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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的物质文化研究

2016-04-11尹庆

思想战线 2016年4期
关键词:物质文化人类学

尹庆



英国的物质文化研究

尹庆①

摘要:人类学的诞生是与对物质文化的研究密切相关的。早期人类学对物质文化的研究深受进化论思想的影响,物质文化被看做是衡量某一社会的生产力水平和社会发展程度的标志。20世纪80年代以来,伦敦大学学院的人类学系和剑桥大学的考古学系逐渐成为英国物质文化研究的两个中心,共同促成了英国考古学和人类学研究的物质文化转向。物质文化研究把物质性看做是文化的一个整体维度,强调人与物质之间的辩证关系:人创造和使用物质,物质也造就了人。在现代消费社会,大众消费成为英国物质文化研究的主要对象,并特别关注物质的消费过程和场所。人们在参与物质消费的过程中,思考他们的社会存在和生活方式。

关键词:人类学;物质文化;大众消费

20世纪80年代以来,物质文化研究成为了英国人类学、考古学学科内涉及范围最广最有活力的研究领域。这可以从研究对象的广泛,专业期刊的出现、研究著作和论文的大量问世中看出。*Chris Tilley,Webb Keane,Susanne Kuechler,Mike Rowlands and Patricia Spyer,eds.,Handbook of Material Culture,London:Sage Publications,2006,p.1.如今,物质文化研究已经由人类学、考古学渗透到文化地理学、文化研究、文学研究、艺术人类学研究等学科领域。剑桥考古学家丹·希克斯(Dan Hicks)甚至认为,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内出现了“物质文化转向”(Material-Culture Turn),而且这种物质文化转向会比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文化转向、语言学转向和文本转向产生更为深远的影响。*Dan Hicks and Mary C. Beaudry,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Material Culture Studie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2.在当代物质文化研究学界,毫无疑问,以英国的人类学和考古学的物质文化研究最为重要,成果最多,影响广泛。不仅许多大学的人类学和考古学系开设了物质文化研究的专业课程,开启了当代人类学研究的新领域,而且为认识物质世界提供了新的知识和观念。在国内,虽然近年来有学者开始翻译一些物质文化研究的著作,*参见孟悦,罗钢《物质文化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英]丹尼尔·米勒《物质文化与大众消费》,费问明,朱晓宁译,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0年。但似乎还没有引起学界对物质文化研究的重视。因此,对英国物质文化研究的发展脉络、代表人物、主要理论和研究现状的梳理,可以为中国的人类学、文化研究、非物质文化和艺术人类学等相关学科的发展提供借鉴。

一、人类学与物质文化

“物质文化”一词最初出现在1843年的《牛津英语词典》中,美国历史学家普莱斯哥特(William H. Prescott)在旅行日志中描述西班牙16世纪对南美的征服时,第一次使用了“物质文明”的概念。他主要是根据墨西哥的人工制品和生活器物而不是语言文字来了解其历史。*孟悦,罗钢:《物质文化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前言”第5页。今天看来,人类学的诞生是与对物质文化的研究密切相关的。随着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对海外市场的需求促使殖民主义运动在全球范围内的扩张。伴随着殖民运动,一些冒险家、探险者、旅行者从非西方社会带回了大量的器物、人工制品、面具、纪念品等等。通过对这些收藏品的研究,可以了解当地社会的知识、文化、经济、社会制度等,以便更好地服务于对殖民地社会的统治。这样,以博物馆为基础的人类学作为一门新兴学科就此诞生,物质文化成为早期人类学研究的一块基石。

