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雅体诗”新探*
2016-04-08郑志强
郑 志 强
【文学研究】
《诗经》“雅体诗”新探*
郑 志 强
摘要:《诗经》中的“雅体诗”共有40多首,是一种通过“赞美”表达欢快情绪的亚诗歌体裁。在题材类型上包括君臣朝觐会同作乐仪式上的赠答诗、君主派遣臣下出朝执行使命与臣下完成使命回朝仪式上的嘉勉诗、君主同族内亲朋故旧聚会以及婚姻仪式上的赞美诗。在修辞手法上,“雅体诗”主要运用了明喻、夸张、素描与渲染相结合、形容与感叹相糅合、奖叹与祝福相融合等,从而与《诗经》中其他5种亚诗歌体裁形成鲜明区别。《诗经》中的“雅体诗”对后世中国“赞美诗”的创作影响甚巨。
关键词:《诗经》;“雅体诗”;题材类型;修辞手法
自唐代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提出“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①之后,“雅”在《诗经》中作为一种“诗歌体裁”即被后人普遍接受。相对于“诗歌”这种“元文体”而言,《诗经》中的“雅体诗”属于“亚文体”。从上古较少的“元文体”中演变发展出越来越多的“亚文体”,正是中国文章流变史中的一条闪光轨迹。就《诗经》六体诗歌中的“雅体诗”而言,无论从研究视角的侧重点,还是理论阐释的着重点看,都存在一个以“文学视角”为主要研究路径的盲区。换句话说,相对于“赋”“比”“兴”“讽”“颂”,“雅”作为一种独特的亚诗歌体裁,主流诗经学者对其的研究大多缺乏当代文学阐释学视野中的文学艺术特色的研究角度。本文主要从“题材类型”和“修辞手法”两个方面入手,对“雅体诗”的文体特点进行重新概括总结,以求把经典中“蕴蓄”的文体学成就揭示出来,使其成为当代诗歌创作的有益借鉴。
一、关于“雅体诗”的概念界定
在诗经学史中,长期以来,对“雅”字概念的解读一直处于混淆状态。在《诗经》文本中,“雅”字出现过一次:“以雅以南,以籥不僭。”(《小雅·鼓钟》)《郑笺》注:“雅,万舞也……周乐尚武,故谓万舞为雅。雅,正也。”此处解“雅”,指的是一种舞名——万舞,是一种“正”乐。但又有文献记载,“雅”是一种古代乐器的名称。从《诗大序》开始,主要从政治视角出发,将《诗经》“风、雅、颂”之“雅”深解为一类具有政教性质的诗歌:“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兴废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②东汉许慎著《说文解字》又释“雅”为“夏”的假借字,认为:“夏,为中国也。”许氏的解“雅”视角,似又从“雅”的来源地着手,释“雅”为“夏乐”,并暗含“中原正统”之意。与此同时,自《周礼》以来,也有一个将“雅”视为一种亚体裁诗歌的明显阐释路径。只不过,这种阐释一脉相承,均主要从《诗经》“雅体诗”总体内容的政教属性和主要用途着眼,并由此将《诗经》中一些当今意义上属于“讽体诗”的作品打了一个“变雅”的戳记,“变”与“雅”捏合而入于“雅体诗”,于学理逻辑扞格难通。
当代学者宗福邦、陈世铙、萧海波主编《故训汇纂》,汇集了古代用“雅”的典型例句68例,总结出5种最具代表性的观点:(1)“雅”训“正”;(2)“雅”训“夏”;(3)“雅”训“万舞”;(4)“雅”训“美”;(5)“雅”训“雅咏”。笔者将《诗经》“雅体诗”之“雅”分训合释为“雅咏,谓韵德音之声也”③。古代所谓“德音”,亦即我们今天所谓的“善言”;而“韵德音之声也”,亦即将“善言”韵律化和声乐化形成“可歌可舞可配乐曲之诗”。从《诗经》文体学的角度,我们新释“雅体诗”为“以赞美对方善行、成就、品行或恩惠为主调的诗歌”。它是周王朝君臣或主宾之间推行具有宫廷政治属性的“对扬礼”系列仪式中的一个环节——所奏“乐歌”的一种特殊类型。