来对待,未进行族称与身份划定。笔者于2013年至2014年对我国西藏聂拉木县樟木口岸的夏尔巴人进行了田野调查。樟木口岸毗邻尼泊尔,辖樟木村、邦村、立新村、雪布岗村和迪斯岗村,共1 806人,其中夏尔巴人1 442人。与樟木紧邻的有6个尼泊尔夏尔巴聚居村,在中尼边境夏尔巴人成为了典型的跨界族群。④参见王思亓《夏尔巴人“骨系”认同下的亲属网络与社会组织》,《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
中国与尼泊尔有记载的历史交往可以上溯到1 500多年以前。公元406年,东晋的高僧法显访问了尼泊尔,同时,尼泊尔高僧佛陀跋陀罗也访问了中国,并与法显合作翻译佛经。唐宋时期,中尼两国互派使节,尼泊尔成为吐蕃与南亚各国交流的桥梁。到了清朝,两国之间的通商已非常频繁。尽管清朝初期以前,中尼之间已经形成了大致的疆界,但边界时有冲突、交涉,国家也难以对远离政治中心的边远地区实行有效的控制,两国边界仅存在着一条传统习惯线。1961年,中尼边界条约正式签订并生效,①西藏自治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西藏自治区外事志》,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5年,第14页。中尼边境不再是亦此亦彼的模糊地带,而是被赋予了国家属性,并囊括人与物及其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领域的界限。然而,在相当漫长的历史时期内,由于喜马拉雅特殊的自然环境,导致国家权力的较少渗入,国家边界对中尼边境民族而言并无太大意义,夏尔巴人在中尼边境形成了相对独立的生活空间。历史记忆中跨界性的交往流动,是夏尔巴人自然而自在的生活方式,是社会生活行为的常态。
提及过去的生活,现如今50岁以上的人们都有共同的记忆,即过去双方边民往来频繁,相互依赖,无论是民间贸易还是宗教朝拜、相互通婚,都已经到了彼此不能分离的程度。跨界性的社会互动是中尼边民的传统交往方式,其中,以民间贸易最为频繁。夏尔巴人世代居住的喜马拉雅高山深谷中,土地贫瘠,农作物产量极为低下,历史上,其生计方式主要以牧业和民间贸易为主。尼泊尔为典型的农业国,我国西藏因地理环境限制,主要经营畜牧业,因而,尼泊尔与我国西藏具有天然的经济互补性。夏尔巴边民长期从事盐粮交换和羊粮交换,以满足双方的日常生活需要。通常,樟木夏尔巴人从西藏聂拉木宗换来盐巴,预留一部分供自己食用,然后将其余部分卖到尼泊尔巴尔比斯集市上,换来大米、玉米和少量的鸡爪谷。尼泊尔的羊较少,其居民在传统的两大节日“德赛节”与“地瓦节”时需要屠宰大批羊用于祭神,因而,除了粮食和盐之外,粮食和羊也自然成为了双方边民交换的物品。当历史进入记忆,总会被人们赋予现实的意义,将过去的事件当做有利于自己的资源加以解释,与现实的生活发生关联。夏尔巴人对历史记忆中跨界性往来互动的传统生活方式的追溯,不仅合理化和诠释着当前所向往的边地生活,也进而影响着自身的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
二、中尼边境开放后的跨界与国家认同
随着边界由模糊演变为现代意义的清晰条约,国家权力控制通过制度完善、经济建设、文化影响在边境付诸实施。一方面,夏尔巴人由封闭的传统社会卷入到国家体系与现代体系的同时,其生存空间面临一次较为复杂的整合,在自主性选择下进行各种跨界性的社会活动。另一方面,边界上国家机构的设立,国家制度的实施,使夏尔巴边民的国家的认同由自在行为转变为一种自觉的行为。
(一)跨界的进出口贸易
20世纪80年代以后,我国的改革开放政策在边境地区逐步展开,西藏自治区政府取消了过去不利于边境贸易的规定,制定了一系列发展商品生产、增加边境民众收入的措施。相应地,夏尔巴人逐渐融入到了市场经济的洪流,纷纷聚集在山下交通便利的国道两侧开设商铺,从事边境贸易。口岸开放初期,夏尔巴人主要从事出口贸易,即从内地将中国的日用百货运到边民互市点,销售给尼泊尔边民。至1995年,樟木口岸经营边贸的国营、集体、个体企业达到50多家,参与市场贸易的个体工商户100多家。②西藏自治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日喀则地区志》,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6年,第1207页。