在19世纪的最后30年,人类学对物质文化的研究深受达尔文进化论思想的影响。进化论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遵循着从低级到高级的直线向前的发展模式,每一个发展阶段以生产工具和技术成就的水平为特征。技术成就通过人工制品体现出来,以人工制品为主的物质文化成为了衡量某一社会的生产力水平和社会发展程度的标志。因此,社会的进步都能从特定的物质文化中反映出来,不同社会之间的发展差异也能根据其物质文化的差异而得到理解。这种思想在人类学家泰勒1872年出版的《原始文化》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把不同的物质文化进行分类,排列了从原始社会到文明社会,人类社会和技术进步的不同阶段。*参见[英]泰勒《原始文化》,连树声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牛津大学的皮特利弗斯博物馆(Pitt Rivers Museum)于1884年开放,最初也是按照进化论和物质文化类型学的原则来陈列展品的。*Dan Hicks and Mary C.Beaudry,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Material Culture Studie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31.在这种单一的直线式进化论的框架内,欧洲白种人社会因其生产力水平较高、技术较为复杂而处于社会发展的高端,其他非西方社会因生产工具粗糙、技术简单而处于人类社会和技术进化的低端。因此,对那些发展还不够充分的社会和种族进行研究,有助于了解人类社会早期的文明、国家和社会的相关知识。同时,通过人类学家对非西方社会的物质文化的研究,在证明这些社会要落后于欧洲社会的发展的同时,也加强了欧洲人的文化优越感。

我们可以从英国人类学家哈登(Alfred Cort Haddon)的经历和著作中,更好地理解早期的物质文化研究和进化论思想的关系。哈登本是生物学家,1898年,他前往新几内亚和澳大利亚之间的托雷斯海峡考察。他在进行动物的种类和头骨研究时,分析了物质产品,描画了人类进化的不同阶段。在托雷斯海峡岛上对珊瑚礁进行研究时,他对新几内亚的人工制品产生了浓厚兴趣,其研究的最终成果是《英属新几内亚的装饰艺术》和《艺术的进化》。*参见[英]哈登《艺术的进化:图案的生命史解析》,阿嘎佐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在《英属新几内亚的装饰艺术》一书的导论中,哈登表达了他的进化论思想,他认为,人类所有社会的发展都要经历同样的进化过程,通过对这些社会的物质产品的考察,就可以对这些种族和群体进行研究。*Alfred Cort Haddon,The Decorative Art of British New Guinea: A Study in Papuan Ethnography,Dublin:The Academy House,1894,pp.1~2.对物质文化的研究是当时进化论人类学的一个重点,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博物馆研究中非常盛行,物质文化也成为人类学发展的基石。

20世纪初,马林诺夫斯基和拉德克利夫-布朗等人类学家继承和发展了哈登所倡导的田野调查理念和方法,形成了英国的社会功能人类学派。他们要求研究者必须深入所研究的社会中,学习当地人的语言,参与当地人的生活,通过长时间的观察、访问、谈话和体验等方式直接的理解当地社会。他们批评人类学进化论学派和传播学派,认为任何物质文化和仪式习俗在社会生活中都具有一定的功能,能够满足人们的生存需要。理解物质文化在社会体系中是如何发挥其社会功能,要比把它们置于进化论框架中来看待其在社会发展中处于怎样的位置更为重要。这种观念在论文集《简单人的社会制度与物质文化》得到了很好的体现。*L.T.Hobhouse,G.C.Wheeler and M.Ginsberg,eds.,The material culture and Social Institutions of the Simple People,Chapman and Halls,1915;参见Dan Hicks and Mary C.Beaudry,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Material Culture Studie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37。但是,社会功能学派对由物质文化所建构的社会进程更感兴趣,从而对亲属制度、宗教仪式和社会结构与功能的强调成为了英国社会人类学的基石。*参见[英]马林诺夫斯基《西太平洋的航海者》,梁永佳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文化论》,费孝通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英]拉德克利夫-布朗《社会人类学方法》,夏建中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等。于是,在英国社会人类学的鼎盛时期,物质文化被主流人类学所抛弃,只有少数学者仍然保留了对物质文化的兴趣。*Victor Buchli,ed.,The Material Culture Reader,London:Berg,2002,p.7.在20世纪上半叶很长一段时间内,社会功能人类学一直是英国人类学的主流,物质文化也长期被英国人类学所冷落,但并没有完全消失。赫顿(J.H.Hutton)在1944年的论文《物质文化在人类学研究中的地位》中说,即便从功能主义的观点来看,“物质文化”的研究作为经济和社会活动研究的一种研究方法是有价值的,甚至是最重要的价值。*J.H.Hutton,“The place of Material Culture in the Study of Anthropology”,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vol.74,no.1,1944,pp.1~6.到了20世纪下半叶,英国物质文化研究重新获得了复兴的动力,这主要来自考古学家戈登·柴尔德(Vere Gordon Childe) 的研究。*[英]柴尔德:《考古学导论》,安家瑗,安志敏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英]柴尔德:《远古文化史》,周进楷译,北京:群联出版社,1954年;David R.Harris,ed.,The Archaeology of V.Gordon Childe: Contemporary Perspective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柴尔德早年在牛津大学学习。他先在爱丁堡大学考古学任教,后担任伦敦大学考古研究所所长,成为英国新考古学派的奠基者。在物质文化被英国人类学冷落的时期,却在苏联得到了充分的发展。马克思主义的技术进步和社会发展的思想促使苏联的物质文化研究出现空前的繁荣,因为物质文化研究可以为社会主义革命服务。*Victor Buchli,ed.,The Material Culture Reader,London:Berg,2002,p.8.在这段时期,柴尔德多次访问苏联,深受苏联考古学的影响。他批评过去考古学对古文物的单纯迷恋,强调物质文化研究在社会发展进程中的重要意义。他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把考古学与对消费主义的批判联系起来,重新强调对物质文化的研究。柴尔德为后来英美“新考古学派”的最终形成铺平了道路,也为20世纪80年代英国物质文化研究的复兴提供了理论准备。