这种诗歌从本质上看,是一种以赞美和祝福对方为主旨的嘉奖性质的诗歌,是一种具有中国古典特色的赞美诗,它在诗歌语言上的典型特征是宾主“对扬”即互相赞美。这类诗歌在《诗经》中被称为“诵”,如“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咏怀,以慰其心”(《大雅·烝民》)。这类诗入“乐”时,当配以夏朝经典遗曲演唱,其内容和形式均符合当时“正”的标准。现存《诗经》文本,由于孔子及其弟子在编订过程中仍将其视为“乐”,所以“风”“雅”“颂”的编排分类及顺序是按“乐歌”的曲调类型和习惯性应用场合划分的。旧诗经学还将“雅”分为“大雅”“小雅”,但这不是从诗歌内容和体裁上划分的,当是以“乐调”的旧有称谓分称的。《诗经》有许多同题目诗歌,如《邶风·谷风》与《小雅·谷风》,《秦风·黄鸟》与《小雅·黄鸟》,等等。还有的诗篇篇名的第一个字以“大”“小”区别,如《大明》《小明》等。这些都内证了在《诗经》时代已经出现同一首名曲可以在不同时期填不同的曲词的文艺现象。而我们当下所言之“雅”是撇开《诗经》音乐舞蹈及当时所适用之场合等因素,仅从诗歌歌辞的“文体学”意义所进行的分类。
笔者认为,《诗经》中的“雅体诗”是一种通过“赞美”表达欢快情调的亚诗歌体裁。这类诗作中没有郁闷、忧愁、悲伤情绪的抒发,与其他体裁的诗歌形成鲜明区别。赞美对象是当时活着的人,诗中有赞美、有祝福,也间有希望之类的内容,但赞美、祝福、希望的对象多是参与宴乐的当事人,而不是已死者。这类宴乐歌辞之所以能“发和”、能“群”,除了歌曲、舞蹈能快人心目外,其诗词内容中包括了下级赞美祝福上级、同僚或同族间或亲人朋友甚至夫妻间互相赞美、上级欣赏与褒扬下级的多彩内容,自然会同乐舞一样,能起到联络彼此之间的感情、凝聚上下人心的作用,共同营造出一种“政通人和”欢乐和谐的气氛。
据笔者考析,现存《诗经》共有“雅体诗”48首。它们分别是:《召南·驺虞》《邶风·简兮》《鄘风·君子偕老》《鄘风·干旄》《卫风·淇奥》《卫风·硕人》《郑风·缁衣》《郑风·叔于田》《郑风·羔裘》《郑风·有女同车》《齐风·东风之日》《齐风·卢令》《齐风·猗嗟》《魏风·汾沮洳》《唐风·绸缪》《秦风·车邻》《秦风·小戎》《秦风·终南》,《小雅》之《天保》《南有嘉鱼》《南山有台》《蓼萧》《湛露》《彤弓》《菁菁者莪》《庭燎》《白驹》《鼓钟》《瞻彼洛矣》《裳裳者华》《桑扈》《鸳鸯》《頍弁》《车舝》《鱼藻》《采菽》《黍苗》《隰桑》,《大雅》之《棫朴》《既醉》《假乐》《泂酌》《卷阿》《烝民》,《周颂》之《有客》与《鲁颂》之《駉》《有駜》《泮水》。
二、《诗经》“雅体诗”的题材类型
从题材类型上看,上述诗歌大多产生于周王室与诸侯或诸侯国君与其卿大夫之间,在礼仪性宴会上为彰显欢乐和谐气氛而“作乐”的产物。所谓“诗可以群”“乐以发和”,特别明显地体现在“雅体诗”中。据信史记载,西周王朝强盛时,是一个礼仪规制谨严有序的阶级社会。一方面,整个社会由最高统治者通过“封建”制度将国内人民划分为十个等级,春秋时楚国的芋尹无宇对此有精确追述:“天子经略,诸侯正封,古之制也。封略之内,何非君土;食土之毛,谁非君臣。故《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马有圉,牛有牧,以待百事。”④由此可见,在西周王朝的“天下”里,一国之人以十等“臣属”关系组成一个社会结构。在“十等人”中,对“田”拥有“所有权”且可以世袭继承者属前四等人。“天子有田以处其子孙,诸侯有国以处其子孙,大夫有采以处其子孙,是为制度。”⑤从政治身份上讲,每一级面对于其上级,均属于“臣”。另一方面,在由十等级差构成的阶级社会中,“保护人”与“依附人”之间,形成了一系列制度性责任与义务。这些责任与义务被“礼制”和“刑法”化,执行起来事实上是很“骨感”的,双方都心知肚明;而处于上升阶段的统治者一方,往往很注意将冰冷的关系尽可能地温热化。