随着人流、物流、资金流在边境地区大量聚集,樟木的手工业、旅游业等逐渐发展起来,经过樟木去尼泊尔与印度的国内游客日渐增多,夏尔巴商户则聚集于迪斯岗转而从事进口贸易,商品以尼泊尔、印度等南亚国家的特色产品为主。由于迪斯岗村位于当时海关关口的下游,中尼友谊桥的上游,“出关不出境”的特殊位置吸引了很多的游客前去购买南亚产品,使其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免税贸易区,也促使更多的夏尔巴人将店铺开在了迪斯岗。边境开放后的20年是夏尔巴人经济收入快速增长的时期,人们在富裕的生活中,切身体会到边境制度安排和政策供给的实惠,认识到了国家力量对于发展的重要性。
(二)跨界的亲属往来
骨系认同观念是中尼边境夏尔巴社会人群结合的重要纽带,人们通过象征仪式形成了跨界亲属网络与社会组织,③王思亓:《夏尔巴人“骨系”认同下的亲属网络与社会组织》,《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同一组织的跨界亲属关系在“走回去”的文化理想和社会使命下得以维持和延续。这其中,“走回去”体现在一个家庭众多的事项中,大到婚丧嫁娶、满月宴请、乔迁新居、考学欢送,小到家庭成员生日、外出旅行欢送、老人生病探望等。正如美国人类学家谢丽·奥特纳对尼泊尔夏尔巴人的研究中发现,葬礼并不是一个家庭的事情,而是包括整个社区在内的大事。它还可以被认为是一个社区的仪式,而不仅仅是某个人的。④Sherry B Ortner,High Religion:A Cultural and Political History of Sherpa Buddhism,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p.212.夏尔巴人的亲属关系网络在历史迁徙与数代跨界通婚下广泛分布于中尼边境,随着尼泊尔城市化的发展与两国夏尔巴人通婚区域的扩展,亲缘关系也由过去的中尼边境延伸至尼泊尔腹心地带。中尼边境开放后,两国经济发展与生活水平的差异,并没有成为夏尔巴族群疏远的客观条件,反而成为一方攀附另一方的理性选择。如果说,人是通过他者来认知自身,对他者的认知直接关系到自我认知的话,民族国家并没有打破夏尔巴边民传统的民间社会组织,跨界亲属往来中巩固了族群认同,也在与邻国同一族群的比较中形成了国家认同意识。
(三)跨界医疗
20世纪70年代末,我国山东省援藏医疗队将现代医疗机构、设施和技术带入夏尔巴人的生活。①资料来源:田野调查期间索朗桑姆、次仁坚赞、央金等报道人于2013年8月7日口述。专业医生采取门诊和巡回医疗相结合的办法,为边民开展防病治病工作,并培训本地的医药卫生人员,加速了边境医疗卫生事业的发展。由于当时我国西藏实行免费医疗,尼泊尔边境地区缺少医务人员,很多尼泊尔边民患病后也来樟木就诊。免费医疗政策与援藏医疗队相对精湛的技术,促使夏尔巴人接受现代医疗的同时,也奠定了之后对现代西医信任的基础。口岸人民医院和口岸卫生检疫站于1977年建成。②西藏自治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聂拉木县志》(最终定稿未刊版),第859页。20世纪80年后,聂拉木县委、县政府进一步加大了乡村医疗卫生事业的投资力度。人们在疾病诊治上认可现代医学疗效的同时,还保留着传统民俗医疗方法,文化观念引导下的跨界民俗医疗并未随着现代医学的引入而凋敝。在夏尔巴人传统的信仰认知框架中,久治不愈的慢性病与突发性疾病是由于人与地方神灵之间的正常关系被破坏而引起,需要以超自然的方式来化解。而边境开放后,樟木的宗教事业并没有从“文革”时期遭受的破坏中迅速恢复起来,尼泊尔的“篷布”和喇嘛在中尼边境地区认可度更高,因而,人们会跨界求助于被认为法力较高的宗教医生。跨界医疗沿袭了文化传统,也体现了夏尔巴边民基于不同国家在场的自主性选择。