二、物质文化转向

20世纪60~70年代,法国的结构主义人类学和美国的解释人类学对英国的社会功能人类学产生了重要影响,并促使了英国物质文化研究的复兴。结构主义人类学和解释人类学都关注仪式实践、象征和神话研究,这为人类学研究物质文化提供了启发。伦敦大学学院(London University College)的人类学家乔纳森·弗里德曼(Jonathan Friedman)和迈克·罗兰(Mike Rowlands)等人接受了法国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人类学(Structural Marxist Anthropology)思想,把结构主义的宏大叙事和解释人类学的细节阐释,以及象征人类学的符号意义结合起来。他们批评功能主义人类学静态的社会结构和美国新进化论人类学的“文化唯物主义”,认为这是一种简单化的唯物主义。他们提出要关注社会关系而不是静态的社会结构,这样可以克服物质与观念之间的二元对立。*Jonathan Friedman,“Marxism,Structuralism, and Vulgar Materialism”,Man,1974,vol.9,no.3,pp.444~469;“Tribes, States and Transformations”,in M.E.F.Bloch,ed.,Marxist Analyses and Social Anthropology,London:Malaby Press,pp.161~202;Mike Rowlands and John Gledhill,“The Relation between Archaeology and Anthropology”,Critique of Anthropology,vol.2,1976,pp.23~37.英国的人类学开始研究人工制品和环境建造的风格、形式和设计,并研究这些物质要素在具体的社会实践中所产生的意义。*Nancy Munn,Walbiri Iconography:Graphic Representation and Cultural Symbolism in a Central Australian Society,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3.他们把物质文化看做一种类似于语言一样的交流体系,但又不能简化为语言。*Mike Rowlands,“Relating Anthropology and Archaeology”,in J.Bintliff,ed.,A Companion to Archaeology,Oxford:Blackwell,2004,pp.473~489.这样,英国的考古学和人类学把结构主义和解释学结合起来,其研究重心也从关注“技术”、社会功能到关注“物质文化”的社会意义,最终导致“物质文化研究”作为一种理念的出现。这种变化在20世纪80年代逐步积累和发展,最后形成了丹·希克斯所称的“物质文化转向”。*Dan Hicks and Mary C.Beaudry,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Material Culture Studie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45.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伦敦大学学院的人类学系和剑桥大学的考古学系逐渐成为英国物质文化研究的两个中心,推动了英国人类学的物质文化转向。伦敦大学学院人类学系的创建者是人类学家达雷尔·福德(C. Daryl Forde)。他十分关注物质文化,认为物质是社会中最基本却又是最容易被忽视的。该系设有人类学的四个分支,即社会人类学、体质人类学、语言学和物质文化的考古学,这与英国传统的社会功能人类学很不一样。该系收集了大量用于教学的民族志实物,成为英国大学中第一个拥有大量物质文化实物的人类学系。达雷尔认为,学生应该通过具体的实物来了解它是如何被制造出来并被使用的,这也是了解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物质文化的途径。*Victor Buchli,ed.,The Material Culture Reader,London:Berg,2002.