于是,当臣属能认真履行“义务”时,君王发明了“礼乐”来淡化这种“骨感”并通过“乐”力图使彼此间产生一种丰富、柔软的“肉感”(“温柔敦厚”)。《诗经》“雅体诗”的绝大多数内容是这种“礼乐”仪式留下的乐歌歌辞。因此,后代诗人即直言“雅者,正也,言王政所由兴废”⑥。《诗经》“雅体诗”中的一类诗歌,从诗歌文献的角度内证了西周和东周王朝强盛时确曾推行了一套文明“礼仪”制度,正是这些制度使《诗经》中这些体现“王政”兴盛时期的礼乐之音温文尔雅,盛极一时。这些“雅体诗”从整体内容上分析,大致可分为以下三类:一是君臣朝觐会同宴飨作乐仪式上的赠答诗,二是君主派遣臣下出朝执行使命与臣下完成使命入朝仪式上的嘉勉诗,三是君主同族内亲朋故旧聚会以及婚姻仪式上的赞美诗。
1.君臣朝觐会同宴飨作乐仪式上的赠答诗
这类诗亦可统称为周天子与诸侯国君或其执政大臣朝会宴飨中的宴歌礼辞。这类诗可细分为两种:一种是君上赞美臣下,另一种是臣下赞美君上。从可信史料结合《诗经》“大雅”中的相关诗歌看,西周王朝的“封建制度”形态,类似于现代的“邦联制”或“独立国家联合体”。这种国家体制来源于上古自然形成的“族邦”国家,由酋长们自愿结成联盟,通过“会议”推举“盟主”。当然,通常推举军事、政治及经济、文化最强盛的“大邦”为“宗主”,从而逐渐形成“大一统国家”之间的一种过渡性国家形态。当然,这种过渡形态不是一种永久稳定的形态,其稳定与否以及稳定程度的强弱,还要看各“族邦”与“盟主族邦”之间军事、政治、经济及文化创造能力的强弱对比。一般来讲,“盟主族邦”在军事、经济、政治和文化方面的综合实力强盛,则“独联体”相对稳定;反之,则会出现动乱。从《诗经》“大雅”中的一些篇章看,“西周”王朝确有一段稳定、繁荣的美好时光。
依据西周礼制,“诸侯朝觐会同,天子与之宴乐,所以示慈惠”⑦;又《春秋传》:“宁武子曰:‘诸侯朝正’于王,王宴乐之。于是赋《湛露》。”⑧所谓“朝觐会同”“朝正于王”类似于近现代地方长官向中央首长定期拜见、“进贡”和汇报工作。对诸侯一方而言,“进贡”(“庭实”)是要付出实实在在的物质财富,而“述职”则主要展示出诚恳的“臣属”态度。在诸侯圆满履行这两项“义务”的情况下,“天王”一方在得到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的收获后,也要作出相应付出,或赐政治象征物(赐器物、名物、赐姓氏、赐特权等),或赐物质实体(如赐田,赐人,赐金钱及武器等),以示褒奖和激励。在这种“双赢的互动”完成之后,作为“天王”的周天子,要隆重设宴招待“诸侯”。而这种“设宴招待”亦属“政治”的一部分,所以宴会中有制度性的“宴乐”。《诗经》中保留了一部分经典性质的“宴乐歌辞”,原隶属于“雅乐”,因此被称为“雅”。这类“雅”诗,既具有政治属性,被称为“雅”,又具有文学意义上的“雅”即“赞美”的特色。不同形式的“赞美”能起到沟通和强化双方感情即“群”的作用,古人即已深谙此道。在《诗经》“雅体诗”中,虽然同属“赞美诗”的性质,但君王对诸侯的赞美与诸侯对君王的赞美,还是显示出一定的差异性。具体表现在《诗经》“雅体诗”中,能够看出西周王朝的政治领导艺术已达到相当高的文明水平。其中一个特别引人注目的现象是:周王在诗中刻意掩饰“臣下来向自己朝贡”这一事实,而特意将这种活动的规格有意提升,称之为“客人来访”。因此,大多数诗篇中明显展示的是一种“客人”访问“主人”而“主人”盛情接待并赞美“客人”的主客亲密宴乐的和谐场面。
在《诗经》“雅体诗”中,将臣下赞称为“客”或“嘉宾”成为一个景观。其中用“客”9处,用“宾”或“嘉宾”21处。如《周颂·有客》:
有客有客,亦白其马。有萋有且,敦琢其旅。有客宿宿,有客信信。言授之絷,以絷其马。薄言追之,左右绥之。既有淫威,降福孔夷。
关于这首诗的历史背景,文献记载得比较清楚。朱熹《诗集传》言,诗中的“客”指的是“微子”:“周既灭商,封微子于宋,以祀其先王。(微子来朝),(周王)而以客礼待之,(以示)不敢臣也”,“用天子礼乐,所谓‘淫威’也”。⑨