由上,在地理空间、行政区化和政治权力等交错模糊的时期,夏尔巴人在中尼边境按照自己传统社会的组织原则与秩序规范生活。而自国家意志通过由上而下的改革、基层政府的建立、意识形态的宣传而传递到边境,以及边境开发开放等促进地方经济的惠民政策的实施后,夏尔巴人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从国家行为中获得了相应的经济利益,在经历国家对自身生活一系列影响的过程中,享受着国家制度所带来的自由与发展。一个鲜活的国家形象逐渐被勾勒出来了,它开始能够被想象,③参见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并在生活中被具体、细微地感受与认知。与此同时,依然持续着基于历史记忆、族群认同、文化传统等形成的跨界流动,这种跨界的流动并没有带来地区的不稳定,反而在连通、互动中感受到边界两侧政治、经济、社会的差异,进而增强了归属感和认同感。从这个意义上说,边界不仅是国家政治权力中心的体现,更是夏尔巴人族群文化、国家认同感的反映。经历过新旧社会对比的夏尔巴人,不仅有高度的国家归属与认同感,更心怀对国家的感恩之情,深信佛祖的人们将国家与党比喻为佛陀在世,将历任国家领导奉为救苦救难的“文殊菩萨”,每天鞠躬叩拜。“国旗老阿妈”次仁曲珍是夏尔巴族群中爱国者的典型代表,老人在102年的生命中见证了樟木日新月异的变化,深切体会到是党和国家让她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并用自己独特而虔诚的方式表达着对国家的认同与热爱。47年里,她坚持每天在自家院里升挂国旗,每天点酥油灯为国家祈福,从不间断。
三、流动与阻隔的博弈:国家力量深入后的跨界策略
每个国家都面临着如何处理国家与社会的关系,以及本国与其他国家之间的关系这两对基本的矛盾。④周 平:《边疆在国家发展中的意义》,《思想战线》2013年第2期。从安全与稳定出发,国家将边界甚至整体边疆地区作为防御的安全屏,除欧洲联盟实现“区域一体化”国家外,大多数国家都在边境地区设置了一系列阻隔性的设施、力量和制度,以维护包括传统安全和非传统安全在内的国家安全。⑤何 明:《边疆特征论》,《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即使国家对于边界的基本功能定位在于联通,也会有所限定地选择部分人与物作为跨界阻隔的对象。然而,生活于边疆地区的民族,特别是跨界民族,在长期的边地生活逻辑中都有着跨界流动的文化惯习或现实需求,他们将国家边界视作跨界性社会互动的多层次空间。
边疆民族地区不稳定问题的存在,具有引发国内冲突和国家分裂的潜在危险性,甚至具有扩大化为国际争端的可能性。从国家角度而言,需要消除一切威胁到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的潜在危害,不给极端分裂主义和恐怖主义任何可乘之机。2008年拉萨“3·14”事件之后,西藏已经在人们的观念中建立起了与分裂主义的某种相关联系,边境更成为了国家危机与社会问题的滋生地。于是,生活于边境地区的夏尔巴人也成为维稳的对象,开始被外来的各种政治力量主导,其中,边境政府在每年3月都会紧锣密鼓地构筑起维护稳定的铁壁铜墙,配备了“维稳中心”“维稳工作站”等组织机构,并雇佣大量的专职人员进行维稳巡逻工作,形成健全而庞大的维稳体系。以维稳为中心的治理模式,使夏尔巴人的出入境受到严格的限制,影响了夏尔巴人正常有序的生活。
自2011年以后,即使不在维稳月,樟木口岸也常年对入境的游客和商人提高警惕、严格审查,对边民的出境进行了严格的限制。每位边民出境凭边民证有效证件,但规定边民证1年中只能办理1次,边民证每出关1次盖有边防检查的印章,印章盖满则视边民证无效。此外,出境时间不得超过7天,3天至7天以内,无论小孩或老人,都要求出境前经双联户小组、村委、镇政府、派出所等相关负责人同意及签字盖章后才被允许,出境时海关边检要求除需出示边民证之外,还需要签有各部门印章的准许证明。①资料来源:由多位夏尔巴村民、立新村村长、樟木村村长以及樟木镇政府工作人员提供。每年中的特殊时期,如三月的维稳月和国内外政治事件突发时,还会提出特别要求,即任何人以任何理由都不得出境。非特殊时期若以出境看病为由,还需要出示樟木人民医院准许转院的证明。夏尔巴边民认为,尼泊尔国家生活节奏缓慢是出境时间不能高效利用的重要原因,跨界出境即使仅处理生意方面的事情,3天的时间也是非常紧张,而且每次出境并非单纯只有一项活动内容。夏尔巴人跨界去尼泊尔除了前文提到亲友联络、经商和治病外,年轻人还更多把尼泊尔加都当做是消遣娱乐的地方。
在民族国家框架下,夏尔巴边民的日常生活已日渐被多种力量影响,但他们却并没有突破传统的生存空间去谋求新的生活,而是在所拥有的超越边界功能和意义之外的权力与社会关系中寻求更多的生存策略。
(一)亲缘关系连带下的跨界
