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画创作基调的“一画”
2016-04-08朱立国
朱立国
作为中国画创作基调的“一画”
朱立国
石涛不注重以“法”为中心的“标准”,因其不止一次强调“无法之法,乃为至法”,“逸气”的酣畅表达是其最高追求,“为法障”为其所极力避免。但石涛在客居“且憨斋”时,曾提倡“不立一法是吾宗也,不舍一法是吾旨也”!因此在石涛看来,绘画创作既有合乎规律的约束性,又有不受程式限制的自由性。所以,石涛的思想突破了“四王”绘画对技法和思想的生硬规定,从思想深处追寻着自己的美学标准。这个标准,从“搜尽奇峰”中来,贯穿到“一画”中去,这样对“一画”的认识就不能仅限于“是什么”的解读,更应当把它放到对绘画创作的影响中去,其中包含了绘画创作“怎么样”的实践力量。因此,“一画”中包含着石涛对于中国绘画认识和创作的最终要求。
石涛对中国近现代绘画产生了深远影响,吴冠中称之为“中国现代绘画之父”。在石涛的绘画美学里,闪烁着很多独创性认识,最具深度也最有影响力的当属“一画论”。如果用哲学思想去解释“一画”,的确太过复杂,太过“玄”,况且追求简单和具体在石涛的生活和思想中都有体现,在《苦瓜和尚画语录》(以下简称《画语录》)“一画章”中,石涛说:“人能以‘一画’具体而微,意明笔透。”可见,石涛都承认“一画”是一个“具体而微”的问题。
石涛的“一画”又具有比较深层次的思想文化背景,因为石涛一生坎坷,对其思想产生影响的学者与画家众多,其绘画理念受此影响而呈现多元也属正常。但是立足实践而提出来“一画”,可能有儒释道思想大背景的渗透,但这些思想都是相对于具体笔法来说的“形而上之道”,必将通过“形而下之器”(即“具体而微”的“一画”)方可得以体现,要对“一画”进行直观性把握,有必要先从书与画的关系谈起,因书法上也讲究“一”的意义。
书法与绘画的关系一直是中国绘画史上讨论比较多的问题,从谢赫“六法论”中的“骨法用笔”,到苏轼提出“书画同源”,再到赵孟的“书画同法”,都可看到书法与绘画的紧密联系,石涛自不例外。石涛《画语录》“兼字章”中提到:“字与画者,其具两端,其功一体。”认为书法和绘画是两种不同的形式,但是这两种形式的功能或创作手法基本一致,在其最深层次内是相通的。“画法关通书法律,苍苍茫茫率天真。不然试问张颠老,解处何观舞剑人。”1这也顺应了历史上书画同源同法的文化背景,所以有“兼字之论也”。李在《虬峰文集》“大涤子传”中这样评价石涛作画:“所作画皆用作字法,布置或从行草,或从篆隶,疏密各有其体……”进一步证明了石涛“画兼字”的思想。
在中国书论史上,从唐代开始就有对书法之“一字”的认识,“一字乃一篇之准”在众多书家思想里已经成为共识,孙过庭认为:“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戈守智认为:“凡作字者,首字一字,其气势便能管束到底,则此一字便是通篇之领袖矣。假使一字之中有一二懈笔,即不能管领一行;一幅之中有几处出入,即不能管领一幅,此管领之法也。”2用第一个字作为全篇的参照,并不是要求全篇每一个字都和第一个字保持高度的一致性,而是第一个字为整个作品的谋篇布局确定了基调,在粗细、疏密乃至审美诸方面都确定了基础,故而书家都非常重视落笔,否则就会有“救笔”的麻烦,由此可见“一字”之重要。而“与书通”的中国绘画也讲究起承转合的步法:“中国传统山水画以立幅居多,画面由下往上伸展以表现层峦叠嶂,并总结出构图的规律,曰:起、承、转、合。老实说,以‘起’为最难。‘起’是前景,如何设计这第一步,要考虑到文章的全局组合。”3众所周知,石涛主张“无法之法,乃为至法”,反对所谓“成法”对于创作的束缚,可是在这篇跋中却对落笔时的心态做了如此硬性的规范,甚至连用六个“务”字加以强调,这正是石涛对“第一画”在绘画中作用的强调。
《画语录》“尊受章”强调感受的作用,“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而关于感受和认识的关系,石涛说:“受与识,先受而后识也。识然后受,非受也。”认为感受在先而认识在后,带着认识去感受就不是纯粹的感受了。所以在“山川章”,石涛就此提出“搜尽奇峰打草稿”,强调通过亲身实践来寻找独特感受,“搜尽奇峰”是亲身实践寻找感受的过程,“打草稿”是形成构思的过程。“搜尽奇峰打草稿”的过程非常艰苦,石涛在黄山一待数月,由开始对黄山之形的把握到最后对黄山之神的钟情,这是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即石涛所言“未落笔先以神会”之神的追求积累过程,且同样是作画前的准备过程。据此,“搜尽奇峰打草稿”应该是“一画”的准备阶段,在这一阶段,是绘画生命力的积蓄,否则,“山川人物之秀错,鸟兽草木之性情,池榭楼台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尽其态,终未得一画之宏规也”(“一画章”)。