在这首诗歌里,我们看到了西周王朝的开创者在灭掉了“殷商”之后,并没有将殷纣王的宗族及后代赶尽杀绝,而是将他的一族支庶后人微子族迁徙到了宋地封建了一个小诸侯国。并且,在制度规定性的“朝觐会同”活动中,在礼仪和言辞上,并未将其视为“战败国”的“俘虏”或“臣仆”来粗暴相待,而是以“客礼”相待。体现在彼此相会的礼节上,宗主国一方对臣属国一方以平等相敬的“宾客”之礼相待,而非以臣仆身份相待。据《周礼》规定,称“客”有抬高臣子身份的荣宠。周成王和周公像招待贵宾一样为其举行了庄重的宴礼和乐舞款待仪式,并欢快地且舞且歌《有客》。
在另一些诗里,主人似乎觉得将臣子称为“客”还不能充分表达自己的美意,更进一步使用了“嘉宾”“嘉客”这些赞美意味的词汇,如《小雅·鹿鸣》中的“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小雅·彤弓》中的“我有嘉宾,中心好之”。
在诸侯国君或其卿大夫对周天子及其钦命大臣所作的赞美诗中,对被赞美者所投入的热情有过之而无不及。如《小雅·天保》: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天保定尔,俾尔戬榖。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首诗是“臣亦归美于王”即赠给周王的赞美诗。这首诗当是为周公、召公在洛阳建成西周新首都——“成周”(洛邑)并“居九鼎焉”之后所举行的系列性“落成典礼”中“大享”诸侯时与作册逸共同创作的乐歌。此时的西周王朝,正处于万国诸侯“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的全盛时期。诗中赞美在周成王的治理下,不仅“群黎百姓,遍为尔德”,而且连神也“诒尔多福”,“先公先王”也借神保、卜祝之口,称颂成王及其国运“万寿无疆”。诗中反复说,既然“天保定尔”,那么江山稳固、国家富庶、人民幸福都是自然而然的。诗中用了9个“如”字,选了“山”“阜”“冈”“陵”“川”“月之恒”“日之升”“南山之寿”“松柏之茂”9种象征物,来形容和赞美成王治理的国家既稳固又兴旺发达。《天保》一诗,由此成为中国赞美诗百代不朽的范式。
在诸侯及其卿大夫奉命到周王朝首都朝觐时,会在“作乐”过程中献出赞美诗。在其他重大活动,如周天王“出巡”时,也会在一定的地点和场合“会同”诸侯及其卿大夫,自然也会有“宴饮”,有“作乐”,如《大雅·卷阿》。在君王亲自率文武百官及武装出王都“巡狩”时,依“礼”应有重大“出巡仪式”,《诗经》中留下了“仪式诗”。如《大雅·棫朴》:
芃芃棫朴,薪之槱之。济济辟王,左右趣之。济济辟王,左右奉璋。奉璋峨峨,髦土攸宜。畀彼泾舟,烝徒楫之。周王于迈,六师及之。倬彼云汉,为章于天。周王寿考,遐不作人。追琢其章,金玉其相。勉勉我王,纲纪四方。
从“纲纪四方”“遐不作人”等特用语看,该诗写的是周王“五年一巡狩”之“礼”的乐歌。“巡狩”是要“考核”各诸侯国,所以称“纲纪四方”,因为有升降陟黜。但诗中突出强调了周王“遐不作人”,重点赞美其在巡狩过程中选拔提升和重用人才。其赞美的良苦用心十分显明。
在此类“雅体诗”中,不单是臣下赞美周天子,也有诸侯国的臣子赞美其诸侯国国君的题材。这类诗以《卫风·淇奥》为代表: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关于这首诗,《毛诗序》解说是“美武公之德也。有文章,又能听其规谏,以礼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诗”。卫武公在周幽王朝担任卿士时,面对幽王的昏庸暴虐,敢言直谏。但幽王不听忠臣直谏,遂招致犬戎攻陷国都并灭亡西周的大祸。在祸乱中,卫武公姬和临危不乱,协同郑桓公、秦襄公等忠臣共抗犬戎,并成功拥立周平王在洛阳建立东周。所以,在《卫风·淇奥》一诗中,诗人用了8个“如”字赞美了卫武公姬和的品德,借用了“绿竹”的形象,将姬和一生的功德和行政作风作了形象生动的概括。“绿竹”形象也从此成为后世中国文学中一个具有独特“君子人格”的意象。