市场经济加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下,经济利益的满足对边民跨界互动的促进显得更为强烈。当经济利益无法满足时,人们就会借助于传统文化,利用跨界的亲属关系网络达成跨界合作的默契。尽管以亲属关系为基础从事跨界谋生活动历史已久,然而,在出入境限制时期,稳固的亲属关系便显得尤为重要,遇到可以赚钱的渠道,都会相互通信联络,相互协助。人们认为,两边有亲戚的话,生意会方便很多。由于尼籍一方无法取得我国的公民身份,他们的有效证件仍为尼泊尔边民证,而中国边境政府出入境限制的主要对象为国内的边民。因而,尼泊尔边民比中国边民更容易出境,每当在政府限制出境的时期,跨界婚姻家庭会由持尼泊尔边民证的配偶前往尼泊尔进取货物或办理其他事情。例如,尼泊尔产有一种叫“重楼”的稀缺药材,具有清热解毒,消肿止痛的功效,该药在中国药厂的需求量很大。雪布刚村民DB,过去每周都需要去尼泊尔加都进货,自2008年出入境限制后,便联络尼泊尔的亲属在加都开设药材收购公司,由尼泊尔的亲属将药品运进国内,然后他再负责销往国内其他地区,获得利益的同时,免去了自身出境不便的困境。
(二)“线人”的谋生之道
各级政府为了有效开展工作,会雇佣熟悉境内与境外情况的边民,借助边民身份的特殊性获得境内外的情报,这在边境地区非常普遍。因而,一部分夏尔巴人会在政府机构充当“线人”。然而,“线人”在夏尔巴边民生活中却是非常敏感的词汇,人们很忌讳与抵触被其他边民判定为是损伤自己群体利益的一类人。例如,PLB与JMC既是多年的挚友又是亲属,在一次生日宴上,因彼此说穿了对方的特殊身份导致流血事件的发生。这其中,GS是边境政府公职人员,也是同PLB 与JMC一起长大的好友,这场斗殴事件发生后的次日,笔者与GS聊天时,他整个人的思想意识还沉浸在那场冲突中。GS坦言:“在我们夏尔巴人看来,在当地做眼线是很丢人的事情,他们大多是被海关和边检的人雇用的,而且有时候他们的工作有可能会把某一家人害得倾家荡产,最重要的是和那些人熟了就方便自己做一些事情。”之后,GS还告诉了我他了解到的同为“线人”身份的其他人。而笔者发现,在与其他同为“线人”身份的夏尔巴边民的谈话中,他们与其他边民一样,有着对边境政府的种种意见,特别是越来越严格的出入境管理制度,其中一位还特别委托我,一定要将这里所调查发现的问题趁早反映到决策权更高的政府。显然,这类人并不仅仅是为每个月固定薪酬,而是另有所图,与边境政府官员关系熟络后,以利于自己的跨界活动,跨界性的流动才是他们最想要的。
四、阻隔之下的困境与国家认同的淡化
任何社会不管多么小或者看起来多么孤立,都与更大的跨社会体系存在着至少宽松的联系。②[英]德雷克·格利高里,约翰·厄里:《社会关系与空间结构》,谢礼圣等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89页。尽管夏尔巴人在长期的边境生活空间中,积累了一套跨界流动的智慧与策略,然而,“现代民族国家为权力的集装器,民族国家的行政控制能力加强,甚至能左右个人的日常活动”。①[英]安东尼·吉登斯:《民族国家与暴力》,胡宗泽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当传统生活空间被边界化并阻隔合理需求,族群文化与利益诉求被忽视时,人们便会在遭遇的日常困境中对国家产生疏离感。
我国现代化建设的不断深入,国家力量在边境地区的不断加强,还表现于边境贸易制度的规范化。2007年,海关关口被下移至中尼友谊桥附近,迪斯岗的免税区便自然消失,200多家店铺则面临进口商品上税、利润减缩的问题。同时,边境贸易朝着正规化方向发展,大量外来企业和个人涌入当地投资,政府积极地为招商引资营造更加有利的投资环境。在投资环境改善的同等条件下,夏尔巴人则在族群竞争中日渐处于弱势。参与边境贸易的人员、企业越来越多,贸易额度比以前有所增多的情况下,差价却在缩小,利润也在降低。面对这样的情况,只有开展大批量的交易才能获得较多的利润。然而,长期的边境小额贸易给边民带来的收入,主要用于家庭日常生活、房屋建造、供养子女上学等。储蓄、风险管理等现代理财概念对于大部分夏尔巴人来说仍然很陌生,传统的生活习惯与财产观念无法适应忽然到来的大量现金收入时,消费主义则通过媒体以及与他族群的互动渗透到夏尔巴人的生活里,人们对宗教意义好生活的理解已变为对现代时尚元素的消费。对于集体的长远投资,多人集资合作虽可以解决资金短缺的途径,但很多边民对诸如入股是什么含义,需要哪些程序,如何完成,并不了解,甚至有些人连清楚的账目都做不好,这也是为数不多的几家尝试合作后却最终不欢而散的原因。