20世纪70年代,考古学家皮特·阿寇(Peter Ucko)担任伦敦大学学院人类学系系主任,他继承了达雷尔·福德的传统,在促使伦敦大学学院人类学系的物质文化研究团队的形成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他重新强调对物质的重视,主要运用拉康的理论来分析物质文化,把物质看做是能指的在场,研究其所指的意义。皮特开设了一系列有关物质文化的研讨班,他自己主持了对男性阳具的跨文化研究,引出了物质文化研究中存在着男性偏见的系列问题,这在过去的人类学中是很少讨论的。露丝(Ruth Olendziel)借鉴了女性主义理论,讨论技术、文化与性别的关系,证明了内化了社会关系的人工制品是深受男性偏见的结果。这种偏见是与工业现代化、进步的观念和殖民统治相联系的,过度强调了男性的物质生产是以女性对物质的使用和消费为代价的。女性主义的分析还把物质文化与消费联系起来,直到20世纪80年代人类学才对消费进行研究,这也是受到了英国符号结构主义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的影响。其著作《物的世界》*Marry Douglas and Baron Isherwood,The World of Goods:Towards an Anthropology of Consumption,London:Routledge,1979.使人类学家对物质文化研究的兴趣进一步被激发出来。此外,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安东尼·福格(Anthony Forge)也对物质文化产生重要的影响。安东尼把结构主义和符号学结合起来,用于对原始艺术和社会的研究。他认为对物质的“图形”(iconics)研究和物质的分类应该与其文化意义和美学研究结合起来,要把风格看做是一种视觉体系,也是一种意义体系。*Anthony Forge,ed.,Primitive Art and Society,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3,p.191.安东尼的研究影响了罗伯特·莱顿(Robert Layton),为他用符号学的方法研究原始艺术提供了理论来源。*Robert Layton,The Anthropology of Art,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

在剑桥大学考古学系,新一代考古学家们希望建立一种能够解释物品在社会生活中的意义的考古学。在20世纪80年代早期,剑桥考古学受到布尔迪厄和安东尼·吉登斯的实践理论的影响,把他们的“能动性”(agency)与社会结构之间的关系这种新的社会学思维模式,引入了考古学和人类学。考古学家伊安·霍德(Ian Hodder)和他的学生们受布尔迪厄的“习性”(habitus)观念的影响,发展了新的“语境考古学”(contextual archaeology)。丹尼尔·米勒在离开剑桥到伦敦大学学院任教后,受吉登斯的“结构化”(structuration)思想的影响,和他的学生们发展了物质文化研究的消费人类学。吉登斯的思想为理解能动性和社会结构之间相互建构关系提供了一种“双重结构”模式。在霍德和米勒所发展的新考古学和人类学研究中,他们都采用了吉登斯的“物品域”(object domains)和布尔迪厄的“习性”的概念来分析文化与物质世界之间的关系。霍德的语境考古学和米勒的消费人类学共同构成了英国考古学和人类学中的物质文化转向。*Dan Hicks and Mary C.Beaudry,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Material Culture Studie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50.20世纪80年代,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考古学的新研究”系列著作,霍德的《行动中的象征:物质文化的民族志考古学研究》*Ian Hodder,Symbols in Action: Ethnoarchaeological Studies of Material Cultur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2.和米勒的《作为类型的人工制品》*Danial Miller,Artefacts as Categories:A Study of Ceramic Variability in Central India,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两本著作,奠定了英国考古学和人类学中的物质文化转向的基础。