2.君主派遣臣下出朝执行使命的出朝仪式与臣下完成使命的入朝仪式上的嘉勉诗
天时——近年来电商和新能源的不断发展,催生很多老旧仓储中心升级改造和新兴仓储中心规划建设,其对于内部仓储设备的要求更加紧贴社会、科技发展,而中鼎在过去积累的定制化解决方案经验和核心设备的自主研发制造成为其独到的市场竞争优势;地利——民族品牌建设更加接地气,更加快速应对中国物流行业发展新需求,许多客户都赞许说:“中鼎仓储管理软件和自动化仓储设备,能够有效做到因需而变、快速反应”;人和——与诺力集团的合作,让中鼎的研发实力更加雄厚,产品线更加丰富,可为客户提供更加完善的仓储一体式解决方案。张总说:“当坐拥如此的“天时地利人和”,中鼎又岂能不收获成功呢?”
君主派遣臣下出朝执行使命的出朝仪式上所演唱的“赞美诗”以《大雅》之《烝民》与《崧高》为代表,均为尹吉甫所作。如《大雅·烝民》全诗以四言八句组章,共八章。由于诗歌较长,兹选择若干段稍作分析:
仲山甫之德,柔嘉维则。令仪令色,小心翼翼。古训是式,威仪是力。天子是若,明命使赋。肃肃王命,仲山甫将之。邦国若否,仲山甫明之。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维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人亦有言,德輶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维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衮职有缺,维仲山甫补之。
在大臣奉王命外出圆满完成使命回国的“欢迎仪式”上所演唱的“赞美诗”中,当以《小雅·出车》为典型代表。这与其说是一首诗,不如更准确地说是一首由多种角色交相唱和的相和歌辞:
(南仲扮演者:)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兮!(副帅:)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南仲扮演者:)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旐也,建彼旄也!(军将:)彼旟旐斯,胡不旆旆?(军吏:)忧心悄悄,仆夫况瘁。(纳言:)王命南仲,出城于方!(和歌歌者:)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南仲扮演者:)天子命我,城彼朔方。(和歌歌者:)赫赫南仲,玁狁于襄!(军将甲:)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军将乙:)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周天子扮演者:)嘤嘤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和歌歌者:)赫赫南仲,薄伐西戎!(大合唱:)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如茨。韎韐有奭,以作六师。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鞞琫有珌。君子万年,保其家室。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既同。君子万年,保其家邦!