受出入境限制影响较严重的是大多数从事小额贸易的边民,因为,小本生意的特点就是投入少回报少,要想回报多就需要边民在同等质量货源中挑选价位较低的,否则利润会更少,那么亲自出境在多家批发店中选购就成为理想的方式。樟木村一位名叫LY的中年妇女,主要利用中国内地羊毛质量好、羊毛衫款式新,以及尼泊尔手工技术好的优势,将从内地购买的样品及原材料运送到尼泊尔,再低价雇佣尼泊尔的纺织工人进行加工,进而在尼泊尔销售,整个流程的主要环节都是在尼泊尔加都完成。她认为,很多事情必须亲自出境交涉才能处理好,即使用微信或者彩信等可发图片,但是面料的手感却无法获得。另外,尼泊尔人有拖欠款的习惯,收账查账也是件耗时又费神的重要事情。LY述说,这几年她真切体会到了出入境限制对自己生活带来的不便,特别是对生意的影响。大商户在樟木仅有3、4家,这些边民对跨界出境的需求不是很频繁,只有在需要更新货品种类时才亲自去挑选,一般他们都有固定的进货地点,只需电话或微信来联系送货便可。然而,在每年三月份的维稳时期,所有人都不得出境的限定期,大商户也同样会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就医疗而言,从西藏自治区政府到基层政府都在大力加强医疗卫生服务事业的发展,但是就目前状况来看,问题仍然比较多。樟木的医疗卫生服务体系并没有随着边境经济社会的发展而逐步完善。至笔者调查时,樟木口岸人民医院还不能做剖腹产手术,只能在日喀则地区医院、聂拉木县医院的协助下完成胆囊摘除术、阑尾炎、剖腹产、骨折固定等常规手术。②资料来源:樟木口岸人民医院院长于2014年4月3日提供。如遇樟木人民医院不能医治的疾病时,医院建议患者转至日喀则或拉萨的医院就诊。但是,受自然环境与地理位置影响,在患上樟木医院无法救治的重病选择去国内大医院就诊,不仅存在诸多不便,而且也非常冒险。因而,很多孕妇还是选择在尼泊尔待产、分娩。笔者有一位雪布岗村的报道人,2014年3月时已怀孕两个月,当笔者向她求证是否怀孕时,她微笑着点点头,但之后的谈话内容却并非笔者想当然的对新生命降临的喜悦与憧憬,相反却充满不安、焦虑的诉说。再仔细了解,才知她并不是对分娩过程的生理性惧怕,而是对当地现有医疗技术的不信任,对跨界就医各种不便而不能顺利生产的担忧。生病急诊出境时,办理繁琐的手续也是边民难以接受的,人命关天时没有太多时间办理手续,但是,没有证明,仅凭边民证,海关边检不会允许出境,即使顺利出去,出境时间超出3天便会扣押边民证。边民认为,若生病住院在尼泊尔只待3天对任何病人而言都不可能。
同时,面对恐怖活动,国家忧于边境失控的风险,中尼边境樟木口岸作为我国西藏的对外边境,这一区域常被主流社会与“危险”“动乱”等关键词相联系,生活于边境区域的人也成为不仅需要特殊援助的群体,更是被监视的维稳对象。夏尔巴人虽然在私下有很多诉求与表达的愿望,但在多次的尝试中却无法获得有效的通道。在维稳模式下,通过压制或牺牲弱势群体的利益表达,来实现短期内的社会稳定成了普遍的做法。③孙立平:《“不稳定幻像”与维稳怪圈》,《人民论坛》2010年第19期。作为一种心理状态,边境民族的国家认同有一定的惯性,同时,更呈现为一个总是条件性的,置身于应变环境中的不会完结的动态过程。①周光辉,刘向东:《全球化时代发展中的国家认同危机及治理》,《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9期。国家认同对于边境民族,特别是对边境跨国界而居的少数民族而言,更容易受到国家不同时期治理方式与其他认同的作用与影响。全球化加速期后,原来相对封闭的身份认同变得越来越多元与开放。市场经济体制和意识在全球范围内的普及,激发了边境民族主体意识的觉醒,他们需要相对自由和宽松的生活环境,以发挥主体能动性。由此,跨界的夏尔巴族群在更多的参照体系比较中,大大淡化了对归属国的认同感。现如今,总是很怀念边境开放初期那种自然自在而收入有保障的生活。当下,国家与边境民族之间已经构成了一种现实的张力,前者难以理解为何善意总被曲解,后者则抱怨需求与利益为何常常被忽视。
五、结 语
