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得到了画,我得到了满足
2016-04-11
李化钟家不大,两居室的小屋收拾得窗明几净,唯一显得凌乱的是四处堆放的画作。地上、墙边、沙发上,有装裱好的油画,也有塑料蒙着的钢笔画。
这分明是个画家之家啊。其实,50岁的李化钟只是鞍钢无缝钢管厂的一名普通工人。自幼学画,后来却进工厂当起了工人,李化钟埋怨过、沮丧过,但最终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工作之余,他顺着自己的感觉作画,替身边的工友作画,自得其乐。
他家里堆的不少油画是工友预订的,经常是这一幅还未取走,下一个订画的又来约了。我有些好奇,问收费吗,他腼腆笑答不收。这么辛苦作画,既费工夫又费钱,图啥?
李化钟说:“他们得到了画,我得到了满足。”
少年学画
李化钟父母亲友大都是鞍钢职工。
工人家庭的生活,清苦并快乐着。李化钟兄妹6人,跟父母挤在局促的小屋内。白天父母做工兄妹上学,晚上一家人在炕上唠嗑睡觉。李化钟记忆中四邻八舍的工人大都如此,每天却很乐呵。
受限于物质条件,家里也没有文化圈里的人,父母从未想过要把孩子朝着艺术的方向培养。李化钟与美术结缘,颇有些意外。
10岁时,他到一个同学家中玩耍。这个同学父母都是文化圈的,那时条件有限,却挡不住一颗文艺的心:在一面墙上,同学父亲用刷墙剩下的油漆,画了半幅油画《毛主席去安源》。说半幅,是因为涂料不足,只画了毛泽东的主体形象,其他背景空空如也。
幼年李化钟一下被震撼了,“不得了啊,真是太神奇了!”他回忆说,那一刻感觉自己的心跳怦怦加速,啥话也说不出来。等缓过神来,同学告诉李化钟这就是油画,“我就想要是我会画这个,那得多美啊!”
回到家,他告诉父母想学画画,父亲点头应允了。“当时上学也不讲什么知识,很多孩子就是玩。父亲可能觉得我要是学个画,能不出去打闹吧。”父亲这个决定,无疑影响了李化钟的一生。
那时学画,颜料画笔是不小的花费。父亲每月工资不过30多元,却很支持,不仅买画笔颜料,还给他买了不少小人书。李化钟对书里的故事兴趣不大,最关心的是那彩色封面,每天趴在小炕桌上画了又画。
1980年代初,社会上开始流行办美术写生班。李化钟报名参加了鞍山市群众艺术馆的第一期培训,“一个月8块钱”。这之后,他又参加了青少年活动中心的培训班。
后来跟老师混熟了,李化钟和一些同学开始“耍无赖”,学费都不交了。当时在团委楼里上课,进去要听课证,他和几位同学就自己手绘,滥竽充数混进去。老师又气又笑,“说不能再教咱们了,要不都敢画人民币喽!”
李化钟的几位开蒙老师都是画油画的,十几年的学习让他练就了扎实的童子功。
失之交臂
但谁也没想到,李化钟心心念念的美术之路,走着走着竟然断了。
初中毕业时,他准备报考鞍山师范美术系。可考试那天,他骑着自行车转了半天竟没找到考场。“家里人都上班,没人顾得上我,让我自己满街找。”第二天李化钟才打听到地方,虽然认真考完了剩下几科,却与学校失之交臂。
1982年,高中毕业他在鞍钢附企待了两年。这期间,他并未放弃自己的梦想。鲁迅美术学院、鞍山师范美术系、东北师范美术系,他一直在冲锋,却一次次不能如愿。
1985年,父亲到了退休年纪。按照企业政策,可以从子女中选一人接班,享受全民工人待遇,“这在当年是美差。”本来二姐和六弟也有机会,但父亲考虑再三选了排行老五的李化钟。因为他在兄妹中学习成绩突出,入厂前的招考更有把握。李化钟不负众望,顺利过关,成为鞍钢泱泱数十万职工中的一员。
但他的艺术之心未死。进厂后,李化钟找人打听,全民工人是否还能高考。懂行的亲戚告诉他,不仅能考,考上了还可以带工资读书。“那敢情好啊!”他的劲头更足了。
1985年高考,李化钟再次报名艺术专业考试。彼时,职工报考需要单位开介绍信,单位却拒绝了他。“刚招来就想考走,单位可能也不乐意。”李化钟只好托关系,到父亲原单位开了介绍信。等后来考文化课时,为避免麻烦,他到街道另开了一封介绍信。
很快佳音传来:东北师范大学艺术系的录取通知书来了!但两封介绍信却成了麻烦。审查人员要求李化钟说明情况,并让单位出具正式证明,方能入学。“单位说啥也不给我证明,不放人。给我气得呀……”
一边是梦寐以求的大学,一边是得来不易的工作机会,怎么选?挣扎了许久,李化钟只能忍痛放弃读书机会。“那会也没把上大学看得那么重。”多年后再说起此事,李化钟风轻云淡,似乎早已释怀。
一直到采访快要结束,他吐露了心声,“时间越长,越后悔”。
躲进酒中成一统
鞍钢无缝钢管厂,是新中国最早掌握无缝钢管生产技术的工厂,曾得毛泽东亲笔题字,“名声特别好”。
初入工厂,需先培训一个月。李化钟也曾想过,要好好干一个样出来。培训结束,当师傅领着他走向现场时,他猛然生出几分失落感:以后就这样了?