3.君主同族内亲朋故旧聚会以及婚姻仪式上的赞美诗
在这类诗中,既有涉及男女婚姻的诗,如《周南·葛覃》《周南·樛木》《王风·采葛》《唐风·椒聊》《唐风·绸缪》《小雅·都人士》《周南·驺虞》《秦风·小戎》《小雅·车舝》《邶风·静女》《邶风·简兮》《鄘风·君子偕老》《卫风·硕人》《郑风·有女同车》《齐风·东方之日》《齐风·卢令》;又有涉及同宗兄弟间团聚的诗,如《大雅·既醉》《小雅·鱼丽》《小雅·南有嘉鱼》《小雅·南山有台》《小雅·蓼萧》《小雅·湛露》《大雅·假乐》《小雅·常棣》《周南·羔裘》《鄘风·干旄》《郑风·叔于田》《小雅·頍弁》;更有作为“宗主”的周天子封建同姓支庶到异地建国立家的诗和受封者答拜天王的诗,如《齐风·猗嗟》《魏风·汾沮洳》《小雅·菁菁者莪》《小雅·庭燎》《郑风·缁衣》《郑风·羔裘》《小雅·裳裳者华》《小雅·桑扈》《郑风·野有蔓草》《小雅·鼓钟》《小雅·鸳鸯》《小雅·鱼藻》《小雅·采菽》《小雅·黍苗》《小雅·隰桑》。
在《诗经》“雅体诗”中选入数量不少的婚姻、家庭、家族乃至宗族内部重大事务仪式上演唱的赞美诗,这也是我国早期封建社会文化不可缺少的内容。因为,说到底,整个封建社会正是在婚姻、家庭、家族、宗族的这种繁衍扩展中形成的。中国的封建制度通常以一个大家族为核心,将许多“亲属”和“附庸”“分封”到中央帝国的四周,一方面作为“中央家族”——“宗主”的蕃屏(对不具有“亲属关系”和“附庸”关系的其他族群而言);另一方面也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军事、政治、经济乃至文化磁场,以震慑、吸收、同化更多的族群乃至使其加入进来。这就是封建制度的奥秘,同时也是《诗经》中为什么有这么多具有“联络”“凝聚”家族和宗族作用的赞美诗的原因。“兄弟”“朋友”的称呼频频出现,从而彰显了与“佳宾”“客人”不同的意涵和用场。这些诗歌也成为儒家“治国、平天下”为何要先从“修身、齐家”开始的一个注脚。
在这类诗中,一个最重要的内容是“赞美”亲密的血缘宗亲关系。这些同姓宗亲虽然各自分封了国家,每年还要通过一定的节日和仪式会聚到桑梓旧居来。祭祀、议政后,还要举行“宴乐”以进一步强化宗亲关系。如《小雅·鱼藻》: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鱼在?在藻,有莘其尾。王在?在镐,饮酒乐岂!鱼在?在藻,依于其蒲。王在?在镐,有那其居!