本文将夏尔巴人的认同置于国家政治力量“场域”这一时空框架中进行考察。笔者发现,夏尔巴人的国家认同发展变化背后,既有边民自身生活逻辑与现实利益的考虑,又有国家政治力量的型塑。夏尔巴人,作为我国的未识别民族,世界范围的跨界族群,在民族国家力量深入后,交织着文化诉求与经济利益的跨界流动被严格限制,现实经济在国家主导的发展理念下边缘化,在族群竞争中处于弱势的同时,心理诉求更是被悄然遮蔽。在民族国家语境下,当一系列外部力量在边境社会的深入触及到边民的文化内核,破坏其完整性,并约束边境社会的良性发展时,边民不仅被更多地增添了“边缘化”的色彩,也增强了其对国家的疏离感。事实上,基于笔者长期深入的调查发现,夏尔巴人的跨界流动并不是意图颠覆国家主权,而是在遵循自有边地生活逻辑与文化传统的同时,在国家政治框架下的一种生存策略的选择。由此,通过中尼边境夏尔巴人这一个案,足以窥探出作为建构者之一的边疆民族在边疆建构过程中的缺位,边疆民族并未随着边疆形态变化与区位意义的凸显而去“边缘化”,边疆发展过程中,边疆民族的意愿和诉求并未获得表达与尊重。长此以往,边疆施政过程中,若坚持国家本位主义,而不去关注边民内心世界与切身利益,或许可以换取表面的风平浪静,却会为今后埋下引发各种矛盾与冲突的幼苗。边民的国家认同是边民与国家有机互动的结果,国家制度给予边民自由与发展的空间和保障的程度,是建构其国家认同的基本动力与重要依据。为此,我国边疆治理过程中需要有边民主体性地位的充分体现,让边民话语在国家政治场景中充分表述,兼顾到国家与边疆民族之间的利益,建构出国家与边民行为、意识统一的边疆社会。
(责任编辑 甘霆浩)
Flows with Temporal and Spatial Changes:The Cross-Border Life and National Identity of the Sherpas at the Sino-Nepalese Border
WANG Siqi
In recent years China’s borderland studies have gradually broken through the“cen⁃ter”-“margin”discussion paradigm,and the change of research methodology has affirmed the value of“borderland standard”.However,in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borderland governance there is still a lack of attention to the borderland ethnic groups as one of the borderland builders,particularly the in⁃ner world and behavior logic of the borderland ethnic minorities.In the context of“the Belt and Road”initiative,it will be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the transformation and reconstruction of our country’s gov⁃ernance of the Tibetan borderland to recognize the cross-border flows and national identity of the Sher⁃pas at the Sino-Nepalese border in different temporal and spatial contexts in history,and to interpret from the bottom up the borderland ethnic groups’consciousness of national identity and life logic of cross -border flows in the specific living circumstances.
the Sino-Nepalese border,the Sherpas,cross-border flows,national identity
C958
A
1001-778X(2016)06-001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