在《行动中的符号:物质文化的民族志考古学研究》一书中,霍德以非洲东部地区的一些物品中的装饰符号为例,考察了物质文化中的种族身份与设计风格之间的关系。他认为,物质文化中的不同符号,不仅反映了该社会的文化,而且反映了这些物品在社会生活中是如何被积极的、有意义的使用。霍德还注意到,物质文化在建立和维持种族边界时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他认为文化不是人类适应社会的一种外在的方式,而是一种有意义的建构。人们按照群体的策略、信仰、观念和意识形态,经过物质文化这个载体被转化成了该社会的组织结构和社会关系。*Ian Hodder,Symbols in Action: Ethnoarchaeological Studies of Material Cultur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2,p.218.米勒的《作为类型的人工制品》研究了印度中部乡村的陶器,他关注的重点是当地人关于类型的认知观念是如何与当地的社会实践相联系的。米勒发现物质文化产品反映了人们的分类过程的组织原理,通过理解这个过程,我们就能解释不同时期的物质文化的变化。米勒和霍德通过对物质文化的关注,超越了结构主义和符号学那种把社会结构和文化形式简单化的分类工作,他们用社会学的理论发展了考古学的关于物质文化的研究领域。然而在20世纪90年代,人类学和考古学走向了两种完全不同路径的物质文化研究。人类学和考古学都把物质文化作为其研究对象,但二者所做的田野领域不同,人类学关注当代世界的物质性维度,考古学则关注人类过去的史前遗物。米勒把结构主义和实践理论结合起来发展了人类学的物质文化研究,把研究非西方社会的民族志方法运用于现代西方社会的研究,*Dan Hicks and Mary C.Beaudry,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Material Culture Studie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65.走向对现代消费的物质文化研究,成为了当代英国人类学物质文化研究的主流。

三、大众消费与物质文化研究

伦敦大学学院人类学系的丹尼尔·米勒无疑是当代英国人类学物质文化研究消费的奠基者和代表人物。他把物质文化研究看做是一个整体领域,需要用跨学科的方法来研究物品和人之间的关系。米勒把物质文化研究定义为“通过人们所建造的物质世界的材料,来研究人类社会和环境的关系”。*Danial Miller,“Things ain’t what they used to be”,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 News 59,1983,pp.5~7.他1987年出版的《物质文化与大众消费》,对物质文化研究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并把它运用于现代社会的大众消费研究。该书的主要内容有三个方面:对象化理论、物质文化和大众消费的人类学研究。米勒批判了黑格尔以来的主客二分的对象化理论,认为二元对立的思维把个体看做是不受客观物质影响的独立的实体。他运用人类学的过程理论把对象化看做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认为“人的主体不能脱离物质世界来理解,正是在物质的世界中,人的主体意识才得以建构起来”。*Danial Miller,Material Culture and Mass Consumption,Oxford:Blackwell,1987,p.214.在米勒看来,主客体之间的关系是相互建构的,人们通过对物品的物质性、空间性和可解释性的操控积极地介入了自我认同的过程。他特别关注文化的“对象化”实践,认为这是人类发展和外部形式之间的根本性关系,这种关系不是静止的,而是一个形成的过程,因此,不能把它简化为主体和客体两个独立的部分。*Daniel Miller,Material Culture and Mass Consumption,Oxford:Blackwell,1987,p.33.米勒对物质文化的思考主要关注“物质的社会性意义”,他着重思考物质的交流维度而不是语言和符号的维度,主张把物质置于具体的社会语境中进行研究,对物质的形式和风格采取结构主义的分析。这种物质文化研究与语言学模式不同,因为“物品的物理特征使其比语言更难脱离其运作的特定社会语境”。这种社会语境不是静止的,而是由对象化的过程所建构的。*Danial Miller,Material Culture and Mass Consumption,Oxford:Blackwell,1987,p.109.