此诗并非一般的“诸侯美天子之诗”,从诗歌语义、语境分析,既有“王”,又有“镐”,更有“岂乐”和“鱼在藻”的意象特指(“藻”是“鱼”的老窝)。综合分析,此诗当为武王灭殷后“衣锦还乡”于“镐京”,在“乡饮酒”宗族庆功宴上所演乐歌的歌词,是刘邦《大风歌》的先祖。用胜利的酒宴乐歌更加紧密地将本宗族团结起来。
又如《大雅·行苇》:
敦彼行苇,牛羊弗践履。方苞方体,维叶泥泥。戚戚兄弟,莫远具尔。或肆之筵,肆筵设席,授几有缉御。或献或酢,洗爵奠斝。醓醢以荐,或燔或炙。嘉殽脾臄,或歌或咢……曾孙维主,酒醴维醹。酌以大斗,以祈黄耇。黄耇台背,以引以翼。寿考维祺,以介景福!
关于这首诗,《毛诗序》讲得比较明白:“《行苇》,忠厚也。周家忠厚……故内睦九族,外尊事黄耇,养老乞言,以成其福禄焉。”郑玄《笺》:“九族,自己上至高祖,下至玄孙之亲也。”周成王在聚族举行的“养老”宴乐中,把王室九个层面的亲属族人都聚会在一起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赢得了《既醉》一诗对他更热烈的赞美。以周公为代表的西周王朝之所以如此重视同宗的团结,其意义在《小雅·常棣》中进行了深刻阐发。这类“宴同姓”的经典赞美诗尚有《小雅》中的一批赞美诗,其中有的是君主赞美臣下,如《郑风·羔裘》《齐风·猗嗟》等;有的是臣下赞美君上,如《頍弁》《蓼萧》《泂酌》《湛露》《隰桑》等。这些诗大多是周王聚族在宗族庙祭祖先后的“宴乐”仪式上所演唱之乐歌。在答拜“天子与之宴,所以示慈惠”中,诗人将作为“宗主”的天子与同姓诸侯的关系或称为“露”与“阳”的关系,或称之为“松柏”与“茑与女萝”的关系,充满了对“大宗”的赞美和自己得为附庸的“为宠为光”的荣誉感。
在这类“雅体诗”中,还有一些两姓通婚时特定仪式上的雅歌。其中,有男方赞美女方的,如《邶风·静女》《卫风·硕人》《郑风·有女同车》《齐风·东方之日》等;有女方赞美男方者,如《邶风·简兮》,《郑风》之《丰》与《野有蔓草》,《唐风》之《椒聊》《绸缪》与《君子偕老》,《齐风·卢令》等。这些诗歌,有的是婚礼仪式上的诗,有的是夫妻生日祝寿仪式上的诗。但无论是什么身份赋诗,其赞美对方的雅歌基调是一致的。
综上所述,在西周王朝强盛时,在王室与诸侯国之间确实流行着以“赞美”为特点的各类“宴乐”。这些“宴乐”在当时的统治者看来,起着凝聚“邦联制”族邦共同体的强大作用,是不可或缺的。
三、“雅体诗”修辞艺术手法举要
从艺术特色上看,“雅体诗”中除了在句法修辞和章法上通用《诗经》各体具有的“重章易辞”章法结构以及“意象”等手法外,还突出使用了区别于其他体裁的个性化艺术手法,现举要如下。
(3)素描与渲染相结合。“素描”与“渲染”本是绘画中的词汇。所谓“素描”,在绘画中指单纯用线条描写而不加色彩的画。从“通感”的角度看,“素描”可以成为一切造型艺术的通用手法。所谓“渲染”,本指中国画中用水墨或淡彩涂抹画面,以加强突出人物或事物形象的艺术效果。文学中也有“素描”与“渲染”手法的运用,特别在《诗经》“雅体诗”中,素描与渲染相结合成为一种引人注目的修辞现象。《诗经》中对人物形象多用“勾勒”法,对重点处用素描和渲染,对非重点处采用“水墨画留白”法,让读者自己想象补充。在《诗经》“雅体诗”中,这种手法特指文句简练、凸显人物形象与诗人仰慕倾向的细致描写,单从诗歌语言表层看似不加渲染,但从整体诗歌意境和情愫体味,有渲染烘托诗人愿境的作用存在。如《秦风·小戎》通过对“车”“马”和“君心”“德音”的细致描绘,渲染了一种特殊气氛,烘托出一种特殊场面,对明君求贤臣形象虽无点墨直赞,但却栩栩如生,一位“求贤若渴”、诚心求才的“贤君”形象跃然纸上。因此,《秦风·小戎》中的故事,应当是《史记》中魏公子无忌聘请侯嬴、刘玄德“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的最早样板。又如《卫风·硕人》之所以成为后世中国文学描写美人的一个样板,就是全诗对单个人既有静态“勾勒”和素描,又有动态渲染与烘托,在“素描”部分又与“明喻”手法相结合,用一组物象来比喻一个美女的双手、肤色、颈项、牙齿、额头、眉毛、眼睛和酒窝等,连她与一群俊男美女在河边游玩也写得活灵活现,似乎后人再描写美女也难以复加了。