他的岗位是挂吊工,负责把生产出来的钢管束成捆,绑到吊机上运走。四五十米长的大厂房里,在这头绑上钢管,然后跟着吊机跑到另一头,再把钢管解下来。
李化钟每天就在嘈杂的场域里不停地奔跑,身上全是汗水,心却像掉进了冰窟窿。“真是不爱干。”他觉得这工作枯燥无味,实属浪费青春。
而且还极费体力。一天工作下来,几乎要跑五六个小时,什么艺术、思考都不得空闲。“遇到机器停产检修,工人们都乐坏了,终于能歇歇了。”李化钟坦言。
起初,李化钟对艺术的念想还没断。他不爱跟身边的工友唠闲嗑,就是闷头工作,回家了还不忘翻翻画作。“还有点傲气。”
等大学梦最终碎了,李化钟跟工友们彻底打成了一团。“扯着嗓门说话,骂人,喝大酒。”他回忆说,当年经常从下夜班喝到下一个中班接班,近20多小时中间不眠不休。梦想远逝,年轻的李化钟心里憋着气,放任胡来。
以前学习的书籍丢了,珍视的画笔画夹压到了箱底。有时喝得半醉半醒间,李化钟曾想过,也许这辈子再也用不上了。机会却不期而至。
1989年,鞍钢集团公司搞宣传画展,在全集团征集作品。听到消息,李化钟动了心,画了一幅安全生产画:两只粗糙的工人大手捧着安全帽,旁边标语“你爱护它它保护你”。作品入选了。
厂里团委书记找他谈话,说需垫付2000元印刷费,等展期结束了再把钱发还。“2000,天文数字啊!那时月工资才100多块。”李化钟直摇头,说拿不出来。结果,画没能入展,厂里发给他60元稿费作为补偿。李化钟请工友们喝了一顿大酒,钱还没花完,他觉得挺美。
可现在回头再看,他又错过了一次靠艺术立身的机会。
“妄想”办画展
1992年,李化钟恋爱结婚。那时,他还在喝大酒。经常是出了家门上班,却不见人回家。媳妇跟他闹过,“离婚的心思都有了。”无论在家里或单位,他很少谈画画。“大家都是工人,你说这个好像要显摆似的。”
1995年以后,职工们生活提高,慢慢搬进了新房。有位老工友知道李化钟的底细,有天突然找来,求他给新房画一幅油画。磨不开情面,李化钟重新拾起画笔,几天后一幅栩栩如生的斗牛图出来了。
这之后,李化钟画画的名气渐渐传遍了厂子。但凡有哪位工人买了新房,都会央求他画上一幅。这近10年间,他每个月都要画上一两幅。媳妇对他挺支持,为了画画李化钟把酒停了。可日子久了,媳妇有点不乐意,“你这总搭钱,啥时是个头啊?”他搪塞说下次肯定收费,可至今还是免费劳动。
画风景,画静物,画肖像,工友求什么李化钟就画什么。画笔、颜料、装裱,每月下来三五百元,对他来说也是笔不大不小的开支。但他自得其乐,“总比喝大酒省钱吧!”
因为忙于工作,李化钟很少有时间到野外写生。于是,生活里的点滴细节都成了他创作的源泉:工厂里,钢管堆放的形态;吃饭时,墙镜中人影的虚实;等车时,楼宇牌匾的光影变幻。
有段时间,李化钟痴迷上了画葡萄。每次走到市场,瞧见卖葡萄的他就迈不动腿。“迎着光瞧瞧,再转过去逆着光瞧瞧。”卖货的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冲他一声吼,你到底买不买?李化钟赶紧掏钱买葡萄走人。
2007年,因工作踏实勤勉,李化钟升任中层当上了段长。按规定,段长可以不用再下生产一线。可李化钟没事就往现场跑,工人笑他“屁股上长钉了”。他说,不去看一眼心里不踏实。
2015年,钢铁市场跌入低谷,厂里要减员增效。李化钟主动找到领导,自请撤去段长一职。领导说工资会受影响,他回答说画画也能挣钱。可他的画又何曾卖过一分钱?
现在,工作清闲了,李化钟迷上了钢笔画。他说要多攒几幅作品,有机会了也办一个属于自己的画展,“算是对未来的妄想吧……”
我期望他这个“妄想”,能早一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