关于大众消费的人类学研究,米勒把鲍德里亚、布尔迪厄和吉登斯的思想整合起来,用社会学的实践理论来改造人类学理论。他对符号学和话语分析理论把实物变成像文本一样的研究方法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他认为,这些关于文化的理论存在许多缺点,“它们将文化当做一个物体,如艺术本身,而不是把它看做是一种关系,通过这些关系,物品作为社会形式而构成”。他主张把文化看做“是一个进程,并且从来没有降低到要么是客观的形式、要么是主观的形式。因此,评价始终是一个动态关系”。*[英]丹尼尔·米勒:《物质文化与大众消费》,费问明,朱晓宁译,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0年,第10~11页。他把研究的焦点放在物品的消费上,指出商品的物质性是消费者使用和处理商品方式的关键。他用人类学的方法来研究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开创了一种人类学的消费理论。米勒认为现代消费能够“产生出一种非异化的文化”,*Danial Miller,Material Culture and Mass Consumption,Oxford:Blackwell,1987, p.214.换句话说,消费者在购买商品来创造其周围的物质环境时,不断地把商品转换成物品,并在社会生活中使用这些物品,他们也积极地参与了物质分配的过程,在此环境中,他们能够表达和体验特殊的自我形象。他说:“作为文化驱动力的艺术品的权威性,不是来自它们与一些历史的风格或者制造过程的关系,换句话说,其本身并没有真实与虚假之分,而是来自它们积极地参与社会的自我创造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它们直接构建了我们对自我和他者的理解。”*Daniel Miller,Material Culture and Mass Consumption,Oxford:Basil Blackwell,1987,p.215.他认为,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不应只对大众工业文化的批判,而要看到大众消费所带来另一种积极的潜能,这种潜能存在于工业文化的语境中,*Danial Miller,Material Culture and Mass Consumption,Oxford:Blackwell,1987,p.176.并再生产和维持资本主义社会。米勒认为,从研究物质文化的分类转向一种新的物质文化消费研究是现代人类学的转型,因为它把人类学的观念延伸到了现代社会对真实物品的研究。*Danial Miller,Acknowledging Consumption:A Review of New Studies,London:Routledge,1995,p.263.《物质文化与大众消费》所提倡的新的消费人类学,带动了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的社会学、历史学、地理学和文化研究中的物质文化研究,物质文化转向成为了现实,并形成了20世纪90年代的物质文化研究的高潮。*Dan Hicks and Mary C.Beaudry,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Material Culture Studie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64.

20世纪90年代以来,伦敦大学学院人类学系毫无疑问是英国物质文化研究的重镇,这里有一批物质文化研究的学者,出版了许多研究成果。他们开设物质文化课程,招收物质文化研究的学生,并于1996年创办了物质文化研究的专刊《物质文化杂志》。我们从伦敦大学学院人类学系网站关于物质文化研究的描述可以看到,物质文化研究所关注的问题和主要研究领域:

物质文化相信:我们生活在、穿行于一个物质材料的世界,从独木舟到水稻田,从城市到牛仔裤。我们认为人们的习惯、饮食与会面的方式以及他们的价值观念,部分来自于他们所生长的物质环境,来自于房屋空间中所存在的日常规律,或者来自于他们所期望的着装方式。这与他们发展对于世界和政治的价值观、道德信仰同样的重要。因此,我们关注物质文化塑造人的方式,关注人们的造物,包括人们创造性地为自己所创造的不同世界,就像关注技术与实践对人们的塑造方式一样。物质文化对社会人类学的补充作用在于:更多强调创造与使用物品的日常世界中所发生的各种斗争,而较少关注人的社会关系,诸如亲属关系。这种研究也导向对于由视觉人类学、大众消费货物,以及大众媒体与艺术所构成的表达性的文化媒体的关注。*英国伦敦大学学院人类学系网站,http://www.ucl.ac.uk/anthropology/subdisciplines/matcult.htm。

对现代大众消费的研究是英国当代人类学物质文化研究的特点,作为现代消费的室内装饰无疑是物质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米勒把家庭室内空间看做是一个语境,在其中,“其他的物质文化被使用、摆放和理解”,由此可以看到主人的社会关系。*Daniel Miller,Home Possessions,Oxford:Berg,2001;Daniel Miller,The Comfort of Things,Cambridge:Polity Press,2008.米勒的学生朱蒂(Judy Attfield)对当代英国人日常生活中的物质文化的研究,为我们思考人们每天使用和体验物品的方式提供了很好的案例。朱蒂关注的重点不是物品的设计风格和审美特征,她认为这样的研究路径会忽略人们在具体的社会空间环境中主动使用物品的方式。她把物品看做是社会关系的对象化,在强调主体—客体的辩证关系时,物品能给人一种方向感,使人们怎样与他周围的世界发生物理联系,不仅提供了物理上的呈现,也是群体和个体身份的一种特殊感觉的物质表现。*Judy Attfield,Wild Things: The Material Cultures of Everyday Life,Oxford:Berg,2000,pp.14~29.朱蒂的研究表明,人们使用艺术品不仅仅是为了装饰和美化他们居住的室内空间,而且是在变化的历史语境中调节自己的文化身份。*Judy Attfield,Wild Things:The Material Cultures of Everyday Life,Oxford:Berg,2000,p.97.物质文化研究还特别关注大众消费的超市、私家花园、目录购物、*Daniel Miller,A Theory of Shopping,Cambridge:Polity Press,1998;Daniel Miller,ed.,Material Cultures:Why Some Things Matter,London:Routedge,1998.聚会用品、旧物销售、私人汽车、服饰以及博物馆和历史遗迹的消费现象。*Chris Tilley,Webb Keane, Susanne Kuechler, Mike Rowland and Patricia Spyer,eds.,Handbook of Material Culture,London:Sage Publications,2006.物质文化研究以主体—客体的关系为出发点,用人类学的方法来考察物质文化所内化的社会关系,不同的物质形式是与不同类型的主体和社会关系相连的。这些关系包括不同类型的物质与人的身体和感觉之间的关系;物质与历史传统,个体和集体记忆,社会稳定与变迁之间的关系;物质与空间、地方、观念之间的关系;物质与价值体系、宇宙观、信仰和情感之间的关系;物质与表征、个体与社会身份的建构的关系等等。这些都是物质文化关注的话题,物质文化研究强调在这个社会关系中,物品被创造、使用和理解。物质文化也不能离开人的身体而得到理解。这是物质文化研究的重点,人类学能够检验当代社会对象化的过程,通过这种社会化过程,人们能更好地理解其所生存的环境。