《画语录》开篇就提出“一画”的观点:“法于何立?立于一画。”这是本章,也是石涛思想的关键。画论提到,既然混沌逐渐澄清的时候出现了法,那么“法立于何”?这是一个具体的设问,随后石涛做出解答,建立在一开始作画的时候,即建立在第一笔、第一画之中。当然,这一笔有丰厚的情感灌充,是“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结果,因此吴冠中在解释这一句时说:“这一画之法,实质地说,务必从自己的独特感受出发,创造能表达这种独特感受的画法,简言之,一画之法就是表达自己感受的画法。”4落笔时毛笔蘸满的不单单是墨,还有艺术家饱满的情。落笔之后,此一画的方位、粗细、走向、体式都为后来整体的绘画风格和审美情趣奠定了基调,“‘一画’者,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也”(“运腕章”第六)。
紧接着石涛把“一画”的作用进行了具体化分析,“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情趣饱满的“第一画”是整个作品由无到有的根据,正是因为“一画”奠定了作品的走向、体式等审美因素,故而“众有”“万象”乃出,一画成为“万象众有”之根本。在其“皴法章”,石涛又做了重新回顾,他说:“‘一画’落纸,众画随之。”此乃对完整艺术作品形成过程的阐释。
“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认为由绘画的构思准备到落笔,这个“第一画”为世人广泛运用,即“一画”之具体操作在所有画者那里都客观存在着,所谓“见用于神,藏用于人”,但是世人不知道的是在这个“一画”之中所包含的玄机。这是石涛对没有经过仔细构思,或者没有经过“搜尽奇峰打草稿”的切身体验而随意落笔的批评。众所周知,石涛在黄山期间,没有得到“神会”的黄山,他是不会轻易落笔的。所以,世人都知“一画”而不知其所以,紧接着石涛提出“一画之法,乃自我立”。很多论者认为这是石涛的狂妄之言,其实不然,经过上面的分析,石涛对“一画”的强调在绘画上的确是前无古人的。
“一画”代表着艺术家对于艺术的最深沉思考,是感性与理性的结合而通过感性形式表现出来。“一画”作为饱含着丰富情感的“心画”之落笔已经做过具体分析,关于其背后所代表的道、释思想,自然因艺术家复杂的身世而能够在意识之中有所体现:道家认为“一画”是构成天地万物形象的最基本、最原始、最普遍的因素,即道,具体绘画技法都是对这一“绝对精神”的反映;佛家认为是“不二法门”在艺术上的具体化,只有把艺术作为一个整体,绘画艺术才不至于太散等等。这些理性的美学分析在石涛的思想中可能都存在,因为石涛早期出家,接受佛家思想的洗礼,在其人生末端,其又“舍佛入道”,再加上与之交游的众多儒家之士的影响,使其思想呈现多元化是不难理解的。
“一画”强调了由“胸中之竹”到“手中之竹”的物化瞬间之于艺术创作的基调性作用,更是强调了在此之前“搜尽奇峰打草稿”的准备工作,这实不为程式规范,乃是书画创作的典型原则,因为“第一笔”“第一画”的成败决定着整幅作品的质量,所以,石涛的“一画”实际是创作整幅中国书画作品的基调。
注释:
1.所引石涛画论皆出自《苦瓜和尚画语录》,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
2.4.吴冠中.吴冠中文集:我读《石涛画语录》[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第77、65、129、75、4、6页.
3.管建华.中国音乐审美的文化视野[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第53页.
[项目支持:2014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徐复观艺术思想的当代意义研究”(编号14YJC760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