(4)形容与感叹有机糅合。作为一个修辞学术语,“形容”是对人或事物的形象或性质加以描绘,像“高、低、粗、细、硬、软、红、白、冷、暖、美、丑”等等,都被称为“形容词”。“雅体诗”的主要目的在赞美,使用形容词汇的现象较为普遍,“形容”成为其主要修辞手法之一。如《魏风·汾沮洳》: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这首诗赞美“彼其之子”,不仅其人“美无度”“美如英”“美如玉”,而且在“公路”“公行”“公族”组成的将军群体中特立独出。“殊异乎”——这是一种“形容”与“感叹”交融的定性式形容:不仅说明其人仪表为第一美,而且在统军才能上也首屈一指。在“雅体诗”中,使用“形容”和“感叹”有机结合的修辞手法之处俯拾即是。“雅体诗”与“讽体诗”和“兴体诗”中所使用的“形容物”相比,最大区别是:“雅体诗”均用“美好事物”的美好形象与品质形容被赞美者的美好,是一种“审美”活动;而“讽体诗”中所用的“形容物”多为“丑恶事物”,以达其“审丑”功能,“兴体诗”中所用“形容物”多为“捉摸不定”或“令人不快的物象”,以达到抒发感伤情绪的主要目的。
《诗经》“雅体诗”另有不少修辞手法与“赋”“比”“兴”“讽”“颂”各体通用;但上述五种修辞手法,足以将“雅体诗”与其他五体诗歌区别开来。
最后应当指出的是,《诗经》“雅体诗”对后代中国赞美诗的创作产生了甚为深远的影响。无论从诗篇结构,还是修辞手法,乃至从经典用语等方面观照,“雅体诗”均已“遗传”为世界赞美诗中的“中国基因”和“中国元素”。
注释
责任编辑:采薇
The New Exploration of the Elegant Poem in Book of Songs
ZhengZhiqiang
Abstract:There are more than 40 pieces of the elegant poetry in Book of Songs. The elegant body poetry is a kind of poetic style that expresses the cheerful emotion through praise. It includes three kinds of subject matters. The first is Zengda poem which appears in the official interview between the monarch and ministers. The second is the Jiamian poem. It appears in the official time when the king sent the minister to perform tasks and the minister reported to the king after the completion of the task. The third is the anthem. It appears in the party which the monarch entertained his relatives and friends, and sometimes it appears in the marriage ceremony. There are five kinds of rhetorical devices in the elegant poetry, which make the elegant poem and the other five kinds of poetry genres form a sharp difference. The five methods of rhetoric are simile, hyperbole, combining with sketching and rendering, blending between describing and sighing, fusion of awarding sighing with the blessing. The elegant poem in Book of Songs has a great influence on the creation of Chinese praise poem.
Key words:Book of Songs; the elegant poems; subject matter; rhetorical devices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6)03-0127-08
作者简介:郑志强,男,河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郑州450002)。
*基金项目: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创造性诠释学’指导下的《诗经》文化成就及对中国文章学的贡献研究”(2012BWX024)。
收稿日期:2016-01-05