近年来,物质文化研究特别关注物质的消费过程和场所。物品总是要经历制造、交换、消费,然后是消耗、损坏、循环的运动过程。这意味着,对物质的消费过程的关注比物品本身更有意义,人们参与这个过程的能力和意义是不同的,物品与它的意义正是在运动的语境中得到体现和转换。物品在不同的文化和空间之间移动,当物品与其相关场所和人发生变化时,物品与场所的关系、与人的关系,与文化的关系随之变化。在时间之流中,物品与其所内化的社会关系发生了变化,物品所负载的意义随之变化。在当代社会,技术的创新和物品的更新换代更加频繁和迅速,它们的快速变迁让人们不再相信物品与意识形态或传统之间的牢固关系,所有稳定的权威和传统都受到了挑战。这恰恰证明社会的更新能力和主体的解放是可能的。

物质文化研究是当今西方人文社会科学中非常活跃的研究领域,在发展过程中,吸收了人文社会科学的相关理论和方法。丹尼尔·米勒说物质文化研究的出现大致可以描述为三个方面:19世纪的进化论思想;20世纪早期的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分析和革命理论;20世纪后半叶发展的新考古学和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理论,*Victor Buchli,ed.,The Material Culture Reader,Oxford and New York:Berg,2002,p.13.这基本上概括了英国物质文化发展的轨迹。物质文化研究不是一门严格的学科,而是一个松散的跨学科研究领域。其中,物质性是物质文化研究的出发点和结合点。物质文化研究的核心观念是把物质性看做是文化的一个整体维度,人们通过各种不同的物质思考他们的生活方式和社会身份。不考虑物质维度,就不可能完全理解社会存在的维度。物质文化研究人与物之间的辩证关系:人创造和使用物质,物质也造就了人,主体和客体总是联系在一起的。*Chris Tilley,Webb Keane,Susanne Kuechler,Mike Rowland and Patricia Spyer,eds.,Handbook of Material Culture,London:Sage Publications,2006,p.1.在当今消费社会,物质文化研究把大众消费作为其研究的重点。在米勒看来,大众消费将成为“历史的先声”,并认为物质文化对大众消费的研究,从根本上促进了人类学的转型,消费有可能取代亲属制度而成为人类学的核心。*Danial Miller,“Consumption and Commodities”,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vol.24,1995,pp.141~161.此断言虽有夸张,但对大众消费的研究确实成为了当今英国物质文化研究的主要对象。而这也说明,物质文化研究的对象和问题是在变化和发展的,在受到其他学科的观念和影响时,需要重新确定其研究对象。如今,英国物质文化研究已经研究手机、极限游戏、QQ、脸谱等社交网络。这些新媒体已经把个体与全世界联系起来,改变了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而这也是物质文化研究的新方向。

最近几年,国内的人类学、考古学、历史学、文艺学、艺术学、文化研究、艺术人类学等学科,都从各自的背景和知识系统对物质文化进行研究,相关的成果也陆续出现。学者们开始翻译介绍国外一些物质文化研究的重要著作,*孟悦,罗钢:《物质文化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英]丹尼尔·米勒:《物质文化与大众消费》,费问明,朱晓宁译,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0年;[英]柯律格:《长物:早期现代中国的物质文化与社会状况》,高昕丹,陈恒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中国学者自己的研究成果也逐渐增多。在文学研究领域,张哲俊的《杨柳的形象:物质的交流与中日古代文学》就从文学考古学的角度,研究物质本身在传递情感过程中发挥的作用,把物质还原于特定时空情境中,“着重研究从物质事实的角度来研究情感与意义,着重研究物质事实对情感与意义的作用”。*张哲俊:《杨柳的形象:物质的交流与中日古代文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14页。叶舒宪倡导的文学人类学研究,从语言分析转向物质文化研究,以考古出土的玉器为研究对象,探讨中华文化的起源和文化认同。*参见叶舒宪《从玉教神话观看儒道思想的巫术根源》,《哲学与文化》2012年第6期;《中国玉器起源的神话学分析——以兴隆洼文化玉玦为例》,《民族艺术》2012年第3期;《玉石神话与中华认同的形成》,《文学评论》2013年第2期。在考古学界,孙机的《中国古代物质文化》和尚刚、龙博编著的《中国古代物质文化史》系列丛书有60余卷,都是基于考古发现和传世文物等物质实体而对中国古代文化进行深入研究的成果。*参见孙机《中国古代物质文化》,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尚刚,龙博《中国古代物质文化史》,北京:开明出版社,2014年。在文化研究领域,2015年5月,由首都师范大学文化研究院举办的“物质文化与当代日常生活变迁”的研讨会,对物质文化的理论、新媒体与当代社会、空间与文化、物与日常生活、文艺作品中的物质呈现等方面进行了探讨。*郑以然:《物·人·世界——“物质文化与当代日常生活变迁”会议综述》,《文艺研究》2015年第9期。在史学界,2015年12月,南开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举办的“中国史上的日常生活与物质文化”,对中国古人的日常生活的物质性、物质生活的多样性,物质文化交流等进行了探讨。*张陆卅:《“中国史上的日常生活与物质文化”学术研讨会综述》,《东岳论丛》2016年第1期。这两个学术会议的召开,涉及诸多学科的参与,足以说明物质文化研究正成为学术研究的热点。同时,我们也发现,虽然有学者对物质文化的概念、物质文化与非物质文化的关系进行了辨析,并探讨不同视角下的物质文化研究理论,但整体而言,我们对物质文化研究的理论探讨还是比较初步的。*孙显元:《物质文化概念辨析》,《人文杂志》2006年第3期;胡敏中:《论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新视野》2008年第1期;张进,王垚:《马克思主义视域中的物质文化研究》,《南京社会科学》2016年第1期;陈兴贵:《人类学整体观视野下的物质文化与非物质文化》,《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09年第5期;郑柳青,陈兴中:《物质文化遗产的非物质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物质性认同》,《东南文化》2009年第1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们相信对英国的物质文化研究的理论梳理,可以为中国的物质文化研究提供某种参照。

(责任编辑甘霆浩)

基金项目:①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审美人类学的学理基础与发展趋势研究”阶段性成果(12CZW019);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当代中国少数民族审美认同机制研究”阶段性成果(12YJC751101)

作者简介:尹庆红,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助理研究员、博士(上海,200240)。

中图分类号:C9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778X(2016)04—0019—07

Material Culture Studies in Britain

YIN Qinghong

Abstract:The birth of anthropology wa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studies of material culture. The studies of material culture by early anthropologists were deeply influenced by the theory of evolution. Material culture was viewed as a sign to the productivity level and development degree of a certain society. Since the 1980s, the Department of Anthropology in 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 and the Department of Archaeology in University of Cambridge have gradually become two centers for material culture studies and jointly helped to bring about the new orientation of material culture in archaeology and anthropology studies in Britain. Material culture studies view materiality as a whole dimension of culture and emphasize the dialecti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matter. Man creates and uses matter, and in turn matter shapes man. In contemporary consumer society, material culture studies pay major attention to mass consumption, especially the process and sites of material consumption. People will consider their social existence and lifestyle in the process of their involvement in material consumption.

Key words:anthropology,material culture,mass consump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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